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奕文
砣磯,一座遠離塵囂的小島。
——題記
砣磯的一天開始得很早。
三點半剛過,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隱隱的白。不到四點,天已經(jīng)明晃晃地亮了起來。砣磯的日出早,人們的作息也與其他地方不同。四點左右,整個小島已經(jīng)響起了隱隱的漁歌聲、談笑聲、三輪車壓過馬路的轟鳴聲……
海島的清晨不同于城市的寂靜,這里的這個時刻喧鬧而充滿希望。
最早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各種鳥鳴聲此起彼伏,穿插交織。晨風裹挾著新芽的味道,清澈而歡快。游云隨著風向不停變幻,漸漸升起的新日為它們鍍上一層輕柔又甜美的金邊。習慣了日出而作的島民們已經(jīng)醒來,嘹亮的漁歌蓋過先前的鳥鳴,門扉小巷之間,已經(jīng)多出了那些充滿希望的身影。
置身于如此輕緩的晨風中,我恍如隔世。
在城市里,我的一天是怎樣開始的呢?躍然的陽光穿不透層層的窗簾,電子產(chǎn)品的微光先行一步叫醒我的大腦,渾渾噩噩地走出狹小的宿舍——啊,外面的空氣不過如此。
這里的清晨卻全然不同:這是我來到小島的第一個清晨,昨晚,陣陣海浪沒能將我投入黑沉的甜夢,而是令我凝視天邊泛起的第一抹白。熬了一夜,該是疲憊的吧?不!微風、草芽、飛鷗、旭日……它們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和愉悅,好像只有在這里,靈魂才得到一個出竅的空當,順著悠悠的漁歌,望向遠方。
最早的時候,這是鳥的王國。
數(shù)不清的鳥兒在這里歡唱,或是呼朋喚友,或是獨自高歌,總之,各有各的歡樂,各有各的故事。我一向是怕鳥的,說不出不喜歡這樣靈巧的小家伙,只是一種莫名的恐懼總會擋在我們之間。按理說,它們也應該是怕人的,可砣磯的鳥兒偏不。
第一次意識到這里的人鳥關系超乎尋常是在一個傍晚,微雨初霽,落日款款,整座小島都被又輕又柔的霧氣擁抱著,我和朋友飽餐之后,頗有興致地四處閑逛,發(fā)現(xiàn)一家小超市。小超市坐落在一個小路口,暖黃的燈下坐著個阿姨,一切看起來都很美好——直到我大搖大擺地進去,被里面四處打鬧的燕子嚇得動彈不得。
燕子在超市的房梁上做了窩,一家?guī)卓诿罎M地生活在這里。超市阿姨是個非常熱情的人,看得出她對于小燕子的定居非常歡迎,習以為常地端坐在柜臺后,時不時抬眼看看翩飛的大鳥、嘰嘰喳喳的雛鳥,眼神里飽含慈愛。
我也喜歡這樣蓬勃的生命,喜歡這樣自然和諧的關系,但我當時被嚇軟了腿,彎著腰抱著頭,艱難地挪著不爭氣的腿腳逃離了這里。
在中國文化里,燕子是很吉祥的朋友,尤其是有燕銜泥、筑巢檐下,往往受到一家人的歡迎和喜愛。在老一輩人的回憶里,屋檐下的燕子是兒時鮮活的回憶,許多文學作品里,也對此著墨頗多。然而,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昔日紅瓦白墻下飛舞的身影已經(jīng)永久定格在了一代人的記憶里,那些為這些小生命提供一席之地的老房子也漸漸沉沒在歷史的洪流中。但在砣磯,燕子與人又建立了一種可愛的共生關系,在這里,常能看見幾只燕子成群結隊,身姿矯健地穿梭在屋檐與窗杦之間。
我站在窄路旁,隔著灰蒙蒙的玻璃門和梁上燕子對視,它體型最大,有一種“一家之主”的氣派,任旁邊的小燕子飛啄嬉鬧,用黑亮的眼睛盯著我,好像在詢問我:“你要買點什么?”
砣磯的早晨,等鳥兒的喧囂稍過之后,就是犬的世界了。
現(xiàn)在的人們賦予了狗狗更多的關愛和情感,但也在無形中減弱了他們的自然習性。城市里的小狗往往干干凈凈、體體面面,吃的是經(jīng)過主人層層挑選的優(yōu)質(zhì)糧食,穿的是精心設計裁剪的風格各異的寵物外套,睡的是軟綿綿的狗窩。鄉(xiāng)村的狗則更加“潑辣”一些。在這座小島上,它們重新解開了這種情感與物質(zhì)關系上的依賴紐帶,回歸到原本屬于它們的天地之中。
這里似乎家家戶戶都有一兩條小狗。清晨的海風有一點冷意,漁歌悠揚地在這里回響,一只、兩只、四五只的狗,睡眼惺忪的、精神抖擻的、著急忙慌的、悠哉悠哉的,甩著尾巴,耷拉著耳朵,在半掩的門扉之間“呼朋喚友”……
這里的小狗好像更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靈氣。那是一種不被過度的重視與疼愛而磋磨的生命力,是那種原始的、源于野性的生動和力量。
清晨,露水還在“賴床”,太陽也只是倦怠地掀開一點眼皮。小島上的漁歌已經(jīng)在這里唱響。
我很喜歡聽戲。戲臺之上的胭脂水彩,晃動著的步搖、流蘇、水袖,款款的腳步,壓著京胡、二弦兒的拍子敲在人的心上。戲臺上婉轉的唱腔,唱盡了戲中人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唱盡了一代又一代的世事更迭、物是人非。美則美矣,卻難以擺脫那些精心雕飾過的痕跡。
如今我置身于遙遠的海島,遠離雕花的戲臺與喧囂的琴弦,海風吹拂,海鷗高鳴,海浪相和,一切自然而然的聲音之中,突然響起一道高亢、洪亮的歌唱。
我循著聲音的來源望去,略高的小路盡頭,緩緩浮現(xiàn)出一道身影,距離很遠,我并不能看清來人的穿著長相,而那歌聲,已經(jīng)掠過我身側,自由而熱烈地投入遠方。
原來這就是漁歌!
一道歌聲響起,許多道歌聲隨之唱響,剛剛還一派靜謐的海面瞬間活躍起來。漁歌演唱家們喊著長長短短的號子,迎著風浪拋下網(wǎng)、拉起網(wǎng),在人聲遼遠之間,海鷗同時唱著歌。
這是同一首歌,還是另起一行唱起的新章?
我不知道。但大海、漁人和海鷗知道。
這是自然的、純粹的,所依靠的僅僅是一腔熱血與肺腑之間的氣力。它沒有經(jīng)過刻意的訓練,單純依靠口耳相傳,一代又一代,從遠古的海域唱到如今的岸邊。
膠東地區(qū)的方言與山東內(nèi)陸方言有很大的不同,我來自魯西南地區(qū),同是山東人,聽這里的方言也是一頭霧水,只能艱難地猜測出其中之意。
我聽不懂漁歌的歌詞。幸好,漁歌是不需要被“聽”懂的。
我聽不出它究竟在唱些什么,那些嘶啞、高亢、深遠的腔調(diào)配上方言,很難將歌詞的故事娓娓道來。幸而情感的傳遞并不獨獨依附于語言,更多時候,那些磅礴的情緒隱藏在眼神里、動作里、語調(diào)里。
它的唱響不是為了宣揚一段轟轟烈烈、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不是為了贊美一位戰(zhàn)功赫赫、錚錚鐵骨的千古英豪,不是為了抒發(fā)一段震顫千古、有感而發(fā)的情感思想,漁歌僅僅是“歌”。它不需要被理解,它只需要被聽到。
漁歌傳音極遠,“未見其人而聞聲已久”是漁歌的一大特點。而最觸動人心之處,則是那樣坦誠的、真摯的、沒有任何粉飾的聲音,跨越語言的溝壑,穿透表達,僅僅是為唱而唱。
責任編輯 蘇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