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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年

        2023-07-26 19:18:32潘晶
        翠苑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村里人母親孩子

        潘晶

        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小年,我大聲喚:“媽。”他大聲應(yīng)了。

        這樣叫了好幾年。后來漸漸大了,知道不妥,再不肯叫。偶爾遇見,他常常取笑我小時候叫他“媽”的糗事。

        小年是我們村里的人,按輩分我該叫他叔。

        夏天的黃昏是光的亮的,背負(fù)著輕的重的,抹不開的晚霞,遠(yuǎn)遠(yuǎn)的夕陽還沒有落山,皮膚上帶著汗水浸泡的黑白,鄉(xiāng)村的農(nóng)人都希望能借著夕陽最后一絲余光完成地里細(xì)碎的活。

        小年吃了晚飯站在渠道埂上。他看看天空中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云,被夏日的夕陽染成紅紅黃黃一片,又看看在地里勞作的人,一個個滿頭汗水,被夕陽照得,也是紅紅黃黃一片。遇上歸來的大奎和二奎,“明天么的天啦,這么辛苦做啥呢?天都快黑下了,還不早點歸家弄一碗夜飯?做到老做到死,還不都是眼睛一閉,啥都沒了?”

        大奎并不理會,二奎卻要和他辯上幾嘴,“都像你這樣,田都要荒了,飯都沒的吃!”

        “種田哪塊費事噠?種子一撒,收的時候能收一下,總歸餓不死的?!毙∧暧圃沼圃?。大奎橫了二奎一眼。二奎撇了下嘴,跟著走了。

        母親剛到家,洗了手,把中午的剩飯倒進我已經(jīng)燒好的開水鍋里。燒滾了就盛,滾燙滾燙的,就著中午的剩菜,晚飯也就解決了。聽著村后好像有吵鬧聲,我放下碗一溜煙就去瞅。二奎被二嬸關(guān)門外了,坐門口生氣,“你說說,還是個人話吧,說我還不如小年!我哪里不如他了,比他好吃懶做了?”

        旁邊看熱鬧的小年不干了,“你倆吵就吵,咋還扯上我呢?我這樣,不好嗎?”然后提高了音量對著門,“嫂子,跟二奎過不下去,記著我點啊,不要騙人啊,都說我好,咋沒見一個跟我的?”大家轟一聲都笑了。大奎過來,啥也沒說,把二奎拖進自己家去。

        夏夜的黑,帶著白天的余熱四仰八叉地攤開來。偶爾一絲的涼風(fēng),已經(jīng)讓人舒爽不少。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洗去一天的疲憊,搖把大蒲扇,三三兩兩找個有井的人家門口,或坐或站,說說近來的風(fēng)聲,講講老人的往事。我最喜歡聽小年說。他是萬事通,說啥啥都懂。他說:“開過年來去湖北,湖北比我們這里冷哦,刮的風(fēng)像刀,我洗臉都不用水,就用這個風(fēng)刀。工地上有個小婦女,老是叫我洗臉,我又不歡喜她,還老是往我身上靠——”大家伙兒轟一下又笑了。“小年,你盡吹牛,這么多年,你老說有小婦女跟你好,怎么沒帶回來一個半個的?”

        我琢磨著怎么用風(fēng)洗臉,二奎耷拉著腦袋從家里出來了,大伙立刻頓了頓。二奎說:“涼快點也要出門了,找點事情做,待村里也不是個事情,種田種不出金豆子。”

        小年:“你舍得二嫂?我家里要是有個女人,我絕對不出遠(yuǎn)門?!?/p>

        大伙笑道:“你要是家里有個女人,都會被餓跑了!”

        小年也不生氣,“說的也是,我這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也不用發(fā)財,不做也沒人管,你們還羨慕不來!”

        一晃就到了年底。寒假放得晚,一到家,母親就說小年帶了個女的回來了。我書包一扔就去看。小年沒在家,屋里頭黑咕隆咚的,有點冷。有個滿臉雀斑的女人,高高瘦瘦的,看我冒失地進門,也在好奇地看著我。我頓時有點囧了,想了會兒,叫:“嬸子。”空空的屋子里有回音,我嚇了一跳。她抿了抿嘴,笑了,說:“我叫美娥!”

        我又紅了臉叫:“美娥嬸子?!?/p>

        她笑得更深了,讓我坐。那桌子像是我家偏房里那張舊的。小年家原來的桌子,中間有個大裂縫,能伸進一只手。有時候都怕碗會掉下去。

        我不好意思坐,又呼哧呼哧跑了回來。

        這年的春節(jié)前,下了場大雪。整個村子都雪白雪白的,路全部給封住了。卻封不住農(nóng)村人的熱鬧,炒炒米,做米酒,殺豬宰羊,雞鴨魚肉,包子團子,一樣都不能少。誰家熱騰騰的包子第一個出籠,小孩子就一哄而上,吃掉半籠,主家也是開心地笑。母親拿了二十多只包子、團子,讓我給美娥送去。地上有點化凍。冬天的黃昏烏沉沉的,我踩著爛泥走到小年家門口。美娥正看著門外的雪,看不出表情,看到我就笑了,“我記得你的?!蔽矣钟悬c不好意思,扭捏了半天還不曉得說什么好。屋里頭很冷,天還沒暗,已經(jīng)開了燈。桌旁擺著兩張長凳,墻角多了兩張小凳子,堆著一些南瓜山芋啥的,顯得屋子不那么空了。她穿了一件新的棉衣,是紫紅色的,像新娘子一樣。

        遠(yuǎn)遠(yuǎn)地回頭看到她又坐下來,憂愁地看著門外的雪。炊煙從村里的煙囪升到半空,又慢慢散開,和陰郁的天空連成了一片,分不清是云,還是煙。

        大雪化開,春天很快也來了。田里的麥子呼呼地往上冒,綠得醉人。村里人都以為美娥會離開,她卻沒走。她學(xué)著村里婦人的樣子,在門前種起了蔬菜。小年在鎮(zhèn)上找了個事情,沒出遠(yuǎn)門,只是出來溜達少了。

        村里人忽然間有了默契,隔三岔五地總有人偷偷拎些米面什么的送到小年的家門口。有時候不巧遇上,彼此心照不宣地笑笑。

        很快就到了夏天,我們也放暑假了。滿村子地跑,村里的狗也跟著我們到處跑。樹上的知了拼命地叫,我們就去抓知了。田里的田雞呱呱叫,我們就釣田雞。有一天,狗們突然齊聲叫起來,村頭來了個陌生的男人,一口外地的口音問美娥住哪?我們都警惕起來,相互使著眼色,不肯透露半句。他皮膚黝黑,瘦瘦小小的,看上去病歪歪的,還帶著兩個女娃,大的看上去才七八歲。小姑娘們也是黑黑的,見人就躲到男人身后,臟兮兮的小衣服已經(jīng)被汗水浸濕了,稀疏的頭發(fā)也貼到臉上,臉上的灰被抹成一條條花胡子。男人一邊安撫著孩子,從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來。信封上寄信地址寫著我們村的名字。還是沒人吭聲。遠(yuǎn)遠(yuǎn)的,小年騎著個破自行車到了村口。他啥也沒說,帶著男人和孩子就回了家。

        男人和孩子就這樣住下了。小年照常上班,傍晚從鎮(zhèn)上帶點小菜回來。美娥學(xué)著用井水把門前沖上兩遍,和男人一起把桌子搬出來,放上小菜,倒上三杯小酒。他們很少在村里走動,只有兩個孩子偶爾會在傍晚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看我家門口的花。母親向她們招招手,她們慢慢地移走過來。母親回去拿了兩個洗過的番茄,她們睜大眼睛也不接,也不吭聲,然后扭頭就跑了。

        暑假很快就結(jié)束了,男人帶著孩子走了。臨走的時候,小年給孩子買了新衣服和新書包。

        美娥還是沒走。她學(xué)著村里人的樣子,扛著鋤頭去地里。這年小年的地里破天荒有了好收成,他用他那個破自行車馱著稻子問母親,電管站在哪?

        入冬的時候,美娥儼然成了村里婦人的模樣。遇上下雨天,她會挎上針織籃子去二奎嬸家?;@子里的毛線是棗紅色的,暗暗的。二奎嬸笑著問:“小年的?”她“嗯”了一聲。二奎嬸看她興致不高,問:“想孩子了?”她低下頭,好半天才輕點了下,似乎怕被看出來,把頭埋得更低了。

        二奎嬸嘆了口氣,“都是當(dāng)媽的。”也默聲不說話。停了會,她又說:“你把孩子接過來吧,在這邊上學(xué),以后就在這邊成家,多好!”美娥抬起頭,眼里似乎有了一點亮光,想了想,又暗淡下去。窗外的風(fēng)隔著玻璃呼呼地吹,天有些暗,似乎又要下雪了。

        開春之后,村頭的樹還沒開始冒芽,寒風(fēng)吹在身上,凍得人直哆嗦。美娥說她也想出去打工。小年說,我陪你。兩個人一起收拾。小年頭發(fā)剃了個板寸,根根立在頭上。美娥給他戴了帽子,板寸看不見了,眼睛里閃著光,棗紅色的毛衣襯得更高挑精神了。他和二奎說,地里還有麥子,等收割的時候我們再回來收。

        剛剛初夏,麥穗卯足了勁在灌漿,桑樹長得高了。村里人開始養(yǎng)蠶,肥嘟嘟的蠶趴在桑葉上呼哧呼哧地拼著命在吃。小孩子除了幫家里采桑葉以外,最快樂的事情就是滿地里找桑果,每個人的嘴都吃得紅紅黑黑。小年回來了,沒有美娥,也沒有人問他美娥去哪了。他又開始在渠道埂上來回走動,吃吃飯,剔剔牙,找個人就聊聊閑話。

        他說:“玩數(shù)字游戲?”

        我早已洞察了游戲的規(guī)律,再沒有興致了,“不玩。我還有很多作業(yè)呢?!?/p>

        他又走到別處,看看天空中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云,初夏的云白團團的,風(fēng)兒柔和而溫暖,再看看地里勞作的人,地里大多是不出門打工的女人。他說:“二嫂子,二奎自己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把你一個人留家里干活,苦巴巴的,早點別做了,也跟人家學(xué)著打打牌,多舒服??!做到老,做到死,還不是眼睛一閉,啥都沒有啦!”

        二嬸抬起頭,回道:“你啊,就剩一張嘴了!”

        金黃的油菜花已經(jīng)謝了。陽光從云朵的縫隙里撒下一片片的光,被風(fēng)吹得到處跑。不遠(yuǎn)處有一塊地里,麥子稀稀拉拉的,像是瘌痢頭。

        后來,我離開了那個村子,漸漸地也似乎遠(yuǎn)離了村里的故事,只是偶爾聽到母親談及村里的人。一次陪著母親下鄉(xiāng)。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佝僂著背的老頭走來,很瘦,面目填滿了歲月的溝壑,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仔細(xì)看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小年。他穿著件深咖色的外套,里面一件棗紅的毛衣,露出來的領(lǐng)子油膩膩的,發(fā)亮。我提高音量叫了聲叔,他咧開沒幾顆牙的嘴笑了,“你小的時候還叫我‘媽呢!”我也跟著笑了。

        聽人講,現(xiàn)在村委把他送到鎮(zhèn)上的養(yǎng)老院了。一日三餐,吃住不愁,還有零花錢,他似乎一直過著他想過的那種日子,又好像不是。他看了看天空,晴空如洗,萬里無云,又看了看地頭,以及地頭勞作的村里人。村里現(xiàn)在大多都是些上了年歲,又不愿和子女一起住的老人。不用種田,閑暇的時候擺弄擺弄些蔬菜,養(yǎng)些雞鴨,時不時送一些給城里的子女們。小年坐在那個老井旁,耷拉著。二奎拉扯著一大群羊從渠道埂上走過,幾只小羊羔圍著羊群蹦蹦跳跳,路邊有一棵花椒樹,還殘留了沒收的果子零星地掛著,紅紅的,遠(yuǎn)遠(yuǎn)聞到淡淡的香氣。二嬸看到我,端了把小椅子到門口,問:“你爸還好嗎?”我說:“還行,每天打打小牌,偶爾還出去四處走走。”一旁小年又看了看天,“不早了,要回去了!”

        我疑惑地問:“回哪?”頓了下,“哦——”

        去年冬天,母親說,小年在養(yǎng)老院不小心摔了一跤,躺了幾日就不行了,正是新冠疫情爆發(fā)的時候,喪事也沒通知幾個人,就給簡單地辦了。聽說他的包里沒有什么私人物品,倒是有兩個女孩子的合影,看上去30多歲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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