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樹強
全國第五屆草書作品展從上萬件投稿作品中經過嚴格評審和面試考核,精選出的兩百多件作品入展,這在一定程度上呈現(xiàn)了當代草書創(chuàng)作的基本面貌,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代草書創(chuàng)作的成就和局限,并引起對草書的寫意精神及其當代價值的思考。
草書蘊含了中國書法豐富的美學思想。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傳承和弘揚中華美學精神,是進一步傳承和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增強文化自信的有效途徑。書法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內容,也是美育的重要形式。因為它的載體是漢字,所以被稱為中國獨有的藝術。其獨特性就在于,它從實用性的文字書寫升入藝術之境,這在世界文化史上是獨一無二的。它在黑與白、點和線的千變萬化中,完成了人的精神創(chuàng)造和情感宣泄,而它所表現(xiàn)的精神內涵,又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是一脈相承的。
在草書創(chuàng)作中,書法家的貢獻就在于,將整個民族共有的語言符號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作用,轉變?yōu)闃O具個性化的藝術符號,從而使文字的書寫中包含了精神和情感的意味?;蛘哒f,從字到寫的轉變,就完成了從漢字到書法的轉變。所以,不斷練字實際上就是練習一種把自我生命融入點畫的能力。這樣來看,書法就不單是實用的,還是藝術的;不單是視覺的,更是心靈的。惟其能抵達心靈的深處,方能觸摸到藝術的門徑。
草書的自由精神,可以對現(xiàn)代人偏激乖戾的心靈作一種極好的救贖。書法藝術教育,也可以通過對現(xiàn)代文明悖論的反思,讓人們了解到『平淡天真』的中國藝術的基本性格,不是裝腔作勢、怪癖虛偽,而是平正平實、雅淡素樸,唯此,才可以了解到平淡天真的藝術精神之可貴甚至借此突破很多精神的屏障和技巧的抗拒。然而,現(xiàn)代社會『有用性』的價值觀念早已滲透到書法教育實踐之中。
『無用』的藝術,卻以『有用』為衡量標準。比如書法藝考生的逐年增加,并不意味著可以招到更多高素質的學生。因為很多書法藝考生是因為文化課成績不好,通過突擊和速成,轉過來報考書法專業(yè),藝考成了他們高考最直接『有用』的捷徑。一個最需要文化滋養(yǎng)的學科,竟然成為文化缺乏的避難所,這無疑成為藝術人才培養(yǎng)的缺陷和學科發(fā)展的瓶頸。
所以,今天的書法藝術教育,很多就是以藝術技巧為目的,重『技』輕『道』,忽視了支撐藝術、灌溉藝術的那顆『心』的培養(yǎng)以及一種精神的熏陶,導致過多的以藝術技巧為對象來加以考察和體認,尤其是受到比賽的誘惑和展覽的刺激,創(chuàng)作有時淪為技巧賣弄和精巧制作,這樣就逐漸偏離了藝術根植人心的傳統(tǒng)。今天,要想在書法中重新塑造健全的人格和健康的精神,把我們從單一的物質和技術的『有用性』中解脫出來,更多地去觸摸歷史上曾經達到的有深度、有厚度的永恒性的智慧資源,從而淡化那種純功利的、『有用』的生存狀態(tài),追求一種藝術的、自由的、『無用』的價值觀念。
從全國第五屆草書作品展覽來看,一方面可以看到很多作者對于技巧的精熟把控,但成在『熟』,敗也在『熟』。清代姚孟起曾說:『書貴熟,熟則樂;書忌熟,熟則俗。』所謂神來之筆,妙不可言,就是強調一種偶然性、不確定性和不可重復性。過分熟,就意味著精巧過度,就太注意雕琢和制作,所以,熟和巧是對偶然性的破壞。明代孫鑛說:『凡書貴有天趣?!恢袊鴷ㄖ匾曌匀粶喅?,妙得天趣,就是追求不期然而然的偶然性。另一方面,從取法對象來看,存在跟風效應和扎堆現(xiàn)象,取法的路徑還有待拓寬。比如,黃庭堅草書和孫過庭《書譜》是取法的熱門,從這兩家脫胎而出的草書作品占了近三分之一的比例。另外,章草也是入展比例較高的草書類型,雖章草取法略有差異,但總體上還是存在明顯的趨同現(xiàn)象。實際上,中國古代可資取法的草書資源很多,而一些新近出土的草書墨跡(比如漢代草書《神烏賦》等),還沒能引起當代草書創(chuàng)作者的足夠重視。取法對象的趨同,帶來了技法表現(xiàn)語言的單一和大同小異,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當代草書發(fā)展的廣度和深度。
今天,我們時時會感到,書法的很多形式似乎已經被前輩大師們所窮盡,創(chuàng)新變得異常艱難。但是,從前輩大師身上我們可以看到,藝術家的天才就在于,為自己的內在精神尋找到最恰當的材料、技法和形式的表達,從而創(chuàng)造出真正具有精神性內涵的藝術表達形式。任何藝術都需要技法技巧、物質材料和形式法則,但是這并不是書法藝術的全部核心所在。技法、形式無疑是重要的,但是內在精神比形式更加重要。因為,藝術從其本質來說,就是人們用技術、技法為人的精神尋找一種美的形式。從這個角度來講,對形式和技巧的選擇,實際上取決于內在精神的需要。書法家必須要有某種內在的精神,有對世界和人生的獨特思考,為了表達他對世界的深刻感受,他才需要尋找新的形式。如果只是一味地、竭盡全力在形式上追求新奇,就會使一些新奇古怪的『前衛(wèi)』作品,給人們帶來表面的熱鬧和躁動不安。當代某些所謂『前衛(wèi)』的書法創(chuàng)作,似乎是在用喧嘩、尖叫和怪聲來引人注意,而很多古代書法作品則更像是在沉思,讓人感覺到一種內在的寧靜和自信。實際上,古代大師沒有不師法前賢的,卻往往能師古而出新,創(chuàng)造出一種不同于前人的精神圖像。相反,那種為了躲避模仿的嫌疑,要與古人不同,而故意夸張渲染自己對古人的反叛,并不能實現(xiàn)真正的創(chuàng)新。實際上,越是擁有內在的精神力量,在形式的運用上可能越會表現(xiàn)出某種節(jié)制,這是古代那些草書大家臻于人書俱老之境帶給我們的啟示,也為當代草書作品展覽提供某種鏡鑒。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