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每個鄉(xiāng)村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戲臺,有多少個村莊就有多少個戲臺,如果村莊沒有戲臺,就成了一件令村里人感到羞恥的事兒。晁寺的戲臺搭在皇姑廟的門前,孫村的戲臺在村頭堤坡下的平曠處,我們村的戲臺搭在村西頭的小學門口,戲臺下開闊的土地平整若曬坪。
唱大戲可以撐起一個村莊的臉面,一個村莊搭臺唱戲,整個村莊的人都跟著長了精神。走在鄉(xiāng)村道路上,設若半路遇見附近村莊的故交舊友,邀請對方來看戲,聲音里自然也多了幾分自豪。
我們村莊有一個古會,設在農歷十月初五,到了這一天滿街筒子都是走親戚的人和小商販們,熱鬧異常。每逢古會,一定要搭臺唱戲,戲臺早在兩天前就已經搭建好了,戲在古會的前一天開唱,過了初五這天,還要繼續(xù)唱幾天。到了臨近古會的日子,從鄰村嫁過來的媳婦會叮囑自家孩子:“吃過飯喊你爹,套車去接你姥姥來住幾天?!备糁鴫吐犚姶笊らT胖嬸的吆喝聲:“喜娃,下午別瘋跑了,騎車去接你姨姨來咱家看戲?!痹谧婺傅亩谙拢赣H也架上牛車,到神標和北豆公兩個村莊,去接我的兩位姑奶。
站在時光里,站在舊物遮蔽之下,生命的細節(jié)慢慢地抻開,童年時看戲的一個個瞬間被拉伸延展,記憶便像放電影一樣清晰再現(xiàn)。如果沿著這條時間鋪就的道路向回走,一定能和一個孩童相遇,這個孩童正是童年時期的我,透過時光的隧道,仔細打量,我著一個小板凳緊跟在祖母的身后或者牽著祖母的衣襟,那是我們正在趕往戲臺的路上,也可能是戲曲散場后走在歸家的途中。
第一次和祖母去看戲,老旦端坐在戲臺中央咿咿呀呀唱個不停,他專注投入的表演并沒有吸引我,我坐不住就拿出了自制的鏈條槍,祖母告訴我不能這樣?;丶业穆飞献婺付谖乙宦罚婺缸x過私塾,說出的話蘊含道理,“戲曲在民間傳了多年,即使原不知其味,帶著真誠觀看,時間久了也能品出劇中的美。再說一心不可二用,就像你念書,要專心,不能歪到這邊,扭到那邊,上學時不能老想著爬樹逮鳥,摸魚摘瓜,心一亂,書上的字就飛走了?!?/p>
記得魯迅先生寫過一篇《社戲》,內容是他童年時期看戲的經歷,魯迅在文中也曾寫過,老旦咿咿呀呀的唱腔,他們幾個孩童都不喜歡,于是“回轉船頭,駕起櫓,罵著老旦,又向那松柏林前進了。”其實,小孩子毛猴一般頑劣,在那個懵懂的年紀誰又懂得欣賞戲曲藝術?看戲看的并不是戲文和情節(jié),僅僅圖個熱鬧罷了,又怎能輕松走進戲曲營造的世界。
我最喜歡在密匝匝的鑼鼓點中,看武生和刀馬旦出場。戲臺上扎靠背旗的武生和頭上戴著兩根長長擺翎的刀馬旦,他們耍著刀槍斧鉞,中間有許多小兵連續(xù)翻著筋斗,這時候鑼鼓點兒密集,打斗場面熱鬧激烈,我的內心也隨著戲臺上小兵的閃躲跳躍而熱血翻涌。
花旦穿著精致的繡花鞋,輕移蓮花碎步走上臺來,她頭上諸多的飾物在燈光下閃爍如星;也有的戲裝上紋有七彩珍禽,燈光中也顯得艷麗奪目;青衣的水袖生風,在冷月下舞成了繚亂的虛空。山河破碎幾多恨,青衣行酒皆是愁。青衣,一襲青衫褶子裙,長長的白色水袖,柔婉迤邐的唱腔,演繹著既是戲里也是戲外的人世悲情。
戲臺上的唱段兒也不是一味的哀戚,有時候幕布扯開,一位美嬌娘揮舞著長長的水袖,拖著細而柔的唱腔,如柳鶯啼囀,粉里透紅的臉蛋上一雙俏眼,顧盼生姿。悠揚的管弦、圓潤的唱腔,游園驚夢般在你眼前幻化出一個明媚的春天,桃紅梨白、風流繾綣。牡丹亭中游賞,西廂房內望月,桃花扇底染秋紅……
夕陽西斜,夜幕降臨了,掛著燈泡的戲臺由昏黃變成了蠟黃。臺下有賣瓜子花生的、賣甘蔗糖葫蘆的,一片煙火俗世的喧鬧。驀然,臺上鑼鼓鏗鏘,臺下的人便安靜下來,凝神細看,是豫劇《大登殿》中的一折,帝王裝扮的薛平貴出場,歷史早已隱退,濃縮成一團紙上的筆墨和一折可以在舞臺上演繹的戲文:“……老母親在上兒拜見,孩兒有話聽心間,征西涼我去夠十八載,家撇下寶釧妻是娘照管,你年年送米月供面,差來丫鬟送油鹽,至如今孩兒我登金殿,我把母親你宣上金鑾……我賜你金打扇銀打扇,金瓜鉞斧鐙朝天,再賜你金鳳輦銀鳳輦,十二個彩女當丫鬟……”
時間瞬間靜止了,不再流動,臺下賣東西的小販也斂聲凝氣地注視著舞臺,連眨眼這樣的小動作都顯得奢侈。只有裝扮好的帝王站在舞臺正中央,唱腔是豫西調,溫情柔婉,舒緩流暢,一字一字地砸在聽者的心上,也在如水的月色中回蕩。
除了豫劇有時也唱曲劇,常聽的曲劇有《卷席筒》和《陳三兩爬堂》,都是悲情的唱腔,結局也都溫暖人心,懲惡揚善的教義讓人忘記世情的酷烈蒼茫。有一出戲叫《關公辭曹》,這出戲,文辭很別致,至今還在我耳畔回蕩:“曹孟德在馬上一聲大叫,關二弟聽我說你且慢逃。在許都我待你哪點兒不好?頓頓飯包餃子又炸油條。你曹大嫂親自下廚戳鍋燎灶,大冷天忙得她熱汗不消。白面膜夾臘肉你吃膩了,又給你蒸一鍋馬齒菜包,搬蒜臼來把那蒜汁搗,蘿卜絲拌香油調了一瓢。我對你一片心蒼天可表……”
曹操在這出戲里,一改舞臺上的奸雄形象,可愛的樣子就如同一位鄰家大哥,方言式的表達詼諧幽默,情感流露也自然。臺下叫好聲如潮,月色清涼如水,因了這樣的唱腔和戲文,戲劇少了隔簾花影的雅韻,卻增加了戲如人生的現(xiàn)實感。
離散場越來越近了,月亮越來越亮,夜色在月色中消融,我牽著祖母的衣襟,拎著小板凳,一路上踩著不硌腳的夜色和月光,向家的方向走去。那個時候我還沒有讀過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我幼小的心靈尚不懂時空觀念,只感覺有月亮的夜晚我和祖母回家的小路顯得異常平坦。后來上大學讀到“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彼查g就喜歡上這首詩,這詩句暗藏哲思像極了舞臺上的大花臉,大花臉在戲曲行當里又稱作“凈”,凈角哇呀呀的道白氣足神定、暗藏機鋒,如同禪家醍醐灌頂?shù)拈_示。
邁步人間隨處皆是戲臺,命運之神慷慨地給了我們每個人一個戲臺,我們在這個特定的戲臺上嬉笑怒罵、唱念做打。你和我在他人的戲中也變換著不同的角色,承擔著不同的分量。周圍的人呢?周圍的人在你和我的戲中,又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占據(jù)了什么樣的位置?好戲連臺,一場接著一場,人生也有許多下一場,謎一樣費解的下一場,如同《折子戲》里的唱詞,“你穿上鳳冠霞衣,我將眉目掩去,大紅的幔布扯開了一出折子戲,你演的不是自己,我卻投入情緒……”
臺上臺下皆是人間,繁華落幕,容顏景致暗換,時間游移中暗換的又豈止是容顏,世間舊物也隨著時間滄桑變遷。人活著平淡而孤獨,被每一個往事具體細節(jié)引向時間的深處。時間深處的戲臺早已縮成了一個邊角,縮成邊角的戲臺依然蹲在那里,蹲在村西頭學校大門的旁邊。在默無聲息的時間流逝中,戲臺下的大片土地上都建起了住宅。戲臺可有可無,如今鄉(xiāng)村和城市一樣,都活成了一口又一口的急喘氣,作為鄉(xiāng)間文化組成一部分的古老戲臺,逐漸隱于歷史的蒼茫。
馬爾克斯說,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人到中年以后,回憶的絲線拉長延伸,編織成了一個又一個夢,夢境常常再現(xiàn)兒時的情景和兒時的村莊。村莊的輪廓依稀還留在昨夜的夢中,戲臺、房屋、麥田、小河、斑駁的樹影和朦朧的燭影,另有一些看不清臉龐的人活躍在我夢的最底層。在夢里,我看見祖母在村西頭戲臺旁徘徊,看著被削減成一角的戲臺,祖母一臉茫然,我還看見爺爺蹣跚地走在荒蕪了半邊土地的田埂上,爺爺望著荒蕪的農田搖頭輕嘆,他蹣跚的步態(tài)歪歪扭扭,那歪歪扭扭的步態(tài)如同鄉(xiāng)村的走向。
作為時間注釋的戲臺一直都蹲在那里,即使僅剩了一角也能想象當年鑼鼓喧天的熱鬧,然而時間早已流逝,就如同雨水滴入溪流,歲月在風中穿行。木心有一首小詩《從前慢》:“長街黑暗無行人/賣豆?jié){的小店冒著熱氣/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在我童年那些遙遠的光陰里,鄉(xiāng)村人家的日常,無非就是麥熟繭老李杏黃,那些從前的時光似乎真的很慢,如同戲臺上慢悠悠的檀板,時光慢,慢時光。
【作者簡介】高衛(wèi)國,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散文學會會員,河南省報告文學學會會員,奔流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見于《人民文學》《當代人》《散文百家》《大地文學》《生態(tài)文化》《奔流》《四川散文》《雪蓮》等刊,部分作品入選《河南文學作品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