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首批庚款留美生的選派于1909年開始，起初由外務部全權(quán)負責，后因朝局變動，學部不斷積極介入選派活動，形成了由外務部與學部兩部共管的局勢。在商討細則的過程中，保守勢力與激進勢力展開了激烈的斗爭，導致選派細則難產(chǎn)。由于美國的干預，最終方案參考多方利益制定而成，外務部與學部的矛盾也不得不通過“平分名額”的方式加以制度化的妥協(xié)。首批庚款留美生選派中外務部與學部之爭是清末新政中保守勢力與激進勢力斗爭的縮影，反映出當時清政府中央部門間權(quán)限劃分不清及利益團體利用制度漏洞徇私舞弊，為晚清之后的亂局埋下了隱患。

關(guān)鍵詞：庚子賠款；外務部；學部

中圖分類號：K257;G648.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3）14-0128-04

The Debate Between the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and the Department of Education in the

Selection of the First Group of Indemnity Students to the United States

Liu Jianpeng

（Jili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103）

Abstract： Under the Boxer Indemnity， the selection of the first group of indemnity students to the USA began in 1909. Initially， the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was in charge of the selection， but as the dynasty changed， the Ministry of Academic Affairs actively intervened in the selection activities， creating a situation in which these two ministries were in charge of the selection activities together. During the rule-making process， there was a fierce struggle between the conservative and radical forces， making it difficult to settle the selection rules. Due to the interven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 the final plan was formed with reference to many parties interests， and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se two Ministries had to be institutionalized and mitigated through the “equal sharing of quotas”. The dispute over the selection of the first batch of indemnity students to the USA was a microcosm of the struggle between the them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s New Deal， reflecting the unclear delineation of authority between the central departments of the government and the exploitation of system loopholes for favoritism by the interest groups， which posed a hidden danger for the chaotic situation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Keywords： the Boxer Indemnity; the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the Ministry of Academic Affairs

1908年5月，在中國三任外交官及美國非政府人士的籌措下，美國國會通過決議，核準將美國庚子賠款退還中國。清政府圍繞這筆退款的用途展開了爭論，最后美國政府從自身利益及國際形勢出發(fā)，決定將其用于中國的教育事業(yè)。直到1909年10月，首批庚款留美生被派出，歷時一年有余。其中時間雖短，但卻在晚清政局中掀起一陣不小的波瀾，這反映出當時清末新政改革進程中存在的一些問題，也展現(xiàn)了當時歷史局面的復雜性。

一、美國退還庚款與留美計劃的確定

1901年，清政府與英、美、俄、德、日等十一國簽署了最為屈辱的《辛丑條約》。根據(jù)條約中的賠款規(guī)定，美國應得的賠款是三千兩百多萬兩白銀，折合美金兩千四百多萬元。利息共約兩千九百萬美元，本息總共約五千三百多萬美元。當時，如何使用這筆賠款，美國朝野上下頗有一番爭議。國務卿海約翰從維護美國在華利益出發(fā)，帶頭表示“美國所收庚子賠款，原屬過多”，可以考慮退一部分［1］。

1907年初，駐美公使梁誠通過運作與其深交的內(nèi)務部與工商部主事者格斐路與斯特勞斯向美國總統(tǒng)發(fā)起提議［2］。梁誠緊緊抓住時機，獲得了羅斯?？偨y(tǒng)的個人應諾，美國將多得的庚款退還中國。后又經(jīng)周自齊、伍廷芳兩任駐美公使籌措，終于敲定了美國首次退回庚款議案。1908年5月議案正式被通過，美國國會通過決議：核準將美國庚子賠款數(shù)減至13 655 492.69美元，余下10 785 286.12美元退還中國［3］。

在美國通過退還庚款議案后，美國退款已成定局，那接下來就是退款用途的問題。當時國內(nèi)對退款用于何處一時爭端不斷，國內(nèi)各勢力對此虎視眈眈，北洋軍閥袁世凱等人想借庚款修路來實現(xiàn)其擴軍計劃，清廷老官僚徐世昌主張用其辦銀行來開發(fā)東北三省以應對日本的侵犯。

然而由于退款的自愿性，此事的決定權(quán)自然在美國手中，這些計劃統(tǒng)統(tǒng)被美方所反對，一是日本聽聞中國要借此退款來抵抗日本的消息后，與美國積極接洽，最終雙方結(jié)成同盟，美國選擇了聯(lián)合日本而舍棄中國，所以斷斷不會同意損害日本利益的計劃；二是美國一直致力于通過教育活動從而進行文化溝通，最終達到商業(yè)上的成功。美國將最終贏得一批既熟悉美國又與美國相一致的朋友和伙伴［4］。這種想法從美國傳教士使華就開始了，然而美國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一直得不到清政府的重用，因此美國堅持用退款幫助中國辦學，并表示希望這些學生學成歸國后擔任公職的愿望，借此擴大美國在中國的影響。由此，庚款留美計劃得以確定。

二、外務部與學部的斗爭

當時，此事被正苦于沒有經(jīng)費的學部獲悉，借此時機積極介入退款的具體流向事宜。但學部發(fā)起的提議被外務部榷算司阻撓，并致函度支部度支部：官署名，成立于1906年，清代掌管財政事務的機構(gòu)，主管官為度支大臣，另有左、右侍郎和左右丞、左右參議。聲明稱減款之事尚未確實，要求度支部擱置學部派款要求［5］。由此，外務部和學部拉開了爭奪退款使用權(quán)的帷幕。

外務部成立于1901年，它的前身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因當時常與西方交涉，位列六部之首，外務部常常有侵犯別部職權(quán)之嫌。學部成立于1905年，統(tǒng)一管理全國教育。學部是一新成立的部門，職責劃分亦不明確，所以常與其他中央部門相互掣肘。關(guān)于學部各項收入的性質(zhì)，除了學部俸銀及原由戶部撥發(fā)的八旗學堂經(jīng)費與國子監(jiān)膏火外，大學堂、學務處與學部的入款不在部庫支出之列［6］。學部承受新舊教育體制改革的重任，苦于沒有教育資金來源，沒有保障，故積極爭奪退款的使用權(quán)，以期作為學部的經(jīng)費來源。

1908年，庚款留學事項提上了日程。7月，外務部先后與駐美公使伍廷芳、駐京美使柔克義商量了具體派遣方案。10月，公使柔克義在給美國國務卿魯特的信上附了袁世凱制定的具體留美的章程草案。從此草案中可以看出，外務部在其中有舉足輕重的作用，而學部則負責一些甄別資格考試等微末事項。甚至也有報刊爆出外務部想直接越過學部，全權(quán)負責庚款留美事宜，這些無疑對學部的處境來說是惡劣的。

鑒于這個情況，學部官員立即采取了一系列活動，企圖扳回一局。從當時報刊中學部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我們可以看出一些端倪。除了從輿論上占領(lǐng)制高點，學部也率先對各省發(fā)出了選派留美生的消息，隨后各省紛紛響應。安徽就是在得知學部發(fā)出的消息后，選送了六名學生來中央［7］。

隨后因朝局變動，學部與外務部關(guān)于選派權(quán)的爭奪也有了一些變化。1908年，慈禧太后與光緒帝病逝，中央大權(quán)轉(zhuǎn)移，素對袁世凱有嫌隙的載灃攝政，上臺伊始，外務部的幕后大佬袁世凱就被罷黜，外務部的特殊背景不復存在，選派權(quán)爭奪的優(yōu)劣之勢急轉(zhuǎn)直下。

然而，在庚款留美選派權(quán)的爭奪上，學部很好地利用了朝局的變化，對于外務部進行有力的打擊，挽回了一局。隨后有外刊爆出，學部將全權(quán)負責選派之事。但其中涉及與美外交事宜，因此外務部協(xié)同辦理［8］。到此，庚款留美生的選派進入了外學兩部共管的時期。

庚款留美選派的歸屬權(quán)確定后，擺在外學兩部前的主要問題就是如何選派，即選派方式，具體包括選派人數(shù)、辦法、分配學額等方面。外學兩部在選派方式上產(chǎn)生了分歧。以梁敦彥為首的外務部主張效法1872年的留美幼童，選取年少學生進行徹底的西化教育。梁敦彥還曾建議送上千年少學生直接留學美國，學成歸國后分配各地，之后在地方上直接完成改造。分管學部的張之洞，以其《勸學篇》而得名，“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即“中體西用”，清末洋務派的指導思想。主張以中國倫常經(jīng)史之學為原本，以西方科技之術(shù)為應用。初由馮桂芬提出，后由張之洞在《勸學篇》中系統(tǒng)闡述。便是出自其手。因此，以張之洞為核心的學部主張選派有中學根基的學生前往，張之洞的這種態(tài)度可以從當時的相關(guān)報刊中窺察一二?！洞笸瑘蟆穲蟮婪Q：“張相國與榮尚書會議，凡出洋留學者多半聰穎少年，遽行擢用殊為可惜，務須設(shè)立通儒院，以經(jīng)史為主，凡留學歸國者，令其入院肄業(yè)，庶幾中外學識融會貫通，體用皆備矣?！保?］從中可以看出張之洞的中學為體在這里表現(xiàn)的很明顯，他主張設(shè)立通儒院，讓歸國學生在此接受經(jīng)史的熏陶，肄業(yè)之后才能得到任用。

外學兩部官員關(guān)于如何選派留美生的意見分歧，與他們各自所出身的教育體系有很大關(guān)系。梁敦彥是1872年晚清所派第一批留美幼童之一，后官至外務部尚書，從幼童時期就在美國學習與成長，對西方教育有莫名的好感，主張全盤西化教育，也可在一定程度上歸為激進派；而分管學部的張之洞，它出身于舊科舉，14歲中案首，不滿16歲中解元，在27歲時中探花，這種經(jīng)歷在一千多年的科舉史上也不多見，因此他對中學、功名看得非常重。他擔憂西學教育過于膨脹，會對中學教育產(chǎn)生打擊，因此極力反對梁敦彥等人的主張，也可在一定程度上歸為保守派。他們身處的教育體系不同，導致了他們的教育理念也相差甚遠，最終這種理念演變成了對派遣細則上的針鋒相對，如年齡、功名、考試資格等，這也是導致派遣細則難產(chǎn)的主要原因。

外務部與學部之爭遂演變成激進與保守之爭，態(tài)勢也愈演愈烈。1909年3月，《新聞報》發(fā)表了一篇關(guān)于選派學生赴美留學的文章［10］。從這篇批判文章可以看出，這篇報道將矛頭直指以留美幼童梁敦彥為主的外務部?？梢钥偨Y(jié)出兩部的主張與爭端：就年齡而言，學部傾向派遣大齡的學生，而外務部傾向派遣低齡學生；就資格而言，學部必須要中學校文憑的學生才具備入學考試資格，而外務部傾向不拘一格招人才。

三、制度化妥協(xié)與庚款留美生的考選

1909年夏，清政府在北京侯位胡同正式設(shè)立了游美學務處。這個機構(gòu)專門負責利用退款向美國選派留學生，同時也是外學兩部制度化妥協(xié)的外在表現(xiàn)，即協(xié)商場所。該機構(gòu)的人事安排體現(xiàn)了外務部與學部之間理念、利益的較量，最終以總辦身兼兩部身份，并各派一名會辦的方式而妥協(xié)。

在兩部聯(lián)合上奏折《收還庚子賠款遣派學生赴美辦法大綱事》之前，游美學務處的籌備工作已經(jīng)開始了［11］。1909年5月，外務部決定任命外務部左參議周自齊總辦選派庚款留美生相關(guān)事宜。周自齊有留美經(jīng)歷，并且外交工作經(jīng)驗豐富，參與過庚款留美的談判，由他出任總辦一職應該說是十分合適的。創(chuàng)辦初期，在人事安排上，外務部主張設(shè)一名總辦，兩名會辦，但分管學部的張之洞似乎有不同意見。8月8日，張之洞為游美學務處人事安排事致函外務部：

“敬復者，前奉惠示，敬悉一切。游美學務處派周參議為總辦，由兩部會同札派各節(jié)辦法，均極允當，惟事關(guān)兩部，似以各派總辦一人察承兩衙門堂官會同辦理此事，較為靈捷。前在樞廷已與那中堂商妥，貴部派周參議，敝衙門派楊郎中熊祥，現(xiàn)擬仍照前議，派總辦二員，即如尊議，由兩部會同札派，仍請貴部主稿，以便早日派定，及時創(chuàng)辦。既派總辦二員，自無庸再派會辦，擬改設(shè)為書記官或文案二員，專司辦理華洋文牘，即由兩衙門各派一員分司其事，總期同心合力，以濟要公，即請執(zhí)事裁定示復?！保?2］

從信中可知，張之洞開信函開頭表示由周自齊任總辦，兩部會同札派各節(jié)辦法，都極為合適。但后來又提出，兩部各派出一名總辦，并會同辦理此事，才較為妥帖，并稱已與外務部會辦大臣那桐統(tǒng)一意見。

張之洞與那桐談妥兩部各派一名總辦，這給外務部出了一個難題。外務部另辟蹊徑，在8月9日致函張之洞，稱“擬改派本部后補主事唐國安為總辦，與學部所派楊郎中商同處理一切”。對于外務部這一挑釁舉動，張之洞十分惱火，復函外務部拒絕唐國安出任總辦，但這也讓張之洞有了新的想法。學部采取了折中的辦法，同時也為符合兩部共管的規(guī)定，主張由周自齊身兼兩部之職，總辦庚款留美的選派事宜。至此，游美學務處人選派定，總辦周自齊、兩會辦為范源濂、唐國安。學務處總辦與會辦之爭到此結(jié)束。

在此之前，美國對此做出過預期。駐京美使柔克義認為在明年秋天之前，中國庚款留美生就能進入美國學校就讀。1909年5月，根據(jù)與清政府的協(xié)議，美國大使館向清外交部發(fā)出照會，并派中國事務參贊丁家禮為代表，幫助選拔學生。大多數(shù)美國學校都是在九月份開學，但直到1909年6月，中國也沒有拿出一個完整的派遣計劃。柔克義因此照會外交部，嚴加申斥，并稱如不從速派遣留美學生，請交還所退庚款。

面對著庚款被退回的威脅，外學兩部不得不暫時妥協(xié)。外務部與學部聯(lián)合起草的《遣派學生赴美辦法大綱》，得到了朝廷的贊同。這個大綱提出，派遣留學生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選取年齡在15—20歲之間的青少年，每年選取100名，考選中文、英文和專業(yè)技能。由學部和外務部聯(lián)合在北京招生，地方選送的考生也要在京復試；另一部分是，選取15歲以下的少年，每年選送200名，名額根據(jù)各省的大小和所負擔的賠款多少分配。這兩部分學生錄取后，都要進入留美預備學校集中培訓數(shù)月或一年，然后從兩部分學生中各選拔50名進入美國學習。未入選的學生，則繼續(xù)在留美預備學校學習，等待下一學期進入美國學習。很顯然，第一部分是學部“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意志的體現(xiàn)；第二部分是外務部徹底西化意志的體現(xiàn)，而兩部分各取50名學生，則是兩部以“平分學額”的方式達到了妥協(xié)。

經(jīng)過艱難的選拔，從各省選拔出150多名學生，直隸地區(qū)參考學生400余人，考試總?cè)藬?shù)600余人。外學兩部又對這600余名學生進行了統(tǒng)一考試。初試的時候，600余人淘汰了三分之二還多。復試后，錄取的學生僅有47人。這個數(shù)字遠遠低于中美雙方協(xié)議中規(guī)定的最初4年每年須派遣100名學生的約定。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此次考試錄取的47名學生僅僅是學部的學額，外務部的學額被擱置。外、學兩部通電各省督撫等，告之是年因時間緊迫，專取第一格學生先行派遣［13］。

另外，在錄取的這47名學生中，可以看到不少政要子侄的身影。就在選派細則確定后，多方利益訴求接踵而至。不斷有人向上遞條子托關(guān)系，甚至有官員相互約定確定錄取后送子侄進京，故而這次看似公平公正的考試，實則被別有心機之人徇私舞弊。從上榜生的名單不難看出過往政要的影子，如排名第五的唐悅良出身廣東香山唐氏家族，唐紹儀是其堂叔；排名二十七的金邦正是安徽人，他的兄長金邦平曾任袁世凱秘書；排名倒數(shù)第三的曾昭權(quán)出身湖南曾氏家族，祖上正是曾國藩，這種現(xiàn)象不勝枚舉。拋開考生個人實力，考生的背景似乎是這場考試勝出的重要因素之一，留洋已經(jīng)成為當時豪門貴胄子弟入仕的終南捷徑。

四、結(jié)束語

首批庚款留美生派出之后，從1910至1911年又相繼派出了第二批和第三批留美生，至辛亥革命前夕，總計派出留美生180人。庚款留美運動培養(yǎng)出許多有影響的人物，但庚款留美運動的影響不止于此。

庚款留美政策的最終實施是多方利益博弈的結(jié)果，反映出當時歷史局面的復雜性。從美國退還賠款來看，正是由于退款的自愿性，美方對退還資金的流向有著最終的決定權(quán)，同時受國際局勢以及以美國國家利益為中心的外交政策的影響，美國最終否決了中方提出的各種方案，堅持選派留美學生。最后，清廷也不得不同意派遣學生赴美留學。從庚款留美生的選派活動來看，該活動一直在中央及地方利益博弈下進行著，官員們徇私舞弊，中央部門間明爭暗斗，地方利益團體也暗流涌動。因此，庚款留美政策的實施是多方利益博弈下的結(jié)果，當時晚清政局的復雜性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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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李守郡.第一批庚款留美學生的選派［J］.歷史檔案，1989（3）：100-107.

作者簡介：劉健鵬（1999—），男，漢族，天津人，單位為吉林師范大學，研究方向為中國近現(xiàn)代史。

（責任編輯：楊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