文 王增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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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種地有講究,我家早先的自留地,后來的承包田,都種得比左鄰右舍好:地翻得深,肥施得勻,節(jié)令把握及時,種出來的糧食、瓜果、蔬菜長得壯,結(jié)得大,收得多。
當年,我們生產(chǎn)隊棉花高產(chǎn),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常常安排“土專家”到外地去指導人家種植棉花。三十五歲那年,父親到三十多里外、后來改成省屬農(nóng)場的海邊農(nóng)墾十七兵團,指導人家植棉,這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大半年時間,父親不但完成了任務(wù),還學會了管理梨樹的整套技術(shù)。
那年夏天,正好學校安排我們?nèi)ツ羌肄r(nóng)場學工實習。團部安排父親住宿的地方離我們實習工廠不遠,旁邊就是大片梨園,枝頭掛滿梨子。那時候嘴饞,我在梨園轉(zhuǎn)悠著不想離開。父親說:“梨子現(xiàn)在還不成熟,熟了買些帶回去給你們吃。明年春天,我也買些樹苗,自己栽種,以后你們就不愁梨子吃了。”
第二年,父親果真購回了十來株梨苗,栽在自留地里。我們家鄉(xiāng)那一帶,從來沒見哪家栽種過果樹,不少鄰居都跑來看稀罕。父親買回《果樹栽培技術(shù)》《果樹病蟲害防治手冊》等書,晚上沒事就閱讀查看,白天就在這十來株梨樹上下功夫,整枝定型,水肥調(diào)控,防蟲治病,促根發(fā)花。幾年過去,那十來株梨樹,棵棵長得粗壯健碩,株型圓滿。到了春天,繁花滿枝,一片雪海;進入秋天,碩果累累,壓彎枝頭。
以后的那些年,中秋節(jié)一過,我們家的秋梨總吃不完。分送親戚鄰里,父親在眾人的夸獎聲中,收獲著一份受人尊重的滿足。
2
梨樹盛果的那些年里,父親迷戀上嫁接,整天琢磨著在一棵樹上嫁接出不同品種來。每年一到春天,樹芽萌發(fā)的當口,他便四處尋覓我家沒有的梨樹品種,有時不惜費時誤工,騎車幾十里,尋找枝條接穗。一次不知從哪里聽說,一個農(nóng)場有碭山青皮梨,他凌晨三點冒雨出發(fā),蹬車往返五六十里,討回幾根樹枝,剪下穗頭嫁接。為幾根樹枝,如此費心勞神,母親直說他發(fā)傻。
由于父親如此執(zhí)著,沒過幾年,我家那十來棵梨樹,就成了鄰居們參觀的“標本”。一棵樹上,品種有褐色的皇冠、秋月,有綠色的青皮、翠玉,還有綠中帶紅的早酥紅;果型呢,有渾圓的、葫蘆形的、蟠桃形的,大的小的,五花八門,讓村里人眼界大開。
多少年后,有一次我從城里回去看父親,談起那些年他對種梨的癡迷,他說:“種梨樹,是一種興趣,也是一種寄托。人活在世上,除了扒拉一日三餐,總得有點自己想做、愿做的事情,這就是人在生活中的一種念想。人有念想,日子充實,靈魂安逸,走路腳下也多了幾分力道?!?/p>
父親的這種生活態(tài)度,也體現(xiàn)在幾十年對我們弟兄倆的教育中。他言傳身教,將這種人生觀灌輸給我們,對我們產(chǎn)生了積極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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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那年,我從村辦高中畢業(yè),回家勞動掙工分。在那備感前途渺茫的日子里,我被繁重的體力勞動折磨得疲憊不堪,一到晚上,便上床倒頭呼呼大睡。這時父親告誡我:“人這一輩子,眼睛決不能只盯著土里刨食,不關(guān)心吃喝撒拉之外的世界。你還年輕,不讀書、不看報、不聽廣播,用不了幾年,人就廢了。你未來的日子還長,總得對將來有個念想,有個盼頭?!彼f的這個念想和盼頭,到底是什么,他迷茫,我也迷茫。但是,他用自己的行動,鼓勵支撐著我不在艱苦勞作中沉淪。
一次,他進集鎮(zhèn)辦事,給我買了一本《新華字典》,說是陰天下雨沒活兒干時可以翻翻,不要把識過的字給丟了。又一次,他看到有人在讀一本《政治經(jīng)濟學史簡編》,盡管不懂里面講的什么,但他覺得一定不會差到哪里,就向人家借回來給我讀。
在那經(jīng)濟十分拮據(jù)的年月里,全家人都省吃儉用,他還讓我購買了《中國通史》《世界通史》《魯迅雜文集》等書回來閱讀。這些書,大大彌補了我知識的不足,也激發(fā)了我的學習熱情,后來我參加高考,順利考上大學。弟弟也讀書有成,分配到縣城工作。
年事日長,滄桑閱盡,如今我對父親的理解更加深刻。他這一輩子,沒有走出村子,種好梨樹,把莊稼忙得精細些,這便是他的人生態(tài)度、精神追求。他用這份追求避免陷入平庸生活的泥沼,并且深深影響著我們兄弟二人,形成了腳踏實地、行穩(wěn)致遠的優(yōu)良家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