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私奴婢;戶籍;秦簡;吳簡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3.03.009
一、問題的提出
秦漢三國時期是中國社會中奴婢數(shù)量較大的一個歷史階段,這在傳世文獻與出土簡牘中均有體現(xiàn)。從本質(zhì)上說,奴婢是一種依附人口,而私家奴婢是否列入編戶齊民的戶籍,進而被統(tǒng)計到全國的人口數(shù)量當中,也就成為一個引人注目的問題。1上世紀80年代,學界曾提出過兩種針鋒相對的說法。第一種說法認為,奴婢是主人的財產(chǎn),不列入戶籍,而登記在主人的財產(chǎn)簿中;史籍所載的人口數(shù),專指編戶齊民,而不包括奴婢在內(nèi)。2第二種說法主張,奴婢以人的身份登記在民戶戶籍,全國人口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中包含奴婢。3進入21世紀,隨著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奏讞書》以及走馬樓孫吳戶籍類簡牘的公布,第二種說法得到了更多實際證據(jù)的支持,逐漸成為較為主流的看法。4
近十幾年來,在以上兩說的基礎上,學界又提出了其他不同的意見。第三種說法認為,“在戶籍登記中,有的奴婢作為主人的財產(chǎn)而被登記在資產(chǎn)一項,有的是作為主人的依附人口附在良人戶口之下……這種從資產(chǎn)到戶下奴婢的變化,可能與東漢后期人身依附關系的發(fā)展有密切關系”。1第四種說法認為,秦漢、孫吳私奴婢雖然登錄在民戶戶籍,但并非以人的身份,而是作為特定的財產(chǎn)附注在主人戶籍之下,官府所統(tǒng)計的各戶以至全國的總?cè)藬?shù)均不包括奴婢,故而也非全部實際人口數(shù)。魏晉之際,奴婢始以人的身份著入戶籍。2
以上兩說均承認私奴婢列入戶籍,但又從不同角度否定(或部分否定)他們被計入戶內(nèi)人口,因而在不同程度上是第一、二種說法的折中。如此一來,問題的焦點便由秦漢、孫吳私奴婢是否列于戶籍,轉(zhuǎn)變?yōu)槠涫欠癖凰阕鲬魞?nèi)人口并被統(tǒng)計到全國的人口總數(shù)之中。細考新舊出土簡牘與相關傳世文獻,我們得出的答案是肯定的。以下從幾個方面略作考述,敬請學界同仁指正。
二、私奴婢計入戶內(nèi)總?cè)藬?shù)
要搞清私奴婢是否被統(tǒng)計到全國的人口總數(shù)當中,首先要看其在戶籍中是否被計入戶內(nèi)總?cè)藬?shù)。對此,以往之所以存在爭議,根本原因在于論者均未舉出已刊戶口資料中相應家戶的實例。這一方面是由于有些戶口簡僅登錄各家人員信息,而未有相應統(tǒng)計項,里耶秦簡戶版即屬這種情況,完整簡例如:
第一欄:南陽戶人荊不更蠻強
第二欄:妻曰嗛
第三欄:子小上造□
第四欄:子小女子駝
第五欄:臣曰聚
伍長(K27)3
就中名為“聚”的“臣”即私奴,由于沒有對全家人口的統(tǒng)計而無法確認其是否被作為家庭成員載錄于此。
另一方面,還有一些戶口資料雖然有相關家戶的統(tǒng)計項,但因?qū)懹诙嗝吨窈喍幚K已失,也無法直接確認有關私奴婢是否被統(tǒng)計進來。走馬樓吳簡便是這樣,4如陳爽先生曾找出4組含有奴婢的家庭簡,茲舉其一:
祚戶下婢善年七十五腹心?。ㄒ肌?273/14)
祚戶下婢思年五十三(壹·9287/14)
右祚家口食九人 訾 五 十(壹·9349/14)
陳先生謹慎地指出:“考慮到此類民戶簡因編繩斷爛次序已失,且不具鄉(xiāng)里籍貫,有重名的可能,這些奴婢是否屬于一家,尚不能作出確切結(jié)論?!币虼?,當時只得根據(jù)“以上幾家的口食數(shù)目都比較多,高于吳簡中一般家庭口食數(shù)量……推測民戶中口食計算應當包括了戶下奴婢”。5
所幸的是,隨著吳簡戶口簿書復原工作的展開,不少與奴婢有關并且所屬鄉(xiāng)里明確的家庭簡陸續(xù)被整理出來。這在凌文超先生所整理的“嘉禾四年南鄉(xiāng)吏民戶數(shù)口食人名年紀簿”中有不少例子,但多有缺簡,完整者僅有:
宜陽里戶人公乘劉桓年卅九真吏(壹·8928/14)
桓妻大女初年卅三(壹·9071/14)
桓從兄夷年卌二刑右眉(壹·9201/14)
桓戶下奴平年十八苦□?。ㄒ肌?303/14)
右桓家口食四人 訾 五 十(壹·9260/14)1
以上5枚竹簡均出自采集簡第十四盆(壹·8891—10545),形制齊整,筆跡同一,編痕銜接順暢,屬于同一組無疑。若其確為完整家庭簡例,則“戶下奴平”必然被計入了“右桓家口食四人”之中,否則劉桓家將不足4人之數(shù)。
不過,應該承認,上組家庭簡復原的可靠性雖然很高,但并不能排除“戶下奴平”之前還存在其他家庭成員的可能,所以無法自證其完整性。因此,如欲坐實私奴婢被計入戶內(nèi)口食數(shù),還必須進一步找到可以確保完整無缺的簡例。我們注意到,鷲尾祐子先生曾從“嘉禾六年廣成鄉(xiāng)吏民簿”中整理出一組廣成里家庭簡:
從圖版看,以上4枚簡在形制、筆跡、編痕等方面均能夠吻合,同屬一組,當無疑義。更為重要的是,采集簡第十三盆(壹·7276—8890)中也保存了一份散亂、僅存部分的廣成鄉(xiāng)廣成里戶口簿,標題簡為“廣成里謹列所□吏人名年紀為簿”(壹·8655)。5審核圖版校訂釋文后,可以復原出下面的成組家庭簡:
其戶內(nèi)成員姓名與上組惠巴一家的情況相同,惟年齡皆小一歲,當屬于前一年的數(shù)據(jù)。10壹·7676雖與壹·7665、壹·7667編號相近,但不書戶人之名,是否屬于本組,稍存疑問。
本組家庭簡的可貴之處在于,其戶人獨占一簡,家庭成員則二人連記,與上組均采用二人連記方式不同。利用這種差異,可以確認本戶家庭成員的排序為:
惠巴—巴父司—司妻大女益—巴女弟思—司戶下婢汝—司戶下奴安
也就是說,第一組中“司戶下婢汝”緊接“巴女弟思”,二者之間并無其他家庭成員。同時,第二組中“司戶下奴安”獨占一簡,說明其后也沒有別的成員,否則該簡依例應為二人連記。由此可知,惠巴家僅有這6位成員,而2位奴婢包含其中。反過來看,前引南鄉(xiāng)宜陽里劉桓家同樣為完整簡例,其中并無缺簡。
三、私奴婢列入國家戶口統(tǒng)計
以上借助吳簡中廣成鄉(xiāng)廣成里惠巴家的例子確認了奴婢計入戶內(nèi)總?cè)藬?shù)的事實,相應地,各級官府的戶口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中必然包含奴婢。例如,上述“嘉禾六年廣成鄉(xiāng)吏民簿”中廣成里的總計簡為:
沈剛先生認為,“從簡文看,關于奴婢已經(jīng)記述性別、大小等各種可能要素”,故其數(shù)量只能是6人。“‘凡口數(shù)六十五,當為一里人較為合適,而不僅是奴婢人數(shù)。那么在此之前,還應有平民人口的分類統(tǒng)計?!?然則,秦代里的戶口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便包含奴婢在內(nèi)。還要注意的是,該簡中的奴婢也是以人為計量單位的,同樣的情況在里耶秦簡中還有:
領戶九千七百五十六口三萬二千二百四(2-60)
一歲死七百六十三人其
三百卅二人男 卌七人奴
三百一十一人 七十三人婢(2-51)
率計卌一人死一人余竒(奇)九百廿一人(2-97)7
張榮強先生從數(shù)量關系角度確認三者屬于同一組,并指出就中私奴婢“是以人的身分著錄在戶籍中,并與自由民并列計入死亡人數(shù)”。8繼續(xù)順時而觀,還可以看到,上述做法后來又被北魏、西魏所采用。9《唐律疏議》中更有“家人不限良賤”“同籍之內(nèi),明是不限良賤親疏”的明確表述。10秦漢制度影響之深遠,由此愈加彰顯。
四、私奴婢承擔國家賦役
私奴婢之所以被納入戶籍并計入各家總?cè)藬?shù),首要的原因當然是由于他們是人,這一點前面已做論述。但與此同時,奴婢也是主人的財產(chǎn),具有“物”的屬性。如里耶秦簡:
丗五年七月戊子朔己酉,都鄉(xiāng)守沈爰書:高里士五(伍)廣自言:謁以大奴良、完,小奴嚋、饒,大婢闌、愿、多、□,Ⅰ禾稼、衣器、錢六萬,盡以予子大女子陽里胡,凡十一物,同券齒。Ⅱ典弘占。Ⅲ(8-1554)1
在這里,奴婢與“禾稼、衣器、錢”并列,是“凡十一物”中的一部分。在此背景下,私奴婢是否列入戶籍似乎并無多大區(qū)別,那么國家為何堅持將他們以人的身份納入戶籍管理呢?從現(xiàn)有材料來看,非常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奴婢需要承擔一定的國家賦役。2
在賦稅方面,傳世文獻中已有所體現(xiàn)?!稘h書·王莽傳》:“一切調(diào)上公以下諸有奴婢者,率一口出錢三千六百?!?此非常稅,姑且暫置不論。《漢書·惠帝紀》注引應劭曰:“漢律人出一算,算百二十錢,唯賈人與奴婢倍算。”4葛劍雄先生曾據(jù)此反問:“如奴婢都不入戶籍,官府憑什么收這二算的錢呢?”5王彥輝先生也說:“立法者首先把奴婢看做是人,而不是牛馬之類的牲畜。因此,在制定賦稅征收的種類上,才把奴婢按人口計算征收人頭稅……或以為‘奴婢倍算征的是財產(chǎn)稅,但不至于說商人也是財產(chǎn)吧?!?換言之,私奴婢既然需要繳納人頭稅,他們便絕無脫離戶籍或者不計入人口統(tǒng)計的理由。7
問題在于,孤證不立,應劭奴婢倍算之說是否可信呢?這在以往是難以斷言的,但最近卻得到了新出懸泉漢簡的證實:
“大奴婢十人筭廿”顯然正是奴婢倍算的結(jié)果。不僅如此,“小婢四人筭四”,則又說明未成年奴婢也要繳納普通成年人才需要繳納的算賦,可補傳世文獻之失。9前引《堂邑元壽二年要具簿》中也有:
凡筭(算)六萬八千五百六十八,其千七百七十九奴婢。
復除罷(癃)筭(算)二萬四千五百六十五。
定事筭(算)四萬四千三,多前六百廿二。10
就中在總的算額之后將奴婢單列,應該也是由于奴婢算賦與庶民有異。在走馬樓吳簡中,也可以找到私奴婢繳納人頭稅的記錄:
□□女弟兒年三歲 戶下婢年廿二筭一(陸·1291)
該簡所屬“嘉禾五年小武陵鄉(xiāng)吉陽里棨簿”的戶計簡格式為“凡口〇事〇 筭〇事〇”,家庭簡均嚴格注算,11故此“筭一”絕非隨意標注。也就是說,吳初沿襲漢制,戶下奴婢仍然有繳納算賦的義務,只是“倍算”之法已經(jīng)取消。12
在徭役方面,傳世文獻無征,但卻能從簡牘材料中尋得蛛絲馬跡。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亡律》:
奴婢為善而主欲免者,許之,奴命曰私屬,婢為庶人,皆復使及筭(算),事之如奴婢。主死若有罪,以私屬為庶人,刑者以為隱官。所免不善,身免者得復入奴婢之。其亡,有它罪,以奴婢律論之。1
這里需要特別關注的是其第一句,王彥輝先生指出:“按《二年律令》的規(guī)定,奴婢主人放免奴婢得到的優(yōu)惠是‘皆復使及算,誘惑力還是很大的,應當促使許多奴婢主樂而為之?!?從語法上進一步分析,這段話的主語為奴婢,享受“復使及算”待遇者應該也是被放免的奴婢,只是由于奴婢被放免后還是主人私屬,實際獲利的仍為其主人。如所周知,“算”是算賦,“使”指使役,故按照以上理解,奴婢在被放免前除了承擔算賦以外,同樣有為國家服役的法定義務。時代稍晚的胡家草場漢簡《亡律》也有相應條款:
民欲免奴婢以為私屬者,許。其有罪及筭(算)事之,皆如奴婢。主死若3
《二年律令》中對被放免奴婢“皆復使及算”的規(guī)定,此時為“有罪及筭(算)事之,皆如奴婢”取代,原來的優(yōu)惠不復存在。這反映了國家奴婢政策的變化,也再次印證奴婢除應繳納算賦以外,還需要承擔一定的徭役(使、事)。
此外,吳簡中有不少奴婢不記年齡而只錄身高,這可能也是出于征役的需要。5在蘇仙橋晉簡上計簿中,有按丁中老小制度統(tǒng)計人口的分項,其中赫然存在“丁奴”“老小奴”:
凡丁男二千六百七(1-21)
定丁男一千九百八十九軍將州郡縣吏民士卒家?。?-35)
口二千一百九十六丁女(1-51)
口二百卌八年六十一以上六十五以還老男(2-33)
其口二百六十二老男(1-11)
口二百九十二老女(2-352)
口三千六小女(1-57)
口卅七丁奴(2-351)
口一百六十丁奴(2-297)
口七百八十三老小奴(2-130)
口四百廿九婢(2-275)
口一千九百廿四婢(2-10)6
由于丁中老小制度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確認有關人口的徭役義務,“丁奴”“老小奴”與“丁男”“老男”“小女”等分列,說明其需要承擔徭役,但與普通吏民有別。婢女不再析分,當因不用服役之故。
綜上所述,在秦漢魏晉時期,私奴婢始終載于戶籍,計入戶內(nèi)總?cè)藬?shù),進而被統(tǒng)計到全國的人口之中。這一方面是因為私奴婢具有人的屬性,另一方面則是由于他們在不同時期還需向國家承擔一定的賦役義務。因此,在本文開頭所歸納的4種說法中,只有第二種說法最符合歷史實際。從更宏觀的視角來看,在秦漢魏晉以至隋唐的漫長光陰當中,私奴婢一直具有人的身份,并不存在從非人到人的轉(zhuǎn)變。
[作者連先用(1990年—),信陽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師,河南,信陽,464000]
[收稿日期:2023年3月22日]
(責任編輯:王彥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