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偉 高子涵
(江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近代以來,受西方語言學、哲學、文藝學、美學等學術思潮影響并與之交叉合謀,翻譯思想創(chuàng)新涌現(xiàn),形成異彩紛呈的“翻譯流派”。20 世紀90 年代“軟實力”概念甫出,便在世界范圍內(nèi)得到積極響應,由此生發(fā)了“軟實力”研究與應用的潮流。面對這一潮流,翻譯學界似乎并不積極,直到21 世紀初,中國香港學者張佩瑤才借助翻譯研究論文,指出“翻譯作為文化傳播的重要途徑,當然是軟實力基礎建設中核心的一部分”,因此“翻譯與軟實力的關系應該順理成章地進入翻譯學學科的研究議程”(張佩瑤2007)。然而迄今為止,翻譯與軟實力關系的研究一直未能在學科層面運作。有鑒于此,本研究試圖以對翻譯研究“文化轉(zhuǎn)向”的反思為對照,前瞻性地分析并勾勒翻譯研究的軟實力范式圖景。
翻譯學共同體基于“翻譯與軟實力”主題的學術研究有兩大特點:第一,國外研究基本缺失,主要文獻都來源于國內(nèi),這應該與我國借助中國文學外譯推進中國文化“走出去”、“講好中國故事”的實踐有關;第二,研究的文本類型大抵集中在文學作品或文化典籍,聚焦文學或典籍翻譯與(文化)軟實力的關系,這也間接證實了文學或文化翻譯對國家軟實力提升的意義(張佩瑤2007,2008;辛紅娟2009;劉明東,陳圣白2012;陳偉2014,2016;董首一,曹順慶 2014;李偉榮 2015;汪曉莉 2015;周曉梅2019 等)。縱觀這些研究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主題下的學術努力尚流于主觀判斷或歸結(jié),并不具有知識系統(tǒng)的體系性與抽象性特性,因而缺失知識體系的闡釋與建構(gòu)能力。而且,這些研究根植于現(xiàn)有翻譯學范式,體現(xiàn)為一種學術性補充或完善,并沒有依據(jù)演進的社會歷史語境開展迭代更新的理論探索與重構(gòu)。
社會歷史語境是深層次探究社會文化事件的入口,文化問題的歷史更新必然使得翻譯研究更變自身的內(nèi)涵、視點與范式。20 世紀90 年代,經(jīng)濟全球化浪潮加速。針對西方的知識霸權,國際學術界掀起非殖民化和以反對西方主流文化為特征的批判浪潮。在這一歷史環(huán)境中,翻譯作為一種跨文化實踐,毫無疑義地需要考量并回答時代背景下由于文化差異而引發(fā)的突出問題。翻譯研究的“文化轉(zhuǎn)向”由此發(fā)生,其本質(zhì)是翻譯研究實現(xiàn)從傳統(tǒng)的靜態(tài)性“語言研究”到“文化研究”的轉(zhuǎn)換,本意是“對那些脫離語境分析的研究感到很不滿,因而喚起學者關注歷史、政治和社會等重大問題”(巴斯內(nèi)特,黃德先2009:16),要旨則在于“對不同文化之彼此影響、相互作用的研究”(Bassnett & Lefevere 1998:9),不但關注文本之外的文化權力關系對翻譯活動的影響,更關注翻譯作為一種跨文化行為對目的語社會的影響與作用,由此對翻譯展開整體性思考、描寫或解釋。謝天振(2014)對此這樣評論,翻譯研究的文化轉(zhuǎn)向是“一種歷史的必然,是我們兩千多年來的翻譯活動和翻譯研究發(fā)展到一定歷史階段而必然出現(xiàn)的一個歷史性突破”。
20 世紀90 年代“軟實力”概念被提出并引入中國。軟實力概念建立在文化基礎上,這里的文化是指“為社會創(chuàng)造意義的一系列價值觀和實踐的總和”(奈2005:11),價值觀正是其核心或靈魂??梢?,在“軟實力”概念影響下,“文化”在國際關系中的地位被重視與放大,軟實力成為世界各國綜合國力競爭的戰(zhàn)略重點,而增強文化的競爭力則成為軟實力建設的中心任務。這一時代背景決定了翻譯“作為一個跨文化交際行為”(謝天振2014)與“軟實力”相遇而開展互動關系研究是一種歷史必然。當然,這一研究也有著深刻的學理必然性(陳偉2014,2016)。事實上,正如姜智芹(2014)所說,“中國文學的海外傳播是影響國家文化軟實力的重要因素,目前已成為學術研究的熱點”。從這個角度說,張佩瑤期待“探討如何把軟實力這個概念落實到翻譯實踐工作中”(張佩瑤2007),并認為把“傳統(tǒng)譯論英譯的困難與對策,以及傳統(tǒng)譯論英譯與軟實力的關系加以分析,就能為學科開拓更大的研究領域”(張佩瑤2008),無疑具有前瞻性。
值得注意的是,作為20 世紀下半葉與21 世紀兩大熱門概念,“軟實力”與翻譯研究的“文化轉(zhuǎn)向”卻始終沒有正面“相遇”,并由此迸發(fā)新奇而燦爛的學術火花,拓展新的學術與思想疆域,盡管張佩瑤(2007)早就指出,“由這個文化轉(zhuǎn)向發(fā)展出來的研究議題甚多,翻譯與國家實力的關系便是其中一項”。而且,兩者除了都以“文化”為經(jīng)緯或根基外,還有著各自作為一種知識體系或文化思潮近乎同構(gòu)的價值中心,這就是“權力”(power)。翻譯研究的“文化轉(zhuǎn)向”引入了權力、歷史、操控等文化概念,并由此重新明確相應的翻譯“功能”與“語境”,正如趙稀方(2017)所說,“在所謂的歷史語境中,最核心的動力顯然是權力,權力促使翻譯成為知識和文化塑造的手段”。作為國家綜合國力重要組成部分的一種“力量”,“軟實力”與一個國家的基礎資源、經(jīng)濟總量、軍事力量、科技水平等“硬實力”相對應,體現(xiàn)為一個國家依靠政治制度的吸引力、文化價值的感召力和國民形象的親和力等釋放出來的無形影響力。
在文化轉(zhuǎn)向占據(jù)主流的翻譯研究領域,從軟實力視角探討翻譯研究的必要性在于審察翻譯研究的軟實力范式與文化轉(zhuǎn)向是否具有完全的同構(gòu)性。答案無疑是否定的。第一,兩者涉及的社會歷史語境不同。謝天振(2014)指出,“翻譯研究的文化轉(zhuǎn)向正好迎合并印證了當前時代演變與發(fā)展的總體趨勢?!鼻懊嬉呀?jīng)論及,這一時期的社會歷史語境是“非殖民化”或“反對西方主流文化”運動的蓬勃發(fā)展。然而,21 世紀當下,跨越“文明沖突”陷阱走向“文明互鑒”逐漸成為時代潮流,人類面臨并共同應對自然災害、瘟疫、突發(fā)事件等關乎人類命運和前途的生存問題,因而需要超越基于“霸權”的對立或沖突,走向“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價值構(gòu)建。盡管軟實力概念在20 世紀90 年代就被提出,其在中國語境中卻被賦予了文明互鑒的時代內(nèi)涵。第二,兩者關于“權力”的內(nèi)涵不一樣。在文化轉(zhuǎn)向的體系中,權力是與“政治”“霸權”等聯(lián)系在一起的。軟實力概念雖然以國際行為體(主要是國家)為對象,具有鮮明的意識形態(tài)屬性,但本質(zhì)上是一種同化(cooptive)。
可見,“軟實力”不僅僅是一個文化概念,它先天具有世界性和民族性張力,預設了自身獨特的文化研究觀念、模式和價值觀。由此看來,翻譯與軟實力的跨學科融合與互構(gòu)理應具有超越翻譯研究“文化轉(zhuǎn)向”的獨特本體論、認識論與方法論,是翻譯研究“文化轉(zhuǎn)向”思潮的深化,從一個新的視角更為具體而深刻地闡釋、確定翻譯作為一種跨文化活動對社會的建構(gòu)意義,由此構(gòu)建鮮明、蘊含自身價值觀的翻譯研究知識體系。
不同的知識體系因為價值取向不同,就會在文化層面形成不同本體論,即對研究客體的本質(zhì)、過程和類型等問題進行特定的認識和描述,由此形成特定的知識范式內(nèi)涵。當代西方翻譯研究的一個根本進展是“越來越注重從文化層面上對翻譯進行整體性的思考”(謝天振2001),“將翻譯作為一個文化闡釋和文化塑造的手段加以研究”(趙稀方2017),在此基礎上設定自身本體論內(nèi)涵。
文化轉(zhuǎn)向后的翻譯研究立足翻譯哲學,把研究路徑從形式主義切換到對政治、文化、歷史、權力、功能等宏闊語境的思考,更為關注翻譯作為一種跨文化行為與目的語本土文化、政治和社會之間的互動和互構(gòu)。巴斯內(nèi)特(Bassnet)在《翻譯研究》中,闡述了文化學派的基本理念:強調(diào)多樣性;排斥傳統(tǒng)觀念中對原作的重視以及“忠實”“背叛”價值判斷體系;突出譯者的操控權;將翻譯看作跨越源語和目的語之間的橋梁(Bassnett 2004)。
Hermans 把這些基本理念歸結(jié)為“權力和操控”,指出這兩詞“成為他們所稱的翻譯研究‘文化轉(zhuǎn)向’的核心問題”(1999:14)。由此,翻譯研究“文化轉(zhuǎn)向”確定了自身本體論:翻譯不僅僅是一種語言活動,更積極介入到文化場景中,在兩種不同文化形態(tài)之間進行“轉(zhuǎn)換”“闡釋”和“再現(xiàn)”(Venuti 1995:8),成為一種“文化政治實踐”(ibid.:20);張揚翻譯文本的歷史或歷史有效性,旨在借助翻譯策略“選擇”而實施與“權力”相關的話語或文本“改寫”或“操控”,推動特定文化或民族文化身份的“建構(gòu)”。不過在文化學派的價值里,正如韋努蒂所說,“從長遠看,翻譯在地緣關系中的作用是建立外交的文化基礎、強化國與國之間的聯(lián)盟、對立和霸權”(Venuti 1998:67-68),反抗文化霸權是基調(diào),而反抗文化霸權的一個手段或目的就是要在殖民文化中傳播本土文化,塑造民族的主體文化身份,建構(gòu)本土民族文化價值觀,從而推進文化間的平等交流。
借助伯爾曼的研究理論,韋努蒂提出翻譯倫理思想,即面對原作的他者,譯者必須從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層面考慮并進行翻譯策略選擇:是站在原作立場進行真實還原與再現(xiàn),還是站在本土文化立場對原作進行暴力改寫?顯然,不同立場會配置不同翻譯策略,從而生成不同譯作,建構(gòu)不同文化身份。前者是異化式翻譯策略,后者則是歸化式翻譯策略。韋努蒂指出,歸化式翻譯策略本質(zhì)上是帝國主義的歸化,是一種文化霸權行徑,因而“為糾正英語的全球霸權,反思美國文化和政治價值觀,體現(xiàn)原文的異國情調(diào),美國的文學譯者不必采取‘合作的’態(tài)度,而是要挑戰(zhàn),不是簡單地交際,而是要挑釁”(ibid.:23)。為此,他選擇以“異化”為特征的“抵抗式翻譯”,認為這才是“在今天具有戰(zhàn)略地位的文化實踐”(Venuti 1992:13)。
翻譯研究“文化轉(zhuǎn)向”是20 世紀70 年代前后社會歷史語境下必然發(fā)生的學術事件,翻譯研究與“政治”或“權力”合謀形成了以“抵抗”和“建構(gòu)”為支柱的新范式。然而,歷史語境變動不居,推動相關知識體系不斷地實現(xiàn)迭代更新。21 世紀的今天,“全球化已經(jīng)邁入一個新的階段,即‘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時代”(金惠敏2021),由此賦予國際關系或文化研究以新的理念。軟實力成為國際競爭的重要方面,但軟實力概念在中國語境中卻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既具有內(nèi)涵同一性,又具有價值同一性,契合了當下國家間和平交往,合作共贏,實現(xiàn)文明互鑒的主旋律。
安樂哲(2021:1)指出,“我們需要擁抱人類共同的未來這一目標,首先就要激活我們的文化特性以扭轉(zhuǎn)乾坤”。文化是軟實力的靈魂和經(jīng)緯,由此從學理上確定了翻譯這一跨文化活動在新的時代背景與內(nèi)涵下承擔構(gòu)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的歷史功能。由此,翻譯與軟實力研究需要具備國際視野與本土意識,改變翻譯研究“文化轉(zhuǎn)向”后認識世界的觀念和方法,重新審視、反思與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共起共生的政治和文化實踐,在改造、融通的基礎上超越這一復雜性圖景,審察、衡定和書寫源語文化圈與目的語文化圈基于所謂中西“二元對立”的簡單思維定式而產(chǎn)生的文化碰撞甚至文明沖突問題,建構(gòu)新的知識范式圖景。這一要求也與20 世紀末國際關系建構(gòu)主義等理論思潮分不開,是社會文明的發(fā)展與歷史的反思相互激蕩的產(chǎn)物,深刻反映了“后冷戰(zhàn)”時代全球化發(fā)展對跨文化、跨種族和跨語言研究的要求。與翻譯研究“文化轉(zhuǎn)向”不同,翻譯與“軟實力”結(jié)合構(gòu)建的新范式中應該形成基于“文明”的“對話”和“認同”兩大支柱。
首先是“對話”。在軟實力視域中,文化發(fā)揮作用“靠的是拉攏,而不是強迫”(奈2013:8),由此產(chǎn)生讓人心悅誠服的軟實力。這意味著翻譯活動作為促進社會變革的一種力量,需要堅持開放與彼此尊重文化與文明的心態(tài),基于共有的文化意義空間和文明價值理念進行平等“對話”,由此尋求其他國家對自身文化與價值觀的認同與共鳴。這一“對話”屬性的確立有其歷史必要性。在全球化時代,多元異質(zhì)文明之間必然面臨激烈的碰撞和沖突,需要通過多元共存與互補而體現(xiàn)世界文化的多樣性。對于不同國家和民族之間產(chǎn)生的“文明的沖突”,只有超越自身文化與價值觀的局限進行理性對話與溝通,才是國際交往普遍遵守的倫理原則?!拔幕c文化相處,最根本就是對話”(樂黛云2012)。可見,對話是以維持文化異質(zhì)性為前提的,也是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的最直觀表征。中國文化軟實力內(nèi)涵正預設了文化異質(zhì)性的維持,說明能夠在多元文化背景下找到民族文化的自我,了解并把握民族文化存在的意義,從而主動、真誠、客觀地向世界展示民族本土文化的精髓。
其次是“認同”。在西方文化學派的價值觀中,跨文化傳播本質(zhì)上是單一的零和博弈,因而排斥對話過程。而且,它意在通過“暴力征服”而推進不同文化之間平等交流,在邏輯上也行不通,因為“征服者必然是不尊重征服對象的”,并且“在本土文化中潛移默化了一種自我中心的文化自戀情結(jié)……凡事僅從自己的利益出發(fā),不考慮他者的所思所慮所憂所忌”(王東風2007)。軟實力視角的翻譯活動追求對話,原因就在于其終極目的轉(zhuǎn)向在維持文化和價值觀多樣性前提下,基于現(xiàn)代文明理念的魅力或吸引力而獲得對方認同。這就是說,在軟實力范疇,翻譯活動不再關注文化的強弱或權力差異,由此一方將自己的文化理念強加于另一方,而是堅持文化研究的建構(gòu)主義觀念,通過對話引導“他者”對“我者”文化和價值觀進行接觸與認知,促成理解、共享和認同,并在文化和價值觀認同的基礎上實現(xiàn)自身國家或民族形象構(gòu)建。作為一種內(nèi)化的意向性反應,認同是不同文化接觸、碰撞和相互比較場域中的核心實踐理念之一。在當代世界,文化認同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最有意義的東西,能夠有效彌合不同文明之間的裂縫。
總之,在翻譯研究的軟實力范式中,“對話”與“認同”是兩大本體支柱,也正是翻譯理論與實踐的兩大價值著眼點:“對話”著眼于人類文明共存與互鑒,呈現(xiàn)世界文化文明多樣性,推動構(gòu)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認同”則著眼于自身文化的現(xiàn)代文明建設,培育和發(fā)展人類共有的發(fā)展理念、價值觀念和情感道德,由此實現(xiàn)國家或民族形象構(gòu)建。
本體論決定著認識論的基本性質(zhì)和取向,認識論則是對本體論的主觀反映。重構(gòu)了翻譯與軟實力研究的本體論,也就意味著從翻譯與軟實力研究視角,有必要對傳統(tǒng)翻譯學認識論進行新的辨析,由此實現(xiàn)新的建構(gòu)。
翻譯學認識論關注的核心是對“翻譯是什么”的認識問題。翻譯作為一種人類實踐活動,語言學派視其為純粹語言活動的理解無疑簡單化了。翻譯研究“文化轉(zhuǎn)向”后,翻譯研究根基于文化層面,將翻譯文學作為目的語文學系統(tǒng)的一部分,探討并描寫具體的翻譯活動過程以及這種過程如何既影響譯文及其文化的發(fā)展,又影響原文及其文化的延續(xù)。在德里達的“解構(gòu)論”與奎因的“不確定論”支撐下,語言學派視域源語文本的確定意義被消解,權力、意識形態(tài)、贊助人等主體因素則被突顯,其根本目的在于由此通過對翻譯過程、決策、譯作本身等的操控,實現(xiàn)對源語文化或目的語文化的建構(gòu)。這時所謂的“權力”,“必然要涉及強勢的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專制主義、男性主義等權力與反抗的領域相聯(lián)系,如此就成了翻譯的政治”(趙稀方2017)。可見,在文化轉(zhuǎn)向后的翻譯研究視域中,從很大程度上講,“翻譯是政治”。
這一命題誕生在20 世紀60 年代后的西方后現(xiàn)代語境中,作為一種問題意識,翻譯的政治研究由此逐漸拉開序幕,翻譯不再是一種開放的(open-ended)、在多種可能的解釋中進行選擇的語言實踐活動,而是一種具有特定政治傾向、“獨白式”的文化政治實踐活動或政治意識形態(tài)展示,翻譯研究由此更為張揚本族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的傳播或接受,突顯基于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的文化操控和建構(gòu)。當然,采用單向傳播、人格依附、理念灌輸?shù)取蔼毎资健痹捳Z方式,也就決定了這種翻譯理念在文化傳播效果上并不理想,很難得到外族讀者共情與認同。
在“翻譯是政治”的翻譯認識論下,一切以基于“政治”的文化操控與建構(gòu)為中心任務,忽視源語或目的語文化或價值觀的品質(zhì)。根據(jù)軟實力經(jīng)典概念,一個國家或民族的軟實力有三種資源要素:文化、政治價值觀和外交政策;但是,文化只有在“能對他國產(chǎn)生吸引力的地方起作用”時,政治價值觀只有當它“在海內(nèi)外都能真正實踐這些價值”時,外交政策只有在“被視為具有合法性即道德威信”時,才能產(chǎn)生軟實力(奈2005:11)??梢姡泴嵙Ω髻Y源要素具有品質(zhì)規(guī)定性,否則無法獲得認同并進而產(chǎn)生穿越歷史時空的文化精神力量。換句話說,軟實力不僅是一個文化實踐目的,更是一個文化實踐標準。人類文明以文化為標志,“文化的核心則由一套傳統(tǒng)觀念,尤其是價值系統(tǒng)構(gòu)成”(余英時2012:443),只有符合現(xiàn)代文明、飽含生機魅力、為人類社會普遍接受的文化與價值觀念,才能真正促進國家或民族軟實力的提升,從而發(fā)揮樹立形象、凝聚眾志的作用。軟實力“更加依賴自發(fā)的解讀者和接受者”(奈2013:21),文化產(chǎn)生的諸多效應受到參與主體認知情感的影響,悖逆現(xiàn)代文明的軟實力資源要素只能引起異國受眾的反感或抵觸心理。
在軟實力視角下,翻譯研究的定位是“對話”和“認同”,軟實力轉(zhuǎn)化對文化資源要素的內(nèi)涵制約決定了翻譯活動的“途徑-結(jié)果”關系要超越“文化轉(zhuǎn)向”后“翻譯是政治”的定位,而錨定在翻譯作為文化實踐對傳播的文明魅力的堅持與詮釋上。這一定位說明,翻譯是“文明”。一個國家或民族的文化資源要素能否推動與他國的文化與價值觀對話,最終實現(xiàn)文明認同,成為對翻譯活動進行歷史價值評判的基本依據(jù)。從這個角度說,不同于文化轉(zhuǎn)向后形成的“獨白”式概念范疇,軟實力視角的翻譯預設了“對話”的認識論,即要拋棄“自彈自唱,自說自話”的交流,而與世界進行基于認同訴求的“對話”。
這一“對話”式交流蘊含了兩層意思。第一,基于文化樣態(tài)背后的文明與價值觀進行對話。文化并不存在優(yōu)劣之分,但文化涉及的思想、觀念與價值觀只有符合現(xiàn)代文明,才能夠與世界文明接軌,而這正是多樣性文化進行對話的基礎條件。第二,不同于文化的“存異”屬性,文明的趨向是“求同”,即文明背后支撐的價值觀只能是作為“共同之理”的全人類共有價值,所有國家、民族的人甚至不用溝通就都能懂得、感受并追求。從文化傳播視角看,對話采用的話語方式以相互尊重、多元價值、雙向互動等為特征,這是推動人們形成新的理解和共識的基本方式。根據(jù)巴赫金對話理論,人的情感表達、理性思考、存在方式等都要以話語溝通為基本前提,知識、觀念、價值等正是在對話中建構(gòu)起來的。
在文明“對話”理念下,有必要重新考察并認識文學外譯范疇的基本問題。關于文本選擇問題,張佩瑤(2008)指出,在軟實力視角下,要“挑選自己認為是有文化魅力的作品”。具體地,在內(nèi)涵層面,選擇的源語文本要具有現(xiàn)代文明屬性,不能有所偏離甚至是反人類的。這無疑與文化學派異化策略“抵抗”性質(zhì)的文本選擇不同。當今時代,人類的前途和命運更為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因而“更需要一種全球性質(zhì)的普遍文明,它使所有人、所有民族、所有文化能夠彼此尊重地共存,相互借鑒、相互吸收、取長補短、走向融合和進步,而不因為彼此的差異而走向分裂、甚至對抗與沖突”(聶敏里2022)。堅持文本內(nèi)涵的現(xiàn)代文明屬性本質(zhì)上就是擁抱更具普遍性與包容性的文明形態(tài),就是堅持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從而尊重文化多樣性,追求文明交流互鑒。這暗合了王寧的理念,他提倡在目前全球化進程下進行世界主義傾向的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指出世界主義“十分接近當今人們對全球化話語的建構(gòu)”,“能代表一種為全人類都認可的普適倫理價值”(轉(zhuǎn)引自許荻曄2013)。這樣的作品具有人類的共同情懷與擔當,獲得超越國籍的同理心與價值觀,因而具備增容的意義對話空間,能夠容納世界范圍的讀者。
源語文本要優(yōu)先選擇文學作品,這是由文學作品的自身品性決定的。金惠敏(2021)指出,作為文化核心的價值觀“不是以理論的方式被反思性地書寫出來,而是通過日常生活于無意識中踐行出來”。文學作品是社會生活的形象化和藝術化反映,通過刻畫人物的命運和情感,承載時代使命與社會責任,尤其是特定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思想精神和價值觀念。在文學作品中,孤立的文化符號已經(jīng)形成一個沉浸式精神享受與共鳴的深刻過程,建構(gòu)出更為開放的意義對話空間,既有故事情節(jié)與懸念,也有理性邏輯與生命情感,是普通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最打動人心的精神消費品,能夠共通地為不同民族的人所吸引,并潤物細無聲地滲透進他們的內(nèi)心,發(fā)揮出更大感召力。鐵凝認為,“文學是走進讀者內(nèi)心、幫助外國人民理解中國的最好媒介,也是改變西方對中國的偏見與誤解的有效途徑”(轉(zhuǎn)引自郭珊2012)。國外讀者現(xiàn)在更想通過文學深入了解當代中國人的所思所想(劉蓓蓓2017)。
當然,選擇的源語文本也要處理好民族性與世界性融合的要求。文學文本總是建立在不同的地域文化基礎之上,具體而特殊。在全球化背景中,文學評價的一個標準就是在世界文學的視野與標準下,看一部作品是否有其獨創(chuàng)性的價值(許荻曄2013)??梢?,選擇的源語文本既不能空洞貧乏,要具有濃郁文學氣質(zhì),又要對人類命運進行認知,對人類生存進行思考,這樣才有可能獲得世界范圍的生命力。莫言作品主要描寫的是發(fā)生在中國大地上的故事,但它們卻“涉及了全人類所共同關心的、具有普遍意義的問題”(同上)。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在給莫言的頒獎詞中指出,莫言是一個像拉伯雷和斯威夫特那樣寫作的作家,其作品能溝通世界。劉慈欣的科幻小說《三體》能獲得世界范圍讀者的喜愛,無疑與其超越本土與世界“對接”,反映人類對于外太空、對于生存所共通的感知的緊密關聯(lián)。
閱讀的動力或魅力根本上源于讀者基于異質(zhì)性思想文化認同與接受而形成的利益獲得,在精神層面上表現(xiàn)為情感共鳴與思想增容。當下,“中國文學在國外的詮釋卻被過度政治化了,當成一扇了解中國社會的窗口”(姜智芹2014)。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要以宏闊的歷史視野與文化胸襟進行反思,選擇的文學作品既不能重于“迎合”西方口味,也不能流于對本土文化樣態(tài)“看熱鬧”式的直觀表演,而要重在對中華文化中具有深層思想內(nèi)涵、人生觀與價值觀的精神層面進行深度“發(fā)掘”與“引導”,在多樣性世界文化中宣揚并展示自身具有現(xiàn)代文明理念的民族思想和形象,推動中國文學作品在海外獲得更多文化和精神上的認同與接納,由此實現(xiàn)海外讀者由意識形態(tài)閱讀向文學審美閱讀的回歸,從而真正走入國外主流話語和大眾視野?!独菆D騰》是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一個奇跡,顯然與其表現(xiàn)呼喚自由與人格獨立、熱愛自由和生命的普世價值和人文精神分不開。文化的民族性與世界性在矛盾中統(tǒng)一,二者統(tǒng)一的基礎是人類共通的情感。鐵凝這樣回憶,“為什么《哦,香雪》寫的是中國北方閉塞鄉(xiāng)村中的故事,卻依然能令西方讀者動容?我想歸根到底是在于人類情感的共同性”(轉(zhuǎn)引自郭珊2012)。當然,人類共通的情感一定是基于能夠認同的文化與價值觀。
同樣不可忽視的是,“現(xiàn)代文明”預設了所選擇文本的時代氣息。金惠敏(2021)指出,“文化一定是當下的,一定是處在現(xiàn)在進行時的,一定是當下在實踐著的:文化具有實踐的品格。對于當代人來說,歷史上的文化不過是一個概念或話語而已”。事實上,西方讀者對當代中國的深刻變化有著更為濃厚的興趣。因此,選擇外譯與傳播的文本時要前瞻性地重新審視、詮釋并確定自己的文化和價值觀,表現(xiàn)的異質(zhì)性思想文化與價值觀在內(nèi)涵上應該具有現(xiàn)代文明屬性,貼近當下讀者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能夠激發(fā)世界范圍讀者基于現(xiàn)代文明的人性共鳴。在這個意義上,探討翻譯與軟實力研究本質(zhì)上也是在探求民族文化基于現(xiàn)代文明進行創(chuàng)新的機會。這是文化自信與文化自覺的規(guī)約,兩者都“以現(xiàn)實需要為基礎,既涵養(yǎng)本土文化,也旁取外來文化,而目標則是創(chuàng)造未來文化,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文化共同體”(金惠敏2021)。
對于譯者選擇問題,學術界普遍認同一個國家文學作品外譯時要采取“順譯”原則。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cè)辉谠u價莫言作品的外譯者時就指出,這些譯者“通曉自己的母語,知道怎么更好地表達”(轉(zhuǎn)引自許黎娜,邵樂園2009)。這一局限于是否“通曉外語”或“知道怎么更好地表達”的標準顯然不能覆蓋翻譯作為一種語言與文化實踐活動的整體內(nèi)涵,更多地逃脫了語言之外宏大文化與社會語境的制約。從軟實力與翻譯的角度來說,“對話”和“認同”的本體定位預設了譯者對本國民族文化和價值觀的“認同”和“轉(zhuǎn)述”的前提,因此,完美的譯者選擇原則在其終端意義上需要著眼于能不能通過翻譯活動讓異國讀者感受本國文化精神與價值觀的魅力與力量,由此產(chǎn)生認同而形成基于現(xiàn)代文明的對話。
本體論是認識論的基礎,方法論則以認識論為基礎,反映對實踐方式方法性質(zhì)特點的認識,由此關注具體采用的實踐方法和策略。在翻譯與軟實力研究視域,重構(gòu)了本體論與認識論,也就意味著相應的方法論有必要重新審察與構(gòu)建。“文化翻譯的任務就是把本土文化產(chǎn)品改造成跨文化產(chǎn)品”(孫藝風2004:280)。翻譯方法論脫不開文化翻譯的意圖或目的。
翻譯研究“文化轉(zhuǎn)向”或文化學派的翻譯觀無疑是文化翻譯理念的極致表現(xiàn):翻譯深深地植根于語言文本所處的社會和文化背景,“無論是競爭也好,還是征服也好,其出發(fā)點都是一樣的,就是要用本土的語言文化價值觀去置換原文中具有他性的話語表達”(王東風2007),或者說,通過文本框架內(nèi)的主流詩學引導譯者對原作進行“操控”與“改寫”,由此實現(xiàn)自身作為一種文化政治實踐的功能:殖民文化借助“改寫”控制本土文化,本土文化則借助“改寫”瓦解宗主國與殖民地、殖民文化與本土文化之間的二元對立,由此擺脫或弱化殖民文化的控制或西方的壓迫。與傳統(tǒng)翻譯觀在源語與目的語之間尋找“等值”不同,文化學派則如韋努蒂所說“希望在翻譯中忠實地體現(xiàn)原文中那些與目標語文化價值觀有差異的特征”(同上),然后追問譯作為何不同于原作以及以怎樣的方式為目的語系統(tǒng)所接受,由此著力于描述和探究文化、歷史或文學史的圖景和問題。
韋努蒂所說的抵抗式翻譯策略首先指涉文本選擇,即“選擇鞏固本土主流價值觀的文本屬歸化翻譯范疇,而選擇偏離本土主流價值觀的文本則屬異化翻譯”(同上)。尼南賈納(Niranjana)分析了早期英國人對于印度文化的翻譯過程,發(fā)現(xiàn)英國人在進行翻譯材料選擇時,任何顯示了印度人墮落的文本材料,都被“正當合理地”選擇出來翻譯(Niranjana 1992)。美國學院派專家與出版業(yè)精英集團合謀對二戰(zhàn)后日本的文化身份進行塑造,制定了英譯日本小說的一條典律,把不符合該典律的英譯日本作品排斥在外,構(gòu)筑起一個“對逝去不可復得之過往的感傷憶念”的日本文化形象,把日本“再現(xiàn)”為“一個被異化、審美化了的完美的異域國度”(張京媛1999:365-366),與其戰(zhàn)前好斗黷武的威脅性形象完全相反。
韋努蒂倡導的抵抗式翻譯策略在指語言操作過程時就是要使譯文“讀起來像翻譯”(Venuti 1995:17),這并不是在盲目地保留語言形式,而是有針對性地鎖定并再現(xiàn)原文中“一詞多義、新詞、殘斷句式、異質(zhì)話語等”這些“體現(xiàn)源語主流文化價值觀的特征”(Venuti 1992:12),由此“生成陌生和陌生化的譯本,從而標示出目的語文化主流價值觀的極限,并阻止這些價值觀對文化他者實施帝國主義的歸化”(ibid.:13)。賽珍珠(Pearl S.Buck)英譯《水滸傳》時努力使譯作讀起來更像中文,不但基本保持了原作的章回體話本形式,甚至著意模仿中文語序,以此保留漢語異質(zhì)性,再現(xiàn)中國文化。
“軟實力這個概念落實到翻譯實踐的時候,究竟涉及些甚么?”(張佩瑤2007)軟實力視角的翻譯堅持文化和價值觀對話,以此促進本國民族文化和價值觀產(chǎn)生吸引力,獲得世界范圍的認同,同時推進文學作品的接受和經(jīng)典化進程,從而增強國家文化軟實力。由此,翻譯方法論應該定位為:受制于翻譯與軟實力研究的本體論和認識論內(nèi)涵而進行話語調(diào)適,既針對文學文本的精神境界,也針對文學文本的詩學形式;前者是方法論的“思想內(nèi)涵”中心,后者則是方法論的“表現(xiàn)技巧”助力。
對于思想內(nèi)涵,首先要從認知上確認這一調(diào)適的重要性。這不僅源于軟實力概念的文化和價值觀內(nèi)涵,也是源于文學界與翻譯學界重語言表達形式而輕故事思想內(nèi)涵的普遍態(tài)勢。謝天振闡釋了《紅樓夢》兩種英譯本的命運,指出“在語言文字的轉(zhuǎn)換方面,楊憲益翻譯的版本做得很不錯,而英國漢學家戴衛(wèi)·霍克思的譯本則因改動很多,受到很多批評。但翻譯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奉獻出很忠實的譯本,但沒有讀者去看,這樣的翻譯活動能算是成功的嗎?”(許荻曄2013)
其次,我們要對文學作品抱有堅持“正面價值立場或精神姿態(tài)”的旨歸。莫言獲得諾獎后,不少學者發(fā)起了對其作品的激烈批判,認為他的作品只會加深西方人對中國形象的誤解與扭曲。作為一種語言表現(xiàn)藝術,任何文學作品都是特定時代的產(chǎn)物,反映作家對特定時代及其社會生活的獨特發(fā)現(xiàn)、感受和思考。因此,任何文學作品都必須放在其所處的特定社會歷史語境中進行審察、衡量和評判,考察它挖掘紛繁社會現(xiàn)實與對人性和人類基本價值理解的深度,以及進行藝術表現(xiàn)的魅力和獨特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之一在于人文精神和底層關懷,這也是衡量一部作品偉大程度的標準之一??梢?,對人性和社會進行深刻懷疑和批判的文學作品是人文精神的深度體現(xiàn),揭示扭曲人性的社會壓迫是文學的使命擔當,也正是在這一層面上,作品昭示或堅持了人類普世的價值觀與共通的情感,從而獲得真正意義上的認同并產(chǎn)生吸引力。莫言的《生死疲勞》描寫了我國從1950 年到2000 年高密東北鄉(xiāng)西門屯里荒誕的景觀和在歷史潮流中隨波逐流的形形色色的人物,看似荒誕至極,主題意象令人疲憊不堪,然而肯定了人性,彰顯了當時農(nóng)民對土地的熱情眷戀和生死與共,表征了作家對底層人民傾注的人文關懷。
第三,要確保本國民族文化的本義不被歪曲或誤解。17-18 世紀西方傳教士翻譯的中國典籍引入了許多基督教術語,由此歪曲了中國文化本義,導致對中國的理解不斷出現(xiàn)失誤。為此,安樂哲提出“要在所在文化語境下闡釋、理解該種文化,在文化的譯介中注重闡釋,注重哲學層面的譯介,把握其核心要義的理論方法”,認為這樣做對于任何文明之間的交流互鑒都具有普遍指導意義和方法論意義(轉(zhuǎn)引自牛喜平2022)。葛浩文在翻譯莫言作品時,經(jīng)常就作品中的很多文化問題咨詢莫言,確保對于其作品中中國文化思想和精神理解的準確性。葛浩文對此這樣說,莫言“很清楚漢語和英語之間是不可能逐字逐句對應的”,因此“會很體貼地解釋作品中的一些晦澀的文化和歷史背景”(轉(zhuǎn)引自許荻曄2013)。
對于詩學表現(xiàn)的調(diào)適,其核心在于通過話語調(diào)適實現(xiàn)基于語言表現(xiàn)和敘事技巧的操控,最大程度地提升譯作中承載的文化和價值觀內(nèi)涵的識解性,同時增強譯作的藝術表現(xiàn)力,由此推動通過對話而實現(xiàn)基于文化和價值觀的共情認同。這顯然與文化學派不同,此處的語言調(diào)適的意圖不在于抵制或控制,而是尋求目的語讀者對譯作最大限度的理解、感觸和接受,以便產(chǎn)生共情認同。要提高文化和價值觀內(nèi)涵的識解性,維持語言“同一性”至關重要。所謂的語言“同一性”不但包括語法同一性、語義同一性和語用或現(xiàn)實同一性,還包含“價值”同一性,“同一性的概念與價值的概念融合在一起,反過來也是一樣”(索緒爾1999:156)。實現(xiàn)語言同一性是建構(gòu)、實現(xiàn)共情認同的前提,也是路徑。
同時,根據(jù)具體翻譯活動語境來把握“忠實”和“改寫”的取向和程度也是關鍵。葛浩文英譯中國文學作品的案例值得思考,他并非“逐字、逐句、逐段”地忠實翻譯,而是“連譯帶改”,卻切實推動了中國文學作品受到目的語國家讀者的喜愛和認可。在翻譯莫言小說《天堂蒜薹之歌》時,他考慮到美國讀者的文本詩學接受特點與要求,把原作的結(jié)尾改成了相反結(jié)局。在翻譯劉震云小說《手機》時,則調(diào)整了原作的時序,并這樣評說:“我是改了,但沒有把書改壞,這是為了適合讀者的口味,讓他們第一眼就覺得這小說不錯”(轉(zhuǎn)引自許荻曄2013)。葛浩文英譯的中國文學作品既接近西方社會文學標準,又符合西方世界對中國文學的期待,他的詩學操控理念并不悖逆軟實力視角的翻譯規(guī)約,值得反思與借鑒。
在世界深度走向全球化的今天,經(jīng)濟、思想、文化逐漸突破零和博弈的思維與障礙,跨越“文明沖突”陷阱,走向“文明互鑒”的時代背景下,民族文化是否接受并堅持現(xiàn)代文明,由此融入世界而爭奇斗艷,成為一個國家或民族盛衰榮枯的生死線。翻譯與軟實力研究的現(xiàn)實意義正在于此?!爸袊膶W的海外傳播是影響國家文化軟實力的重要因素,目前已成為學術研究的熱點”(姜智芹2014)。本文以“文化轉(zhuǎn)向”為支點,意圖確立翻譯與軟實力研究的邊界與價值:在軟實力視域,翻譯研究規(guī)避翻譯語言學派和翻譯文化學派的兩個極端取向,積極尋求基于現(xiàn)代文明的“對話”,以此獲得文化和價值觀的世界“認同”,也由此將文化問題置放到翻譯活動本體論、認識論與方法論的中心位置。在此意義上,翻譯與軟實力研究昭示了翻譯研究在“文化轉(zhuǎn)向”基礎上的又一次轉(zhuǎn)向,成為翻譯實踐促進民族文化創(chuàng)新、構(gòu)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觀念化先導。顯然,這期待更為豐富而系統(tǒng)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