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記事起,每年一放暑假,我就要去外婆家住上一段時間。娘也知道我的心思。每每這時,娘就會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把我長辮子的發(fā)梢穿到辮子根部,并在那根部的皮筋上扎上兩朵紅綢子做成的花;給我穿上時尚的荷葉邊的確良上衣和漂亮的小半身裙……待打扮完畢,娘還會把一個裝了衣服的書包叫我背好。娘一邊叮囑我路上注意安全,一邊從書桌抽屜里拿出兩角錢給我,說是留著路上買冰棍吃。
從我家的三廟前公社到外婆家朱橋許家有十幾里路,全靠步行。盛夏,驕陽似火。一路上,我口渴難耐,白花花的太陽底下又不見賣冰棍人的身影,就只好小心翼翼地走到和豐堤外河邊的亂石頭上,蹲下用小小的雙手掬起清清的河水直往小嘴里送。那河水清得可見底部黑褐色石頭,味道甘醇入口,猶如王母娘娘的瓊漿玉液,喝了還想喝,喝夠了,我還不忘把手、腳和臉都洗一遍,頓覺一股涼爽之氣涌遍全身,愜意無比。我這才又撐著木柄布傘繼續(xù)前行,只因前方有所念。
每次外婆見到我,都會圍著我問:“妹啊,熱到了吧?快用這濕毛巾揩揩臉,把這梨瓜吃掉。”“你爹和你娘都還好嗎?”“哥哥和弟弟還聽話嗎?”……外婆問完了,得到了我的回答,就笑著去張羅可口的飯菜了。
外婆那的人,依山而居,他們世代飲山泉。那里養(yǎng)出的女子個個天生麗質(zhì)、音似鶯語,引得無數(shù)君子好逑。當(dāng)年我爹可是十里八鄉(xiāng)的“才子”,挑長相有長相,要學(xué)歷有學(xué)歷,論口才有口才,才能如愿抱得美人歸。我的幾個姨父也都很優(yōu)秀。外婆家是個大家庭,我有六位姨媽和兩位舅舅。外婆是南昌賈商之女,因兩家父輩經(jīng)商時結(jié)為了好友,才有了這“秦晉之好”的締結(jié)。貌若天仙的外婆很早便嫁給了比她大十歲的,氣宇軒昂的外公。這可能就是書上講的“三生石上有奇緣”吧。我娘是老大,因此我和下面幾位姨媽年齡相仿。她們無論去哪,都會帶上我。因此,我的暑期也增添了不少亮色。
天蒙蒙亮?xí)r,三姨就會帶我去村東邊的池塘。每天,三姨都要用扁擔(dān)挑兩桶衣服去那里洗。沿路見到的長輩都會親昵地打招呼,因兒時受外婆家的熏陶,我也會笑著一一回應(yīng)。這樣估摸著走了八分鐘,我和姨就到了那塘邊。這時,塘邊已蹲滿了洗衣的人。莊稼人要上山干活,都起得早。我姨只好繞小堤壩走一趟,看誰快,就去誰的后面等。那池塘里的水不清,卻有生活的味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外婆沿襲祖輩人的做法——在那洗衣,洗菜,洗澡和放牛。那池塘也深情地對待在那繁衍不息,以耕田為生的質(zhì)樸淳厚的人們,一天到晚,變奏著不同的曲目。長年累月,樂此不疲。那是人間煙火氣息旺盛的象征。每天早上,我都能待在姨旁邊享受由刷子聲、棒槌聲、蹚水?dāng)[大衣物聲和話農(nóng)活聲編織成的山間特有的“晨間交響曲”。我也在那晨曲中知曉很多跟著娘無法學(xué)到的知識。
晌午時分,外婆家的庭院很熱鬧。外婆有前后兩間屋。新屋在村子第一排。前面就是門口田。打開大門目之所及皆為金黃色、綠色和土地的親膚色,并伴有陣陣清香之風(fēng)入鼻,讓人心曠神怡。外婆家門口栽有幾棵大樹,烈日之下濃蔭一片,與夏日的廬山相比只是少了那份縹緲之感而已。女鄰居長輩都愛端著飯碗來前屋的庭院處“話桑麻”。此時,外婆家的門檻上、長凳上、小木椅上皆坐滿了人。外婆笑著跟這位打招呼,為那位搬凳子……男的則去后屋找外公聊天,外公念過夜校,任大隊(duì)會計,平時愛喝點(diǎn)小酒。熱情好客的外公,常邀請同他聊天的人入桌喝酒、吃菜。我、五姨和同齡人卻在前屋樹底下邊吃飯邊玩“陸??铡被蛱K。我們在游戲中釋放孩童的天性。那時的我們,任憑汗水在頭上、臉上和身上恣意流淌。頭發(fā)貼在額頭上,小臉被臟手抹成花臉,碗里有灰塵也全然不顧,只想著早點(diǎn)奪旗。我們的笑聲、叫聲、鬧聲,惹得蟬兒叫得更歡,樹葉見了也舞得更見其韻致了。外婆怕我有閃失,就提醒我說:“珍仂,不要磕到嘴?!毖哉Z間溢滿了濃濃的愛意。那時“吱吱”的蟬聲、“啁啁”的鳥聲和院內(nèi)的歡笑聲合奏了一支“庭院人間萬歡曲”。讓我收獲了孩兒時的歡樂!
午休后,偶爾我也會跟著三姨、五姨去村東邊的草坪上放牛。三姨疼愛我,抱我上牛背。牛背溫軟舒服,溫軟舒服是真,心生怯意也不假。別人騎在牛背上有種信馬由韁的悠閑之意,我騎在上面總擔(dān)心會稍不注意就從牛背上摔下來。那種害怕心理就如同初走鋼絲的人一樣,提心吊膽。老牛通人性,很聽姨的話。姨一路說著“牽頭”“撇頭”……走著,走著,終于到了那里。草兒豐茂,水兒清澈,是放牛的好地方。姨和低著頭吃草的牛交代了幾句,就陪我坐在帶有青草氣息的草地上。我仰望藍(lán)天、白云、鳥兒,有種置身于廣袤蒼穹下的暢快之意。這時,三姨把帶去的腐粑干和梨瓜擺在墊在草地上的花手帕上。那時大人為了生活都會把由小麥加工制得的頭粉——精粉拿去賣,把賣不掉的腐粉留給自家吃。那時的孩子很純樸,只要有零食吃就很開心快樂。不知不覺太陽已偏西。那天,在一起放牛的男孩不知是為了滿足好奇心,還是不服輸?shù)男睦?,竟說等牛兒吃飽了就斗架。在夕陽將西沉?xí)r,他們雙方真的牽著自家的牛上戰(zhàn)場,他們用紅背心將自家牛的眼睛蒙上。牛的眼一蒙上紅色,就好像上了發(fā)條的鐘表。一切皆有序進(jìn)行。我和姨則嚇得牽著牛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只見兩頭毛色發(fā)亮的大水牛相互用頭和角抵對方,身子在不停地移動……那驚心動魄的場面一點(diǎn)都不亞于電視里的鏡頭。最終,“槍響之后,沒有贏家”,兩頭牛都像戰(zhàn)場上的勇士,傷痕累累。我猜那些男孩回家定要挨“佘太君的拐杖”,可他們看上去卻高興得無法自已。也許,這于當(dāng)時他們而言是種樂趣吧。牛是莊稼人的好把式。我姨從不讓自家牛參加這種活動!外婆家的牛也是如此。記得那天回去時,我不慎從它背上跌了下來,滾到了它肚子底下,我心想:“世界末日到來了。”嚇得我趕緊閉上眼抱著頭。我姨也嚇得趕緊對牛連說:“停!停!”沒想到那可愛的牛卻輕輕從我身上跨過。那舉止儼然媽媽對待自己頑皮的小孩—樣——由你鬧去!姨見我摔傷了,笑著說了一句“?!?,又將我送回了牛背。余暉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大地為我們書寫了一支“人牛合歡曲”。
下午,太陽不太辣的時候,太外婆會帶我和堂姨去朱橋合作社買糖果吃。在那辛苦勞作應(yīng)付溫飽的年代,這種待遇于小孩來說是奢望。每逢這時,我和堂姨就會屁顛屁顛地跟在太外婆的后面。一路上很多人同太外婆熱情地打招呼,稱我和堂姨為“金角”“銀角”,并投以羨慕的目光……那時的我也感覺自己就像童話故事中的小公主。
太外婆之所以疼愛我,緣于我去外婆家之前,我和哥都是寄養(yǎng)在大伯家。不知是水土不服,還是飲食不當(dāng)。哥的肺部有了問題;我呢,吃成了“蘿卜頭”,一回到娘的身邊就哭。娘見到這種情況就和太外婆、外婆商量,讓我去外婆家生活。聽娘說那時的外婆外公要供十多口人的飯菜,生活較苦。在外婆家生活的那幾年,我爹每年都會挑糧食給我外婆家。
那時的外婆要去隊(duì)里掙工分,一大家子的日?,嵤乱彩怯赏馄乓蝗瞬賱?;那時的外婆還年輕,四十歲左右,面容清瘦,柳眉杏眼,美目流轉(zhuǎn);那時的外婆鑲有一顆銀門牙,每天身穿白帳紗偏襟盤扣半袖褂子和青褲子,盡顯東方女性端莊素雅之美;那時的外婆從不知疲倦,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燒火澇飯煮粥。我跟姨洗衣到家時,桌子上已擺好外婆自制的咸洋生姜、瓜子醬等咸菜。外婆呢,早已扛著鋤頭,拿著鐮刀,挑著籮筐之類的農(nóng)具融入生產(chǎn)隊(duì)勞動的人流去了。臨近中午才見滿身是汗的外婆回到家。外婆回到家顧不上歇息,第一件事就是問:“妹,餓了吧?外婆來舞飯。”說完摘下頭上的毛巾,掛好手里的農(nóng)具就向灶屋走去。這時我也會高興地跟著五姨去灶前幫忙夾柴燒火,只見外婆系上圍裙后,麻利地抓起一些柴火稈扭個圈,然后用灶前壁上的火柴點(diǎn)燃,再用火鉗往灶膛送。囑咐我們一聲:“妹,不要燙了手,少夾柴啊?!蹦菚r我和姨總擔(dān)心火會滅,就一個勁地往灶膛添柴。遇到收紅薯季節(jié),外婆會叫我和姨烤紅薯,那時我和姨常將火烤滅,弄得灶屋煙霧繚繞,外婆見了也從不說我們,只是笑笑走到灶門口將火鉗伸進(jìn)灶里這扒扒、那拱拱、再用吹火筒鼓著腮幫子吹吹,沒過多久那柴就又神奇地復(fù)燃了……那時的我壓根就不明白夾多了柴,灶膛空氣變稀薄了火就會滅。外婆交代完就快步走到水缸旁用木水桶往灶頭上的鍋鼎里添水,添完水后又舀水將鍋清洗一遍。洗罷,外婆會站在灶臺旁等一兩分鐘,然后就從碗櫥里端出裝有香油和瓷匙子的碗,只見外婆用那瓷匙子沿鍋底呈圓形篩油……那優(yōu)美的身姿像在表演茶藝一樣,透出東方女性獨(dú)特的神韻!放好瓷匙子,外婆又動作嫻熟地將姨洗好的菜放到砧板上“嚓嚓嚓”地三下五除二切好。待到鍋里的油冒煙了,外婆再用鍋鏟熟練地將鍋心的油向四周淋一遍,然后就端起砧板上切好的菜往鍋里倒……在外婆前后翻炒,上下舞動鍋鏟的當(dāng)兒,幾碗天然綠色蔬菜就像變魔術(shù)一樣“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地好了。這時只剩蒸飯最后一道程序,外婆掀起腰間圍裙擦了擦臉上的汗走到我和姨身邊說:“妹,好熱呀,你們快去洗把臉,飯就熟咯?!蓖馄派挛液鸵萄?、烤著,總是用她特有的方式去疼愛每個孩子。約莫過了二十分鐘,就見外婆面帶微笑把那幾碗“舌尖上的美味”搬上了較有歷史感的八仙桌。外婆那露出銀白門牙的笑容就像明月潑灑著柔和的光輝……每天晚上,我們躺下好久,還能聽見外婆在灶屋里忙碌的聲音。那時的我有時會在那天籟之音中慢慢睡著。
外婆如此辛勞,那時的我卻從未見過外婆生病,也許是生病了也不讓我們知曉吧!正如我娘所講:“你外婆遇到不開心的事,等屋里都忙完了,就來我們家住住,在家里從不作聲?!蓖馄啪褪沁@樣在她的花期努力、默默、隱忍、溫柔地執(zhí)著綻放自我。外婆用她那女性柔弱的肩膀不知疲憊、毫無怨言地和外公比肩撐起了那個十多口大家庭。這不由讓人想到了《一支傾聽黑暗的蠟燭》中的母親,傾其所有,養(yǎng)育子女。
因?yàn)橥馄诺拿β蹬c勞累,我在外婆家的那幾年都是太外婆陪我睡。我印象最深的是:每晚睡之前,鮮有言語的太外婆會將晚輩孝敬她的果子和點(diǎn)心放到床前小桌子上,叫我和一同陪她睡的堂姨吃。那時的我,不知是嘴饞,還是肚子里鬧饑荒,對太外婆的投喂總是來者不拒。聽長輩說太外婆最疼我娘,可能是愛屋及烏吧!太外婆自然地就將那份美好情愫傾注于我……
我是患了瘧疾之后,才被爹娘接回身邊的。聽說我發(fā)病的那晚,平日寡言少語的太外婆急得穿著單薄的內(nèi)衣站在前屋后門處,扯著嗓子喊我外公、外婆。夜晚從不外出,說話如鶯語燕啼的她,那一夜卻佇立在夾雜著雪花的寒風(fēng)中,喊了好久好久,前后三間屋的人全被她喊起來了。我也因就醫(yī)及時,身體并無大礙。
太外婆是在我離開后的第二年去世的。那年,上小學(xué)的我得知她生病了,曾兩次利用星期六下午放假的時間,徒步去看望她。太外婆見我去了,強(qiáng)撐著身子起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仍是對鏡貼花黃。我猜想:年輕時的太外婆肯定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的大美人。不然,怎入得了我太外公的眼?聽我娘說太外公年輕時先是打工,后來自己去景德鎮(zhèn)做生意,再后來就慢慢發(fā)達(dá)了。
我看著太外婆挽發(fā)髻的動作不如從前麻利,就問她:“太,我把您剛換下來的臟衣服拿去洗了。”太外婆身體好時,從不讓晚輩幫她洗。這次不知為何,小小年紀(jì)的我,在塘邊洗著洗著,就落淚了。
太外婆彌補(bǔ)了我兒時娘不在身邊時的那種愛撫,以至于太外婆去世后我哭了好久好久……后來,外公和外婆也都離我們而去了,但他們留給我的思念卻是綿延不盡。
如今回想起來,在外婆家的某個夜晚竟然沖破記憶的閘門,無比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腦海。那個太外婆、外公和外婆健在時的夜晚著實(shí)很迷人……
那時的夜晚,帶有中國古典的浪漫。皓月當(dāng)空,一切皆如勝景。小孩子趁著月色玩“捉迷藏”和“踢方塊”;大人們在門口竹床上一邊納涼一邊幫小孩驅(qū)趕蚊蟲;年輕人有時會去鄰村看電影。夜空的明月、孩童的身影、鄰村的電影、納涼的畫面,我感受到了人世間的質(zhì)樸、善良與美好!
有些人和事一旦刻入生命就會銘記心間,不是所有的過往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外婆家的那些人和事一直都未曾離開我……
作者簡介:曹金珍,系上饒市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意林》《今日作家》等期刊。
(責(zé)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