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曉的記憶里,1968年那個冬天特別冷。原本是亞熱帶的南方,先是下了一場百年罕見的雪,接著連綿好幾天的陰雨,把潮濕的寒氣團團包裹在人身上,一層又一層。讓人覺得身上的棉襖格外厚重,手腳卻還是冷冰冰的。
好在家里很暖和。小木樓二層的里間,姑母的大床上多了一個小表妹。屋子當中生著火盆,淺藍色的火苗靜靜地往上躥。姑母和小表妹早晨醒來,又睡著了。天曉乖乖地坐在火盆邊,手里捧著課本,一邊背書,一邊聽著爺爺奶奶在外間堂屋里說話。
黑炭太貴,爺爺奶奶舍不得再生一個火盆,只把手都攏在袖子里,隔著堂屋大桌子坐著說話。他們的聲音隨著炭火的熱氣盤旋,向著天曉暖烘烘地繞過來。前邊巷口老廖家的兒子去“大串聯(lián)”,一路吃、住、行全免費,到了北京;下放在農村的天曉爸媽來信,說請不到假,今年不回來過年;廣播里說,南京長江大橋通了車;這幾天外頭街面上不太安寧,有兩派人針鋒相對……
天曉聽到爸媽不能回來過年,心里有一點兒小小的失望,但也只是小小的一點兒而已。她從一出生就跟著爺爺奶奶、姑母姑丈,對父母并沒有那么依戀。去年她滿5歲,爺爺送她去上幼兒園。幼兒園里有小朋友欺負她,她不想讓爺爺奶奶擔心,回到家什么也不說,但身上臉上的傷痕是瞞不住的。爺爺給她搽藥,一聲接一聲嘆氣,說:“曉曉啊,我們不上幼兒園了,爺爺教你認字?!?/p>
此刻天曉面前的課文就是爺爺寫下的,一本整整齊齊的蠅頭小楷,由奶奶用釘被子的粗棉線訂成課本。天曉很喜歡那些課文,也喜歡書頁間淡淡的墨香。
躺在床上的姑母醒了,欠起半個身子來,伸手推推她:“曉曉!犯困了?”
天曉不困,順著姑母的手臂爬上床,去看小表妹。嬰兒熟睡在姑母枕邊的襁褓中,小小的粉臉,小小的鼻翼,小小的拳頭,甜甜的一股子奶香。天曉問:“姑,妹妹幾時才能和我一起玩?”
“等妹妹會說話,會走路,就可以跟你玩?!惫媚感χ?,柔聲回答。
“還要等好久??!”天曉有點嫌棄地瞥一眼小嬰兒,抽出襁褓邊的一塊小花手帕,央求道:“姑,要個小老鼠!”
姑母的手很巧。小手帕在她手中,翻過來,疊過去,再打上兩個小結,變成了一個拖著長長尾巴的小花老鼠。姑母右手拿著小花鼠,左手虛圈成“老鼠洞”,用小拇指頭一頂一頂,小花鼠便在洞里一跳一跳,直跳到天曉的鼻尖。癢癢的,天曉咯咯笑著,滾倒在姑母懷里。
姑母也笑,這樣的日子挺好。她在天曉這個年紀,世道兵荒馬亂,一家人東躲西藏,沒個安生的去處。如今盡管日子清苦,但總算不用再逃難,小木樓足以遮風擋雨。成親以后,丈夫對她好,公婆對她也好,姑母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天曉滾在她身上的笑聲,襁褓中小嬰兒的奶香,以及屋子當中微微跳躍的炭火和屋外父母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話,都讓她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嗖!就是這個時候,一聲呼嘯尖厲刺耳地響起來。
“打炮了!”爺爺從堂屋沖進來,一把扶起姑母。奶奶也緊跟著進來抱起天曉,磕磕絆絆地往樓下跑。姑母產后虛弱,手里抱著嬰兒,踉踉蹌蹌,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在爺爺身上。多虧了爺爺壯實,把她和小嬰兒裹在一床棉被里,連扶帶抱拖出小木樓。
一家人冒雨跑向巷子西頭,那里有一個抗戰(zhàn)年代留下的防空洞。大白天的,青壯年都去上班,躲進洞里來的全是老弱婦孺。天曉已經嚇傻了,看著大人們七手八腳挪出空位,幫著安置姑母和小嬰兒躺下。她緊緊拉著奶奶的衣角,一口大氣也不敢出。
可小表妹被折騰醒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嬰兒的哭聲在黑暗、陰濕、逼仄的空間里那么突兀,襯著洞外嗖嗖不斷的槍聲炮聲,攪和著陰冷空氣里彌漫的硝煙味兒,叫人格外膽戰(zhàn)心驚。姑母嚇得用力摟緊了嬰兒,抖抖索索地解開衣襟,抖抖索索地把乳頭塞進她嘴里,去堵住那響亮的啼哭聲。
微弱的光線里,大人們竊竊私語,說著外頭的亂局。天曉把腦袋埋在奶奶懷里,半懂不懂地聽著,不敢哭,睜著兩只大眼睛,瑟瑟發(fā)抖。
黃昏時分,槍炮聲漸漸稀疏下來。有人壯起膽子摸出去察看動靜,過一會兒回來說,外面消停些了,只要不上街,應該沒事兒,還是回家吧,家里好歹有吃的。這時,一臉驚恐惶急的姑丈也撐著一把大油紙傘,出現(xiàn)在洞口,大聲叫姑媽的名字。
姑母像孩子一樣向姑丈伸出雙手,死死摟住他的脖子,大滴大滴的眼淚一串一串往下掉。奶奶抱著天曉,眼淚也一串一串掉到天曉的額頭上、臉上,熱辣辣的。
從防空洞里出來,姑母不會說話了。不分白天黑夜,她渾身縮成一團,在棉被底下劇烈地顫抖。一發(fā)現(xiàn)床邊沒人,她抖得更厲害。醫(yī)生來給她號脈,開了藥。奶奶煎好藥給姑母喝。天曉手里捧一碟砸成小塊的黃冰糖,在一旁說:“姑,先把藥喝了,再吃糖!”
姑母吃了幾服藥,終于又能說話了,臉色明顯好起來。她半靠在床頭,聽見小表妹在姑丈懷里哭,笑著伸出雙手:“給我吧!我已經好透透的了,不用再給孩子喂米湯?!?/p>
小表妹到了她懷里,只安靜了一兩秒,又重新哇哇大哭——她吸吮不到奶水。姑母捧著自己碩大的乳房看了看,似乎覺得難以置信,狐疑地把乳頭重新塞回小表妹嘴里。小表妹安靜了片刻,重新別過頭,舞動兩個小拳頭,干脆在襁褓中用力踢蹬,用更響亮的啼哭抗議大人對她的欺騙。
姑母愣愣地看著懷中哭鬧的嬰兒,反應不過來。姑丈把嬰兒接了過去,她還是愣愣的,手臂半懸在空中,忘了掩上衣襟。天曉在一旁看著,又驚又怕,可還沒等她哭出來,姑母突然悶聲倒栽在枕頭上,四肢繃緊挺直,全身抽搐,嘴唇“嘰嘰”蠕動,不斷吐出白沫。天曉嚇得眼淚飛濺,連滾帶爬跑出里屋,尖聲大叫:“爺爺快來!爺爺快來!”
爺爺來了。醫(yī)生很快也被找來了。天曉從此知道了一個可怕的新詞:羊癲風。
長則幾個月,短則十來天,姑母就要犯一回病,事先沒什么征兆。有時候,一家人正吃著飯,姑母的嘴唇突然開始蠕動,仿佛有什么鬼怪在她體內拳打腳踢,讓她四肢僵直,兩眼翻白,口吐白沫,整個人往后就倒。有幾回她咬破了自己的舌頭,嘴邊的白沫子就變成血沫子。
天曉很害怕,不敢近前去。爺爺或姑丈把姑母抬上床,她都不敢看。小小的心臟被一只大手死死捏住,疼得直打哆嗦。過一會兒,姑母劇烈抽搐的身體放松下來,沉沉睡去,她才怯怯地挪到床邊,心疼地用手摸摸姑母的臉。睡著的姑母偶爾也會伸出手來,握住天曉的小手,還是那樣綿軟而溫柔。
可即使姑母不犯病的時候,天曉也不敢像以前那樣膩在她身上,求她給自己做這個做那個了。
天曉的爸爸回來探親,頭一次見到姑母犯病的那天,他幫著爺爺把姑母放到床上,守在床邊號啕大哭,惹得天曉也忍不住撲簌簌地掉眼淚。爸爸說:“曉曉啊,你要懂事,不要惹姑母生氣,要好好照顧妹妹,好好讀書。”天曉含著淚點頭,重重點頭。
姑母不能整天躲在家里等著犯病,還得去上班。天曉也不能整天躲在家里,還得去上學。好在新學校里沒人再欺負她,天曉不用再害怕去學校。不過,她很討厭上學放學必經的那條大馬路。柏油的路面,一年到頭有大半時間滿地滾燙。天曉討厭這種滾燙,討厭柏油路,她想要這一路都長滿綠草,柔軟的、青蔥的綠草,因為這也是姑母每天上下班的必經之路,姑母有可能倒在這條路上的任何地方。
奇特的是,一年又一年,姑母從未在外面犯過病。她在這條路上走來走去,只要天氣好,那雙巧手就不閑著。她用一根鉤針或者用一副竹針,編織出一件又一件各式各樣的衣裙,穿在天曉身上,穿在小表妹身上。
小表妹一天天長大,學說話、學走路。天曉放學一回到家,就領著小表妹玩,教她掐下鳳仙花染指甲,教她把一根絲線剖成三股繡蝴蝶。姑母見了,時常念叨:“曉曉啊,你是姐姐,你得教妹妹好好讀書?!庇谑堑胶髞恚鞎跃鸵贿吅托”砻枚阖堌?,一邊教她背九九乘法表,或者一邊跳房子一邊教她念“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捲春一夜東風緊,倒約飛花入小樓”。天曉明白,好好讀書是家里大人對她的唯一要求,所以她一直很用功,在學校里很得老師們喜歡。那時雖然廣播里說,某某學生考試交白卷也能上大學,但老師們喜歡的畢竟還是好學生。
1978年春節(jié),家里前所未有地熱鬧,喜氣洋洋。爺爺?shù)玫搅搜a發(fā)的工資,似乎是不小一筆錢,奶奶置辦年貨不用再皺著眉頭精打細算;天曉的爸媽都回來了,這一次不是從農村回來,而是從省城回來的。天曉的爸爸已獲得平反,到省城的大學里教書。他還帶回來一位??漆t(yī)生黃伯伯,專程來給姑母治病。
過完年,爸媽要返回省城上班,爺爺說:“天曉都上高中了,不要轉學?!庇谑翘鞎詻]有跟爸媽去省城,繼續(xù)留在家里。姑母吃了黃伯伯的藥,發(fā)病的次數(shù)漸漸減少,家里每個人的臉上都添了更多歡笑。天曉領著小表妹,上學放學,用功讀書,簡單地幸福著,以為可以這樣簡單地一直幸福下去。
那時候誰也沒料到,天曉帶回家來的優(yōu)秀成績單一張張疊加,最后會把她推送到整整一個太平洋之外,輕易回不了家了。
2008年深冬,美國科羅拉多州,整個落基山脈地區(qū)一片冰天雪地。
坐落在丹佛市遠郊的這棟兩層小木樓,每個房間都有幾乎占據(jù)整面墻的大玻璃窗,白天應該可以看到周邊不同角度的風景。此刻天已經黑透,窗外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暖氣充足的室內,天曉穿著一件深紫色長袖襯衫,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和露易絲一邊看電視,一邊聊天。
露易絲轉動著手里的葡萄酒杯,問她:“明天跟我一起去滑雪?”
“不去!我對那些事兒沒有半點興趣。”天曉翻了一個白眼兒。她們兩人這一趟本來是去丹佛市出差,是露易絲執(zhí)意要去滑雪,才在處理完公事以后來到這里。
“不去落基山滑雪,怎么算到了科羅拉多?”露易絲反問。接著她又微微搖頭:“你啊,就是總把自己繃得太緊,不懂得享受生活!”
“嘿嘿,你懂得享受生活就得了,我只管陪著你,在旁邊看?!碧鞎悦蛞豢诩t酒,笑了。私底下,她和她這位猶太裔的老板之間很隨意。
“還好有你陪我,”露易絲嘆口氣,沉默片刻,語氣變得冷硬起來,“那塊地的官司輸了。喬那個王八蛋!他不弄死我不會罷手!”
“鎮(zhèn)里法院這一輪你贏不了?!碧鞎匀崧暯庹f,試圖勸她不要動氣,“早在你意料之中的,不是嗎?”
二戰(zhàn)期間,露易絲的高祖父移民美國,開發(fā)經營房地產起家。近百年間,這個家族開枝散葉,成員大多集中在費城周邊地區(qū),也大多經商。他們各有各的一攤子生意,繼承并擴張了祖輩父輩累積的資源和財富,也繼承并擴張了彼此之間錯綜復雜的恩恩怨怨。
喬是露易絲的大表哥,她姑母的長子。四年前,露易絲購置了一片占地120英畝的商業(yè)用地,無意于開發(fā),只想伺機轉手賣個好價錢。好不容易等到這片地被一家酒店集團看中,開價相當不錯,露易絲也打算出手,可雙方的買賣合同遲遲簽不下來。因為那片地所在的小鎮(zhèn),全在她這位大表哥的掌控之中。當?shù)氐乃?、煤氣和污水處理三家公司,先后以無預算、無規(guī)劃為借口,拒絕為這塊地鋪設管道。這一手陰招直接掐住了酒店開發(fā)的咽喉要害,逼得露易絲把喬和這三家公司一起告上了法庭。
“哼!”露易絲冷笑,“那小鎮(zhèn)政府辦公樓的用地,5英畝那么大一片,全是那王八蛋捐出來的,我還想贏?”
“所以啊,別生氣了。反正在這一級法院只是走走過場。官司轉到郡里的法院,他鞭長莫及了,你這頭的勝算不就大了?”
“不一定。誰知道他還要給我挖多少坑?”露易絲滿心煩躁,又滿臉不屑。那塊地的面積巨大,多閑置一天,她就得多交一天的地稅。喬并不需要打贏這場官司,他只要想方設法拖延下去,便足以把她拖到破產。“那王八蛋和他死去的娘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他們除了和政府的人勾三搭四,不會正經做生意!”
露易絲的姑姑已亡故多年,此時也被她捎帶著一起罵了。天曉不好接話,只把桌上盛著堅果和奶酪的盤子往她面前推了推:“不要光喝酒?!?/p>
露易絲和她的親戚們結下梁子,最直接的導火索是她祖父的遺產分配。也不知是猶太人留下的規(guī)矩還是他們家祖?zhèn)鞯囊?guī)矩,子孫一旦和非猶太裔的人婚配,便等于自動放棄遺產繼承權。露易絲當年的男朋友是西班牙裔,兩個人同居了很長一段時間,還有了一個兒子,但并沒有正式登記結婚。露易絲的父親當時已經亡故,她得到了父親名下和屬于自己的兩份遺產??善渌硕疾环?,認為憑事實婚姻足以剝奪她的繼承權,聯(lián)名把她告上了法院。這一起遺產糾紛牽來扯去,官司曠日持久地打下來,從露易絲31歲那年到如今,她都滿65歲了,還沒個了局。用露易絲自己的話說,把有關此案的卷宗摞起來,從法院檔案室的地上可以一直頂?shù)教旎ò濉?/p>
在天曉的概念里,“一家人”不是這樣的。一家子親骨肉,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呢,不管到了哪里,一個個都必須背靠背、手牽手,共同應對外面世界的一切艱難困苦。可露易絲這一家子,活脫脫是王熙鳳在《紅樓夢》里罵出來的那樣,一個個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這不,露易絲有些混濁的大眼睛里滿滿都是恨意:“我也不是好欺負的!他們一天整不死我,就休想過一天安穩(wěn)日子!”她掂起一小塊奶酪,咬了一口又扔下,對天曉翻一個白眼兒:“一點兒味道也沒有!”
這是把矛頭轉向她了,天曉撲哧一聲笑出來。這老太太習慣了晚餐后吃甜點,可天曉只要和她在一起,便總不讓她吃。“說過多少遍了,你得控制糖分攝入!”
“嘿!糖分讓人快樂,你個小丫頭片子懂啥?!”露易絲把葡萄酒杯往桌上一放,瞪圓了眼睛。平時在公司,如果和天曉一起吃晚餐,她就回家補吃甜點;和天曉一起出差,她就回酒店房間補訂一份甜點。這兩天日夜共一個屋檐,只怕要被她管得死死的了,露易絲執(zhí)拗地叫起來:“不吃甜點我睡不著!”
每當這個老太太像小孩子一般耍賴,天曉就很難再堅持任何原則。她遷就地說:“那我給你做中國甜點,行不?”
看著天曉起身去廚房,翻檢上午在丹佛市的中國超市里買來的食物,露易絲的眼睛里閃動狡黠之光,帶著幾分獲勝的得意。
十幾年前,天曉還只是一個在攻讀碩士研究生學位的留學生,到她的公司來實習。露易絲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個年輕的中國女子。后來把她留在公司里成為正式員工,幫扶著她成長為部門經理,看著她出嫁,看著她為人母,露易絲不僅開心,也很驕傲。那是一種母性的、看見孩子能干有出息的開心和驕傲。
露易絲童年的記憶里沒有母親,只有一天到晚醉醺醺的父親。父親漲紅著臉,噴著滿嘴酒氣,罵他自己的親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他罵他們陰險狡詐,罵他們全是狗娘養(yǎng)的,咒他們不得好死。他提防身邊所有人,除了史密斯律師以外,連女人都三天兩頭常換常新。
露易絲才6歲,就被父親送進了寄宿學校。她穿頂級品牌的衣服,用最好的化妝品,讀私立名校,昏天黑地地談戀愛。可她卻不能和最愛的那個男人結婚,只因為他不是猶太人。她大學還沒畢業(yè),父親死于肝硬化。她生下兒子的第二年,繼承了祖父的大筆遺產,她最愛的那個男人卻離開她,與別的女人結婚去了。漸漸地,她也開始像父親一樣,提防身邊的所有人,有或沒有血緣關系,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提防。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獨自把兒子拉扯大,供他讀一流的學校,給他買一輛又一輛名貴跑車??伤_著跑車遇上的那個女子卻是西班牙裔。于是,他開著跑車、帶著他最愛的女人遠走高飛,從此音信全無。兒子說,他放棄繼承權,他不稀罕她的錢,他要徹底擺脫這個家族遺留的一切垃圾,一切魔咒,包括錢。
她的世界表面上金碧輝煌,內里卻是一片空曠,空曠而荒蕪。她拼命忙碌,拼命爭斗,她名下的資產逐年增長,所能帶來的只是這一片空曠荒蕪中更長更久的回聲。
露易絲默默地又喝了一口酒。天曉的出現(xiàn),讓她的空曠荒蕪里漸漸有了些生機。她不是沒有提防過,不是沒有懷疑過,可天曉對她的溫柔關切始終坦白,坦白得令她一點點產生對這種溫柔關切的依賴。然而,天曉有天曉的生活,與她再親近也是有限的。
露易絲打量著自己修剪得整齊漂亮的指甲,蒼老而骨節(jié)凸出的手指,以及戒指上那顆碩大的祖母綠的細碎寶光,心頭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悲涼。
天曉在廚房里做一道銀耳蓮子羹,往鍋里放進幾粒冰糖。如果糖分真的能夠令人快樂,那就給她吃一點兒糖吧,她又一次屈服了。只因為這老太太每一次耍賴,都讓她想起遠在國內的老姑母。
這些年回到家鄉(xiāng),年近八旬的姑母變得像個叛逆期的小孩子。你叫她多吃新鮮蔬菜,她說她咽不下去;你拉她出去散步,她偏要守著電視機追狗血連續(xù)?。荒憬o她買營養(yǎng)品,她罵你不聽話,不懂得節(jié)儉……天曉今天身上穿的這件秋香色坎肩,是姑母用上好的細羊絨線一針一針地鉤出來的。姑母那雙手大不如以前靈活,做活兒很慢了,但只要天曉回去,總有一件新做出來的留著給她。
看著銀耳蓮子在鍋中的滾水里翻動,天曉的嘴角噙著笑,把火頭擰到最小,揚聲對露易絲說:“二月份給我放年假吧?我想回中國過年。好久沒回去過年了!”
客廳里沒回應。天曉詫異地探頭望去,才發(fā)現(xiàn)露易絲在沙發(fā)里躺下了,躺得似乎并不安穩(wěn)。天曉心里一沉,三步并作兩步奔過去察看。卻見露易絲雙目緊閉,口吐白沫,四肢繃直,雙手緊緊攥成拳,渾身一下一下抽搐,已經失去了意識。
癲癇!露易絲竟然也有這個?。√鞎源蟪砸惑@。旋即沖進洗手間抓起一條毛巾,用力往露易絲嘴里塞,防止她咬破自己的舌頭。然后死死盯著她,眼皮都不敢眨一下。漫長的三五分鐘以后,露易絲平靜下來,天曉才舒出一口氣,抽出了她嘴里的毛巾。
露易絲聽見天曉喚她,緩緩睜開眼睛,覺得嘴里發(fā)干發(fā)苦,就著天曉的手喝了半杯水,才恍恍惚惚地問:“我們在哪兒?”
天曉握住她的手:“在科羅拉多?!鳖D了一下,又說:“你剛才犯病了。”
露易絲猛地用力支起半邊身子,喑啞地厲聲問:“你都看見了?!”
天曉輕輕點頭:“你自己知道?是老毛病了?”
露易絲發(fā)現(xiàn)了天曉手中的毛巾,心里便明白了,頹然地嘆口氣:“那么丑,你竟然不怕。”
“我姑母也有這個病,犯病的時候比你嚴重得多?!碧鞎越忉屩?,又問:“現(xiàn)在感覺怎樣?要不要打電話叫救護車?”
露易絲搖搖頭,沉默半晌,說:“我男朋友離開那一年,我就得了這個病。幾十年,一直吃著藥,除了我的私人醫(yī)生,沒別人知道。”
唯恐被人知道了,拿來做攻擊自己的把柄??蛇@是身體有病??!沒人知道,等于沒人照料,這幾十年間她每一次犯病,都是自己一個人熬過來的?她剛才犯病的情況不算嚴重。如果下次更嚴重呢?如果她在一個不安全的地點突然犯病呢?如果她被口腔里的分泌物嗆住了呢?天曉渾身一陣發(fā)冷,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沉默。
“你姑母……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露易絲問。
“哦。我父親后來給她找到了一位很有經驗的??漆t(yī)生,治好了。”
“嗯?!甭兑捉z微微點頭,褐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窩里,神色迷離。想起書里說,“幸福的家庭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突然覺得有點兒滑稽。相似的“幸?!蹦敲炊啵疾辉谒纳?。她大半輩子都陷在一個“不幸”的包圍圈之內,各種各樣的“不幸”,要么被她自己拿來懲罰別人,要么被別人拿來攻擊她,“不幸”是她唯一的武器,也是唯一的收獲,因此便很可能成為她唯一的結局。
天曉卻順著自己的思路說:“現(xiàn)在的醫(yī)學這么發(fā)達,治療這個病的藥物也比以前好,你肯定會好起來的!”
好起來?好起來又怎么樣呢?露易絲長長地嘆息:“扶我到臥室去吧,我累了?!?/p>
轉過年的初夏,紐約城里,街道邊一樹又一樹的綠意在頭頂蔥蘢搖曳,身邊花壇里,一簇又一簇郁金香、風信子和洋水仙,五色繽紛,熱熱鬧鬧的。
露易絲領頭走在前面,興致很高,笑瞇瞇地對天曉和黃醫(yī)生說:“我們從前面一個街口轉上第七大道,就快到了。”
天曉嗯了一聲。黃醫(yī)生來紐約開會,她原本打算接老先生到自己家住幾天。可黃醫(yī)生的行程排得很滿,在紐約只待三天,會議結束后,要趕去別的城市參訪交流。天曉只能今天進城和老先生見一面,便去找露易絲請假。露易絲得知了情由,說這是天曉的娘家人到訪,她得做東道主,便和天曉一起去黃醫(yī)生下榻的酒店,將他接了出來。
天曉親熱地挽上黃醫(yī)生的臂彎:“春天是紐約最好的季節(jié)之一,黃伯伯,可惜您停留的時間太短了?!?/p>
“能見到你,已經很好了?!崩厢t(yī)生寵愛地拍拍她的頭。天曉第一次陪她姑母來找他看病,還是個小丫頭。三十多年彈指一揮間,這一次作為名副其實的“老”專家,漂洋過海來美國開國際學術研討會,見到年過不惑的天曉,仍然覺得她還是個“小丫頭”。
“每次見到你姑母她們,都念叨你?!彼麑μ鞎哉f,“你好幾年沒回去過了吧?”
天曉搖搖頭,咯咯笑:“最近這些年經?;厝?,有時帶著孩子們,有時是我自己。只是家里人還是抱怨每次待的時間太短?!?/p>
黃醫(yī)生嘆口氣:“唉,人老了,就指望著兒孫們都在身邊。你姑母的記憶力嚴重退化,好多事情記不得。只有要給你織新毛衣過年,總忘不了。”
天曉鼻子一酸,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平時通電話,姑母也念叨:“你一個人待在外頭,又要上班,又要做家務管孩子,連搭把手的人都沒有,叫家里人怎么放心?”
黃醫(yī)生繼續(xù)說:“你小的時候,家里窮。等到家里條件好了,你又出了國,自己一個人艱苦奮斗,家里也幫不上你,所以總不放心。唉!沒辦法的事兒?!?/p>
淚霧蒙上天曉的視線,但心里是溫暖的。書里說,幸福的家庭都相似,其實不一定。有些家庭,一家子團團圓圓地幸福著;另外一些家庭,一家子隔著山隔著海,也可以是幸福的。
露易絲拉開街邊一扇綠漆斑駁的厚厚木門,回身對他們示意:“到了!”
在七大道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之間,這棟黑磚小樓陳舊得有幾分寒磣。進了門,才發(fā)現(xiàn)餐館里人滿為患,生意好得令人吃驚。三人在預定的位置坐定,露易絲介紹說:“他們家的意大利菜很有名,葡萄酒更有名。赫爾佐格家開酒莊,開餐館,已歷七代?!?/p>
“赫爾佐格?”天曉重復著這個姓氏,問露易絲,“他們也是猶太人?”
露易絲點點頭,脫下短風衣。她今天穿月白真絲襯衣,配一件小西服外套。這件外套的質料、做工都很不錯,只是面料的圖案老舊,款式也明顯過時。這老太太平時極修邊幅,今天臨出門前鄭重其事地補妝、挑衣服,怎么單選了這么一件舊外套?天曉有些愕然:“這件外套……以前沒見你穿過。”
露易絲淡淡一笑:“這是我母親留下的。她給我留下的東西并不多,我對她也沒什么印象?!彼哪抗廪D向桌上的小細白瓷垂膽瓶里斜插著的一枝紫紅色蘭花,神情有些落寞?!皳?jù)說,她年輕的時候,在上海住過幾年。她留下的幾件衣服,全是在上海請裁縫師傅手工定制的?!?/p>
“哦,應該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事兒。”黃醫(yī)生微微頷首。
“所以啊,當初若沒有中國人接納我母親和她的一家人,恐怕也不會有后來的我?!甭兑捉z瞥了天曉一眼。她和天曉如此投緣,焉知不是冥冥之中有些什么淵源牽扯?
正說話間,一個身量高大的年輕人走過來,很熱絡地和露易絲打招呼,然后又向天曉和黃醫(yī)生自我介紹,說他是這家餐館的現(xiàn)任經理。寒暄幾句,他在桌上留下了一瓶酒,才轉身離開。
露易絲看著他的背影,拿起那瓶酒,不無感慨:“這孩子是赫爾佐格家四房的長孫。赫爾佐格也是一個大家族,全靠家規(guī)立得好,一家人分而不離,齊心協(xié)力,生意越做越大,代代相傳。”
酒瓶的外面包一層綿紙,用“Herzog”字樣的金色封印,顯然不是尋常市面上的酒款。酒瓶也比一般的葡萄酒瓶大一號,金底黑字的標簽上單印一個大大的“Ⅷ”。露易絲開了酒,給每人的酒杯里斟上一點兒:“‘第八代,這是赫爾佐格家族為第八代子弟特制的酒。黃醫(yī)生,你嘗嘗看——聽天曉說,你是她姑母的主治醫(yī)生?”
“啊,是?!秉S醫(yī)生舉起酒杯,抿一口,只覺得入口醇厚,齒頰留香,忍不住贊一句,“真不錯,好香!我和天曉的父親也是多年的同事兼老友,熟悉他們一家人。這些年,多謝你照應天曉?!?/p>
“天曉是個好女孩兒。這些年,倒是她照顧我多些呢。”露易絲也抿一口酒,笑得很溫和,“她還告訴我,你在籌辦一個癲癇療愈中心?”
“不是籌辦,已經建起來了。我這次來參加研討會,也想為我們中心募集一些款項,購置一批更先進的手術設備?!?/p>
“哦。中國的癲癇病人很多嗎?”
“不少。癲癇是全球范圍內最常見的神經系統(tǒng)疾病之一。這種病,不僅給患者帶來身體上的痛苦,也帶來很大的心理壓力,比如周圍人的歧視?!秉S醫(yī)生的語速很慢,斟酌著詞句。他知道露易絲也是癲癇患者,而且病史很長了,“尤其是對于兒童病患來說,心理上的及時干預很重要。”
侍者送上來開胃的黑椒小羊排,露易絲低頭吃了兩口,又問:“這個病,中國的普通醫(yī)院不能治嗎?你為什么要專門辦一個療愈中心?”
“我治療癲癇幾十年,有些經驗和心得,還有更多感觸。普通的醫(yī)院能治,但一個專門收治的療愈中心可以提供更完善的服務。比如,我們?yōu)榛颊吆退麄兊募覍偬峁┟赓M、定點、長期的心理輔導,普通醫(yī)院很難做到?!?/p>
“怪不得!我小表妹說,她到您的這個療愈中心做義工?!碧鞎哉f。
“哈哈,還有你堂弟堂妹呢!他們都很賣力,算是資深義工了。癲癇患者在日常生活中,必須注意避免誘發(fā)因素,特別需要家人配合……”
“我出錢!”露易絲鏗鏘一句,打斷了黃醫(yī)生的話。
天曉和黃醫(yī)生同時一愣。露易絲今天主動提出要見黃醫(yī)生,天曉本以為她想順便問診,完全沒料到她心里打的是這個主意。黃醫(yī)生更是一頭霧水,一時不知該怎么反應。
“我有一個兒子?!甭兑捉z打破桌上片刻的沉寂,緩慢而平靜地開口,“也有媳婦……或者,連孫兒孫女都有了??墒?,我連他們在哪里都不知道。我兒子和我斷絕往來,他不稀罕我的錢,他說這個家族的每一分錢都帶著魔咒?!?/p>
天曉心頭一顫,伸出手去,蓋在露易絲的手背上。
露易絲反手握一下天曉的指尖,示意她自己沒事,直視著黃醫(yī)生,自失地一笑:“但是,錢這個東西畢竟是有用的,并不自帶魔咒,對吧?所以我想啊,就讓這些錢去到更有用的地方好了。”
可錢畢竟是很特殊的一樣東西。從自己荷包里掏出來一大筆,捐出去,并非易事。黃醫(yī)生打量著這個與自己年齡相仿、腰纏萬貫而膝下荒涼的老太太,心里百感交集,卻不知道該怎么表達,憋半天憋出一句:“好人有好報,你的生意,以后一定會更加興?。 ?/p>
一句話讓露易絲笑得差一點兒噎住,連連點著頭說:“嗯嗯,好啊,一本萬利,客如云來,我們日進斗金!”
天曉也很想笑,又怕黃醫(yī)生尷尬,只好拼命忍住,幫黃醫(yī)生問露易絲:“接受捐款的條件呢?”
“條件嘛,當然少不了的,回頭我慢慢交代你?!甭兑捉z的眼睛里閃爍著狡黠的笑意,讓她滿臉的皺紋抹上一層少女般調皮的意味。又轉頭對黃醫(yī)生說:“還有怎么轉賬、分幾次轉賬等等一系列后續(xù)的事情,由天曉會同我的律師和你對接,可好?”
老黃醫(yī)生一下子站了起來,緊緊握住露易絲的雙手:“我先代那些病患謝謝你!真的非常感謝!我們絕不會濫用這筆款子的,我向你保證!”
露易絲呼出一口長氣,感覺無比暢快,無比輕松。她笑嘻嘻地說:“以后,我可有理由和天曉一起回中國去了!”
“哈!我們一起回去給黃醫(yī)生做義工!”天曉也站起來,舉起酒杯,“來,干了這一杯!”
三只酒杯輕輕一碰,叮的一聲。天曉看著容光煥發(fā)的露易絲,想,她其實還不算太老,比姑母年輕著二十幾歲呢!她的病,是會好的。
作者簡介
江嵐,博士?,F(xiàn)居美國,從事域外英譯中國古典文學、國際漢語教學的教學與研究。出版短篇小說集《故事中的女人》(2009)、長篇小說《合歡牡丹》(2015)、有聲書系列《其實唐詩會說事兒》(2020)。編著“新移民女作家叢書”十二冊及海外華人文集《講述華裔》《四十年家國》《故鄉(xiāng)是中國》《離岸芳華》等。北美中文作家協(xié)會終身會員,海外女作家協(xié)會終身會員。
[責任編輯 黑 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