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寧寧
(1.中國政法大學 網絡教育學院,北京 100088;2.廣東寶城律師事務所,廣東 深圳 518000)
2021年3月,海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公布(2021)瓊破1 號之一文件,文件顯示將對海航集團、大新華航空、海航航空集團、海航資本集團等321 家公司進行實質合并重整[1]。這是自《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yè)破產法》(以下簡稱《企業(yè)破產法》)實施以來中國最大規(guī)模的合并重整案件,雖然該案當前并未產生最終的合并重整方案。2021年4月,海航集團有限公司等312家企業(yè)實質合并重整案第一次債權人會議召開,會議對海航集團的戰(zhàn)投招募、重整計劃方案只進行了簡單的說明[2]。但可以預想的是,其必然將對中國法院的破產審判能力提出較大挑戰(zhàn)。由該案引發(fā)的另一個問題即是,在集團化經營日益成為公司經營趨勢的當下,一旦公司集團或其內部具有關聯(lián)關系的多家公司破產,如何在制度上設計其破產規(guī)則,以尋求破產債務人、債權人以及第三人的利益平衡,實現(xiàn)破產法追求的效率、公平之價值。
針對上述問題,當前學界普遍提出的一個解決方案即借鑒由美國破產實踐發(fā)展而來的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即在符合一定條件下,將破產的關聯(lián)公司之資產與負債作為單一組成部分對待,從而產生對內實質合并各公司之間債權債務消滅以及對外各公司合并后的財產作為單一破產財產之效力,以滿足破產法追求效率與實質公平的價值目標[3]。對于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當前學界已經有大量研究,既有對該制度的域外實踐考察[4],又有其中國實踐方案之設計[5];既有對大量實踐案例的實證分析[6],又有對單一實質合并破產的案例解讀[7]。但縱觀所有的研究,均提出了一個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即其對于公司法乃至整個公司制度之基石——法人獨立性以及有限責任的終局性突破。對此,當前研究均是以實質合并破產有助于實現(xiàn)提高效率、資源整合、節(jié)省成本之結果來作出回應。換言之,既有研究已經意識到了該問題的存在,但并未作出合理解釋或回應,而只是以實質合并可能實現(xiàn)的各種便利結果來作為理由,亦并未從當前已經發(fā)展成熟的理論當中尋求公司合并破產的合理解釋。“對于新問題的解決,應當于既有制度或理論當中尋求恰當?shù)慕鉀Q或解釋方案,倘若遇有解釋不通之處,可利用擴張解釋、限縮解釋等方法,最終才應當是新制度、新規(guī)則的建構?!保?]對于關聯(lián)公司合并破產,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的問題已然顯現(xiàn),即面臨著“打破有限責任之墻”[9]的理論詰難。2005年修訂的中國《公司法》在第20條第3款開始引入法人人格否認制度,至今已積累了大量的司法判決與理論評述。能否從既有的“法人人格否認”理論當中尋求關聯(lián)公司合并破產的合理解釋,需要在分析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之局限性的基礎上,提出理論上的解釋方案。
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來源于美國的破產審判實踐,其在70 余年的實踐探索中逐漸成熟,并發(fā)展出一套獨特的破產審判規(guī)則,有學者言,“究其(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理論根源,本質上仍是脫胎于‘刺破面紗’理論”[3],但在其后的發(fā)展中又延伸出了資產分離困難標準、破產管理收益標準和債權人期待的綜合標準。而實際上,正是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對“刺破面紗”理論的延伸,從而亦形成了其自身的局限性。
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的起源與中國當前正在推行的個人破產制度相關。在美國1941年的Sampsell v.Imperial Paper&Color Corp 案中,自然人唐尼(Downey)在申請個人破產之前與其配偶、子女成立了一家主營壁紙和涂料的Wallpaper公司。此后,唐尼的債權人Imperial公司以Wallpaper公司實質上乃用于規(guī)避個人破產債務為由提起訴訟。聯(lián)邦法院查明Wallpaper公司是受唐尼實際控制的殼公司,認定其成立Wallpaper 公司并轉移財產的行為構成破產欺詐,故最終判決Wallpaper 公司的合并破產清算[10]。可以看出,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的起源與“刺破面紗”理論緊密相連。若債權人之利益因股東濫用法律賦予公司的獨立人格而遭受不公平的損害,那么就可以否認其獨立人格/刺破其面紗,讓濫用權利的股東承擔連帶責任,保護債權人之合法利益。而判定是否要刺破面紗的標準,即在多年的實踐中發(fā)展出的“人格混同”。
然而,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的使用在此后美國不同破產法院的判決中持續(xù)演變,除“人格混同”的基準外,還延伸到純粹的財產混同問題,以至于出現(xiàn)與原初的法人人格否認相異的制度發(fā)展方向。在美國1966 年的Chemical 案中,船業(yè)巨頭公司Manuel Ku‐lukundisde 旗下的八家公司申請破產清算。但公司的債權人以這八家公司之間存在關聯(lián)關系和嚴重的資產混同問題,實質上(Substantive)可以被視作一家經營實體,故申請法院對他們實施合并破產。但其中一家公司的擔保債權人對此提出異議,認為其債務人的清償率高于其他幾家公司,一旦實質合并破產,將會損害自身利益。該案后經過美國第二巡回法院的審理,認為雖然實質合并破產有可能損害部分關聯(lián)公司的債權人利益,然而上述關聯(lián)公司的資產即便能夠實現(xiàn)準確分割,但如果要花費過高的時間和會計費用,那么采取實質合并破產具有合理性和必要性[11]。由此,美國的實質合并破產才真正地走出了“刺破面紗”理論所要求的“人格混同”標準,從而發(fā)展出了資產分離困難標準。Chemical 案中法官對資產分離困難標準有過經典表述,即“當一個集團內部的相互經濟關系達到令人絕望的模糊程度時,則不再考慮任何刺破面紗的問題。”[12]
此后,美國的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又在一系列案件中發(fā)展出了新的標準,在1980年的Veceo案中,法院發(fā)展出了“破產管理收益標準”,在判定將關聯(lián)公司實質合并時提出了“七要素標準”,除了營業(yè)、財務報表混同等標準以外,其中第七條表明“在某一特定地點實施實質合并的收益性”亦是判定是否將關聯(lián)公司實質合并的要素[4]。在1988年的Augie/Restivo案中,法院又發(fā)展出了“債權人期待標準”,其意指在判定是否需要將關聯(lián)公司實質合并時,還應當遵循債權人當時尋求交易時的意思,如若其將各關聯(lián)公司視為一個實體進行交易,則實施實質合并的可能性較大;如若其是基于債務人的獨立法人地位而進行交易,進行實質合并破產將會嚴重影響此類債權人的利益,則法院需慎重考慮是否實質合并[13]?;诖耍绹膶嵸|合并破產規(guī)則形成了以人格混同為核心,包括資產分離困難、破產管理收益、債權人期待為輔助判斷的綜合標準。由此也就形成了被學者稱為“脫胎于法人人格否認但又在破產法的土壤上孕育出獨立法律品格的制度”[6]。
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自誕生之日起,就面臨著不斷的爭議,正是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對“刺破面紗”理論的延伸,形成了爭議的來源,亦形成了其在解釋公司合并破產時的局限性。
第一,實質合并的適用在美國法院的實踐中發(fā)展出多種標準,其中最為重要的一項判斷要素是“財產區(qū)分困難”[14]。該要素顯然已超越了原初的“刺破面紗”理論中單一的人格混同,也非欺詐規(guī)制法中財產的直接的不當轉讓問題,而單獨成為與破產之效率理念相契合的債權人保護規(guī)則,意旨破產程序的順利開展。換言之,僅考慮破產的效率價值,就足以出現(xiàn)關聯(lián)公司在實體層面的合并。雖然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在運行中仍以公司之間人格混同為主要的判斷依據(jù),但必須承認的是,在延伸的“財產區(qū)分困難”標準之下,存在著僅因關聯(lián)公司間財務經濟關系的區(qū)分整理極為困難,為此所要花費的時間與經濟成本過高而判定實質合并的風險。正如當前公司法第20 條的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在司法實踐中區(qū)分出財產混同與人格混同的兩種標準。破產法中的實質合并與公司法中的法人人格否認之根本差異,即在于“將公司的財產及負債清晰劃分的可操作性”是否可以成為獨立的破產合并理由。在后者中,此種理由又往往表述為財產混同,并最終服務于人格獨立性的判斷。如果理論上仍可以對公司間的財產進行劃分,進而證明其獨立性,那么不論操作成本幾何,均難以達到使用法人人格否認的標準。
有學者對比了不同領域的研究觀點,認為相比于民商法學界,破產法領域的學者對于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更具有寬容性,概因為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有利于提高司法效率,進而實現(xiàn)破產案件的整體經濟效率,此外該規(guī)則的正當性還可以從大量案件的處理效果中得到佐證[3]。但是,倘若從立法文本著手進行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企業(yè)破產法》并未將提升破產效率作為其基本原則,相反在其第1條中則是強調將“公平清理債權債務,保護債權人和債務人的合法權益”作為其首要原則。若不顧法人獨立地位,僅以資產區(qū)分的困難程度來作為判定關聯(lián)公司實質合并的標準,則難免會出現(xiàn)前述美國Chemical案中,部分公司的債權人本應享有較高債權清償率,但因實質合并而導致其利益受到損害之后果,此難謂公平。此外,美國Chemical 案中法官的經典表述為資產分離困難需要達到“令人絕望”的程度,該“令人絕望”如何判斷亦是問題。譬如破產重整案件如海航集團涉及300 多家公司,其資產分離工作可能長達數(shù)月可謂“令人絕望”,但其資產分離或許并非不可能,因此該標準的模糊性造成了實質合并判斷標準的局限。綜上,對于支持進行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的經濟理由,如節(jié)約破產成本、提升破產效率等,需要被重新審視并謹慎對待。一方面,單純以此作為突破《民法典》及《公司法》確立的法人獨立和有限責任之基本原則,缺乏足夠的正當性;另一方面,還可能會陷入另一層解釋論的怪圈,弱化公司形式的制度優(yōu)勢。
第二,債權人期待標準更是與已植入現(xiàn)代經濟生活百余年的法人人格獨立理念背道而馳。期待標準本質上是對信賴利益的保護,是商事外觀主義的邏輯延伸。如果在交易時債權人合理地將集團內的各公司視作一個完整的實體,從而決定債權債務的核心內容條款,那么基于對信賴的保護,可以將集團內的子公司進行實質合并。一方面,除了因為侵權責任、無因管理等法定原因而產生被動債權的債權人外,因合同關系建立債權債務的主動債權人為主要部分。作為一個在現(xiàn)代經濟生活中尋求生存的理性經濟人,其理應對法人人格獨立這一理念有基本的認識。實際上,作為降低風險的一項舉措,當代公司在建立合同關系前都會進行一定的調查,其中交易對手的基本信息部分就包括了其母子公司的設立情況。倘若作為債權人一方看到其交易對手的母公司為某一大型集團公司,即認為該筆交易理應由集團公司的整體財產作為“擔保”,可以說是不符合當代的經濟常識,更與部分“國有企業(yè)的債務由整個國家的財產作為擔保”的錯誤觀點無何區(qū)別。另一方面,債權人期待何以舉證,哪位債權人的期待。在此標準之下,債權人期待本是一個主觀判斷的問題,作為一個在破產中尋求最大利益的債權人,可以作出大膽假設:若實體合并能夠獲得更多清償,則宣稱當時有所期待;若實體合并會相比于單體破產時的清償率更低,則宣稱無此期待。如此判斷標準可謂混亂。另外,破產公司的債權人可能多達數(shù)十甚至數(shù)百個,哪位債權人的期待能夠起到讓法院裁定實質合并的作用,是以數(shù)額最大債權人為主,還是數(shù)量最多作為標準都難以明晰。因此,債權人期待標準的主觀判斷性質成了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的另一局限。
第三,破產管理收益標準在美國的破產實踐中已被證明為“不能作為實質合并的充分條件”[15]。雖然破產中的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已經發(fā)展70 多年,但在法院中的適用卻從建立后的寬松認定逐步轉向嚴格標準。最新的共識是美國第三巡回法院在2005年Owens Corning案中的立場,其認為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應當是作為最后的救濟手段使用,并且特別強調“‘合并破產可以帶來更多利益’不能成為適用實質合并的充分條件”。其原因在于,法人人格獨立仍然是公司制度的基石,不能以結果為導向而隨時突破近代公司生存發(fā)展的基本理念,而應當僅在緊迫條件下訴求橫平權利進行實質合并。在該案件之后,美國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逐漸明晰,適用標準相較于之前趨嚴。由此可以看出,破產管理收益標準在其發(fā)源地亦受到質疑,而還有學者建議在中國的實質合并中引入債權人期待與破產管理收益標準[16],這兩項標準的難以把握性恐怕無法為中國的破產審查實踐提供明確的指引。
除此之外,還有學者對中國的破產審判實踐進行了實證研究,無論是選取的16 個代表性案例[17],還是自破產法實施以來至2018 年的76 件實質合并破產案件[6],可以發(fā)現(xiàn)在中國的破產審判實踐中,雖然有部分案件如中漢卓信合并重整案法院考慮了司法效率的因素[6],但法人人格混同仍然是判定關聯(lián)公司實質合并的主要乃至唯一標準,諸如債權人利益保護和司法效率可以說是在因法人人格高度混同而實質合并破產之后所“附帶提及”的因素,幾乎所有進行實證研究的學者都提出了“現(xiàn)行裁定標準過于單一”的問題。由此,除前述在理論上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具有模糊性、不確定性外,在實踐中,其所延伸發(fā)展出的債權人期待標準、破產管理收益標準并未被中國法院所廣泛采納。
作為大多數(shù)國家公司法上的普遍實踐規(guī)則,“法人人格否認”與破產法之間的關系問題,不僅關乎如何與破產法中實質合并的接續(xù)解釋,還會影響公司法的原理如何在破產語境下延續(xù)并發(fā)生效力,對二者的關系亟待廓清。
事實上,公司法與破產法之間存在著極為密切的關系,法律原理與具體制度均存在流通與接續(xù)的可能,需要以統(tǒng)一的視角理解二者?!按唐泼婕啞崩碚摰囊?guī)范射程,主要聚焦在關聯(lián)公司之間存在不當利益輸送的場景,這種復雜、頻繁的關聯(lián)交易將關聯(lián)公司的資產負債相混同,使得法院難以分離其人格,有損對債權人獲得清償利益的保護,而這恰恰也是中國《破產法》中公平清償和保護債權人理念之所在[18]。在破產程序中,依照公司是否有支付能力、足以清償債務而作為區(qū)分標準,主要存在兩種情況:若公司的資產具備支付債務的可能,債權人自然無需追加債務承擔人;但若公司處于清償不能的狀態(tài),則需要“刺破面紗”理論介入,突破公司在法律上作為獨立法人的擬制外觀,要求其財產也對被視為同一主體的債務承擔外部責任。而這種情形也是破產法中公平理念的集中體現(xiàn)。即在破產法上對公平清償理念的追求應穿透法律上的獨立個體之表象,深入法人之間的關系,完成綜合判斷。合并破產超越了公司法下個案的法人人格否認效力,可以被視作是企業(yè)破產法調整范圍內的一般性法人人格否認[19]。在此,公平清償理念與“刺破面紗”理論完成了對接,后者的理論應用也直接實現(xiàn)了前者追求的制度目標。
在理論層面,對于關聯(lián)公司的合并破產這一問題,存在著實體法與企業(yè)法這兩種對立的觀點。實體法觀點以公司的法律外觀作為理論基點,認為經濟上的關聯(lián)關系與法律上獨立的實體地位之間并無關系;企業(yè)法觀點則更偏向對關聯(lián)關系作事實上的認定,并沒有將法律外觀作為阻卻關聯(lián)關系的認定障礙,而是認為經濟關系是關聯(lián)關系認定的決定性因素[20]。隨著理論研究的深入與經濟一體化的發(fā)展,無論是實體法觀點還是企業(yè)法觀點都無法充分解釋現(xiàn)實,學者逐漸認識到絕對化的有限責任制度難以保障公司債權人的合法權益,更無法達到破產法所追求的公平清償理念。上述兩種觀點也從涇渭分明走向交叉融合,“刺破面紗”理論逐漸成為兩種觀點的交匯之處,成為調和對立觀點的中間地帶。換言之,為保護子公司債權人的目的,將尊重公司獨立的法人地位作為基本前提,并將對法人人格的否認作為必要的例外情況?!豆痉ā芬廊粚⒎ㄈ巳烁癃毩⑴c有限責任制度作為其一般性的基本原則,要求堅守公司獨立性和限縮責任擴張[21]?!按唐泼婕啞崩碚摰闹匾援斎灰搀w現(xiàn)在關聯(lián)公司合并破產中,是該領域無可替代的修正方法。
然而,“刺破面紗”理論在面對關聯(lián)公司合并破產時亦受到了質疑,其中最為關鍵的兩點是“刺破面紗”理論僅能適用于個案的矯正以及不能包含所有關系的關聯(lián)公司。若要將“刺破面紗”理論與破產程序有效結合,必須要對理論質疑進行回應,進而在其基礎上進行規(guī)范解釋。
1.適用“刺破面紗”進行合并破產并未突破個案的矯正
對于公司有限責任與法人人格否認的關系,有觀點將其比喻為“有限責任之墻上的一個例外之洞”[22],即公司有限責任應當是一面為公司隔離風險的堅韌之墻,只有在特定情況如股東濫用權利損害他人利益時,方可在此面墻上鉆一小洞,但在該洞之外的其他區(qū)域,有限責任之墻依然矗立。在司法實務中,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適用亦是通過個案中利害關系人提起訴訟,請求于特定的債權債務關系中“刺破面紗”,從而要求公司股東與公司承擔連帶責任以保護自身權益的方式而展開。由此,便有學者對其在公司合并破產中的適用提出質疑,認為在合并破產中,將產生被否認人格的股東與公司資產合并、債務合并之后果,其針對的對象是全體債權人;相比于傳統(tǒng)法人人格否認訴訟中其針對特定債權人而承擔連帶責任,擴大了適用范圍,是對整面“有限責任之墻”的推翻,由此“刺破面紗”理論無法適用于公司合并破產。但若從法人人格否認的訴權集合以及法人人格的最終消弭的規(guī)范程序角度來看,其并沒有突破個案的矯正。
一方面,合并破產是各個債權人“法人人格否認”訴權的集合。從實際效果來看,之所以要進行公司合并破產,是因為各公司之間在財務、運營、人員等方面高度混同,人為或有意地忽視了法律賦予公司的獨立人格,損害債權人利益,進而需要將其合并破產。其并非僅在單個債權債務關系中進行了人格混同,而是一種普遍性、長期性的人格混同。因此于理論而言,每個債權人都可以行使訴權,請求“刺破面紗”,但倘若如此必然耗費大量司法成本,或可從《企業(yè)破產法》中尋求問題解決方法。
《企業(yè)破產法》規(guī)定在公司實施破產時,債權人通過組織會議的形式介入到破產程序中,于法院指定破產管理人后行使集體的監(jiān)督權利。若法院在此過程中否認了破產公司的法人人格,則所有的合法債權人均可據(jù)此向破產公司之股東主張對債務的連帶責任。此情形可被視為母公司被子公司的債權人集體“刺破面紗”,雖然在形式上屬于債權人之權利通過會議集中行使的結果,但于實質上仍然是諸多個別的、獨立的“法人人格否認”請求權,與“刺破面紗”的個案效力并無沖突。只不過此種否認的請求權的集合通過破產程序進行了簡化合并,而無須再分別訴訟并判決。但需要說明的是,此種程序上的合并簡化還是需要法律規(guī)范的明確依據(jù),或可在破產法司法解釋中對其進行明確規(guī)定。
另一方面,破產程序中關聯(lián)公司的法人人格并非消滅。法人人格乃法律擬制之物,即“人格”一物本身應當由具備自主思想的人類主體所享有,但為了在經濟生活中隔離股東風險,實現(xiàn)投資效益的最大化,法律擬制性地賦予了法人以人格。而消滅法人人格,亦應當嚴格依照法律實行公司的破產清算,進而于行政程序上注銷,最終產生法人人格消滅的后果。在破產中,為了保護債權人利益,合并是一種對法人人格的合一或“有意的忽視”,其只在破產程序中產生連帶責任的效果,不產生程序外的實體上法人主體資格消滅之效果。其原因即在于本身法律出于隔離風險之目的,法人人格可以獨立,但實際上關聯(lián)公司的股東人為地忽視法律賦予公司的獨立地位,造成公司與股東、公司與公司之間的人格高度混同,以至于需要暫時性地消滅其擬制人格,將關聯(lián)公司重新視作一個實體企業(yè),并使用其整體的財產實現(xiàn)債務償還。值得注意的是,合并破產重整后而留存的公司仍然保留各自獨立的法人地位,而非對關聯(lián)公司的法人資格進行永久地、絕對地、全面地消滅,除非是破產清算并注銷。這也是“刺破面紗”理論的應有之義。
綜上,在實質合并破產中運用“刺破面紗”理論與其個案性并不矛盾。
2.適用“刺破面紗”進行合并破產并非僅適用于特定關系的關聯(lián)公司
中國《公司法》2005 年修訂時在第20 條首次引入了法人人格否認制度,該條第3 款規(guī)定:“公司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逃避債務,嚴重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的,應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庇纱丝梢?,在實定法上,目前僅涵蓋了正向刺破面紗的情形,即股東對子公司之債務承擔連帶責任。但股東對子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的逆向刺破,以及同一母公司的關聯(lián)公司間的債務連帶責任,即橫向刺破,均無法通過對第20 條的文義解釋獲得直接適用。由此,反對“刺破面紗”理論適用于公司合并破產的學者便提出其僅能適用于特定關系的關聯(lián)公司,即破產債務人是從屬公司,關聯(lián)公司為控制公司的情形;對于控制公司要破產清算,而意圖訴請從屬公司合并破產,或者兄弟公司之一破產清算,而意圖訴請其他兄弟公司合并破產的情況,現(xiàn)有法律無法有效規(guī)范。針對于此,需要借助于“逆向刺破面紗”與“橫向刺破面紗”。
第一,“逆向刺破面紗”。當前中國《公司法》第20 條之規(guī)范場景,多見于母公司濫用其對子公司的控制權,為后者制造法律上的不利益,例如增加對股東的債權、承接股東的債務、置換不良資產等,從而影響子公司的整體償債能力,對子公司債權人之利益產生實質威脅。上述諸般情形,皆可為“正向刺破面紗”所規(guī)范。但是,控制公司面臨即將破產,從而將自己的有效資產轉移至從屬公司,進而逃避債務,損害其自身債權人利益的情形在破產實踐中亦較為常見,甚至是一種普遍性的做法[23],但其無法為“正向刺破面紗”所規(guī)范。強烈的現(xiàn)實需要要求法院必須尋求到問題的解決方案,針對于此,中國法院的做法是尋求其他法律條文作為依據(jù)以“逆向刺破面紗”。譬如在(2009)穗中法民二終字第1699 號判決中,法院以《公司法》第3 條的原則性條款作為依據(jù),認為在該案中法人人格獨立地位被濫用,因此可否認法人人格[24]。另有法院尋求民商法的基本原則以作為裁判依據(jù),如最高人民法院(2008)民二終字第55 號判決認為,股東通過控制權來濫用公司的獨立人格,從而逃避其債務,違背了誠實信用原則和公平原則,應當承擔連帶責任[24]。
由以上可以看出,“逆向刺破面紗”在中國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需求,對于《公司法》第20 條第3 款無法規(guī)范的困境,中國法院基本上尋求法律中的原則性條款以解決問題。但必須承認的是,此種無明確法律依據(jù)而試圖尋求法律原則的做法實乃法院面臨現(xiàn)實問題而不得不作出的“無奈之舉”。因此,雖然“逆向刺破面紗”在中國已有實踐,并且能夠“牽強地”尋求到法律規(guī)范依據(jù),但倘若試圖將其適用至關聯(lián)公司合并破產當中,還是應當有明確的法律依據(jù)。
在判斷是否需要“逆向刺破面紗”時,判斷標準應當與“正向刺破面紗”相一致,即只有母子公司之間存在人格混同,才能夠請求法院刺破面紗、判決子公司承擔連帶責任。如此,“逆向刺破面紗”便能夠解決《公司法》第20條第3款所不能規(guī)范的控制公司為逃避債務而將資產轉移至從屬公司的情形,同時又避免了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之延伸標準的模糊性。
第二,“橫向刺破面紗”。除了具有股權關系的母子公司之外,在同一控制公司之下的兄弟公司不能被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所規(guī)范是《公司法》第20 條第3 款所面臨的另一理論質疑。而事實上,中國司法實踐中對于此類情形的法人人格否認亦有前例,在最高人民法院第15 號指導案例“徐工集團工程機械股份有限公司訴成都川交工貿有限責任公司等買賣合同糾紛案”[25](以下簡稱15 號指導案例)中,法院認定作為被告的債務人與屬同一母公司的另兩個兄弟公司存在人格混同,需要承擔連帶責任。但在尋求裁判依據(jù)時,徐州市中級人民法案在判決書中載明的是“參照適用《公司法》第20 條第3 款處理”。由此可以看出,與“逆向刺破面紗”一樣,“橫向刺破面紗”同樣出現(xiàn)了法院因為現(xiàn)實審判之需要而創(chuàng)造性地適用法律或尋求規(guī)范依據(jù)之情形。但是不能因為其是最高法院公布的指導案例就認定其具有權威性而要求法院一定在該類案件中參照適用,有學者就對于兄弟公司之間人格混同參照適用《公司法》第20 條第3 款提出了質疑,認為此乃法律規(guī)范的類推適用,而類推適用的前提是出現(xiàn)法律漏洞,但從15號指導案例的案情來看,其并不等于法律漏洞。因此,法院同樣可以從《公司法》第3 條或民法的誠實信用與公平原則中尋求裁判依據(jù),判定兄弟公司之間法人人格否認從而需要承擔連帶責任[26]。
基于以上,“逆向刺破面紗”與“橫向刺破面紗”在中國均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需求并已有司法實踐,但受制于《公司法》第20 條第3 款規(guī)范的限制,中國法院只能尋求其他法律規(guī)范作為依據(jù)或者創(chuàng)造性地適用法律條款?!皡⒄者m用”面臨著其并非為法律漏洞填補的質疑,因此倘若要將“刺破面紗”理論完整地適用于關聯(lián)公司合并破產,當前較為妥當?shù)牟门幸罁?jù)還應當是《公司法》第20條第3款以及《公司法》第3 條法人人格獨立的原則性條款加之《民法典》的誠實信用與公平原則。
1.實質合并破產是法人人格否認的效果延伸
中國《公司法》規(guī)定的法人人格否認之后果是“股東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此種“刺破面紗”的效果是否可以延續(xù)至破產程序中還需要對其進行規(guī)范解釋。針對于此問題,一種觀點主張,適用法人人格否認的效果是將公司與關聯(lián)公司視為一體,此種效果可以擴張到法院判決的既判力和執(zhí)行力上。但相反觀點則指出,破產程序本質上屬于概括執(zhí)行的程序,與在個別債權糾紛中具體檢驗的法人人格制度相比存在差異,應避免將人格否認的判決的既判力直接擴張至執(zhí)行階段[27]。
從《公司法》與《企業(yè)破產法》的關系來看,反對觀點可以說是人為地割裂了二者,《公司法》乃規(guī)范公司成立、運行、發(fā)展的法律制度,而當具有破產理由時,則由《企業(yè)破產法》進行規(guī)范。依照公司建立、生存、發(fā)展與滅亡的關系,兩法本即具有邏輯遞進關系。在法律部門當中,《公司法》與《企業(yè)破產法》更是同屬于商法的單行法律。倘若認為《公司法》的規(guī)范就一定不能適用于破產程序,則屬于人為割裂具有緊密聯(lián)系的兩部法律,不具備充足理由。而且,《公司法》中的法人人格否認制度與《破產法》的債權人公平救濟之立法目標具有規(guī)制理念上的相通之處。同樣作為債權保障制度,法人人格否認與破產制度都是以通過平衡公司的所有者與債權人的利益來實現(xiàn),而僅將法人人格否認限定在《公司法》的狹小范圍內,無法解決破產程序中法人人格否認的需求問題。因此,在對待公司破產合并上,“刺破面紗”理論應當不局限于《公司法》之限制,而應將效力延續(xù)至破產程序中。
承前論,實質合并破產不是消滅公司的獨立人格,其本質后果僅是在破產程序中否認公司間的獨立性,并形成對外償付的共同資產池。盡管合并重整后將產生部分公司人格消滅的情況,但這絕非實質合并本身的效果,而是伴隨破產行為開展而可能產生的結局——即便不存在實質合并,破產程序中也會存在人格最終消滅的情形,即清算破產。綜上,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的直接法律效果在于公司間人格獨立性之否定,本質上仍舊屬于“刺破面紗”理論中的法人人格否認范疇。
2.關聯(lián)公司之間責任合并的證成
實質合并破產被眾多理論學者與實務人士所擁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其能夠消滅關聯(lián)公司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減輕公司破產程序的成本。不過,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能否發(fā)生在適用“刺破面紗”理論而破產的公司之中,則需詳盡的規(guī)范解釋。中國《民法典》第557 條規(guī)定了債權債務終止的特定情形,其中第五種情形為“債權債務同歸于一人”,即學理上的“債務混同”。概言之,此種情形發(fā)生在因繼承、公司合并等特定事由,使原本一方享有的債權、另一方負擔的債務同歸于一方當事人[28]。而在“刺破面紗”理論的適用中亦存在這種“混同”現(xiàn)象,即關聯(lián)公司之間故意地違背了法人人格獨立的基本原則,破產合并后的各法律主體自然在實質上被視作是同一實體,此時發(fā)生的債權債務終止和債務混同之法律效果是一致的。由是觀之,人格混同才是關聯(lián)公司間的債務求償權消滅的必然結果,而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就并非是唯一的理論依據(jù)。
基于以上闡述,可以發(fā)現(xiàn)適用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與“刺破面紗”理論均導向了同一結果,即公司的合并破產,可以說是“殊途同歸”。但從理論上分析,發(fā)端于美國的實質合并破產規(guī)則存在著一定的模糊性問題,適用已經被寫入中國《公司法》當中的法人人格否認制度能夠對公司合并破產作出合理解釋。但必須承認的是,這僅是關聯(lián)公司合并破產這一難題的開端,后續(xù)如破產啟動程序、債權人會議組成、管理人選擇等問題,關聯(lián)公司與單一公司破產還存在較大差別,需要建構更為精細的規(guī)則制度以化解關聯(lián)公司破產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