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笑月
內(nèi)容摘要:作為一名地道的滿族作家,老舍在其小說中塑造了一批有血有肉的旗人形象。這些旗人大致可以分為四類:老派旗人,新派旗人,正派旗人,女性旗人??v觀這些典型的旗人形象,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老舍對本民族文化的一種愛恨交加的矛盾情感。老舍將滿人的世界清楚地剖析于世,既揭露旗人的弱點,又為旗人正名。
關(guān)鍵詞:旗人形象 滿族文化 老舍
老舍作為一個杰出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作品之中或多或少都帶有一些滿族文化的印記。在老舍文學創(chuàng)作的前期,由于歷史原因,只能選擇避開或者隱去作品中那些能夠鮮明體現(xiàn)滿族文化的部分。但他從未脫離過自己的民族出身和文化歸屬,他在等待一個時機,寫滿族文學、展現(xiàn)滿族文化。到了新中國解放,文化創(chuàng)作上展現(xiàn)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繁榮景象,老舍也終于能夠放心大膽地寫他的滿族文學。
老舍直接以滿族生活為題材的作品創(chuàng)作,對于整個民族和老舍本身都顯得意義重大。從作家本身來看,它體現(xiàn)了一個民族作家的自我突破,以及對本民族問題的思索和民族精神的追尋。從整個民族來看,老舍作品中的旗人形象,折射出近代歷史的變遷,包含著深厚的文化底蘊,是我們了解滿族文化極其寶貴的財富,值得我們?nèi)ド钊胩接懞脱芯俊?/p>
一.八旗制度和旗人概念
八旗制度一般指八旗,是清代旗人的社會生活軍事組織形式,也是維系清朝統(tǒng)治最根本的制度。開始于明萬歷二十一年,初設(shè)黃、白、紅、藍4色旗,編成四旗。到了萬歷四十三年間,又增設(shè)了鑲藍、鑲紅、鑲白、鑲黃4旗,八旗之制自此形成。八旗制度的設(shè)立,規(guī)定了青壯年戰(zhàn)時皆兵、平時皆民,這使得滿洲軍隊戰(zhàn)斗力迅速提升,為滿族早期的對外擴張活動提供了巨大的幫助。八旗制度在一開始為清王朝的發(fā)展和統(tǒng)一做出了重要的貢獻,但是到了后期,八旗制度的弊端也逐漸暴露出來,它束縛了旗人的自由發(fā)展,也使清王朝最終走向衰敗沒落之路。
老舍出生在北京一戶普通的旗人家庭,由于旗人居住地域的限定,他接觸的旗人是明顯帶有地域性的,所以小說中涉及到的旗人應當是北京旗人。北京旗人,在狹義上指的是清代生活在北京地區(qū)的八旗軍人及其家屬,又被稱作禁旅八旗或京旗,職責是拱衛(wèi)京城,負責帝都的安全。京旗靠近皇城,具有鮮明的北京特色和滿族特征。從地域來看,八旗駐扎范圍嚴格地被分置于皇城周圍。這種嚴整的格局,到清中期開始稍稍地模糊起來,雖說有了這樣的變化,但八旗在內(nèi)城的基本居住區(qū)劃,卻直到清朝滅亡以前,沒有大的變更。
從文化來看,這類北京旗人從語言、風俗、觀念、日常習慣等都帶有很強的族群性,這其中包含著老北京文化和八旗制度的雙重影響。老舍的《正紅旗下》對應的就是下五旗中的正紅旗。老舍的先人隸屬于正紅旗,老舍以此為題不無道理,但需要注意的是書中所涉及的旗人并不都是隸屬于正紅旗,比如,老舍的母親就是正黃旗,而《茶館》里的旗人身份則未點明。但可以肯定的是,老舍書中涉及到的所有旗人應是帶有明顯北京地域特征的京旗。
二.作品中的旗人形象
1.老派旗人
老派旗人,將體面與享受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們固守在寅吃卯糧的人生軌道上,混吃等死,而對天下大事毫不關(guān)心——除非威脅到他們的“鐵桿莊稼”。用這類旗人的話說:“咱們旗人,別的不行,要講吃喝玩樂,你記住吧,天下第一!”[1]14
《正紅旗下》中的大姐公公愛養(yǎng)鳥,還愛唱戲,一有空就去票社里消遣;大姐夫也愛玩鳥,平日辦事要是看到天上有鴿子掉隊落了下來,就是有再急的公事他也得先跑回家,把那從天而降的“寶貝”占為己有,他也可以為了鴿子跟別人拼命,舍命不舍鴿子。
爺兒倆身為武官,卻早已散盡了祖先當年金戈鐵馬、叱咤風云為的威風,是個“鐵桿莊稼”造就的優(yōu)雅廢物?!八麄兊囊簧褡髦鴤€細巧的,明白而又有點胡涂的夢?!盵1]42每天不用生產(chǎn),終年有老米吃,只需等著領(lǐng)糧餉,然后去還了門口墻上賒賬的“雞爪子”。待到變法浪潮興起之時,他們站出來激烈反對變法,嚷著祖宗定的規(guī)矩不能變,原因只是聽說一旦變了法朝廷就不再發(fā)糧餉,旗人就要自力更生。遂等變法失敗后,他們都長舒一口氣,又繼續(xù)荒唐度日。
八旗子弟,國之世仆也。但以國力豢養(yǎng)的八旗子弟卻已從揚鞭躍馬變?yōu)榱颂峄\遛鳥。在眾多老派旗人看來,玩才是正事,玩得講究才是本領(lǐng),《茶館》里的松二爺是個穿著體面的旗人,整天提著鳥籠游手好閑。即使到了民國,鐵桿莊稼沒有了,在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處境下,他玩的鳥仍是頂好的黃鳥,“我餓著,也不能叫鳥兒餓著!多么體面!一看見它呀,我就舍不得死啦!”[2]74干瞪著眼挨餓,照舊玩鳥喝茶,懷念大清國的好,能過一天是一天,老派旗人不勞而獲、懶散無能的形象躍然紙上。
2.新派旗人
到了近代,旗人的生計出現(xiàn)了很大的問題,只能靠賒賬過日子,這不僅僅是“用得體面”造成的,伴隨的是旗人地位的江河日下。而新派旗人往往處于旗人的最底層,他們的俸米俸銀往往不多,但與老派旗人一樣,吃喝玩樂、游手好閑。清政府腐敗無能,國外勢力在中國橫行霸道,在內(nèi)憂外患的影響之下,這類旗人開始喪失了身為旗人的體面和尊嚴,依附洋人,見風使舵,來滿足自己的貪欲。
《正紅旗下》里的多老大就是一個懂洋務(wù),靠洋人的新派旗人。他又懶又饞,好貪小便宜。覺得信財神爺灶王爺沒用,索性入了基督教,向洋人阿諛奉承,天天把洋務(wù)、《圣經(jīng)》掛在嘴邊只是想討好牧師,拿多老大的話說:“連咱們的皇上也怕洋人!”[1]189多老大本想借著牛牧師的光找點洋差事,又因怕吃苦打了退堂鼓,他其實只想什么都不做,在閑散之中等到好吃好喝。其實他并不信洋教,如果洋教給不了他好處,他定會毫不猶豫地退出來,改信白蓮教,假若白蓮教給他兩頓飯吃。多老大把牛牧師作為靠山后,明目張膽地欺詐王掌柜,又是賒賬又是欠款,捏造罪名誣告誹謗王掌柜是奸商。而在牛牧師面前,卻是低三下氣,討好獻媚,唯命是從。老舍把這類洋奴好逸惡勞、欺軟怕硬的本質(zhì)表現(xiàn)得是淋漓盡致。
3.正派旗人
“歷史發(fā)展到一定的階段,總會有人,像二哥,多看出一兩步棋的?!盵1]72如果說清朝處在殘燈末廟之際,還僅留一絲希望的話,老舍筆下的正派旗人算是整個滿族八旗的希望。這類旗人或不再依靠于鐵桿莊稼,而開始自力更生,愛國、勇敢而且富有正義;或安分守己,恪守著身為旗人的底線,維護著旗人最后的尊嚴。
《正紅旗下》里的福海二哥是個熟透了的旗人,既沒忘記二百多年來的騎馬射箭的鍛煉,又吸收了漢族、蒙族和回族的文化。[3]他什么都會,但不像老派旗人那樣只顧享樂。在旁人昏昏度日時,他主動去當了油漆匠。最難能可貴的是,作為旗人在大是大非和民族大義面前能夠拿捏得當。當義和團團民王十成被打散流落北京時,二哥作為旗兵本應捉拿他,但是他卻冒著丟腦袋的風險幫十成離開北京,傾其所有去支持十成找他的朋友們和洋人干,[4]他恨洋人,他覺得清朝靠皇帝已經(jīng)沒有出路了。但他又沒有跟著十成走去造反,因為他了解自己的旗人身份對于清朝的職責,他告訴十成:“萬一有那么一天,兩軍陣前,你我走對了面,我決不會開槍打你!”[1]174
多老二雖不及福海二哥這般出色,卻是個實實在在的人。他一輩子不拉虧空,不會因為跟王掌柜關(guān)系好而隨意賒賬,而且守本分、有原則,拿他的話說就是餓死也不能巴結(jié)洋人。當他知道自己的大哥多老大因為賒欠王掌柜太久之后含著淚要替多老大還賬,憤怒著磕了個響頭求多老大別再拿洋人欺負自己人,說到:“那無恥!無恥!”[1]214對比福海二哥,多老二的正氣倒是體現(xiàn)在他的質(zhì)樸之中。
《茶館》里的常四爺是個正直善良、愛國勇敢、自力更生的好旗人,在大家都崇洋媚外用各種洋貨時,他覺得自己國家的綢緞更體面;在別人驅(qū)趕難民鄉(xiāng)婦時,他主動買兩碗面給人家充饑;在二德子作威作福時,他站出來打抱不平。同時,他因為洞察局勢說了大清國要完了,而被特務(wù)抓去坐牢,出獄以后他立馬加入了義和團,跟洋人真刀真槍地打仗。等到清朝滅亡后,他靠賣菜賣膀子力氣養(yǎng)活自己,卻不覺得可恥丟臉,他覺得憑力氣掙飯吃,身上的勁更足了。常四爺認為旗人也是中國人,洋人若是再敢動兵,他還要去跟他們打仗。這樣頂好的旗人,讓老舍看到了希望和未來。
4.女性旗人
老舍筆下的女性旗人因家庭地位、角色不同而出現(xiàn)了天壤之別。年輕的女性往往為家庭操勞一切,喪失了自由和享樂,成為了家庭一定意義上的犧牲品。而年長的婦女則擁有較高的地位,她們什么都不用管,需要做的就是花錢享受。
《正紅旗下》里,“我”的大姐和母親便是前者的典型。大姐雖是個極漂亮的小媳婦,卻成為了大姐婆婆的女仆、全家的一切由大姐獨自包辦。常常得站著侍候公婆丈夫,站上幾個小時,面帶笑容,生活的重擔全都壓到了她的肩上。為了家庭和睦,又不得挑起事端,只得一直委屈自己。而“我”的母親每月拿著父親為數(shù)不多的糧餉,仔細規(guī)劃用途。她心善勤快、手巧,為嬰兒洗三,為鄰里鄉(xiāng)親絞臉兒,甘心侍奉脾氣不好又白吃的大姑子。她堅忍、要強,有多大的難處都能想出解決辦法,不讓別人看到眼淚?!拔摇钡哪赣H和大姐的身上,有著當時許多旗人推崇的品德和習性。她們勤勞、淳樸、持家,展現(xiàn)了一個女性旗人最偉大的一面。
“我”的大姐婆婆和姑母則是后者的典型?!拔摇钡拇蠼闫牌攀莻€連神佛都敢罵的老太太,信奉“不賒東西,白作旗人”[1]18,見著人總是瞪著眼,在她身上看不到一點可愛之處。她愛吃但沒錢,她敢賒賬最后又將責任推到丈夫和兒子身上,她要求我的“大姐”穿著體面卻不舍得給她脂粉錢,她到處指使兒媳婦,掌管著家事。大姐婆婆蠻橫潑辣,對于債主,她同樣振振有詞,“聽著!我是子爵的女兒,佐領(lǐng)的太太,娘家婆家都有鐵桿兒莊稼!俸銀俸米到時候就放下來,欠了日子欠不了錢,你著什么急呢!”[1]19她是旗人家庭的獨裁者,要求對年輕女性有絕對的掌控權(quán)。而“我”的姑母是胡同里的小財主,領(lǐng)著死去丈夫的錢餉,白住進我的家里來,到處支使“我”的母親,只給自己花錢,卻不肯拿錢出來分擔家用。這一類女性旗人與“我”的大姐和母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三.小說中的旗人形象所隱含的悲劇
1.從“心里兒”爛掉的清王朝
老舍筆下塑造了一批典型的旗人形象,在平實的語言中真實地再現(xiàn)旗人的生活,控訴了日益衰敗的八旗制度,它毫無生機,將中國拖入了一潭死水之中??梢钥吹?,在內(nèi)外因的影響之下,旗人社會內(nèi)部走向分化,清朝已經(jīng)慢慢從“心里兒”爛掉了,走向滅亡已是一種必然的趨勢。老舍用旗人書寫為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清王朝獻上了一曲挽歌。
旗人由于其特殊的身份,在擁有“鐵桿莊稼”的同時,也失去了他們的人身自由。他們被國家所捆綁,無一技之長,無法從事一系列的經(jīng)濟活動,按照旗號生活在駐地不得擅自離開,旗人的退化直接動搖了清王朝的統(tǒng)治根基。而八旗制度到了后期,除了一小部分地位優(yōu)越的上層旗人,已然無法保障大部分旗人的生計問題,看似體面的旗人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威風。而更有甚者,像多老大這樣的人投靠了洋人,他們已然沒了自信心和自尊感,也對國家失去了最后的信心。
事實上,當時大多數(shù)的旗人們已經(jīng)完全麻木了,也沒了骨氣,他們只想著保護好自己的“鐵桿莊稼”。在這種國情之下那些原本在美國一事無成、山窮水盡的洋人卻在中國當起了傳道徒,一下子擁有了地位,發(fā)起了橫財。大多數(shù)的旗人成為了整個國家的寄生蟲,曾經(jīng)強大的清王朝自然也就走到了盡頭。
2.八旗佐領(lǐng)制度扼殺了旗人的自由
從眾多旗人形象來看,清朝殘燈末廟之際,作為清朝統(tǒng)治基礎(chǔ)的旗人反而成為清朝八旗佐領(lǐng)制度的最大受害者。他們被限制自由,不許自謀生計,而當時的俸祿已很難維持生計,大多數(shù)旗人生活窮苦但無法勞作。到了辛亥革命之后,鐵桿莊稼沒了,大多數(shù)滿族旗人沒有文化,也沒有勞動技能和本領(lǐng),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能靠自己的雙手生存下來,加上漢人在當時排斥滿人,旗人的生存境況可想一般,《茶館》里的常四爺和松二爺在革命以后就失了業(yè)挨了餓,即使還有點小能耐可又有誰會要旗人呢。這種制度把旗人自己害了,他們喪失了生產(chǎn)物質(zhì)財富和謀生的能力,旗人反而成了最大的受害者,淪落到社會的最下層,成為了眾人鄙夷的對象。
從女性旗人來看,老舍在對日常家庭生活的描寫中更是展現(xiàn)了佐領(lǐng)制度下封建倫理道德的強制性和腐敗性,長輩對幼輩近乎奴隸式的管教與壓制。老舍也多次地表達了對“我”的大姐同情之心。大姐婆婆兇悍又專制,她把大姐當女仆來用,家里的一切活全包了,站幾個鐘頭侍奉長輩,因而腿腳經(jīng)常浮腫著,還得招呼老太太高興。這些年輕的女性旗人在長輩的壓制下、家庭的束縛下,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自由,每天機械式地勞作,成為家庭工作的機器。她們整天被控制著,過著沉悶、窒息的日子,而在其背后反映出來的是苛刻、專橫、野蠻的封建禮教,它壓抑了年輕女性的個性,毒害著她們近乎麻木的心靈。家庭是整個社會的縮影,從中我們也能看到當時封建王朝等級的森嚴,整個社會處于陰暗和專制之中。
老舍是滿族人,是北京人,再加上他出身于下層窮苦市民階層,這三個基本屬性,正是營造起他那輝煌藝術(shù)殿堂的三個最初的社會人文支撐點。[5]9透過作品中的老北京各階層旗人形象了解滿族文化,對老舍研究具有重大的意義。老舍塑造的各種旗人形象,豐富了中國文學史上的人物畫廊,為少數(shù)民族文化研究提供了寶貴的文學財富,為了解滿族文化打開了一扇明亮的窗子。
老舍寫作時并沒有多費筆墨寫任何單個的人物,也沒有交代任何一個旗人的結(jié)局,他只是把自己所看到的、所經(jīng)歷的原原本本地呈現(xiàn)出來,他在描繪一個時代,描繪歷史。他是在寫史詩——中國的近代史、滿族的衰落史。老舍是擅長寫悲劇的,《茶館》是悲劇,《正紅旗下》從邏輯分析上看也必然是悲劇的,但這樣的悲劇帶來作用卻是正面的。當合上書本的時候,當大幕垂下的時候,人們能夠看見一條書上沒寫、戲中沒演的路。對這條路,作者沒有直接說出來,但是讀者和觀眾能清醒地感受到:它存在著,它不同于書上的,它是一條光明的、有生氣的、向上的路!這就是史詩的效果;這就是現(xiàn)實主義的威力;這就是老舍作品的魅力之所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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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貴州財經(jīng)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