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璐
內容摘要:天學第三次入華時值明末,以程朱理學和陽明心學為代表的新儒學已形成一套完整的體系,作為主流思想的地位難以動搖。艾儒略等人發(fā)現(xiàn),如若想在中國傳播天學思想,必會與儒家思想產生沖突。面對這種情況,他們試圖采用“合儒補儒”的策略,附會古儒學,駁斥新儒學,使天學的闡釋有理可依。艾儒略的《萬物真原》就是這樣一部著作。
關鍵詞:朱熹理學 《萬物真原》 艾儒略
天學第三次入華時,艾儒略等人面對在社會思想上占據(jù)絕對統(tǒng)治地位的儒學,采取了“合儒補儒”的方針。他們認為,儒家以孔子為師,而孔子哲學是以自然律為基礎的,很少與天學相違背。但十分明顯的是,朱熹在孔孟思想基礎上構筑的新儒學,很多地方已經超出了天學能附會的范圍,面對這種情況,艾儒略等人對朱熹理學進行了批判。
一.朱熹的理本哲學
1.本體論與認識論
魏晉南北朝時期,佛教、道教的社會影響力遠超儒家。在當時戰(zhàn)亂頻繁、門閥政治黑暗的社會背景下,孔子所說的:“未知生,焉知死。”不僅本體論模糊以及缺失最終關懷,對于普通百姓來說,其內涵也晦澀難懂。與此相反,佛教產生了一種獨特的吸引力,它允諾人的來生,以此減輕人當下精神上的痛苦。苦難中的人民,很容易把“看不見的彼岸”當作唯一的精神支柱。這種情況在宋代朱熹發(fā)展出完備的“新儒學”體系后被改變了。
戰(zhàn)亂時期,百姓畏懼死亡,佛家講:四大皆空。但其主流價值觀模糊,在方式上主張“悟”,也沒有向普通百姓講明達到“四大皆空”的具體方法,在認識論上,佛教的理論則與人的實踐生活割裂開來。
朱熹首先提出了“理”的概念,回答了“宇宙和萬物是如何產生的”這個問題。朱熹說:“未有天地之先,畢竟是先有此理。萬一山河天地都陷落了,畢竟理卻在這里?!贝_立了“理”的至上性,理是宇宙的規(guī)律。朱熹又說:“只是此一個理,萬物分之以為體。”朱熹吸收道家太極的學說,理是形而上的,是宇宙的本體,萬物若想存在,還需有“氣”。氣是形而下的,是生物之具,是具體存在事物的構成因素,理則是氣的規(guī)則。朱熹還提出:陰陽二氣是理產生萬物的質料。陰陽二氣交感運動,凝結生物。在解釋萬物的規(guī)律時,朱熹再次借用了道家“太極分兩儀,兩儀分四象,四象分八卦”的學說。朱熹說:
“只是一個道理,分為兩個。兩個分為四個,一個是仁,一個是義,一個是禮,一個是智,……節(jié)節(jié)如此,以至于無窮,皆是一生兩爾。”
由此發(fā)展出了一套辯證矛盾的哲學思想?!耙弧笔且粋€道理,卻分兩端,用處不同,譬如陰陽,陰了又陽,陽了又陰,這便是道,即矛盾的普遍性?!疤斓刂g無非氣”,陰陽二氣運動所生的萬物,都稟有自己的理,也就是自己的規(guī)則,即矛盾的特殊性。人作為萬物中的一種,生老病死就可以被解釋為自然宇宙的法則,不再不可知。通過提出“理”與“氣”的概念,朱熹填補了儒家長久以來在本體論上的空白。
在認識論方面,即“如何認識理”的問題上,朱熹提出了“格物窮理”,即“格物致知”,要求遇到一物就不斷追問思考,以探求因果關系的方式挖掘事物的底層邏輯。朱熹指出的格物對象,是所有的思維對象,不僅指客觀實體,還指人類的行為和思維活動。
2.人性論和倫理論
朱熹理學能夠成為官方哲學思想的最重要原因,是因為其理本哲學中“理”的范疇涵蓋了倫理道德的部份。這種道德倫理觀念成為當時以及后來各階級的主流思想,進一步穩(wěn)定了封建社會的秩序。其道德倫“理”,涵蓋了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理”是“三綱五?!?。因為“理”的至上性是不可撼動的,“君為臣綱,父為子綱,父為妻綱”和“仁、義、理、智、信”的封建倫理道德標準也就成為了“天理自然”。第二,“理”是“心之本然”。是心未有思慮之萌和遇物而感時的未發(fā)狀態(tài),是生于“天理”的“道心”。第三,“理”是“人性之善”。
朱熹將“性”分為天命本然之性和氣質之性。天命本然之性是人和物得之于天命而稟受在己之德。他通過“氣稟有定論”來解釋氣質之性。
“天地之間只有一個理,性便是心的理。人之所以有善有不善,只緣氣質之稟,各有清濁?!薄叭怂A之氣,雖天地之正念,但袞來袞去,便有昏明薄厚之異?!?/p>
陰陽二氣的運動導致氣產生昏明薄厚之異,由此所誕生的人有偏有全,不僅人的善惡由“氣稟”決定,人的貴賤貧富,聰明愚笨等都由“氣稟”決定。朱熹的“氣稟有定論”,成為論證封建社會上下尊卑等級差別的合理性的工具。
自朱熹構筑新儒學后,元明清三代一直將儒學奉為“民生日用而不可缺”的圣人之學。將儒學奉為社會主流思想,從統(tǒng)治階級的角度來說,是因為其具有穩(wěn)定社會階級秩序的功能,此特點是隨儒學發(fā)展而誕生的。朱熹的理本哲學填補和進一步闡釋了儒學的本體論,將人生目標具體到成為“心與理一”的圣人,以成為圣賢要求自己,就是在形式上做到“合乎禮”,在內容上做到“正心誠意”,這就將人從彼岸世界拉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來。
二.傳教士的“合儒補儒”方針
1.囿于天主教形態(tài)的宗教觀
天學第三次來華正值萬歷中后期,明朝已是大廈將傾。國事的衰頹引起了士大夫的崇古傾向,他們渴望“王道德治”的理想政治環(huán)境,其中隱藏著一種“退化史觀”,其核心是:人類的黃金時代在過去,不在將來,自從黃金時代過去后,歷史的運動一直是逐步退化的運動。這與天學的歷史觀十分相似,其創(chuàng)世說與原罪論都暗示了人類的黃金時代是過去而非將來,人類在偷吃了禁果后才被驅逐出樂園,來到人世間受苦,世人應當贖罪,聆聽啟示,回到初始之地。利瑪竇和艾儒略等人便從此處入手,對古儒學進行“合”與“補”,調和天學思想與中國主流思想的矛盾。他們囿于傳統(tǒng)的天學觀念,認為儒學的宗教性不足。如利瑪竇認為:“儒教不是一個正式的宗教,只是一種學派,是為了齊家治國而設立的。因此,他們可以屬于這種學派,又成為基督徒?!?/p>
所謂“合儒”,是指借助中國古代儒學經典的名詞術語解釋天學教義?!皻v引吾六經之語,以證其實。”此類合儒多流于表面附會,例如艾儒略認同儒學的三綱五常,由儒學的孝推演出天學的偶像崇拜。他說:
“自欽崇天主而下,即首孝敬父母,而古圣人釋之云:父母有三:生我者、治我者、訓我者是也。又且夫婦長幼之理,皆括在此誡中矣。第人倫之上,有一大倫,更為人所當盡者,乃最初造物之主,即所謂天主也?!?/p>
艾儒略把感念說成“人倫之上,又一大倫”,但儒家孝敬父母,在死后也須有祭禮之誠,在中華傳統(tǒng)觀念中,對父母的愛,是讓中國的普通大眾遵守道德行為準則的源頭。儒學的祭祀,包含祭天地、祖先、圣賢三個方面,孔子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吾不與祭,如不祭。鬼神之存在由人的德行帶起,在祭祀時最重要的是“誠”。而艾儒略指出,儒學的祭天地之禮缺乏宗教性,并試圖“補儒”。
“至尊原無二主,至道本無二理,人心亦不可有二向……拜天拜地,是特就其形器致敬,敬將誰任受也?試思夫蒼蒼者、塊然者果能自位奠乎?”
艾儒略等人看來,儒學缺少超越層面的關懷,只行世俗儀式。但儒家有一套“絕對”的觀念,且有一套使人能向此做最終轉化的方法,這個絕對就是“天”。且儒家并不以現(xiàn)實中有限的人為本而隔絕天。儒家重在如何通過人的覺悟而體現(xiàn)天道。儒學與天學不同,至少不能囿于傳統(tǒng)天學觀念來定義。它將這種意識轉化為日常生活軌道之禮樂,以全部道德實踐貫注其中。儒學的最終目標是,讓天道體現(xiàn)在人身上,天道并不像是具有人格的神。在古儒學和新儒學中,此人格神都不存在,這也是艾儒略等傳教士“合儒補儒”方針面臨的首要問題:如何論述“天主”的存在。
2.艾儒略的《萬物真原》對朱熹理學的批判
古儒學對于“天”并未給出具體定義,沒有解答“天與萬物的關系”問題,艾儒略等人尚可使用天學教義進行補充。而朱熹的新儒學直接回答了“創(chuàng)世問題”,將儒家的本體論具體到物質的范疇,與天學的創(chuàng)世說產成了直接矛盾。艾儒略的《萬物真原》就是一部批判朱熹理學的論著。
朱熹理學的根本是:理是萬物之源?!度f物真原》第一節(jié)也提到:論物皆有始。在論述了“人類皆有始”和“天地萬物皆有始”后,艾儒略提出:有始者必出于無始者。
“矧吾論此有始,欲明有始也者,必有無始也者,出乎天地之先,能造成天地云爾。若只論有始,則七千年之始,始也;千萬年之始,始也??傆袩o始者居先,而于修短曷論焉?若佛氏恒河沙數(shù)之天地,自無可證,不足論也?!?/p>
儒學所認為的“天”,是形而上的客觀實體,其內涵“天理”,所以生物,而艾儒略認為“天不能自動生物”,天也是被造物者制作出來的,有規(guī)律的事物:
“若天之運動是本性所發(fā)乎,必其將有所未得而運動焉,……況且能自動者,必是活物?;钗镉行误w者,必須他物養(yǎng)之,必漸至于大,又漸至于衰?!侍熘\動,必藉外有力者旋轉之。此乃造物者哀憐下民,命天神旋轉之,以普照廣育萬民也?!?/p>
而朱熹認為,“陰陽二氣”交感運動,由此生物。在《萬物真原》第四節(jié)的“論元氣不能自分天地”中,艾儒略說:
“氣者,不過造物之材料,非可自造物也。且據(jù)云分而為天,分而為地,則已有分之者。果‘元氣之能自分乎?元氣之說,夫何所考?或者不知天地來由,姑舉‘元氣以為天地之根抵?!?/p>
他將氣看做生物的材料,否定以理為本的宇宙生成論或本體論,這是創(chuàng)世說的絕對排他性所決定的。他提出:造物必明覺其象:
“凡造物者,必在物體之外。……今元氣渾在物物中,以成萬物,是元氣為物體,而不在外,僅可為質者、模者,而不可為造者、為者也?!?/p>
朱熹的理本有本源論和構成論兩層含義。艾儒略認為,理也屬于無形之物,故不能獨立存在。理作為依賴者,理依于物而非能生物,且理無知覺以造物。即太極,也就是理,終究沒有理性靈魂和意志,不能像造物者一樣造物,且賦予物知覺和靈性。《萬物真原》第五節(jié)中說:
“其一,經營剖析之事,非明覺者不能。理原無覺,豈能經營剖析哉?天之日月星辰、地之山川草木、人之百骸四體,各的確不移,千古不差忒者,非有大靈覺為之剖析,則何以能成乎?”
在論述“人的靈魂”這個問題時,艾儒略以“人有形有神證天地有天主”:
“且以人身論之,人有形有神,二者相合而成其為人也。神在,則四體五官始能知覺運動。其靈神一離肉身,縱有五官四體,亦不能知覺運動,必至頹倒毀壞矣。今天地萬物,使無靈明之主宰治之,則天地萬物亦頹倒毀壞久矣?!?/p>
在朱熹看來,(靈)魂不是理性實體:“氣曰魂,體曰魄,人只有許多氣,終有個盡時,盡則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而死矣?!崩敻]認為:人神為魂,不容泯滅,此乃修道之基。人是具有物質性身體和理性靈魂的實體,靈魂是人的本質形式。其次還要把人性之本體與人性之產物區(qū)別開來.不可把推理的產物誤認為是人性:“仁義禮智,在推理之后也。理也,乃依賴之品,不得為人性也?!币谎砸愿胖?,“造物乃造物者明理之功”。為了確立造物者的地位,運用理依于物的學說,動搖了綱常名教的天理的絕對權威,并通過理卑于人思想的闡發(fā),在造物者的名義下弘揚了人的主體性。
《萬物真原》的第七節(jié)“論天地萬物有大主宰造之”與第八節(jié)“論天地萬物主宰攝治之”都是在前述結論:理與氣都是造物,其自身不可生物的基礎上,分別以“造物之精妙”和“天地萬物運行不爽”倒推造物者存在的必然性。其中提到:
“因性而然似矣。但其性之然,從何而來乎?必先有定其性之所以然,然后能各因其性,而為自然也。倘無定各物之性者,而任物隨意自取,且不能有性,焉能成自然之妙乎?”
把萬物的“性”說成是被造物者定義的概念,而非“氣質之稟”。
第九節(jié)“論造物主非擬議所盡”和第十節(jié)“論天主造成天地”中,艾儒略再次強調了其的至上與不可解,并概述了造物的特點、過程以及“大要領”:獨加意人類,有如此其貴重者,皆望以登天堂事主享福,是大要領處。朱熹理學中,人格物致知的“大要領”是成為圣賢,以達到“心與理一”、“天人合一”的境界,而天學的最終目的,還是回到造物者所造本源。
朱熹理學架構了一個無神的、理性的世界。系統(tǒng)闡述了一個無神的世界中,萬物的誕生、發(fā)展和變化是怎樣運行的,從心性的角度,對古儒學進行文化和價值上的重建。因為天學世界觀的初始是人格神的存在,天學第三次來華時,不得不面對與朱熹理學的直面沖突。艾儒略等人試圖通過“合儒補儒”調和兩種思想之間的矛盾,這大都建立在他們對古儒學的片面認識上。事實上,在中國的社會中,處處進行著以孔孟古儒學為基礎發(fā)展的新儒學的“儀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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