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說我欠他一條人命,初聽之下,我震驚不小。想想,似乎有點(diǎn)道理。
這事還得從我兩年前的一次出差說起。
那是個冬天的上午,我要去北方邊城參加一個園林景觀學(xué)術(shù)研討會,正準(zhǔn)備搭乘長途汽車去省城,再轉(zhuǎn)乘火車去千里之外的邊城。
剛買了票,就聽廣播里說這趟車要晚點(diǎn)一小時。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等候,一轉(zhuǎn)身,竟看見了老范。他背著一個流行的斜肩挎包,從一輛剛進(jìn)站的大巴里鉆了出來。
老范大聲喊著我的名字,沖上來緊握我的手,說他剛從福州出差回來,又急切地問及我的行程。得知我要去遙遠(yuǎn)的邊城,他立即做出反應(yīng):“這樣吧,我陪你走一趟,你知道不,咱們的老鄉(xiāng)王改子在那里當(dāng)市長,王市長啊!你知道不?”
說到王市長,老范雙眸閃閃發(fā)光。
“小民不關(guān)心政界人物?!蔽一亓司洌詾樗诟议_玩笑,心想,他大老遠(yuǎn)出差剛回到家門口,絕對不可能再出遠(yuǎn)門,除非他腦袋有問題。不承想,他抓過我手里的車票,一扭頭,鉆進(jìn)售票處,片刻,又拿出了兩張票,說:“我把你的票退了,又買了另一趟車票,上車就能走,趕緊走!”老范不由分說地拉著我上了另一趟車。
車行途中,我沉默不語,卻絲毫不影響老范說話。他一路上談風(fēng)景,侃過往經(jīng)歷,說到王市長小時候不僅是個膽小鬼還是個“尿床王”時開懷大笑,全然不顧及鄰座人投來的目光。他還時不時地關(guān)心我的身體,說一個人長時間沉默不是好事,可能是大病的前兆。
下午一點(diǎn)多,到達(dá)省城火車站。
為了趕路,直接買了票,上了列車?;疖嚻?50元一張,出于禮節(jié),我主動買了票。
入座,老范讓我將他的旅途花銷先墊上,回去了統(tǒng)一結(jié)賬。見我沒吭聲,他又東拉西扯,說是給王市長和一些熟人打電話,直到兩個小時后,他的手機(jī)沒電了,才停了下來。他從斜兜里掏出充電寶給手機(jī)充電,說他的這個充電寶是省城三星代理公司老總送的,一萬多塊錢呢,充滿一次電,能供手機(jī)用一個月。末了,還大方地說,他充好了讓我充,隨便用!
看我不太回應(yīng),他又挑起腳尖讓我看他的鞋。
“你看見什么了?”他問。
我想說我看見了一只臭腳,想想又沒說,只好把頭轉(zhuǎn)向窗外。
“不識貨了吧!這是正宗的陸楊手工定制皮鞋!修正藥業(yè)總裁給我定制的!這鞋全球最貴,八千多元一雙!沒有人情關(guān)系的話,排隊一個月都不一定能買到……”
半夜時分,列車行駛在空曠的野山峻嶺間,顯得格外急速。老范終于吹累了,一會兒,把頭搭在我的肩膀上睡著了。我本來就沒有多少睡意,這下肩膀上又多扛了個腦袋,真是不好受。我對他僅有的一點(diǎn)好感消失得干干凈凈。
第二天凌晨五點(diǎn)鐘,列車到達(dá)邊城火車站。
北方邊城的冬天凌晨,氣溫已降至零下三十多度,冷空氣嗆得人無法呼吸。老范凍得直蹦腳,猴子一樣跳著腳走路,邊跳邊說:“這個城市,一切都由咱鄉(xiāng)黨王改子說了算,他在這里當(dāng)市長。說實(shí)話,咱在這地上走一步,地板都得晃三晃;咱踩上它一腳,都能引發(fā)一場地震!如果咱犯了交規(guī),不是吹,交警罰咱都得挨洋銼呢!可以說,咱就能在這個城里橫著身子走!”
看他豪氣干云的樣子,我突然沒忍住,哈哈哈一陣大笑。
終于等來了出租車,趕到我開會的酒店。
老范說,他中午要被市長接去吃午餐,將和我做一段短時告別,還得意地說:“這下把王改子王市長的腿抱住了,他怎么也得管我?guī)滋祜垺!?/p>
兩天的會議很快就結(jié)束了。
返程的列車上,老范跟來時一樣,談興依舊高漲,一路上又是滔滔不絕,跟上下鋪的旅客聊天聊地,最后聊到了攝影。
對了,我怎么忘記老范還是一個攝影師呢!縱然他的許多行為讓我厭惡,可他卻身懷一項我無限欽佩的技藝。老范的攝影技術(shù)絕對高超。他癡迷于拍攝自然界的各種鳥類,足跡遍布大江南北,拍攝了數(shù)以千幅絕美的鳥類杰作。他尤其擅長抓拍,并自我吹噓說,善抓拍的攝影師才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攝影師。
一覺醒來,到站了。車窗外,是一個難得的艷陽天。
出站,老范悄聲對我說:“狗日的王改子變了,冷水潑不上墻,人家根本就沒見我,說他出差去了外地,讓手下人給我安排了個賓館,吃了幾頓自助餐,就算把我打發(fā)了,可我在電視上分明看見他就在本地呢!”老范的臉色露出一絲難得的失落。說過,老范頭也不回地走了。
老范走了,再也沒有提及一路上花銷的事。
一日,我正在畫室趕畫,肩膀突然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嚇了我一跳,回頭一看,是老范。我有些氣憤,警告他:“別這樣神神鬼鬼的,會嚇?biāo)廊说??!?/p>
老范不以為然地說:“拍你一下咋的了?你還欠我一條人命呢!”說完,他遞給我一張《州城日報》,一張一周前的舊報紙。
老范指著報紙縫隙里的一則新聞給我看。
一周前,我本該乘坐、后被老范逼迫改乘的那趟開往省城的晚點(diǎn)班車從秦嶺上跌進(jìn)山溝,造成了12人傷亡的重大交通事故!
我呆立在桌旁,半天無語。
我當(dāng)即停下了手中的活兒,坐下來,和老范喝了一下午的茶。
半年后,我準(zhǔn)備出一本個人畫冊,需要一張個人近照,在好多張專業(yè)攝影師為我拍攝的照片中挑來選去,都不十分滿意,唯有老范在火車上為我無意間抓拍的那張肖像最有“味”。我最終確定,用它作為畫冊頁面的壓軸照。
夜草
男人突然回家,讓妻子驚訝。
“快,快拿篩子來!”男人嘴角哆嗦,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干啥用呀,要篩子?”女人邊問邊跑進(jìn)內(nèi)屋,拿了個篩子,將剛飼過雞鴨的雙手塞進(jìn)圍裙里,俯身、勾頭,看丈夫手里的蛇皮袋。
男人蹲在地板上,解開捆綁袋子的繩子,翻開上面層層的舊衣物、爛襪子、破手套,露出一沓沓紙幣。女人將腦袋伸過去,一聲大叫:“哎喲,我的媽呀,咋這么多錢?”妻子驚得打了個趔趄。粉紅的紙幣,裝了半袋子。
她從沒見過這么多錢,僵直在一旁,如同木偶。
男人抓住袋子底,將里面的紙幣全部倒入篩子。女人依然在發(fā)愣,仿若進(jìn)入夢境,半晌才緩過神,連忙端起篩子,迅速鉆進(jìn)睡房,男人緊隨其后。他們將裝著紙幣的篩子往床底深處塞了又塞,女人拉了件棉襖,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捂在上面。男人這才松了口氣,而女人緊張得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
男人在省城一家廢品收購公司打零工,接了一個建筑拆遷的活兒。沒想到運(yùn)氣如此好,才干了一個月,竟在廢墟里撿了寶:一只皮箱,里面裝著成沓的鈔票。于是,他即刻放棄手里的活兒,星夜啟程,趕回家中。
天色一點(diǎn)點(diǎn)暗下來。女人胡亂做了鍋湯面,男人潦草地吃了點(diǎn)兒。一路風(fēng)塵,他這會兒只想美美地睡上一覺。妻子將丈夫的腦袋搬上枕頭,悄聲問:“你從哪里弄了這么多錢?”
男人哼了一聲,沒答話,他確實(shí)太累了,轉(zhuǎn)身就打起了呼嚕??蓪τ谂?,這注定是個難眠之夜。
墻上那口老鐘,嘀嗒嘀嗒,向深夜走去。女人翻身下床,趁夜深人靜,就想去數(shù)數(shù)那些錢。
拉出床下的篩子,揭開,一張張數(shù),一沓厚厚的紙幣在女人那雙粗糙的手里總不聽使喚,她費(fèi)了好大工夫才數(shù)完了一沓。
第二沓剛拿到手,門外突然發(fā)出一陣響聲。聲音不大,仿佛有人在搖門,她能感覺到門閂的劇烈晃動。
屋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男人也聽到動靜,猛一驚覺,醒了,惺忪的眼睛瞪得溜圓。
“誰?誰在敲門?你回來的路上是不是撞見過什么人?一定是被人盯上了!”女人聲音顫抖,渾身的神經(jīng)緊繃。男人警覺地豎起耳朵,分辨來自門外的動靜。
“肯定讓人盯上了,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迸说穆曇粜∪缥孟x。
男人瞪著眼睛不敢吱聲,一絲絲恐懼襲上心頭。
兩人手忙腳亂地尋覓家里一切能頂住門的東西:桌子、凳子、杠子,設(shè)法抵御匪賊的入侵。兩人一宿未眠,背靠背蹲坐在床上,隨時準(zhǔn)備面對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男人和女人這才小心翼翼地開門,探頭查看。門外沒有留下一絲人的痕跡。
一整天,他們不敢出門,生怕遇見了熟人。也不好與親戚鄰里們走動,倆人硬生生地在家里窩了一天。
夜晚又一次降臨。疲憊的身體急需安歇。男人入睡得快,屋里又響起了鼾聲,而女人的腦門依然開著,一會兒那些人,一會兒那些事,像一群鬼影飄來飄去。失眠伴隨著不安,實(shí)在難熬。
然而,不消多時,門外嚇人的響動再次響起?!斑郛?dāng)咣當(dāng)——”響聲比前一夜似乎更大了。倆人嚇得躲在里屋,離大門遠(yuǎn)遠(yuǎn)的。
“要不送點(diǎn)給他們吧,不管是人是鬼,圖個安生!”女人乞求男人。
“那你看著辦吧!”男人極不情愿地說。
女人起身,躡手躡腳,拿來一沓錢,一張一張從門縫里往外塞,心咚咚狂跳。一沓錢很快塞完了。門外的響聲突然間消失了。
“果然神奇!這他媽的鬼世道,人人見錢眼開!”女人咒了句,男人睡意全無,翻身坐起,也不敢再吱聲,
可不大一會兒,聲音又一次傳來。這次,他們似乎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磥恚瑏碚卟簧?,像一個團(tuán)伙。
“一定是人太多,不夠分,想多要點(diǎn)兒呢。再給吧!”女人漲紅著臉,男人一張黑臉變得煞白。他蹲坐在床上抽起了悶煙,終也不敢開門去看。
女人又把第二沓紙幣一張張塞了出去。錢剛?cè)辏曇艏纯滔А?/p>
“走了走了,狗日的這下滿意了。”女人將耳朵貼在門縫聽了聽,沒聽出任何動靜,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東方又露出了亮光。男人和女人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前,輕輕抽動門閂,開門。
門外,晨曦的微光里,那些從門縫里塞出去的紙幣擠作一團(tuán),原封未動地散在地面上。門口赫然堆著兩堆黑乎乎的東西,男人彎腰,將整張臉湊上去仔細(xì)查看,原來是兩堆糞便,兩堆野豬的糞便。再一看,一綹豬毛赫然掛在鐵質(zhì)的門閂上。是一頭野豬,不,應(yīng)該是一群野豬深夜造訪,拉了兩坨糞便,還順便在門閂上撓了個癢癢,留下了一綹黑褐色的豬毛。
終于放松了緊繃的神經(jīng),如同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男人和女人抱頭大笑,繼而又大哭起來。
幾番折騰,盡管虛驚一場,可男人和女人都高興不起來。兩堆野豬糞像抽在兩口子臉上的兩記耳光。接下來的每個夜里,他們幾乎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女人的腦子里總會蹦出一些奇怪的想法,男人到了晚上總感覺后背的神經(jīng)跳動、疼痛。疑心、幻想、噩夢,攪擾得他們分不清現(xiàn)實(shí)與夢境。更讓他們沒料到的是,一天早上,女人發(fā)現(xiàn)后院里以往關(guān)閉的雞鴨門無端被打開,三十多只雞鴨不翼而飛。她四處尋找,一整天下來才意識到,雞鴨不是丟了,而是被“黃鼠狼”叼走——遭賊了。
男人抽著悶煙,不言語。經(jīng)過一整宿思量,男人和女人做出了共同決定,將這些惱人的東西交出去。
像處理掉一件巨大的垃圾包似的輕松,男人從警局出來,搓搓雙手,步履輕盈地回到家,一頭鉆進(jìn)女人的被窩。
這一夜,他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睡得踏實(shí)。
作者簡介
陳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商洛學(xué)院教師。出版小說集《詩祭》《紅風(fēng)箏》《你的家園之夢》等。作品被翻譯成俄文、英文,入選外國教材和國內(nèi)各種考卷及選本。曾獲首屆全國小小說金獎大賽一等獎、冰心圖書獎、第七屆小小說金麻雀獎等獎項。
[責(zé)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