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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往桑多鎮(zhèn)

        2023-07-14 07:53:52扎西才讓
        文學(xué)港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絡(luò)腮胡尊者阿媽

        扎西才讓

        1

        挺拔婆娑的刺柏肩并肩地立在街道兩旁,像舉著綠旗頻頻揮舞的戰(zhàn)士。馬隊在砂石路上噠噠地走過,低飏的微塵,倏忽間就變成了尾隨的旋風(fēng)。祥和的午后,仿佛從未發(fā)生什么,哦不,衰弱的傷兵在房檐下呻吟。渾身血污的汪杰,哦,我的兒子,被迫跪倒在長著絡(luò)腮胡子的軍官面前,恥辱的血色,再次涌上了他黑紅的臉膛。幾聲槍響過后,他面向土地栽倒,身體,慢慢地蜷縮成團(tuán)……

        桑珠從噩夢中驚醒過來,推開窗戶一看,外面黑乎乎的,知道天還未亮,就發(fā)了一會兒呆。半晌,忽然回過神,趕忙收拾行李,按原先計劃好的,要帶十三歲的小兒子萬瑪,去遙遠(yuǎn)的桑多鎮(zhèn)。

        說是遙遠(yuǎn),其實從牛頭城到桑多鎮(zhèn),也就近百里的路程。因想盡早趕到桑多,顧不得天還沒亮,她敲開了馬車夫董智的家門,督促他做好出發(fā)的準(zhǔn)備。

        董智披著皮襖來開門,是睡眼惺忪的樣子:“姑姑,你也太心急了吧,沒必要這么早就去見他們。我看他們不是軍人,是土匪?!?/p>

        “明知去的地方就是狼窩,我們也得去?!?/p>

        “那稍等一會,我吃個饃饃,墊個肚子,行不?”

        “不,饃饃帶上,現(xiàn)在就出發(fā),有很多事,等著我們?nèi)プ??!?/p>

        董智只好對內(nèi)院里的媳婦大聲說:“沒辦法,聽姑姑的?!?/p>

        媳婦很擔(dān)憂:“路上小心啊,不要和那些土匪較勁兒!”

        “放心吧。給我十個膽兒,我也不敢?!倍钦f。

        就這樣,桑珠、萬瑪和董智,坐著一輛敞篷馬車出發(fā)了。

        2

        時值深秋,路邊黑魆魆的青稞地里,已經(jīng)是收割后的荒涼景象。由于戰(zhàn)亂,青稞還半黃半綠,老百姓就趕緊收進(jìn)草房,偷偷地打碾,偷偷地入倉。生的青稞粒,磨成了面,在鐵鍋里烙成貼鍋巴;炒熟后的,就磨成炒面;青稞秸,就留給馬匹和牛羊過冬時食用。

        被青稞秸喂飽的矮個兒棗紅馬呼哧呼哧地在暗夜中前行??磥眈R車的重量,外加三個人的體重,就給這匹瘦脊麻桿的馬兒增加了難以承受的壓力。

        掛在馬脖子上的銅鈴,在寂靜中連續(xù)不斷地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叮叮,叮鈴鈴。

        “董智,停一下,把鈴鐺卸掉吧,聽起來怪心焦的?!鄙V檎f。

        董智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姑姑的心思,麻利地卸去了銅鈴。

        “阿媽,我要尿尿?!比f瑪嚷道。

        “就你屎尿多,忍著,過了紅山口再說。”桑珠有些不耐煩。

        “不能忍了,要尿到褲襠里了?!比f瑪明顯帶了哭腔。

        “忍不住也得忍,你是不是兒子娃娃?”

        萬瑪聽出桑珠語氣中的嚴(yán)厲,只好夾緊了雙腿。

        “你對萬瑪也太嚴(yán)了吧,他還是個娃娃呢。”董智在一旁說。

        “他是個娃娃,但他也是亞日部落的男人,要像他阿哥汪杰那樣才行?!?/p>

        董智一聽姑姑提到汪杰,鼻子一酸,就不說話了。

        也許因為卸去了鈴鐺,棗紅馬走得無精打采的,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咯吱咯吱的車輪聲,在暗夜里格外清晰。

        桑珠扭頭回看牛頭城,那里也是黑魆魆一片,心想:這一走,不知還能不能回去。

        走了三四十里的路程,才看到前方的一片漆黑中出現(xiàn)一條灰白色的線。

        棗紅馬的步子一點點慢下來,董智扭頭問桑珠:“姑姑,歇一會吧,給馬喂點兒草料,萬瑪也去解個手?!?/p>

        “再走一陣,我記得前面不遠(yuǎn)就有個莊子,到那兒再歇?!?/p>

        董智只好高喊一聲:“駕——”催著棗紅馬加快步伐。

        3

        又走了二十多里路,天色麻麻亮了,遠(yuǎn)處傳來零星的犬吠。根據(jù)眼前模模糊糊的輪廓判斷,馬上就要途經(jīng)一處村莊。忽聽得遠(yuǎn)處傳來一聲長嚎,但見熹微的晨光中有四五個灰色的影子向他們奔襲而來,迅捷如疾風(fēng)中的蓬蒿。

        董智一下子扯緊馬韁繩,大喊:“是狼!狼來了!”

        萬瑪哇的一聲放出哭腔。桑珠一把把萬瑪摟在懷里,手剛碰到萬瑪?shù)难澴?,就感覺到一股濕漉漉的溫?zé)?,她咬了咬牙,把萬瑪抱得更緊了。

        還沒到狼窩,就遇到了狼,此行,會不順利?桑珠頓時有了不祥的預(yù)感。

        棗紅馬也受了驚,發(fā)瘋似地朝前沖去。馬車在土坎上一顛,側(cè)翻在地,三個人都被甩出馬外,一時竟爬不起來。馬兒掙脫了韁轡,往一側(cè)的野地狂奔。那四五道灰影瞬間就飛射到棗紅馬身后,那些眼睛,果然是幽綠色的,泛著冷光,在空中劃出了奪目的弧線。只聽得轟的一聲,馬被撲倒在地,接著傳來清晰可聞的撕咬聲。

        董智眼看著自己的棗紅馬即將命喪狼口,跌跌絆絆地爬起來要朝狼群那邊走,桑珠顧不上照看還趴在地上的萬瑪,沖過去拉住董智:“你不要命了?”

        董智清醒過來,蹲下身,只能痛心地用拳頭捶打地面。

        桑珠這才轉(zhuǎn)身尋找萬瑪。萬瑪已經(jīng)爬起來了,他撲到桑珠懷里,渾身顫抖,牙齒發(fā)出相磕的聲音。

        “趁野狼攻擊棗紅馬,我們趕緊走,不然會更危險!”桑珠說。

        4

        或許是董智大喊的原因,村莊里接二連三響起了犬吠聲,接著,幾束亮亮的火把快速地朝他們移來。

        正在撕咬棗紅馬的狼群一見火光,跑遠(yuǎn)了,邊跑還邊心有不甘似的頻頻回望。

        舉著火把的幾個人來到他們身邊,細(xì)看之下,來人一老四少,都高高大大的。最年長的看著有七十開外,高鼻梁、薄嘴唇,顯得很精干。其他四人,彼此長相相似,也是隆鼻薄唇,估計是老者的兒子們。

        “要不是半夜起來解手,就不知道你們被狼襲擊了?!崩险邌柖牵斑@黑天昏地的,你們要到哪去?”

        董智看向桑珠,桑珠點了下頭。

        董智這才對老者說:“我們要趕到桑多鎮(zhèn)去,索要阿哥汪杰的尸身。”

        “哪個汪杰?”

        “就是那個桑多鎮(zhèn)的首領(lǐng),這是他阿媽桑珠,是我姑姑,身邊這娃娃,是她第二個兒子?!?/p>

        老者一聽,做了個祈禱的手勢:“老天爺啊,沒想到,我們竟遇到汪杰的阿媽了。”又說,“阿姐,您生了一個好兒子?!?/p>

        桑珠一聽老者叫她“阿姐”,愣住了,轉(zhuǎn)念一想,知道這是對自己的尊稱,就露出一絲笑意,算是作了應(yīng)答。

        老者對帶來的四個人說:“都跪下,給汪杰的阿媽磕個頭吧,她可是英雄的母親!”

        四人雖舉著火把,但聽了老者的話,顧不上擱置手里的東西,就跪倒在地,連磕了幾下頭,又一起起身,站到一旁,都憨笑著。老者很嚴(yán)肅地提醒兒子:“笑什么笑?還不把客人請到家里去?”四人忙彎腰低頭,對桑珠他們做出邀請的動作。

        “老人家,您知道我兒子?”桑珠問。

        “駿馬的身影,草原上的人都見得到;雄鷹的鳴叫,雪山下的人都聽得見。汪杰是桑多的英雄,誰不知道他的名聲呢?”

        桑珠一聽,心里發(fā)酸,眼眶中頓時涌起一股溫?zé)帷?/p>

        老者:“哎呀,說到您的傷心處了,實在對不起。這樣吧,去我家里,喝杯熱茶吧?”

        桑珠拭去眼角的淚水:“老人家,我們就不去了。我們連夜趕路,就是想快點到桑多鎮(zhèn),索回我兒的尸身。我得讓他有個好的歸宿。”

        老者露出悲戚的神情:“你兒子的尸身,恐怕是要不回來的。我看你們還是不要去的好,兇多吉少?。 ?/p>

        “那個劊子手讓人帶話,說若我們敢要,他們就敢給。他要是個男人,就得說話算話。您說呢?”

        “那就有可能要回來,這樣吧,我讓兒子們陪你們一塊兒去?!?/p>

        老者的四個兒子齊聲回答:“呀!”

        桑珠忙說:“不用,不用,有我、董智和小兒子去就行了,這事兒,去的人多,反而麻煩?!?/p>

        “我看這娃娃就別去了,萬一……”老者沒往下說了。

        “他得去。您知道他阿爸死得早,這回,他大哥又被害了,他就是家里的男人,得見見仇人。”

        “那好吧,你都想好了,我就不說啥了。你們還有啥需要我們幫忙,盡管說?!?/p>

        “我去看看我的馬,看還活著沒?”董智說著跑了出去,過了片刻,又哭著回來,眾人跟著難過起來。

        老者說:“你們總不能走到桑多鎮(zhèn)去。這樣吧,我看這馬車還能用,就從我家里牽一匹馬,讓它替我們把你們送到那里去。”

        桑珠想了想,覺得這也是唯一的辦法,就點點頭:“那太感謝了!”又對萬瑪說,“快感謝老人家!”

        萬瑪這時才從恐懼中緩過神來,正要俯身下跪,卻被老人一把拉?。骸澳哪茏層⑿鄣男值軄戆菸??”又問,“這孩子叫啥名字?”

        “萬瑪?!?/p>

        “潔凈的蓮花,好名字。”

        “佛爺給起的?!比f瑪小聲回答。

        桑珠轉(zhuǎn)向董智,勸道:“董智,不要傷心了,老人家答應(yīng)給我們一匹馬呢!”

        董智擦去淚水,抿緊嘴唇,還是不出聲。但臉上有了感激的神情,對老者鞠了一躬。

        老者囑人牽來一匹黑馬,比棗紅馬要大得多。董智和其他四人扶起傾倒的馬車,借著火光一看,只剮蹭了幾處,沒摔壞骨架。那馬剛套到軛下,就咴咴咴地叫起來。

        “它知道它要干啥了,那就不耽誤時間了,請上路吧!”老者說。

        “若我們能順利回來,一定拜訪老人家!”桑珠告辭道。

        “好。拿上火把吧,這樣狼就不敢靠近了!”老者回禮。

        桑珠應(yīng)承了,和萬瑪一人擎一支火把,坐上馬車,命董智駕車就走。走出一段,回頭一看老者和他的四個兒子還舉著火把留在原地。這不看還好,一看,眼淚就落了下來。

        5

        太陽從地平線升起,他們到了另一片草原。

        董智停下馬車:“姑姑,要不要在這里歇一會?”

        正在打盹的桑珠睜開眼睛,抬頭一看,四周秋草枯黃,原野死一般地靜。沒有風(fēng),但寒冷一絲絲地往骨頭縫里鉆。

        “紅山口到了嗎?”

        “早就過去了,看你們在睡覺,就沒喊?!?/p>

        桑珠“哦”了一聲,看萬瑪也是剛睡醒的樣子,鼻下溜出一縷清涕。她從兜里摸出一團(tuán)軟布,替他揩去了。萬瑪有點兒不好意思,把頭扭向草地。

        “走了多半路了吧?”桑珠問董智,見董智點頭,又說:“那就繼續(xù)走吧!”

        董智拿出一條臟兮兮圍巾纏在頭上,把兩耳也護(hù)住了,這才揚(yáng)手在空中打了個響鞭。黑馬又精神抖擻地邁開步子。眼前是一條清晰的官道,在草原上蜿蜒向前,一直連到地平線那邊去了。

        太陽離山頂還有幾丈高,他們來到一處哨卡,有三四個士兵背著槍來回走動。距離車道十來步是幾間低矮簡陋的房子,房子旁,停著一輛軍車。

        這處哨卡看著有些不倫不類,但仔細(xì)一看,就明白了,這房子,顯然就是牧人搭就的夏窩子?,F(xiàn)在,被當(dāng)成了臨時的關(guān)卡。

        桑珠心中明白:兒子汪杰傾其心力經(jīng)營的桑多鎮(zhèn),有可能已落入別人的手里。

        董智提前勒住黑馬:“姑姑,前面有人站崗,咋辦?”

        “走吧,他們還會吃了我們?”桑珠顯出鎮(zhèn)定的樣子。

        萬瑪抱緊母親的胳膊:“阿媽,他們有槍!”

        “不怕,不怕啊。怕的話,我們就不來了。”這話,她說給兒子聽,也說給自己聽。說著還拍拍兒子的脊背:“記住,你是汪杰的弟弟,是亞日部落的男子漢,把胸膛挺起來?!?/p>

        萬瑪松開母親,挺直上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哨兵們。

        那些哨兵一見有馬車來,顯得很緊張,都端起了槍,指向馬車上的人。

        待馬車靠近崗哨,一個士兵喝問:“干什么的?”

        桑珠對董智和萬瑪說:“你們就待在車上,不要下來,我去給他們說說?!?/p>

        董智想說什么,桑珠用眼神制止了他。

        “阿媽……”

        “別說話,在這里等著?!鄙V橄铝笋R車,走向哨兵。

        看到從馬車上下來的是個女人,哨兵們的情緒,一下子就放松了,有人嬉笑起來。

        領(lǐng)頭的哨兵問:“你們從哪來的?”

        桑珠沒回答哨兵的問話,走到離哨兵只距三四步,才停下腳步。

        哨兵喝道:“快說,干什么的?”

        “你們是哪個部隊的?”桑珠反問。

        領(lǐng)頭的士兵笑起來:“你管我們是哪個部隊的?現(xiàn)在,這里是我們的地盤。”

        “哦,我知道你們是誰了,我是來找你們長官的。是他托人帶話兒,讓我來的。”

        “長官專門讓你來?你也不照照鏡子,嘿嘿。”

        旁邊的哨兵一聽這話,都起哄地笑起來。

        桑珠正色道:“我再說一遍,是你們長官讓我來的,我是汪杰的阿媽。”

        哨兵們一聽,不笑了。領(lǐng)頭的奔進(jìn)房子。桑珠聽到房子那邊傳來說話聲,斷斷續(xù)續(xù),含含糊糊的。過了片刻,那人出來,命令其他哨兵退到一旁,放馬車過去。

        董智驅(qū)馬向前,在哨卡口停了下來。桑珠也不看哨兵,不慌不忙地上了馬車,坐定,對董智說句:“走!”

        哨兵們竟然朝他們行了個軍禮。

        過了哨卡,萬瑪才敢說話:“阿媽,我們不怕他們嗎?”

        “兒子,你記住,是他們做了對不起我們的事,我們不用怕?!?/p>

        萬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6

        又走了十幾里,大路旁出現(xiàn)了一處村落,炊煙升騰,能看到有人在村里走動。

        “阿媽,我餓了?!?/p>

        桑珠問董智:“你也餓了嗎?”

        董智:“我還能撐一陣子?!?/p>

        “別撐了,就在路邊停車吧,吃飽了才好趕路?!?/p>

        他們的馬車停在路邊,但三人都沒下車,打算在車上吃。黑馬仿佛受到青草的誘惑,邊啃食路邊的野草邊拉著馬車向草地深處偏。

        桑珠見狀,說:“卸車吧,讓它也吃點?!?/p>

        董智就卸了馬,放長韁繩,讓馬吃草,他自己則接過桑珠遞來的青稞面貼鍋巴,蹲下身大口吞咽。

        萬瑪忙拿來水壺遞給董智,董智擺擺手:“給你阿媽吧,她喝了,你喝了,我再喝?!?/p>

        桑珠也不拒絕,接過去,喝了幾口后,又從布袋里取出另一塊貼鍋巴,連同水壺一起遞給萬瑪,“兒子,多喝點兒,也多吃點兒,進(jìn)了桑多鎮(zhèn),不管多渴多餓,也不能隨便喝別人給的水吃別人給的東西?!?/p>

        萬瑪點點頭,只吃了一口,就流下了淚。

        “吃東西的時候不要哭,要不然,吃下去的,不是咸水就是苦水?!鄙V檎f。

        “姑姑,你也吃一點。”董智說。

        “我不餓?!鄙V榛卮稹?/p>

        董智和萬瑪不再說話,一時間,除了從村莊里傳來的隱約的說話聲,就是兩個男人咀嚼吞咽食物的聲音。

        吃罷飯,董智重新把馬架入車軛,三人再次出發(fā)。

        萬瑪抓著一塊青稞餅遞給桑珠,“阿媽,你還是吃點吧,你不吃,我心里難受。”

        桑珠愛憐地看了兒子一眼:“我兒子會心疼人了?!?/p>

        萬瑪笑了,問:“阿媽,還有多遠(yuǎn)?”

        桑珠看了看遠(yuǎn)方說:“快了,再過兩個村子,就到了?!?/p>

        7

        又過了兩個向陽的村落,臨近中午,他們到了一個草原小鎮(zhèn)。

        萬瑪本來對阿哥汪杰的鎮(zhèn)子充滿期待,但他看到的,卻只是一個比老家牛頭城稍大一點兒的村落。它和牛頭城的不同之處,只是牛頭城在山溝里,這個鎮(zhèn)子在草原上。牛頭城的房屋少,這鎮(zhèn)子上一街兩巷都是房子。牛頭城人少,這鎮(zhèn)子上,人好像也不多,最起碼街道上走動的人不多。走動的人看到馬車來,都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了。

        “阿媽,這兒真的就是桑多鎮(zhèn)嗎?”萬瑪有些不敢相信。

        桑珠還沒回答,董智搶先反問:“你覺得不像?”

        “大白天的,一點兒也不熱鬧,這和很多人說的不一樣?!?/p>

        “聽說以前很熱鬧的,現(xiàn)在你阿哥出了事兒……”桑珠咳嗽一聲,董智就住了口。

        萬瑪在心里琢磨:看來這個遍地馬糞的破敗鎮(zhèn)子,真的就是人們說的桑多鎮(zhèn)了。正在想著,聽見母親說:“我們先去桑多寺吧,去拜訪一下佛爺。”

        “要去見舅舅?那太好了,姑姑?!?/p>

        桑珠笑了,這個寺里的佛爺,確實是她的堂弟。但自從成為佛爺,離開老家后,聯(lián)系就少了。但一聽萬瑪稱其為“舅舅”,那種難以割舍的親情,一下子就使心暖和起來了。

        “去了,可不能叫舅舅,得叫佛爺,記住沒?”

        “記住了。”萬瑪有點不高興,撇了撇小嘴。

        桑多寺倒是挺大的,越過兩人高的圍墻,能看到一座九層佛閣。青石紅墻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滄桑而神圣。在圍墻外轉(zhuǎn)經(jīng)的人要比街上的人多,看到有馬車來,也沒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

        董智上前去說明來意,就有僧人進(jìn)去通報,半晌,那僧人又出來把他們領(lǐng)了進(jìn)去。

        院內(nèi),高樓的兩側(cè),蓋了兩排平房,平房和高樓間的平地上,被打掃得干干凈凈。一樓大殿內(nèi),酥油燈一排排地碼開,在搖曳的光亮中能影影綽綽地看到佛像的身形。

        桑珠忙請了三盞燈,帶兩個人到供桌前的拜墊上跪拜。起身一回頭,就看到一個矮壯的僧人站在房檐下,安靜地看著他們。桑珠一看,果然是堂弟,好多年未見,竟還是那和善沉穩(wěn)的樣子,忙引著董智和萬瑪過去叩拜。尊者引領(lǐng)他們?nèi)チ诵蓓?。眾人分主客坐定,尊者這才微揚(yáng)眉毛,溫和地看向桑珠。

        桑珠知道他是在詢問,就說:“佛爺,我想您知道我們來的目的了吧?”

        尊者微笑道:“我知道的。您是我姐,就不要叫我佛爺了?!?/p>

        “再親的關(guān)系,禮數(shù)還是得要的。這個,我還是懂的?!鄙V檎f,“我這次到您這兒來,一來想看看您,二來想了解一下我大兒子的事。”

        尊者看了看董智和萬瑪說:“那就請這兩個年輕人回避吧?!?/p>

        董智忙站起身,準(zhǔn)備退出房間。萬瑪卻定定地看著尊者圓潤素凈的臉龐,一動不動。

        桑珠忙解釋:“佛爺,請您諒解啊,這個,是我小兒子萬瑪,還沒見過什么世面。”

        尊者一聽,招手叫萬瑪?shù)阶约荷磉厑?,問:“名字誰起的?”

        萬瑪聲音有點顫抖地回答:“另,另,另一個佛爺起的?!?/p>

        尊者摸摸萬瑪?shù)念^說:“甭怕,論關(guān)系,我是你舅舅呢?!?/p>

        一聽尊者這話,萬瑪高興了,說:“就是的,舅舅,舅舅。”連喊了兩聲。

        尊者依舊撫摸著萬瑪圓圓的腦袋,問:“多大了?”

        萬瑪說:“十三了?!闭Z氣里,帶有一絲驕傲。

        尊者點了點頭:“嗯,再過幾年,就是家里的頂梁柱了?!?/p>

        萬瑪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胸膛。

        尊者又問:“家里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害怕嗎?”

        萬瑪小聲答:“有點兒?!?/p>

        尊者伸出右手,摸了摸萬瑪?shù)念^頂說:“害怕,是正常的。不過,你得勇敢,得把心里的這只名叫恐懼的老虎,馴養(yǎng)成溫和勇敢的大象。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萬瑪心中的緊張,莫名其妙地不見了,一股熱流從胸膛慢慢擴(kuò)散到四肢。他用力地點了點頭。

        尊者說:“那就好。你們先出去等會兒吧,我和你阿媽還有事要談?!?/p>

        萬瑪和董智,躬身退出了房間。

        8

        室內(nèi)只剩兩人時,尊者才說:“有些事情,現(xiàn)在還不能讓他們知道,因為憤怒會讓人失去理智的?!?/p>

        桑珠點頭。

        尊者接著說:“汪杰是我的堂外甥,也是草原的英雄,是桑多鎮(zhèn)的守護(hù)人。”

        “佛爺,您才是桑多鎮(zhèn)的守護(hù)人。汪杰他不是的,聽他說,他想給兄弟姐妹們建起傳說中的香巴拉。”

        “是的,他這樣想,也這樣做了。這十年來,桑多人都看到了他和弟兄們的努力:盡可能地利用牧場,養(yǎng)牛養(yǎng)羊;畜產(chǎn)品多了,又建造房舍,還學(xué)著辦起了商行。”

        尊者說到這里時,目光不看桑珠,看向了對面的墻壁,那目光似乎已穿越墻壁,投向了遠(yuǎn)方。

        兒子的這些事桑珠聽說過一些,這時又從尊者口中聽到,讓她有了哭泣的沖動,但還是忍住了。

        “我下面要說的,或許是你不大知道的。汪杰為了讓桑多的人都過上更好的日子,就跟一個名叫宣俠父的共產(chǎn)黨員有了來往?!?/p>

        “共產(chǎn)黨?”桑珠跟著重復(fù)了一遍。

        “對,就是你們說的紅色漢人。聽說,他們是為老百姓過上好日子,才跟西寧那邊的軍隊鬧翻的?!?/p>

        “就是那邊的軍……軍閥?”桑珠追問。

        “對。這宣俠父,聽說是南方人,來到這里,起了個藏族名字,跟這里的人學(xué)藏語,給大家講內(nèi)地的變化,還號召人們反抗軍閥,起來鬧革命。聽說汪杰跟他走得特別近,一來二去,就成了軍閥們的‘眼中釘。有一段時間,那邊牧民養(yǎng)的牛羊比較多,草山不夠了,他們就把牛羊放到桑多這邊的牧場,這才發(fā)生了草山糾紛。這事兒,你知道嗎?”

        “佛爺,您的意思是,我兒子是因為草山糾紛的事被殺的?”

        “是,也不是。一切孽緣,皆緣于貪嗔癡;一切惡果,都始于憤怒和仇恨。為了搶奪生存資源,那邊的牧民想占些桑多的草山,自己又不敢出面,就去向軍閥求援。結(jié)果,引狼入室的事就發(fā)生了。桑多牧場,還有那邊的牧場,一下全讓外來者給吞了。率眾對抗軍閥的汪杰,也成了槍下的亡魂?!?/p>

        桑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了,說:“他們帶話給我,讓我來給兒子收尸?!?/p>

        “嗯,跟我估計的差不多。不過,你不用去了?!?/p>

        桑珠詫異地看向尊者。

        “昨天夜里,汪杰的弟兄們從軍閥那里搶回了他的肉身。他們找到了我,我們連夜在西邊那個山溝里火化了他。你放心,他會轉(zhuǎn)世到好人家的?!?/p>

        桑珠愣住了,她天沒亮就動身趕來桑多鎮(zhèn),就是想親自送一送兒子……不過也好,他也算是有個好的歸宿了。這樣一想,情不自禁地跪拜在尊者腳下。尊者扶起桑珠:“我能做的,就這些了。趁著時間還早,你們還是回去吧。甭去軍營,甭見他們!”

        “您在擔(dān)心我們?”

        “是的,你要清楚:惡的花即使開在潔凈的土地上,到了秋天,也會結(jié)出惡的果的。”

        9

        在寺院的高墻外,桑珠找到了一直靜等的董智和萬瑪,把汪杰的尸身已經(jīng)被火化的消息告訴了他們。

        “那我們還去不去找那些土匪?”董智問。

        “你說呢?”

        “我看還是不去了吧,太危險。”

        桑珠轉(zhuǎn)頭問萬瑪:“你想不想去?”

        “我得看清這群欺負(fù)人的惡狼長什么樣?!比f瑪說著攥緊了小拳頭。

        桑珠凝視著小兒子,覺得他一夜之間就長大了。

        桑珠有生以來第一次,決定不聽取尊者的建議,說:“好,阿媽帶你去?!?/p>

        董智還是很擔(dān)心:“姑姑,你就不怕萬瑪也被他們給……”

        桑珠截斷話頭:“給害了?對,我怕,不過,我的萬瑪不怕,是不?”

        萬瑪使勁兒點頭。

        董智猶豫了一下說:“連萬瑪都不怕了,我也不怕?!?/p>

        10

        軍閥的馬隊,早就列隊在軍營大道兩旁,從接到哨兵的報告到這會兒,他們已經(jīng)等了差不多兩個時辰。

        當(dāng)三人從他們中間的通道穿過,兩邊的馬匹在原地不安地踢踏著,時不時發(fā)出高亢的嘶鳴。馬上的騎兵則敲擊著腰間的佩刀,相互之間嘰里咕嚕地交流,間或發(fā)出粗野的笑聲。

        桑珠的腰桿挺得筆直,一臉悲壯的神情,目不斜視地走著。她左邊的董智,雖然比她高出很多,卻低垂著頭,似乎在有意躲避著騎兵們的目光。萬瑪卻昂著頭,當(dāng)他看到騎兵冷酷的眼神,忽然想起途中遇到的惡狼,心中不禁一抖,但并不膽怯,每一步都走得很穩(wěn)。

        他們從大路口走到軍營門口,又走進(jìn)院子,來到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軍官面前。

        看年齡,絡(luò)腮胡也快五十了,人高馬大的,腳蹬馬靴,一身戎裝,有個醒目的鷹鉤鼻,眉毛又濃又粗,眼神篤定。他瞇著眼打量了桑珠好一會,才坐到身后的寬背高椅上,問:“你就是汪杰的母親?”

        “嗯?!鄙V橹币曋j(luò)腮胡的眼睛。

        “他們是誰?”

        “我的馬車夫和小兒子?!?/p>

        “哦,你,你們,都很有膽量?!苯j(luò)腮胡說,指了指被粗麻繩捆綁在檐柱上的六七個小伙子。

        桑珠注意到,小伙子們渾身血污,此刻都看著她,一臉驚喜的神色。

        絡(luò)腮胡仍是很難琢磨的表情,說:“好,很好。不過,我只能食言了,汪杰的尸首已經(jīng)被這幾個人給搶走了?!?/p>

        桑珠:“我知道?!?/p>

        “你知道?”絡(luò)腮胡詫異地問,“那你為啥還要來?”

        “我要看看殺害我兒子的,到底是誰?”

        絡(luò)腮胡:“是我。我本不想出面的,但你的兒子勾結(jié)了共匪來反抗我們,我不能坐視不管?!?/p>

        桑珠:“我兒子和別人不一樣,他有自己的想法?!?/p>

        絡(luò)腮胡:“是這樣,他一下子就結(jié)果了我十三個兄弟,是條硬漢子,不過,可惜了?!?/p>

        桑珠:“你這話,啥意思?”

        絡(luò)腮胡:“我很好奇,他是從哪個女人的肚子里出來的,原來就是你啊,看起來,也是個普通的女人嘛?!?/p>

        手下們聽到長官的話,都笑起來。

        絡(luò)腮胡冷冷地看了看手下,又對桑珠說:“不過,你看起來普通得很,但又和別人不一樣:你好像不怕我?!?/p>

        “是不怕?!鄙V樗浪赖囟⒅j(luò)腮胡的眼睛,不想表現(xiàn)出一絲軟弱。

        這時,萬瑪從桑珠的手心里抽出小手,盯著絡(luò)腮胡問:“就是你殺了我阿哥?”

        他的聲音又尖又細(xì),桑珠聽出了他的緊張,伸手輕柔地按住了兒子的胳膊。

        絡(luò)腮胡打趣地說:“是的,小家伙,你多大了?

        “十三。”

        “還是個小孩子。你來到這里,想干啥?”

        “我,我……我想記住你的樣子。”

        “那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你的眼睛,就像我今早見過的狼的眼睛。”

        “你說我殘忍?”

        “你們隨隨便便就殺人,不殘忍嗎?”

        “你想復(fù)仇?”

        萬瑪正要開口,桑珠抓緊了他的胳膊,不讓他說話,萬瑪很不情愿地扭了下肩膀。

        絡(luò)腮胡:“小家伙,要復(fù)仇,你得快點長大,不然,我可不一定記得住你。”

        說罷,嘴角揚(yáng)起,露出一縷苦澀的笑意。

        11

        桑珠看到了這縷苦澀的笑意,她不明白絡(luò)腮胡為何如此,但倒使她更加冷靜:“現(xiàn)在,我們來了,你想把我們怎么樣?”

        絡(luò)腮胡:“不怎么樣。我和你兒子之間的沖突,算是戰(zhàn)爭了。戰(zhàn)爭,與女人和小孩無關(guān)?!?/p>

        桑珠:“想不到你還有些良心?!?/p>

        絡(luò)腮胡:“不,我不是有良心,我只是懂規(guī)矩。對于你和孩子,我想放了,但他得留下?!闭f著,右手食指,指向了茫然無措的董智。

        一看絡(luò)腮胡在指著自己,董智渾身顫抖起來。

        桑珠:“這事與他無關(guān),他只是我們的馬車夫?!?/p>

        絡(luò)腮胡:“但他早就成年了,是個男人。是男人,就該承擔(dān)什么?!?/p>

        桑珠看看董智,又看看被綁在柱子上的汪杰的手下,說:“他們,都得為我兒子的事?lián)?zé)任?”

        絡(luò)腮胡笑了:“是的,要么他們擔(dān),要么你的馬車夫擔(dān)。你選吧!”

        桑珠:“我都不選。我只選擇:由我擔(dān)?!?/p>

        誰知此時董智說話了:“不,不要這樣,還是……由我來擔(dān)吧?!甭曇舻臀ⅲ瑤撞豢陕?。

        桑珠驚訝地看向董智,堅定地說:“不行,你媳婦還在等你,還是我來擔(dān)?!?/p>

        董智:“我是下人,命本來就賤,用這賤命為阿哥汪杰出頭,值得!”說到“用這賤命為阿哥汪杰出頭”時,聲音響亮起來,“值得”兩字,幾乎是喊出來的。

        絡(luò)腮胡朝董智豎起大拇指說:“好,是個男人?!闭酒鹕?,指了指被綁在柱子上的人說:“他們和你一樣,都有骨氣,我有點佩服你們了。嗯,——你們都走吧?!?/p>

        桑珠:“你這話,又是啥意思?”

        絡(luò)腮胡:“沒啥意思,我只是覺得這樣的斗爭,太耗人了!”

        說這話時,絡(luò)腮胡沒看桑珠,只看著天空,顯露出疲倦的神態(tài),長長地打了個哈欠。

        桑珠也看了看天空,天空晴朗,空得透明。她有點明白了:這人,可能對無止境的戰(zhàn)爭,厭倦了。

        桑珠:“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帶走我們的人?”

        絡(luò)腮胡:“對,你是他們的母親,母親來領(lǐng)兒子,名正言順。你帶走他們吧?!?/p>

        絡(luò)腮胡掃視了桑珠他們一眼,又看著部下,仿佛發(fā)出的是一道軍令。然后,頭也不回,徑直往自己的房間去了。

        幾個士兵過來,給柱子上的人松了綁。

        董智和萬瑪過去攙扶著他們,跟在桑珠身后,一起往外走。

        巷道兩旁的騎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似乎才明白了絡(luò)腮胡的意思。一個士兵高聲喊道:“送——客——”話音剛落,騎兵們舉起長槍朝天鳴放。在有規(guī)律的連續(xù)不斷的槍聲中,桑珠他們鎮(zhèn)定地走出大門,走出巷道,走向鎮(zhèn)外的草地。

        12

        草原深處,正是秋末冬初,一片蕭索的景象。地平線那頭,有四五個騎馬的身影緩緩走來。

        頓時,桑珠的心又懸了起來,那嘭嘭嘭的聲音似乎要奪腔而出。

        “那軍官反悔了,要攔截我們?”桑珠想。

        董智把右手搭在額頭上遠(yuǎn)望,過了片刻說道:“好像是老者和他的四個兒子?!?/p>

        草原上的風(fēng)吹過來,逼出了桑珠深藏的淚水:“他們在擔(dān)心我們,來接我們了?!?/p>

        其時,太陽高照??帐幍奶炷幌拢莸厣?、山坡上、山谷里,都是一簇簇的干枯的蘇魯叢,了無生機(jī)。但桑珠知道,這些植物只是在休養(yǎng),秋冬之后,待春風(fēng)一吹,就會復(fù)蘇、抽枝、散葉、開花,在這片土地上重新蔚然成片,那金色的銀色的花束,定如群星,生生不息。

        當(dāng)然,目前這蕭索的日子,也許還會持續(xù)很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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