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廷奎
回望來途,六十歲退休之前,我從事的職業(yè)有兩個,一個是當兵,一個是當編輯。二者各十八年,可謂整齊對稱,界限分明,如同近體詩中間的兩個對偶的句子。在我的人生中,它們平分秋色,皆我所愛。
1985年,中國百萬大裁軍,我成為其中的一員。由軍隊轉業(yè)地方,是人生的一個十字路口,我沒有選擇從政,也沒有選擇經(jīng)商,而是毛遂自薦到百花出版社當編輯。在詩人張雪杉的引薦下,我對時任社長兼總編輯的謝國祥說:“我到百花,一不要官,二不要房子,只做編輯就行了?!蔽遗滤涣私馕?,又追加了一句,“我是吉林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敝x幾乎未假思索,就答應了。這或許因為雪杉提前做了介紹,或許與我經(jīng)常在報刊上發(fā)表些文字有關。
1986年新年伊始,我被安排到百花綜合編輯室任詩歌編輯。我編輯的第一本書是白金的詩集《愛的呼喚》。初見白金,我便告訴他:“在60年代的《詩刊》上,我讀過你寫的組詩《血鑄的檄文》,那時我還是一個高中生?!彼犃?,喜不自勝,遂把我引為知音、摯友,至今仍保持著友誼。他的這本詩集里的詩,與其當年的作品,語言風格變化不大,與朦朧詩、現(xiàn)代派則是格格不入。當時的詩壇旗幟紛揚,而詩歌市場卻冷落沉寂,寫詩的人比讀詩的人多。他對我說:“我的詩集能夠出版,感謝你?!蔽艺f:“應該感謝百花社領導和雪杉,選題都是他們早就確定的,我不過是個執(zhí)行者?!蔽揖庉嫷牡诙驹娂浅械略娙撕卫淼摹洞旱酿佡洝贰:卫淼脑姡瑯阕?、厚重,有山野的靈氣,追求意境的清麗。我去承德見到他,便想起“詩如其人”這句話,真是半點不假。
編過兩本書,我對編輯工作的基本程序和要求算是初步熟悉了,文字上的糾錯正訛、寫內(nèi)容提要,對于我來說,并不困難。但僅僅做到這些,還不能算是合格的編輯。合格的編輯應該是既能策劃選題,又能潤色加工的人。策劃選題不是一個人坐在屋子里苦思冥想就可以完成的,而需要結識文藝界、社會各界的作家、編輯家、專家、教授,與他們交朋友,聽他們提建議。孤家寡人閉門造車,組不來好稿子。這一方面,我應該感謝社領導和雪杉同志。雪杉作為我的直接領導(編輯室副主任),他從不以朋友為私,介紹了許多詩人、編輯同行與我相識。他同我一起出差,介紹我參加各種文學聚會,使我眼界大開,朋友廣布。我的一個同學朱晶在吉林省文聯(lián)工作,他給我來信說:“歡迎你回到文人堆來?!闭f實在話,我回到文人堆里確有如魚得水之感。學而優(yōu)則仕,仕而止則學。我想,當兵是我的義務,文學才是我的家園。陶淵明辭官回家,曰:“田園將蕪胡不歸?”我回到文學家園,認識到我的寫作,也到了轉型的檔口,如不換換環(huán)境,拓寬視野,改變一下風格,可能也會荒廢。
一邊當編輯,一邊寫作,是當時的風氣,也可以說,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歷來如此。魯迅、茅盾、葉圣陶、臧克家、孫犁都有過這種經(jīng)歷。編輯與寫作是一個統(tǒng)一體。我體會,在為作家作品審讀加工的過程中,編輯先讀為快,可以學到許多知識和藝術技巧;自己寫作,也能體驗作家創(chuàng)作的甘苦,與他們交朋友,有共同語言。1986年春夏之交,我到湖南湘西參加北岳出版社舉辦的一個筆會,認識了作家浩然、汪曾祺等,也與岳陽市文聯(lián)的作家羅石賢一見如故。他對我說:“我要寫一個長篇小說,書名《軍妓》,是反映岳陽軍民抗日斗爭題材的,不知你有沒有興趣?!蔽易屗v了故事梗概,建議他寫日本軍妓,可以讓她們反戈一擊,參加到中國的抗日游擊隊中來。因為在日本國內(nèi),她們也是被壓迫的人。他說:“實際情況也是如此?!蔽覀兿嗾勆跚?。他接受了我的建議。第二年,《軍妓》在我社出版,第一版即印行七萬多冊。以后曾數(shù)次重印,成為常銷書。也許就因為這個緣故,兩年后,我被安排到小說編輯室任主任,薛炎文為副主任,由顧傳菁副總編輯直管。從此,我開始了一個新的編輯歷程。
此時正是社會轉型時期,市場經(jīng)濟的大潮沖擊著一切領域,出版社這個清凈之所,也未能幸免。百花社體制與全國出版社一樣,是事業(yè)單位企業(yè)管理。就是說,自己掙錢自己花,上級不再管工資撥款。這就逼迫出版社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好書(有學術價值,純文學的詩歌散文)因為賠錢出不了,壞書(低級趣味的、有色情描寫的)因為賺錢大泛濫。一些書商,乘機大發(fā)其財。買賣書號屢禁不止。我于1989年7月著文《治“黃”芻議》,發(fā)表在《天津日報》上,提出治“黃”的一些主張。這篇文章,《中國文化報》予以轉載,小有影響。我的一個本家子弟名叫顏建國的,看見了此文,從山東東平教育局來信聯(lián)系,遂成文友。后來,他到湖南結識了省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顏家龍,還給我求來一副家龍的墨寶,至今還掛在我的居室的墻上。這也算是一個意外的收獲。在這前后,社領導派我和趙中令、張雪杉前往老作家方紀的居所,為他送去剛剛出版的《方紀文集》。他住在五大道小區(qū)的一座獨門獨院的小二樓上,見到自己一生文字的結集,非常高興。他高高的個頭,面容白皙,雖然大病初愈,卻依然穿戴整潔,容光煥發(fā)。我們送上兩本還沾著油墨香的新書,請他看封面設計、印刷質(zhì)量,問他:“滿意嗎?”他連聲說:“好!好!”請他簽名,他也連聲說:“好!好!”他雖然身體有殘,右手麻木,但精神尚健,每天堅持用左手練習書法,據(jù)說已經(jīng)有兩年多的時間了。他領著我們到一個書桌前,那上面放著一大摞他新近完成的書法作品,示意我們可以任意選取。我們問他:“這些作品都是你左手寫的嗎?”他點頭,連聲說:“就是!就是!”我們展開他的作品,贊嘆道:“寫這么多的字,也要花許多體力的?!彼c頭,又連聲說:“就是!就是!”直到我們告辭,他總是重復、交替說著這兩句話??磥?,他的病影響著他的思維和發(fā)音。他才六十多歲,他為革命奮斗了四十多年,如果沒有“文革”,他的文學翅膀也許如雄鷹在萬里天空中飛翔。現(xiàn)在,他只能用左手寫字了。我選取了一副長聯(lián):“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保ㄔ里w《滿江紅》)。落款“方紀左手”。字字端鍇,筆酣墨飽。我?guī)Щ貋恚藗冑澆唤^口。后來,有人以給我裱糊的名義,拿了去,至今緲若黃鶴,不見蹤影??磥?,他是據(jù)為己有了。
此前,除編詩外,我也參與《現(xiàn)代通俗小說叢書》(10本)的責任編輯工作,對張恨水、劉云若、張愛玲、陳慎言等現(xiàn)代通俗小說家的作品有所涉獵。此次我到小說組,與炎文合作,也干成了幾件事。一是編輯《九九文化叢書》(10本),用總編輯的話說,出版此書銷售對象是政府部門的老齡委,是將李先念的錢從這個口袋,放進另一個口袋。二是編輯《瓊瑤小說叢書》(6本)。為此,我與炎文專程到北京,見到了瓊瑤與其丈夫平鑫濤先生。這是瓊瑤第一次回大陸。我們曾在《小說月報》轉載過她的《我是一片云》,我和炎文是專程給她送稿費,并與之商定再出一套《瓊瑤小說叢書》。平鑫濤比較胖,很健談,瓊瑤顯得很年輕。她收到稿費還有點驚疑和膽怯,可見她對大陸還不是很了解。第三,出版了一套《歷代改革家傳記叢書》,商鞅、王安石、張居正、譚嗣同等皆在其中。有人提出,漢代的王莽也應在此列,我沒有同意?!巴趺еt恭未篡時”,這是歷代的共識。今天有人企圖為他翻案,談何容易。在我快離開小說室的時候,我責編了南京作家龐瑞垠的長篇非虛構小說《逐鹿金陵》,寫的是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周恩來與蔣介石的代表、美國人馬歇爾談判的故事。此書出版后,獲國家級大獎,在此略記備忘。此書組稿者薛炎文,這時他已擔任總編輯了。在我臨近退休之前,我從待了十年的小說室出來,到散文編輯室任主任,這時我的精力、體力和活力已成強弩之末,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此時我心血來潮,編了一套《珍珠散文叢書》,收周國平、莫小米、周凡愷、李鈞、劉巽達、韓石山等人的散文短章,市場情況尚可。莫小米的文章,在天津《今晚報》上至今仍擁有廣泛的讀者。
市場條件下,還有一種出版方式是自費書。我未到出版社之前,只知道一個作家有了名氣之后,出版社就會為之出書,不知道還有自費出書這個名目。出自費書可謂市場條件下出版界的一大景觀。一些老作者,寫了一輩子小說、散文、詩歌,應該出書了,卻趕上出版社自負盈虧的年代。他們因為名氣不大,或者不從俗、不獵奇,不愿改變原來的語言風格,市場沒有訂數(shù),出了書,出版社要賠錢,出版社就不做這個賠錢的買賣了。怎么辦?作者拿出書的成本費、編輯費,印刷出來的書,由作者全部拿走。這個出版方式最先濫觴于詩集的出版。遼寧的阿紅、路地、劉萬石、李鴻璧都有詩集問世。后來,連我的老師吳開晉也在我社出了詩集《月牙泉》。這種方式也產(chǎn)生一些亂象,一些官員欲濫竽充數(shù),也要出書;一些毫無寫作能力的人,也寫小說,作古詩詞,這就讓編輯費了力了。有一個叫盧龍的老哥,寫了一本20萬字的小說,“老板”讓我當責編。我翻開稿子一看,通篇都是新聞語言,只此一點,就不夠出版水平。我的意見退稿,但“老板”說,你給修飾加工一下,給他出了吧!我硬著頭皮,幾乎給他重寫了一遍,交了差。人家交錢了,出版社有了收益,不出就違約,至于出了書有沒有人看,那就不管他了。過去,丁玲提出“一本書主義”,讓我們都崇拜作家?,F(xiàn)在,你出十本書,也不過爾耳。
熱心為別人出書,卻一點不為自己出書上心,我是一個多么高尚的人??!其實,我不是不想出書,而是不夠條件(名氣不大,沒有市場效益)。而我又不想搞交換,即:兩個出版社的編輯,你給我出一本,我給你出一本。這種現(xiàn)象,當時屢見不鮮。我想,我還是在編輯之余,好好地寫作吧!18年編輯生涯,正是我創(chuàng)作高峰期。今朝兩點三點雨,明天四朵五朵花。詩歌、散文、評論,我的文字,幾乎每個月,都會在各種報刊上問世。我退休后,出版了三本書,一本詩歌《五篇楓葉》,一本散文《牛背上的黃昏》,一本評論《品書與品人》,其中的篇什,大部分都是那個時期的作品。
我贊成做一個作家型、學者型的編輯。這樣的編輯,編輯同行多,作家朋友多,這就是文人堆。我當編輯后,連母校吉林大學中文系的老師、同學也高看一眼。我的老同學丁國成在《詩刊》見到1985年“青春詩會”專欄發(fā)了我的詩,在當期評介文章中多處提及,加以點贊。他把我的情況傳至母校,我的一個師姐周航,時任北方婦女兒童出版社副總編輯,專程來天津看我。她是我的老師喻朝剛教授的夫人。喻老師去世后,她整理出版了幾百萬字的《喻朝剛文集》《宋詞選講》。她是一個熱忱、勤奮的人,至今與我保持著聯(lián)系。我的老師、同鄉(xiāng)車成安教授出了散文集,我為之寫一篇評論《聆聽天籟》,刊登在《吉林大學報》上,是我們的師生之誼留下的文字的痕跡。文人堆,出版社同仁、編輯界同行、詩歌界同道、大學的同窗,軍界的文友……多么文質(zhì)彬彬、才華橫溢的一群人!我到了百花社,生活在他們中間,宛如走在空氣清新、綠草如茵的山林,快樂而舒暢。至于有些玩弄權術的人,搬弄是非的人,諂媚求主的人,錙銖必較的人,少與他們交往就是了。物欲橫流的年代,也可以清清白白做人?!?/p>
2023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