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姑70號
這位堂姑家境實在平常,長相也不過中等,唯一可夸耀的是她考上了中專。那年頭中專中師十分吃香,初中尖子生擠著報,不惜復習一年又一年,瞞歲數(shù),改姓名,只為及早龍門一躍農轉非,抱住個鐵飯碗一生無憂。堂姑這中專考了四年,終于考上,畢業(yè)后分配到一家藥廠,成了白領。此時她二十三歲,正是談戀愛的好時候。
她對愛情充滿幻想。那時候女迷瓊瑤男迷金庸,堂姑也不例外,看遍了瓊瑤的小說,沉迷其中不能自拔,有時挑燈夜戰(zhàn),被書中人物感動得要死要活,第二天雙目紅腫如桃。她媽說,為本書哭成這樣,我死了你也未必這么傷心!所幸堂姑目標明確,不曾為這影響學習。而與她交好的某女生則中毒太深,還寫了本言情小說,以致學業(yè)荒廢。堂姑中專畢業(yè)再見到這位同學,已是個奶著孩子的少婦,有她這個標本警醒著,堂姑不想匆匆結婚,她要細細品嘗愛情滋味,度好青春年華。
可惜歲月殘酷,還沒談,便找不到適齡男性了,與她歲數(shù)相似的都走入婚姻,剩下的自然都是下腳料了,包括她也被歸入了不值錢的下腳料。有回聽到背后有人議論,說她是根掐不動的老豆角子,一下子被刺激到,發(fā)誓要找個對心的。她條件很高:個兒不低于一米八,眉要濃,眼皮要雙,鼻梁要高,牙要白,大學畢業(yè),坐辦公室,會做飯,脾氣好,市里要有房。她登征婚啟事,參加鵲橋會,趕場子似的忙個不停,所有周末全扔在相親上,如此蹉跎到三十三歲,索性再提檔次:要研究生畢業(yè),大學留校,下得廚房,逛得市場。都說她這些條件神仙也未必具備,不如放低要求,圖一樣。堂姑說,我等了這么多年,挑了這么多,一降低標準,前面全是白忙。
她沒有男人緣,見了那么多,都是一見即過,再不重逢。堂姑也很納悶,她的標準也并非一定達到,但凡糾纏糾纏,她可能就從了,好女怕纏嘛,有幾個碉堡禁得起進攻呢。可惜沒誰對她有非分之想,一絲曖昧的目光都不曾拋向她,讓她憤憤不平。自從留在市里,堂姑已融入都市,穿著時髦,妝也化得高級,卻愣是沒人對她有那種念頭,也真是邪門。
有回堂姑去參加一個飯局,酒店電梯內空無一人,她摁了十三樓,電梯緩緩上升,突然“嘎”一聲,“嗖嗖”地降起來,然后“哐”地停住了。堂姑魂飛魄散,大呼救命。很快來了維修人員,把電梯門弄開,堂姑一躥而出,把人家嚇了一跳。局還得參加,她驚魂不定氣喘吁吁地爬上十三樓,對飯友說在電梯遇到了性騷擾,先被摸頭發(fā),又被摸大腿,她奮力反抗,才逃出狼爪。她從不知自己編故事的才能這么高,越講越覺得還有很多地方需要補充,越補充越過癮,飯局還沒結束,兩個女友就架著她回家去了。
堂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渾身輕盈,像個打足了氣的皮球,走路都蹦蹦跳跳。她像回到小時候,那時她咬字不清,說話大舌頭,家里人既笑她迷糊又笑她可愛?,F(xiàn)在呢,時光倒流,同事們也如此看她,都說她越活越年輕。如今她偏愛公主裝,頭戴著蝴蝶結的大發(fā)卡,腳蹬系帶小白鞋,說話嬌嬌嗲嗲,小手指一翹一翹。她這狀態(tài)倒不影響工作,就是增加了廠里的景致,全廠職工都想看一看堂姑這個洛麗塔。廠子這么大,好幾千人呢,在路上遇到堂姑挺不容易,于是職工們想方設法。不得不說,堂姑給廠子帶來了歡樂。
老家人無法接受這個。好好的一個堂姑,考進市里,卻成了輕微精神病,全是市里人勢利,瞧不上長相普通的堂姑,才把她害成這樣。當老家沒人咋的?這就給她說個適齡男士。于是堂姑的媽發(fā)動親戚,務必把堂姑推銷出去。分散在各地的親戚都很熱心,找了諸多曲里拐彎的關系,輸送了一批又一批未婚男士。鑒于堂姑歲數(shù)大,輸送來的當然不如她的意,要么有工作但歲數(shù)比她還大,比她小的卻沒工作,學歷更是不必談了。如此又耗兩年,親戚們都疲了,力勸她單身,現(xiàn)在社會這么開放,不是所有人都得結婚,一個人過也挺好。
堂姑定要把自己嫁出去。四十八歲這年,她在網上釣著個小伙子,小她二十歲。她的老母親還健在,死也不能接受,說她遇到了騙子,哪個好人肯娶大二十歲的媳婦。堂姑說,不怕,房子是我的名兒,他騙不走,我就要讓人們看看,我到底能不能嫁出去。她找婚慶公司辦了個別致的“私奔婚禮”,并讓攝影師跟著,帶小伙子往南方山清水秀所在走去,拍了三天視頻,剪輯成短片傳到網上,向世界宣告她結婚了。
這位小伙子陪了她兩年。堂姑五十歲時,忽一日攬鏡自照,發(fā)覺兩只眼袋又胖大許多,什么化妝品也蓋不住了。她突然心神清澈,脫下蓬蓬裙,摘下濃密的假睫毛,把自己從假想的水晶宮里放了出來。她把房子賣掉,換了套小的,剩下的錢給了小伙子,由他自便。有此一番經歷之后,堂姑的桃花運來了。一個退了休的領導新近喪妻,想找個利利索索正正經經無牽絆的老伴兒,有人推薦堂姑,安排了見面。雖說此人大堂姑十二歲,因保養(yǎng)得當,看上去不過五十出頭。堂姑想,各圖一樣,湊合著過吧。
堂姑99號
這位堂姑八十有五了,一條胡同里數(shù)她健康,年輕人都比不過。她灰白濃密的頭發(fā)向后齊梳,抹上發(fā)膠,一根發(fā)絲都不垂落。她本與小兒同院,小兒在村外買樓之后,她獨占一院,住著東屋兩間,也算舒服。她這人極愛干凈,門筒子里的雜物擺放有致,劈柴都砍得整整齊齊,用繩子攔腰束起,一束一束貼墻而立。胡同里有位九十的老太,為讓兒女們頻頻來看她,故意裝病,對堂姑傳授秘訣,得裝,不裝誰拿你當回事兒呀!堂姑不以為然,她才不屑于裝,誰愛來誰來,不來拉倒。當年四個孫子都小的時候,堂姑哪個也不領,不患寡而患不均,都不領就是一碗水端平,現(xiàn)在老了,她才不求兒女憐憫。
她是村子西北這一片的包打聽,誰家的隱私都瞞不過她,只要她察覺到點兒什么,就能順蔓摸瓜把來龍去脈搞清楚。人們愛對她講,有了事還來討她的主意,比方兩個女人吵了架,甲來找她,她真誠地出主意,乙來找她,她也真誠地支招,最終誰勝誰負,那要看哪一位能活學活用了。
堂姑有個親侄子,這侄子的媽是云南人,來時已四十歲,來后生出兒子,慣得沒樣兒,啥也沒學成。大了窩在家里,說不上媳婦,年近三十才從網上談了一個,結了婚。這媳婦沒待兩年,跑了。侄子日思夜想,天天跪在床上扒著窗戶向外望,問他爸媽,我媳婦呢?她怎么還不回來?老兩口兒沒法可想,只能垂淚。侄子漸漸精神失常,砸東西打人,揪著父母扇耳光。堂姑就帶著倆兒子前去平息,制住侄子,捆起來等他清醒。鬧了幾次之后,她主張送侄子去精神病院,這孩子留在家里要真殺人呢。于是送去,治了半年,似乎見好,就接了回來,不久故態(tài)重萌,又打殺起來。堂姑十分擔憂,對人說,孩子是沒媳婦鬧的,天天朝家里要媳婦,媳婦才是治他的藥,可到哪兒找媳婦去呀?她和倆兒子又去了兩趟,勸再把侄子送進醫(yī)院,侄子上車的時候突然清醒,叫她,姑,我好了,別送我進去了!堂姑沖他揮手,去吧去吧,醫(yī)院里管得你好,治好病出來說個媳婦。
去年秋天,棒子長成的時候,堂姑天天出去,提回若干,正大光明在院里晾曬。忽一日一個胖女人駕輛電動三輪車而來,車也不下,停在她的院門口大罵。堂姑分辯說只在地頭掰了倆仨,胖女人說,你起先是在地頭掰,后來鉆地里掰了半袋子,不是偷哇?堂姑被說中,倒也不羞慚,掰幾個怎么了?那年我種了蔥,你沒來拔我的蔥苗嗎?胖女人擊打著胸口喊起來,老屄,你血口噴人,我稀罕你的破蔥苗,我一輩子不吃蔥姜蒜……罵了一通,走了。堂姑沖著她的背影罵,拐屄,養(yǎng)漢子老婆,不識抬舉,掰你棒子是看得起你。但從此之后她有所收斂,不再明目張膽地曬。
不久她又犯老毛病,這回在超市讓抓了現(xiàn)行。此超市剛開不久,時常搞優(yōu)惠,堂姑常去。這回她拿了一條豬肉,也不過一斤,掖在袖子里往外走。才出無購物通道,那條豬肉滑了出來,“叭”地摔到地上,保安把她攔住,帶到經理面前,罰一千塊。證據確鑿,堂姑無的可辯,讓給大兒子打電話。大兒好說歹說,交了三百,領著她回家。到家問她,你吃不起肉哇?堂姑斜他一眼,三十塊錢一斤,貴死人!誰讓他們賺那么多!大兒無可奈何瞅著老母親,罰走的這三百能買十斤,算算賬哪個劃算?堂姑一扭頭,逮不住呢?把大兒氣走?;丶覍ζ拮诱f起,妻子娘家那邊提醒說,她該不會是老年癡呆吧?大兒警惕了,與弟弟商量一番,拉著堂姑去做檢查,滿心希望查出點病來好敷衍眾人,可檢查來檢查去,不是癡呆,正常得很。
回來的車上,堂姑對倆兒子說,不能白來一趟,回家你們就散布出去,說我就是癡呆了,都別惹我,誰惹我偷誰家。
堂姑100號
這個堂姑丑而無能,但是有福氣。婆家在她嫁來之前很窮,自娶了她,突然好運連連,不但堂姑夫大翻身,堂姑夫的哥和弟也一并翻身,過上了好日子。與堂姑來往過的人都說,再沒見過比她更沒來頭沒出息的,可怎么她就這么命好呢。真讓人想不明白。
堂姑夫愛焊接,有錢之后就買鐵條鐵板鐵塊,無事了拿著焊槍玩兒。焊出個奇形怪狀的小汽車,前有簍后有斗,窄到只容一個人坐,跑在路上陡峭驚險,時時讓人擔心會翻。還焊出個巨大的地球儀,放在廠子的影壁前當擺設。廠房的頂全是他焊的,一說哪需要焊接,立馬來勁,不顧體胖,不懼烈日也不懼寒風,攀梯而上,就要過過癮。他有錢,就投這上頭,廠子的地皮寧可租著也不買下。
堂姑對婆家人感情淺,哪怕是親生兒女在她心里也不太占分量,她的心全撲在娘家人身上。她的記憶似乎定格在婚前,提及兩個已六十多歲的弟弟,語氣里全是嬌寵和寬容,同樣一個吃食,娘家給的她愛若珍寶,時時炫耀,兒女孝敬的則不過如此。有點好事她優(yōu)先想到娘家人,兩個弟弟的屁大小事在她眼里猶如天大,催著堂姑夫趕緊去辦。堂姑夫仁義寬厚,一生任妻弟啃,兩個妻弟從他這里不知弄走多少東西。堂姑父六十五上得病住院,病得一死一活之際,兩個妻弟去看他,提了二十個驢肉火燒,扛著一罐純凈水。此純凈水是他們推銷的凈水器所產,此來特為讓姐夫喝喝,好買他們的凈水器。他們從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從姐夫身上榨錢的機會,堂姑夫臨終前,長嘆一聲,終于不受他倆刮摸了。堂姑可不如此看,她明著暗著給弟弟們東西。廠子里原有五個大煤氣罐,后來只剩下倆,堂姑夫生前偶然想起,問那仨去哪兒了,堂姑說,你兒子搬走了一個。那倆呢?堂姑想了半天,敢是我大弟搬走一個?堂姑夫又問,還差一個呢?堂姑又想半天,那敢是我二弟也搬了一個?
兩個弟弟曾極力慫恿堂姑夫在他們村里買塊地皮,說有戶人家要賣一處閑著不住的三間房,很便宜。堂姑夫不應,他對置房置地沒興趣,只想讓錢流動。堂姑心動,有個私心,想老了之后回娘家依然與兄弟們住一起,買下一處預備著。她背著堂姑夫把這三間地皮買下,兩個弟弟是中人,當然從中小賺一筆。誰想她頗有時氣,幾年后此處建高速路,這塊地皮恰被占用,補償她城里一處樓房和二十萬。
堂姑夫去世后,堂姑糊涂了一世的頭腦越發(fā)糊涂,又極邋遢,她住在兒子家,自己屋弄臟了就往別屋里鉆,恨不得睡到兒子兒媳的床上。有一回還真上那床上睡了,蓋著他們的被子,齁齁地睡了一大覺,醒來覺得不太好,又鉆回自己屋,卻忘了疊起被子。兒子讓她去養(yǎng)老院,她誓死不去,只好把老家房子重新裝修,送她回去,在客廳高高地安了個攝像頭。
堂姑回村之后如魚得水,自覺高人一等,走路說話傲氣十足。她一歸村,有個也嫁來這村子的老姐妹趨了過來,想沾她的光,不但天天過來陪她說話,有時夜里還來作伴,專事奉承。此老姐妹眼角耷拉顴骨高,自詡女諸葛,堂姑有事就和她商量。在老姐妹的挑撥之下,堂姑與兒子兒媳妯娌關系更加不好,滿村子只有老姐妹對她好。她把堂姑夫留下的皮帽子皮衣等物給了老姐妹,又讓兒子解決老姐妹孩子的工作。
堂姑大部分時間在床上躺著看電視,她熱衷追劇,老大歲數(shù)依然看愛情劇,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對當紅小鮮肉門兒清,說名兒一大串,還愛看明星緋聞,關注誰離婚誰結婚,國計民生倒從不操心。她真牙掉光之后打了一嘴假牙,攬鏡自照,自覺美不勝收,對人唏噓當年也是娘家村里一枝花。她從不打掃衛(wèi)生,臟就任它臟。忽一日兒子在視頻里見堂姑打掃起衛(wèi)生,以為罕事,讓妻子也來看。就見堂姑拿著塊毛巾四處抹擦,抹了桌子抹椅子,抹了椅子抹地板。稍頃見她步入衛(wèi)生間,片刻端著洗腳盆子出來,坐在沙發(fā)上開始洗腳,洗罷腳,用那塊不知洗也沒洗的毛巾擦了擦,趿上拖鞋,立在屋子里又擦臉擦脖子,然后擦牙。兒媳婦嘔了一聲,不看了。兒子也不看了,關掉視頻,躺在沙發(fā)上生悶氣。
在村里住了三四年,堂姑有了幻想癥,無事時她閑思暇想,想象些莫須有的事,信以為真,挨個給親戚打電話。先是說兒子把她的錢拿走了,說得有鼻子有眼,兩個弟弟立刻出馬找外甥算賬,要為姐姐討回公道捍衛(wèi)權益。兒子莫名其妙,特地回家與堂姑對質,讓她查銀行卡,分文不少。不久堂姑又生出一事,說存在老妯娌處的利息沒給。老妯娌弄著個儲蓄點,賬目從無差錯,堂姑想象中不但沒給利息,還把本金給吞了。她怒氣沖沖,去到儲蓄點,也不進門,立在院口大罵老妯娌不得好死,把人家罵得閉了氣。罵完她打道回府,揚揚得意對兒子講,兒子知道她又闖禍了,丹田處一股氣盤龍般攪動起來,立刻關了手機,省得被她氣死。隔天開車回家,連訓帶問,明白了大致經過,提著東西去給人家賠不是,回來又訓堂姑。堂姑不敢在村里待了,怕人家找她算賬,讓兒子快送她去養(yǎng)老院,找個干凈的伙食好的,她這就收拾東西。
兒子沒想到因禍得福,怕她反悔,當即把她送了過去。才進去堂姑不太適應,天天抱著電話給娘家人打,長途近途全打遍,欠費了,消停了一天。待話費續(xù)上,又打起來。煩得親戚都不敢接她電話,兩個弟弟也敬而遠之。沒人理之后,她這才扭頭觀察養(yǎng)老院,咦,挺不錯,有合唱隊、秧歌隊,還能跳廣場舞,玩的挺多,合了她的意,于是也唱跳起來,很快樂不思蜀。住了兩個月,完全適應了,鼓動老姐妹也住進來。老姐妹長嘆,沒錢哪,住不起。堂姑這才想到錢的問題,她忙給兒子打電話。兒子正開車,聽到電話響,瞥見是她的號,登時心慌氣短,方向盤都握不穩(wěn)了。他連忙靠邊兒,就聽老母親急慌慌地說,你給我交了幾個月的費?。壳f別欠費,萬萬別忘了交,別讓我住不成了!兒子心胸大暢,媽,你還缺什么?什么也不缺。費、費,別忘了交費!
(雖然,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金近文學獎、孫犁文學獎、賈大山文學獎獲得者,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手上的花園》。)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