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日本推理作家湊佳苗在長篇小說《告白》中,通過六個人物的內(nèi)心獨白,使同一樁兇殺案在不同視角下產(chǎn)生了不同影響,展現(xiàn)了少年犯在他人注視下的存在主義危機,揭露了在極端境遇下的人性之惡,引發(fā)了讀者對青少年違法犯罪行為以及生命教育重要性的思考。
【關鍵詞】 湊佳苗;《告白》;存在主義;注視
【中圖分類號】I313?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4-0051-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4.016
《告白》(こくはく,2008)是日本推理作家湊佳苗(みなと かなえ,1973—)創(chuàng)作的首部長篇小說。該小說以人物獨白的方式,講述了初中男學生下村直樹與渡邊修哉一起設計謀殺了班主任森口悠子的女兒,遭到森口悠子復仇的故事。下村直樹與渡邊修哉,在案發(fā)前后承受他者注視的程度不同,導致他們兩人采取不同方式去面對這場謀殺事件。但死者之母森口悠子,成了兩名少年的最大他者,她通過可怖的注視,使下村直樹與渡邊修哉殊途同歸。
一、過度的注視:下村直樹
下村直樹從小就承受了過度的注視,對他施加這份壓力的,首先是他的母親。在《告白》第三章“慈愛者”中,通過下村直樹的二姐下村圣美翻閱母親的日記,以日記體的形式敘述了遭兒子殺害的母親的生前經(jīng)歷。在下村母親的敘述中可以發(fā)現(xiàn),她過度溺愛兒子,認為兒子的班主任森口悠子對兒子的關注度不夠,因此討厭她,指責“怎么能讓單親媽媽擔任處于青春期的兒子的班主任” ①,并寫信給校長要求更換班主任。當下村直樹逐漸開始表現(xiàn)種種怪癖的時候,下村母親“一一按照他的要求去做” ②,還放任下村直樹不去學校、每天窩在房間里,甚至將近一個月不洗澡。下村母親盡管擔心兒子的表現(xiàn),但一直沒有詢問下村直樹這樣做的理由,而是縱容他封閉內(nèi)心,下村母親唯一主動做的事情,就是趁下村直樹睡著,悄悄給他剪頭發(fā),誰知這一舉動,引起了下村直樹“應激反應”,他直接向母親坦言了自己殺人的真相。
在渡邊修哉和森口悠子看來,下村母親對下村直樹的過分溺愛,造成了下村直樹的軟弱性格。下村直樹在獨白中坦言,母親對他的期望,是希望他能成為像他的舅舅那樣“上了一流大學,進入了一流企業(yè),建立了美滿的家庭,在世界這個舞臺上創(chuàng)造業(yè)績” ③。過多的稱贊和溺愛,使資質平平的下村直樹承受著母親帶來的沉重注視。在這段母子關系中,下村直樹認為,自己的現(xiàn)狀難以達到母親的期望,每當母親夸獎下村直樹“善良”的時候,后者就會覺得自己很悲慘。因為難以承受母親的注視,下村直樹在母子關系中難以建構正確的主體價值,從而貶低自身。總之,這一對母子的關系,在母親的注視與兒子的逃避中,不斷地扭曲變形。此外,下村直樹的父親由于本性同樣軟弱,對家庭情況視而不見,長期缺席了對兒子的教育,這也助長了下村直樹的懦弱性格的發(fā)展。
而渡邊修哉作為下村直樹的伙伴,對他注視的影響更加直接。渡邊修哉的成績名列班級第一,他頭腦聰明,視其他人為笨蛋。渡邊修哉接近下村直樹的目的,只是利用下村直樹幫他挑選整蠱對象,來證明自己的實驗作品一鳴驚人。當他們的計劃失敗,森口悠子的女兒愛美被電擊倒地時,渡邊修哉認為下村直樹“是個培養(yǎng)失敗的作品” ④。在所謂優(yōu)等生渡邊修哉的注視下,下村直樹再度失去自我價值,儼然成了廢物。面對家庭、校園的雙重失敗,在關系中承受了過度注視的下村直樹,決定把剛蘇醒的愛美扔進泳池里淹死。他用殘忍的方式,反抗他人的注視,“覺得自己仿佛脫胎換骨” ⑤。
然而,這種反抗是無力的,只會帶來更加恐怖的注視。成了殺人犯的下村直樹惶惶終日,得知自己喝的牛奶被森口悠子注入帶有病毒的血液之后,下村直樹不敢上學,認為班上的同學會欺負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被他們殺死” ⑥;外出吃漢堡包的時候,旁邊的母女灑了牛奶,導致下村直樹深陷對森口母女的恐懼中,“她們無時無刻不在監(jiān)視我,決不讓我從泥沼里爬出來” ⑦;就連新任班主任寺田良輝,帶著與下村直樹青梅竹馬的班長北原美月,來下村家送學習資料,下村直樹也對寺田良輝持有高度懷疑:“他絕對是裝出關心的樣子,騙我去學校,然后讓大家殺掉我” ⑧;甚至對北原美月也不信任,認為她是班主任的眼線。
過度的注視使下村直樹不堪良心的重負,他深陷恐懼的泥潭。下村直樹的世界異化、扭曲,他不再是處境的主人,而是徹底淪為他者,喪失了主體性,在他人的注視中崩潰、瘋狂,最終在精神錯亂的狀態(tài)下,殺害了自己的母親。
下村直樹獨白的一章,標題為“求道者”。這個“道”,一言以蔽之,就是“成功”。這個成功的模板,是下村直樹那位名為“功治”的舅舅。但由于下村直樹實在過于平庸、乏善可陳,導致對他期望很高的母親,只能用“優(yōu)しい”一詞來稱贊他。這個詞語,在日本社會出現(xiàn)的頻率極高,幾乎每個普通人都能夠被稱贊為“優(yōu)しい”。下村直樹也深知自己的平庸,因此,當他面對優(yōu)等生渡邊修哉的時候,下村直樹總會發(fā)怵,總會想起功治舅舅。代表著“求道”之“道”的功治舅舅,像一個隱形的他者,在背后注視著下村直樹。但無論下村直樹怎么討好渡邊修哉,無論下村母親如何對自家兒子充滿信心,下村直樹都無法求得“道”。他沒有取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最終徹底淪為了“失敗的作品”。
二、缺失的注視:渡邊修哉
渡邊修哉的情況與下村直樹恰好相反。他天資聰穎、自視甚高,在這個世界上,他只在乎并崇拜自己的母親。渡邊修哉的母親是電子工程博士,在一次交通事故中被渡邊修哉的父親救出,后來兩人相戀、結婚。渡邊修哉的母親沒有完成科學研究,在小鎮(zhèn)上也難以施展才華,她視兒子為絆腳石,每天虐待兒子。渡邊修哉的父母離婚之后,母親來到大學的研究室,再也沒有與渡邊家聯(lián)系。
盡管渡邊修哉在童年時期遭受母親的家庭暴力,但他的理工才華也是受到母親的影響。在渡邊修哉的世界里,他只與母親構建關系。他一直渴望母親的注視,甚至可以忍受她的虐待,但母親還是拋下他、離開了家庭。父親再婚時,渡邊修哉一度寄希望于表現(xiàn)溫柔的繼母,但繼母一懷孕,馬上變相地把他趕出家門。這讓他對母親的注視變本加厲。為了吸引母親的注意,渡邊修哉參加“全國中學生科技展”,力求引起與母親在同一所大學任職的瀨口喜和教授的注意,從而使母親有機會為自己的成績而高興,結果他的獲獎消息被一樁少女毒殺家人案搶去風頭;受此啟發(fā),渡邊修哉企圖以殺人引起母親的注意,結果真正奪走森口悠子女兒愛美的生命的舉動,卻是下村直樹把愛美扔進游泳池,并非他設計的電人錢包,并且森口悠子表示不會報案;最終,渡邊修哉把炸彈安放在學校大堂的講臺,結果當他引爆炸彈的時候,卻接到森口悠子的電話,那枚炸彈已經(jīng)被她拆下并安放在渡邊母親的實驗室里,換言之,渡邊修哉誤殺了自己的母親。
渡邊修哉主動切斷與他人的主客體聯(lián)系,無視他人的注視。他輕視父親與繼母;在學校沒有真心朋友,只有利益關系;班主任森口悠子認為他的發(fā)明是危險品,他對她深感失望……渡邊修哉無視他人的注視,自然難以與他人構建正常的關系。他在這個世界里孑然一身,想引人注目的原因,僅僅是希望通過各種途徑,讓母親重新關注他、肯定他。但母親再婚并懷孕,徹底地擊垮了他,使他陷入最后的瘋狂,并企圖通過殺害無辜者來引起母親的注意、讓母親回到他的身邊,使自己從受害者成了加害者。渡邊修哉過分強調自我,忽視他人的存在,“主體—他者”這一關系在他的世界里蕩然無存,僅有無盡的“主體—我”,他成了一個自私自利又冷漠的人。
無視他人的注視,也無意對他人進行注視,渡邊修哉沉浸在自己的發(fā)明世界里。身邊的眾人與萬事萬物,都向著他的目光匯聚而來。他只認同自己眼中的世界,即除了他與母親,其他所有人都是笨蛋;除了母親之外,渡邊修哉對其他人的注視無動于衷。渡邊修哉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獲得遠去已久的母親的注視。但是,當他按下通話鍵、引爆炸彈的時候,就已宣告這種注視永遠結束。與此同時,無法排除的他人的注視,向他排山倒海而來。
在第六章“傳道者”中,森口悠子在電話中指出,渡邊修哉“只不過學習比較好,就自以為聰明過人” ⑨、“雖然意識到自己缺乏道德觀念,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把它歸咎于母親的過錯,絲毫不打算學好” ⑩。渡邊修哉缺乏羞恥感,忽視他人的在場,并企圖通過自欺來逃避他人的注視,但正因他“想出這種愚蠢的計劃” ?,導致年幼的愛美喪生,所以,渡邊修哉呈現(xiàn)在森口悠子的判斷中,他被森口悠子注視,在后者面前成了他者。因此,渡邊修哉的世界走向失控——他謀殺愛美的計劃被他發(fā)布在網(wǎng)絡的“遺書”公諸于世;被他殺害的北原美月的遺體也即將被找到;森口悠子拆除了他安裝在學校的炸彈、緊接著把這枚炸彈放置到渡邊修哉母親的實驗室……原本缺失注視的渡邊修哉,此時此刻被注視淹沒。渡邊修哉獨白的一章名為“信奉者”,他所信奉的,是他的母親,但她最終被他誤殺。小說在森口悠子的“你不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復仇,是你重新做人的第一步嗎?” ?話語中戛然而止,沒有人知曉渡邊修哉的回答。但不難想象,他在得知這一真相之后,心中的精神支柱已經(jīng)轟然倒塌。
三、實施注視者:森口悠子
在討論《告白》主人公森口悠子之前,有必要先嘗試解答她提出的一個問題:“大家對于年齡限制是怎么看的呢?” ?
日本法律中的“少年”,指的是未滿二十周歲的公民。當少年違法犯罪時,他們將面臨刑事處分與保護處分的分岔路口。而日本現(xiàn)行少年法更加強調少年的健全發(fā)展,即重視少年的可塑性,國家機器介入的目的并非報復,而是矯正。這種理念也被稱為“保護主義”。在日本法律看來,少年違法犯罪,主要原因是家庭未能發(fā)揮良好的教育與監(jiān)督作用,從而使少年誤入歧途。
而日本的《刑法》規(guī)定,未滿十四周歲的少年,為完全無責任能力。在《少年法》中,這部分少年被稱為“觸法少年”,因此,即使未滿十四周歲的少年觸犯了法律,也不會被判決為犯罪行為。
由于過分強調“保護”作用,日本《少年法》被詬病一味重視保護,容易導致少年兒童是非不辨、黑白不分;尤其是在2003年和2004年分別發(fā)生的兩起慘絕人寰的少年兇殺案:12歲少年虐殺4歲男童,以及11歲少女殘殺12歲同級女同學,直接成為日本在2007年對《少年法》進行第18次修改的導火索。
不難看出,小說《告白》中的兩名13歲少年謀殺4歲女童,以及13歲的渡邊修哉殺害同班女同學北原美月,影射了此前震驚全日本的兩樁少年兇殺案。
何為保護?這是所有法律學者與教育學者,甚至是全社會的公民,都需要思考的問題。一味地保護只會導致縱容,成為滋生少年犯罪的溫床。
作者湊佳苗通過在小說《告白》設置森口悠子這一人物,并讓其兩度登場,展現(xiàn)了對善惡、是非的深度思考。森口悠子在小說中第一位登場、最后一位退場??梢哉f,整部小說是圍繞著森口悠子一家來展開的。
森口悠子是S中學一年B班的班主任,她的未婚夫是著名的“勸世鮮師”櫻宮正義,他因感染絕癥,主動離開了森口悠子和女兒愛美;兩人的女兒愛美在學校被一年B班的兩名學生殺害;為了給愛美復仇,森口悠子抽取了櫻宮正義的血液,注射入下村直樹與渡邊修哉的盒裝牛奶里;櫻宮正義發(fā)現(xiàn)此事后,把牛奶換掉,避免了兩名學生受感染;喪夫喪女的森口悠子在辭職之后的五個月,一直默默關注著被復仇者的動向……她像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下村直樹與渡邊修哉,甚至籠罩著整個一年B班。
森口悠子希望得到的正義結果,是罪有應得、殺人償命,是違法犯罪的少年們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意識到生命的可貴。每個人的生命都應該被珍惜,而非被物化為一種手段,用來報復或嘩眾取寵。她的這份情感是樸素的,雖然對女兒而言是最深刻的愛,但對于下村直樹和渡邊修哉而言,是最可怖的惡。
作為殺害愛美的直接兇手,下村直樹在誤以為自己喝下帶有病毒血液的牛奶時,連用四十個“死”字,表達了自己極度震驚與恐懼的心情。他的精神世界被他人的注視摧毀,也是被良心的譴責摧毀。下村直樹意識到自己的“惡”,并對其進行“為我地設想” ?。因此,這造成了他對自己的脫離,他成了自己的虛無。他的這種罪惡意識越是強烈,就越是把自己緊緊封閉,他形容自己已經(jīng)成了僵尸,行尸走肉地活著。
而過分強調自我主體性的渡邊修哉,也難以逃脫森口悠子的陰影。盡管他企圖擺脫殺人犯的污名,但他對他人的蔑視與不尊重,使他深陷惡的循環(huán):他殺害北原美月,甚至在學校禮堂放置了炸彈,企圖在開學典禮與全校同歸于盡。原本天賦異稟的渡邊修哉,逃避了良心的譴責,卻成了殺人機器。他沒有控制自己的惡,而是任由它發(fā)展。森口悠子通過注視,構建了渡邊修哉“主體—他者”的關系。森口悠子的注視使渡邊修哉意識到,他的世界不僅僅只有他與母親,還有眾多他者,而他已對旁人造成不可磨滅的傷害。
森口悠子同時具有主體性與他者性。她的他者性體現(xiàn)在對逃避罪責的下村直樹與渡邊修哉的注視。下村直樹與渡邊修哉都沒有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他們選擇了逃避,“一個人成為懦夫是根據(jù)他做的事情決定的” ?。他們在“主觀性林立” ?的世界里或是被沉重的注視擊潰,或是切斷與他者的關系、使更多人受到傷害?!叭耸亲约涸炀偷?,他不是做現(xiàn)成的;他通過自己的道德選擇造就自己” ?。他們二人選擇了不承擔責任,選擇了自我欺騙,最終被人性的黑暗吞噬,喪失了生命的自由。
而森口悠子的主體性集中體現(xiàn)在她用“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方式,對下村直樹與渡邊修哉進行報復。森口悠子主動選擇了這條路,哪怕被櫻宮正義勸阻,也不改初衷。森口悠子與櫻宮正義的行為,也是一個鮮明的對比。如果說,森口悠子的行為體現(xiàn)了樸素的同態(tài)復仇思維,那么,櫻宮正義對森口悠子的勸阻,則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法治,尤其是日本《少年法》的核心—— “保護主義”。他相信下村直樹和渡邊修哉可以通過教育來改過自新,他也盼望森口悠子能夠開始新的生活。這在森口悠子看來,是不可理喻的,“我實在無法接受櫻宮的做法。他嘴里說什么為了我的幸福,可是一直到死都寧可當個老師而不是父親,我無法原諒他這一點” ?。但是森口悠子沒有看到的是,櫻宮正義尊重了下村直樹與渡邊修哉作為人的人性。森口悠子對兩名少年的報復,盡管能夠泄憤,能夠為死去的女兒復仇,但由于缺失尺度與人道,而顯得異??植?。
森口悠子追求的是平等,是事實與價值上的平等??档略凇斗ǖ男味蠈W》中提出,盡量使刑罰與犯罪在質與量之間相適應,他也指出,在“謀殺人者必須處死,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什么法律的替代品或代替物能夠用它們的增減來滿足正義的原則。沒有類似生命的東西,也不能在生命之間進行比較,不管如何痛苦,只有死” ?。因此,盡管森口悠子的做法,若通過現(xiàn)代法治社會的規(guī)則評判,顯得冷酷無情,但對于受害者自身而言,并非難以理解。
復仇是主觀意志的行為,對于森口悠子而言,她的復仇是合理的;但對于下村直樹和渡邊修哉而言,則是殘忍的。反過來亦然,兩名少年通過謀殺愛美來實施對森口悠子的報復,也是主觀意志驅使的行為。雙方的行為都受到了主觀意志的限制。
同時,森口悠子自己也是一個被注視的人,這也是她的主體性的體現(xiàn)。她的單身母親身份,讓學生家長認為她無法成為一名稱職的班主任;社會對愛美的死亡,僅認定為落水溺亡,草草了事;就算森口悠子揭露下村直樹與渡邊修哉的犯罪事實,媒體也會通過這一少年犯罪事件,大肆渲染報道,使公平正義隱匿于喧嘩之下。這些注視大多是社會的偏見。因此,為了逃避大眾的注視,森口悠子選擇辭職,并暗中實施自己的復仇計劃。
她的獨白的兩章分別為“神職者”和“傳道者”,她在“傳道者”一章坦言,臨終前還想著學生的櫻宮正義才是最適合“神職者”這個詞。森口悠子盡管也有過熱血沸騰的理想,但作為一名單身母親,她“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想著學生” ?,因為她的女兒在她心里才是最重要的人。這當然無可厚非,但也體現(xiàn)了她并非像櫻宮正義那樣,是一位 “神職者”,她無法做到最大限度的無私。所以,才有了最后一章—— “傳道者”。森口悠子傳的“道”,是她作為他者,暗中指示寺田良輝如何對待學生,并向渡邊修哉揭示分別存在于兩名少年人性中的軟弱和邪惡。
注視的相互性在森口悠子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盡管外界對她投來注視,但這種被注視的體驗,使她意識到他人的在場,也使她意識到自己處境的困難。他人的在場,使她對他人的注視成為可能。于是森口悠子利用了這一點,成了巨大的他者,對兩名少年展開復仇。下村直樹與渡邊修哉的自由被剝奪,森口悠子的自由卻得到揭示。這種相互的注視異化了自由,但現(xiàn)實層面的相互報復,卻讓人深思:這種復仇手段是否為最佳選擇?顯然不是。
面對違法犯罪的少年,日本法律傾向于保護、教育改造,但倘若這些少年已給他人造成不可磨滅的傷害,《少年法》的內(nèi)容似乎稍顯蒼白無力。青少年的教育在于家庭、學校與社會共同發(fā)力。只有當青少年被作為人,得到充分尊重與愛護時,他們才能獲得自我肯定感,才能從根本上認識到生命的可貴。
四、結語
人類認識自我是困難的,但注視能達成部分的自我認知。未經(jīng)反思的意識,不能稱之為“我”;只有通過他人的注視,使“我”意識到他人的在場,反思才成為可能,自我認知才得以擴大。薩特通過分析羞恥體驗,而得出存在主義的注視理論?!拔摇迸c他人的相互注視,使“我”通過羞恥感,從而獲得對行為善惡的認知。
在小說《告白》里,注視帶來的深刻善惡體驗。文本講述的故事,既是個體的,也是群體的。個體之惡一旦被激發(fā)、被揭露,就容易導致蝴蝶效應,使眾多個體的道德界線變得模糊,從而引發(fā)群體之惡。善與惡僅在一念之間。湊佳苗通過“主體—他者”之間的注視,揭示了如深淵般可怖的人性之惡。但無論是主動復仇的森口悠子,還是逃避主體性建構的下村直樹與渡邊修哉,他們身上復雜的人性特質,都體現(xiàn)了作者湊佳苗對人性善惡與人類存在本質的思考。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湊佳苗著,竺家榮譯:《告白》,湖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94頁,第99頁,第105頁,第147頁,第150頁,第159頁,第162頁,第163頁,第219頁,第222頁,第225頁,第228頁,第18頁,第222頁,第10頁。
?讓-保羅·薩特著,陳宣良等譯:《存在與虛無》,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328頁。
???讓-保羅·薩特著,周煦良、湯永寬譯:《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2頁,第25頁,第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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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古瑋淇,女,漢族,廣東江門人,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