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相龍?譚陽

科舉考試金榜題名，是古代學子的夢想，榜中英才輩出，藏龍臥虎，便是“龍虎榜”。“龍虎榜”并不多見，在中國文化史上，北宋嘉祐二年（1057）歐陽修主持的科舉考試，是一個典型的“龍虎榜”，這一榜匯集了古文大家與理學奠基人，可謂群星燦爛。

嘉祐二年的科舉以主張改革文風的歐陽修為主考官

北宋嘉祐二年，這是宋仁宗在位的第三十五年，范仲淹、包拯等一眾名臣已經(jīng)登上歷史舞臺，成就了一番事業(yè)，在時代的推動下，又有一批富有才華的年輕人即將閃耀于宋朝歷史的星空。

這一年，三十八歲的張載正漫步在他心心念念的開封城里，看著街道上車水馬龍，各色店鋪鱗次櫛比，他感慨萬千，這就是他祖先曾生活過的地方，也是他想要安葬父親但終究未果的地方。如今，他以一名外地考生身份來參加嘉祐二年的科舉考試。但此時的他還不知道，自己要參加的是一場風云際會遠超前人的考試，同場競技的考生中僅正史立傳者就有二十余人，這些人后來深刻影響了中國文化史。

嘉祐二年的科舉考試，歐陽修被任命為禮部試主考官。為什么是歐陽修呢？

在此，應(yīng)先了解當時文壇的情況。中國古代文學史上，駢文與古文之爭是一個重要的話題。駢文充分利用中國語言與文字的特點，注重對偶、押韻，講究辭藻、用典。駢文的形式之美，是其他文體難以取代的，但過分注重形式，影響了內(nèi)容的表達，甚至變成了炫技，駢文作家紛紛用生僻的辭藻與典故，來夸耀自己的才華，而這樣的文章在內(nèi)容上往往空洞無物。

正是對駢文弊端的反感，促使唐朝韓愈、柳宗元舉起古文運動的大旗，以先秦兩漢的散文為楷模，倡導(dǎo)文以載道，要求在內(nèi)容上言之有物，在形式上質(zhì)樸自由，摒棄佶屈聱牙的辭藻。但在韓柳之后，再無能與之相比的巨擘引領(lǐng)風尚，古文運動逐漸衰微。晚唐五代時期，雕章琢句、華而不實的文風再度流行。北宋初期，“西昆體”大行其道，追求聲律駢儷，但內(nèi)容貧乏，脫離現(xiàn)實，而石介引領(lǐng)的“太學體”反對“西昆體”，卻走向了“以怪誕詆訕為高，以流蕩猥煩為贍”的另一個極端，這都嚴重阻礙了北宋詩文的健康發(fā)展。

朝廷曾多次下詔要求糾正“競為浮夸”“無益治道”的文風，希望以直言務(wù)實的文風取代。對于此次科舉，宋仁宗十分重視，有心一改取士的風氣，而接過古文運動大旗的歐陽修自是主考官的不二人選。此時的歐陽修已到知天命之年，寫出《醉翁亭記》的他歷經(jīng)仕途崎嶇，但心底仍有熱血，他深知糾文風之弊絕不僅僅是文壇的事，要改革文風得有一個好抓手，科舉便是這個好抓手。歐陽修上書提出了許多改革科舉的主張，決心要以真才實學為國選材，而實現(xiàn)抱負的機會終于到了。

治國之要，在于選人?？婆e考試的目的在于為國家選拔優(yōu)秀人才，需要從才能與德行兩方面入手。才要擅長治理國家，這就要求考生能將經(jīng)義與時務(wù)相結(jié)合，崇尚空談、不肯實干的考生必須排除在外；德要憂國憂民、大公無私，而當時有些太學生為迅速獲取名聲結(jié)為朋黨以抬高自己、貶低他人，亦有好異求高、以詆訕為能者，這樣的人顯然也要排除在外。

歐陽修究竟要如何矯正文風、扭轉(zhuǎn)士風呢？他心有驚雷而面如平湖，具有不顧流俗的底氣，他身旁站著梅堯臣等文學主張相近的戰(zhàn)友，他們將掃去艱僻險怪、淫靡萎弱的浮薄文風，共同推開一扇群星璀璨的文化大門。

蘇軾還是曾鞏？歐陽修的一念之間決定了名次

嘉祐二年先舉行的是禮部試，因為是在春季舉行，又稱“春闈”。禮部試之后還有殿試，從嘉祐二年開始，通過了禮部試的考生，在殿試上不再淘汰，因此禮部試可以說是考生最重要的一場考試。禮部試考四場：第一場試詩賦，第二場試論，第三場試策，第四場試經(jīng)義。

禮部試由歐陽修主持，國子監(jiān)直講梅堯臣為閱卷官。他們?yōu)榱税l(fā)現(xiàn)通經(jīng)致用的人才，定策論的題目為“刑賞忠厚之至論”，出自《尚書·大禹謨》之“罪疑惟輕，功疑惟重”。

檀香裊裊，茶香四溢?？荚囈堰M入閱卷環(huán)節(jié)，梅堯臣負責文章初審，發(fā)現(xiàn)優(yōu)秀文章再轉(zhuǎn)給歐陽修。

梅堯臣拿到一張試卷，讀了一遍，贊了一聲，又讀一遍，嘆服于這篇文章的文筆和思想。在試卷中，考生毫無保留地闡明自己以仁政治國的理念，強調(diào)“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于君子長者之道”。在梅堯臣看來，這篇文章文辭簡練且說理透徹，曉暢易懂又磅礴雄健，簡直“有孟軻之風”，于是如獲至寶般趕緊分享給歐陽修。

歐陽修端詳良久，臉上也露出笑容，確實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啊。文中有一句“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歐陽修不知此典出自何處，心中頗覺慚愧，只有感嘆學海無涯。

待到定名次時，二人卻有了爭議。梅堯臣想要定為第一，歐陽修懷疑這么好的文章可能是自己的學生曾鞏寫的。為了避嫌，決定將其列為第二。那時的考卷已將考生名字等信息隱藏起來，是為“糊名法”。誰知，拆開糊名后，才知道這篇文章的作者并不是曾鞏，而是蘇軾。

后來，歐陽修見到蘇軾，問他典故出處，蘇軾豪放表示，此乃自己據(jù)《尚書》推演所得。歐陽修嘆服，此人可謂善讀書而不拘泥于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歐陽修對于獎掖后進從來都是不遺余力，他看到了蘇軾身上的遠大潛質(zhì)，在與梅堯臣的書信中說：“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p>

幾家歡喜幾家悲。歐陽修將追求險怪奇澀的“太學體”的考生全部黜落。他們一時之間接受不了，將矛頭對準歐陽修，甚至有人寫了一篇《祭歐陽修文》投至其家，詛咒歐陽修。但此次考試取士，樹立了鮮明的導(dǎo)向，“場屋之習，從是遂變”。

張載、程顥、呂大鈞、蘇轍，這些大家都出自嘉祐二年“龍虎榜”

滴水不成海，獨木難成林。若只有一個蘇軾，是無法支撐起這千古一榜的。

此時正處于儒學復(fù)興時期，新的儒學思想體系正在醞釀中。張載在這一年金榜題名。在考試之余，他在開封相國寺設(shè)虎皮座椅開講《易經(jīng)》，學子云集聽講。其間，他遇到同來參加考試的程顥、程頤兄弟，若論起來，張載還是二程的表叔。他們沉浸在圣賢的言語中，既惺惺相惜引為知己，又各抒己見思想交鋒，熱烈探討著各自對《易經(jīng)》的理解，相互都覺得甚有啟發(fā)。后來，張載認為自己在《易經(jīng)》的研究上仍不如二程，于是便毅然撤掉了虎皮座椅，然后對他的聽眾講：“比見二程，深明《易》道，吾所弗及，汝輩可師之?！倍填D時名聲大振。

對于二程而言，在這次考試中，只有兄長程顥進士及第，其弟程頤未曾上榜。二程不以仕途為重，而以學術(shù)為根，就學于周敦頤，開創(chuàng)洛學一派。二程的學生中，有一位叫楊時，是“程門立雪”的主人公之一。楊時學成將回到南方，向老師程顥辭別，程顥目送他離去，說“吾道南矣”。楊時上承二程，下啟閩學，而閩學的開創(chuàng)者正是朱熹。

張載中舉后將實踐與學問相貫通，開創(chuàng)關(guān)學一派，其“尊禮貴德”的倫理思想，“天人合一”的宏闊哲思，“民胞物與”的人文情懷，為無數(shù)仁人志士所傳承，其發(fā)出的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聲如洪鐘，正是上下五千年流淌的中華精神、中華氣度的集中提煉與生動

體現(xiàn)。

呂大鈞與張載同是嘉祐二年進士，呂大鈞佩服張載的學問，拜他為師。呂大鈞兄弟為了教化鄉(xiāng)人，首倡《呂氏鄉(xiāng)約》，提出“德業(yè)相勸，過失相規(guī)，禮俗相交，患難相恤”，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成文的鄉(xiāng)約。

嘉祐二年的科舉考試還涌現(xiàn)了四兄弟一同登科的佳話，接近不惑之年的曾鞏終于苦盡甘來，與其弟曾布、曾牟以及堂弟曾阜蟾宮折桂。南豐曾氏的繁榮，在此之后還有續(xù)篇，以至宋朝歷史上有“南豐七曾”的稱號，七人都以文學見長。而其中成就最大者自然還是曾鞏，他的文章以“古雅、平正、沖和”見稱，位列唐宋八大家，為時人及后輩所敬仰。

唐宋八大家中的宋六家，除了王安石之外，歐陽修是嘉祐二年考試的主考官，蘇軾、曾鞏均在此次考試中神采飛揚，而十九歲的青春少年蘇轍也一舉中第，蘇洵雖然沒有參加考試，但歐陽修很是贊賞他的文風，其文被公卿士大夫爭相傳誦，再加上二子同榜應(yīng)試及第，“三蘇”之名轟動京師。

繁花欲開，群星初耀，這真是一個燦爛的季節(jié)。文化的筆墨在這一年書寫了一個大大的驚嘆號，但豐收的果實還需要等待他們長年的耕耘后才能獲得。

在一卷卷著作中，宋代儒學擦亮了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擔當，理學的建立對后世影響深遠。在一篇篇散文中，宋代文學擺脫了雕章琢句、綺靡晦澀的桎梏，走上了流暢自然、反映現(xiàn)實的正途，那些有血有肉的句子，千年后仍激蕩著我們的心靈。在一首首詩詞中，宋人開始更多地以議論入詩，用哲理警人，找到了“理趣”這一宋詩的靈魂，而蘇東坡的“大江東去”，以詩為詞，開豪放一派，對詞境大力拓展，催開了宋詞百花齊放。在一幅幅書畫中，宋人以創(chuàng)新的精神豐富和發(fā)展傳統(tǒng)技法，重在寫意，文人畫名家云集，在山水中棲息靈魂，風俗畫新意迭出，照見市井繁華。

中華文脈，源遠流長，永遠奔涌向前，總是不斷激起新的朵朵浪花。

（選自《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2023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