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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間的光

        2023-07-13 02:55:36錢幸
        安徽文學(xué)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小果奧特曼卡片

        錢幸

        一、底層標點符號

        七月,陽光兇猛,沒節(jié)制地潑灑。寶萊影城矗立在中心大廈一樓,將兇猛的陽光從天上接住,藍鯨色玻璃一層一層剝離了日頭的熱度。廳里空調(diào)開至最大。

        電影售票員洪喜把右腳輕輕抬起,全身重量壓到另一只腳,片刻,再換過來。人格外多,因為暑期檔,因為特價票,還因為票根附送一張帶編號的奧特曼卡片。洪喜不知道卡片有何用,但孩子們癡迷,包括他九歲的弟弟洪寒。洪寒央求洪喜給他留一張,還聲稱,只要卡片,不看電影。對于弟弟的買櫝還珠,洪喜不得要領(lǐng)。他面無表情地擊打電腦,藍瑩瑩的屏幕光反射到臉上。他潤潤嗓子,只消把這三句話念出來:“第幾排?要幾張?支付寶還是微信?”小果從他身后扭過,不動聲色地拍拍他屁股。他笑笑,脧一眼漫長的隊伍,又心煩意亂起來。浸淫電影院讓他有一種跟藝術(shù)沾親帶故的錯覺。因為巡廳而不得不看了許多電影的洪喜,業(yè)余愛好就成了看電影,仿佛那是現(xiàn)實分割出的另一時空,是造一場生動活潑、真假難辨的夢。在這夢里,永遠做個混世太保多爽!但小果破夢道,電影就是爆米花,不能當(dāng)飯吃。

        有人走上前來,問排隊還有多久,又問卡片到了哪一號。

        票將出完,贈卡余量不足。他目視隊伍,仍有四五人在排。售票久了,洪喜雙目如開過光,他知道誰能給他機會,誰不可以。比方說,前面這人,一身休閑衫,頭油精亮——果然,此人未用任何優(yōu)惠,原價購票。小果一開口,他又立即掏錢買了大份爆米花和奶茶;再比方說,后面這人,身子瘦削,又矬又小,一臉苦相,本來像一個嘆號直挺挺立著,聽到選位,詢問半天,臉貼到電腦屏幕,背拱成一個問號。

        “要一張吧,”那人掏摸過時的舊西服口袋,“啥時候開始?”

        “馬上?!?/p>

        “咱們這有市民券。”他從兜里挖出一張破爛紙片。

        “優(yōu)惠不能同時享用!”洪喜回答。

        報紙疊的錢包,油乎乎、臟兮兮,攤在玻璃柜上,瞧不出底色。票子一張張碼出來。洪喜一愣,說不收現(xiàn)金,對方又纏磨半天。洪喜抽了一張紙巾,捏著零錢,倒進收銀抽屜,伸手去取奧特曼卡片時,他動了心思。

        那人接過電影票,手又攤在洪喜眼前:“應(yīng)該還有一張卡?!?/p>

        “不好意思——沒了?!?/p>

        “可東子說每張票都送卡,奧——‘凹凸門卡。前面那人就拿了?!?/p>

        “沒了,不信你看?!焙橄仓话押凶犹崞穑扒埔姏],沒了,運氣不好又怨誰?”

        反正是特價票,反正是最后一場,反正只是奧特曼嘛,洪喜想,有什么夢好做?再說,這樣的人還會做什么夢?

        “咱們得要卡?!?/p>

        “沒有就沒有?!?/p>

        “咱們就得要這卡?!?/p>

        “那你投訴商家唄,已經(jīng)出票了,沒法兒退?!?/p>

        后面人搡他:“不就是張卡嗎,哄小孩的玩意兒,躲開躲開,還得看電影呢?!彼s到一邊,忽然指著已走到檢票區(qū)的休閑衫:“為什么他有,咱們沒有?”

        “沒有就是沒有,他有你沒有的多了?!焙橄裁徦谎?,打了個哈欠,揮揮手,“我干嗎閑著沒事兒騙你啊,再說一張卡片而已,哄孩子的?!蹦悄腥诉保⒅?,好像重新認識了這張80毫米見方的紙片。小果捋了捋頭上的劉海:“讓一讓哈,給真正買家讓一讓。”

        男人抬起頭:“你,你怎么說話呢?”

        “那—請—問—你—買—爆—米—花—嗎?”

        他張大了嘴,又緩緩閉上,隨之唯唯諾諾往回退,給旁邊人撞了下,身形如同彎曲的問號。洪喜想,得,又一出電影,可稱為:《底層的標點符號》。

        洪喜雙臂展開,把一個懶腰動作做到位,做舒坦了,開始幻想晚上怎樣編足謊言來跟小果約會。檢票口的嘈雜聲傳來時,小果剛換好班,紅皮包在左胯處一顛一顛,如翻飛的蝴蝶,躍過寂靜無聲的冷氣,直通通撲向他心間。他探過身,瞅見那個由“嘆號”變成的“問號”正攥著拳頭高呼。

        他把售票位讓給瀟瀟,走過去,問檢票口小羅:“怎么了?”

        “就他!”小羅下巴往前一指。

        “你又怎么了?”

        “咱們要‘凹凸門卡?!蹦腥搜霾弊雍?,一個孩子躲在他身后。

        “檢票處沒有!你倒可以找找外面垃圾桶?!毙×_牙尖嘴利。

        男人的臉抹布一樣皺緊,鋼管樣兒的胳膊摟住孩子。小孩圓臉,腦門突出,下巴很短,一副老實樣子。

        “咱們知道有卡。東子要那張卡?!?/p>

        洪喜說:“我這是騙你還是怎么著?我這沒空耍猴!”

        “可前面那人就有?!?/p>

        “前面那人有的多了,你都要嗎?不公平是吧?噯,你猜怎么著!它就是這么不公平?!?/p>

        他往后退,似乎為把洪喜看得更清楚。他眼睛里投射出精明又尖銳的光,而后,他低頭問男孩:“咱們還去看電影嗎?”

        男孩的腳不住地蹭著地面:“可我想要卡呢?!?/p>

        男人抬起臉說:“咱們就想要咱們該有的。”

        小羅吼道:“什么該有的不該有的,一個破贈卡,至于嗎!電影馬上開始了,愛看看,不愛看別擋后面?!?/p>

        男人跟男孩商量,男孩噘起嘴,樣子像要哭了。男人把票遞過去,攥緊孩子手要進去。

        “對不起?!毙×_客客氣氣,“你們倆誰進?就一張票?!?/p>

        “東子才九歲!”

        “超過一米二了。”洪喜拉過孩子,像扯一只飄零的塑料袋,讓他在長頸鹿卡通標尺前站定:“瞧瞧,都一米二四了,成年了爺們,需要買票啦。”

        “你去吧!”男人從腳邊的尼龍袋里翻找,拿出火腿腸和一個雞蛋。

        “不能帶!”

        男人只好收起尼龍袋,這時穿休閑衫的人從賓客沙發(fā)起身,檢好票。

        “他為什么能帶?”男人問。

        “外食不能帶——我們這小食部買的能帶。你也可以去買啊?!毙×_抱著胳膊,說話頭都不抬。

        結(jié)果男孩獨自去了影院。男人筆直坐在沙發(fā)上,盯著面前的地磚,有一群學(xué)生擁進來,他被擠到沙發(fā)邊。但他并不慌張,似乎比起寬敞,更適應(yīng)逼仄。洪喜巡廳一圈回來,見他那雙黑膩膩的手小心地托著雞蛋,蛋殼丟在尼龍袋里。

        洪喜換好衣服,見門口垃圾箱堆著觀影后的狼藉:奶茶杯、飲料瓶、爆米花桶,仿佛“夢的殘余”。他往里面吐了口痰,這時,一個黑影跌跌撞撞迎上來:“咱們要那張‘凹凸門卡?!?/p>

        “怎么又是你。怎么還沒走!”洪喜不耐煩了。

        “咱們得要卡,都有卡的,東子說了,都有卡——人人都有。人人都有的,咱們也該有?!?/p>

        對于沒有及時離開的懊喪像一陣熱風(fēng)裹挾了他。本來,他現(xiàn)在就該跟小果在她的公寓房中,任由汗水肆意流淌。現(xiàn)在,積攢了一天的勞累和暴戾無處可去。“窮鬼?。〔痪褪且粡埧▎??”洪喜跳起來,指著垃圾箱,“去翻啊,你們?nèi)シ?!?/p>

        二、白忙活兒

        被洪喜罵“窮鬼”的男人,在迎喧街狹窄的角鋪,有一席之地。老客們叫他“白忙活兒”,而他的名字實際為柏莽古。柏莽古是做鞋的,他的鞋鋪比普通人家的廁所大不了多少。破爛鞋子掛滿貨架,架上滿是塵屑,灰吊子搭垂,爬蟲來來去去,但不要撲打它們——那是柏東的寵物。至于那些存放已久的鞋子,也請輕拿輕放:它們可能會被用來改做柏東的各號鞋,助他踏過貧瘠又躥長的童年。

        柏莽古走上做鞋的道路跟他婆娘有關(guān)系。當(dāng)初他婆娘喜歡穿高跟鞋。柏莽古給婆娘墊鞋掌,走路呱嗒呱嗒響。有一天晚上,她回娘家,呱嗒呱嗒掉進了門口窨井。

        那窨井年久失修,下雨時水匯成河,而后,臭水漫涌。柏莽古婆娘掉進去那晚,是有人把井蓋偷了。當(dāng)時,柏莽古進料去了,第二天才在窨井邊見著揉成一團的臟帕子。那是他送她的定情物。見了帕子,他想著趕緊撿起來好好洗凈。到家,卻只見兒子柏東,不見婆娘。一天后,婆娘從窨井里打撈出來。

        沒了婆娘,柏莽古離開了傷心地,進城找了如今的角鋪。鞋高高低低壘著,成年累月,壘成了密不透風(fēng)的苦痛。柏莽古活在過去中。天花板上垂吊著幾只破舊女包。他在女包下漫不經(jīng)心地錐鞋、釘鞋掌、補鞋皮,經(jīng)受著幽暗燈光和潮濕空氣的滋擾。

        看電影那天前,柏莽古忘記了柏東的生日。柏東一直等到老鐘敲打了十二下,蒙上被子,哭起來。柏莽古倒不是被哭聲吵醒,而是被震醒了。他們的床同樣年久失修,一條床腿還墊著柏東用過的幾摞課本。

        他踢了踢兒子的腳:“怎么了?”

        柏東扒拉下被子,凝視著天花板。柏莽古起身摸索到一根煙,珍惜地抽了一口:“你想要啥?”

        柏東嘴唇扁了扁:“我想要——”

        柏莽古心里叨念:千萬別是想要他娘。

        “想要卡片?!焙⒆诱f,又嘟嘟囔囔說什么同學(xué)人人都有奧特曼紀念卡,要玩游戲,拼誰號碼大,可那卡片只隨電影票送。越晚買票,贈卡號碼越大,但明天是最后一場啦。

        柏莽古狠狠吸了一口煙:“就是說咱們得看電影,上場子里去?!?/p>

        “我同學(xué)說是電影院?!卑貣|踢開被子,殷勤討好地蒯著柏莽古的背。

        柏莽古很想罵幾句,但今天是兒子生日,且他忘記生日在先,隨即不作聲了。風(fēng)拂著窗簾,刮來的風(fēng)仿佛燜熟了,剛剛從蒸籠里逃竄。那熱風(fēng)從父子倆身邊吹到掛滿婆娘照片的墻上,又從墻上回蕩,讓柏莽古摸著兒子腦門的手,攢出一層細密的汗。

        柏莽古看了看墻面,夜里漆黑一片,瞧不見照片,但他想象得出她的模樣。死去的女人生出了一種義不容辭的美麗的威嚴。

        “行,錢是王八蛋,沒了咱再賺?!?/p>

        柏東從影廳走出來,兩條細細的胳膊攏到褲襠前,腳步踢踢踏踏。兒子一不高興,這姿勢就來了。柏莽古盯著他:“給你花錢看片子,還給我耷拉臉看,咋啦!”

        “他們都有卡片,號碼都大?!?/p>

        柏莽古摟住兒子肩膀。影院炫白的光亮讓他不適應(yīng),像洞穴爬出來的動物見不得光,空調(diào)也冷得不像話。他結(jié)婚時買的西服僵硬在身上。

        “還要啥卡片,要那干啥?”

        柏東挨了訓(xùn),嘴又扁起來,拗成一個哭的形狀。柏莽古不耐煩地罵他:“掃把星!哭啥!給咱們立正!”他提溜著柏東領(lǐng)子,幾乎把他拎起來:“別哭!娘們唧唧!”柏東擰著身子,手背擦淚:“我數(shù)過了,到我們時,最后一張卡的號碼正好是媽媽生日,770717,就這么巧!我還以為是媽媽來了,陪我來看電影了,來給我過生日!”仿佛要給這段話加上濫情的注解,柏東的小拳頭含進嘴巴,堵住了哭腔。

        原來這小子是為了這!柏莽古嘆口氣,罵道:“不爭氣的玩意兒!”

        他抬頭瞭天,天空呈現(xiàn)濕淋淋的昏黃。他自言自語:“臭婆娘啊,你倒走得干脆,這一攤子都留給咱們了?!?/p>

        照理說,售票員洪喜的說法充其量算實事求是,可“窮鬼”這個字眼自上而下掉落,拂過來,輕輕黏在爺倆身上時,柏莽古額頭有一根筋突起來。他聽見自己一字一句說:“咱們花錢買票,就該有票,有票就該有卡。”

        洪喜說:“翻垃圾去呀!窮鬼!說多少遍了,你是不是聾了?”

        柏莽古聲音沉下來:“誰能給咱們補?”

        “要不我給你畫一個?”

        “那些人都有,咱們也該有的!”

        “你有??!”洪喜笑笑。

        “你說啥呢?”手被柏東拉住,他低頭看了柏東一眼,聲音陡然聳立,“咱們要找你們經(jīng)理!”

        柏莽古去找經(jīng)理時,洪喜就溜了。這樣的人洪喜見多了。電影院是一個大工廠,來往的都是社會零件。社會零件自然什么形狀都有,洪喜不以為意。夜里,他去小果公寓私會,把這事兒像笑話似的說給小果聽。兩個人有滋有味咂摸一會,正好等兩條身子上的汗干。小果板著臉,拿腔拿調(diào):“周經(jīng)理肯定說,這個呀不屬于我管,誰給你票呀你去找誰?!焙橄材樕涎?,說學(xué)得像,真像,你就該去演電影。

        柏莽古讓柏東在門口等。周經(jīng)理個頭不高,戴著一副粗框眼鏡,瞥他一眼,聲音慢條斯理:“這個呀不屬于我管。誰給你票呀你去找誰?!?/p>

        柏莽古從兜里掏出一盒煙,弓著身子遞上去,頭也跟著探去——倘若洪喜見了,準會說他此刻像個逗號。周經(jīng)理看了看煙盒,推回去:“這電影票呀已經(jīng)銷售完了。你電影都看了不是?一張卡片而已嘛。”但柏莽古對“而已”不很認同,他把煙收回,仔細放回兜里:“看電影也是為卡片,卡片肯定有,肯定讓他們拿了。”

        “誰拿了?”

        “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東子說了,一張票一張卡。東子從不騙人?!?/p>

        “你這票才九塊九。你知道他們都拿多少錢買的嗎?原價的能跟你這一樣嗎?再說呀,你得講證據(jù),不能血口噴人呀。你有證據(jù)嗎?回去吧,我天天要是處理這些九塊九的事兒,我也就別干別的了。錢也花了,電影也看了,優(yōu)惠也享受了,把地址留下——真要有人撿到你那張卡,就屬你運氣好,別較真了呀,回去吧!”

        柏東仰頭望著柏莽古。柏莽古喉嚨里含糊著:“家去吧?!?/p>

        鞋鋪兩層,好比雙層巴士,結(jié)構(gòu)相似,同樣狹窄。等街上人稀了,爺倆上樓睡覺。婆娘走后,他們一直搬家,從各種污穢偏遠之地搬到這角鋪,安頓下來。安頓下來后,柏莽古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用水泥把柏東上學(xué)途經(jīng)的所有窨井蓋都嚴嚴實實封住。市政跟他交涉多次,逼得柏莽古改進手段,買了捕魚網(wǎng),挨個在井蓋下鋪設(shè)防護。他把鋪子托給隔壁,好早晚接送柏東,路上專叮囑柏東背會各項安全要訣。譬如說:勤洗手、不感冒;過馬路、走橫道;不追逐、不打鬧;遇見壞人,抓緊跑。他還把食物禁忌圖掛在廚房,圖面生了厚厚一層“黑霜”,勉強能認出螃蟹與柿子不可同吃——但柏東不吃螃蟹絕不是因為禁忌。

        兩個人從影院走回,柏莽古就上樓面對那張食物禁忌圖,暗自哭泣了。一會兒,哭好了,他煮面條,端了兩碗下樓。柏東坐在凳子上發(fā)呆。柏莽古給一雙花邊女鞋換底。夜里的街燈斜打入鋪,增加了屋里燈泡那微不足道的黃光。

        “電影都看了,要啥卡片。再要卡片,就抽你!”

        柏東扒了兩口面條,筷子一扔,站起來了。光籠在柏東頭上,把他的身影放大了兩倍拖扯到斑駁的墻面上。他說:“我一點運氣都沒有,為什么還要挨揍?為什么倒霉的就只有我?”

        柏莽古把筷子豎到面條碗里,想起兩個月前,學(xué)校頒發(fā)小紅花,柏東很努力,名單卻沒他,柏莽古不會告訴他背后不是“運氣”作祟,而是“禮數(shù)”作祟;半年前,柏東用他手機跟同學(xué)一道兒搶市民免費爬山券,同學(xué)搶到了,他沒搶到,柏莽古也沒法挑明是手機跟手機不同;再回顧,柏東吵著別人有而自己沒有“媽媽”,柏莽古更沒法跟他說明白:每個人都得承認每個人的命數(shù),就跟每個路燈有它的位置一樣。

        柏莽古用“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數(shù)”來麻痹自己。作為家里長子,他被親娘送到三娘家里長大,親娘見他能干活肯下力,又要他回來。那時家里又添了兩個弟弟。老爹喜歡老三,老三便繼承了老爹的衣缽。親娘喜歡老二,老二就住進了老娘的房子。他婆娘跟著他,風(fēng)餐露宿,走街串巷干活兒,屋檐底下翻開鋪蓋卷就睡,蚊子咬得一身豆大的包。為孩子上學(xué)、辦戶口,還得給人磕頭求情。被磕頭的人可比他年輕多了,能說這就公平了嗎?柏東他不懂啊,能跟他說啥?

        他唯一沒虧待婆娘的便是在鞋上。她喜愛踩呱嗒呱嗒的高跟鞋,他一雙一雙給她做,直到最愛干凈的她落入最污濁之處。每年,他給她燒紙就燒鞋?;鹈缭谛锖袈÷∑饋恚褚凰宜倚〈矚庋笱蟮劂@進世界另一邊。柏東拍手大叫:“起火啦!起火啦!”腥臭的膠皮味撲過來,烤著他的臉。那會兒,他想象婆娘呱嗒呱嗒駕著那兩艘火船,在另一邊過著好日子,人上人的日子。

        柏東拾起筷子,在褲子上擦擦,挑著面條吃。柏莽古心里暗罵:得,為這小畜生,還得繼續(xù)當(dāng)牛做馬。他拍拍兒子的頭:“抓緊做作業(yè)!卡片不卡片的,再叨叨就揍你!”

        三、奧特曼下線

        洪喜給逼瘋了。奧特曼電影下線后的第二日,柏莽古穿著一身黑膩膩的衣服,立在門口等他。洪喜往前走,他也邁步;洪喜推門,他站過去;洪喜問干嗎,他不說話,直直打望他,伸出厚實實一叢老繭的手掌。洪喜問,你哪位啊?柏莽古說,卡片,咱們要卡片。洪喜說,沒有!柏莽古說,得有!兩個人你來我往、一問一答,無窮無盡似的。洪喜口干舌燥,松了松領(lǐng)子,你不找經(jīng)理了嗎?

        “經(jīng)理讓咱們找你。”

        “找我有什么用?我身上藏了?我吃了?我是制片人、發(fā)行人?”

        “咱們就要卡片?!?/p>

        “你們要卡片,我他媽要肅靜!”洪喜推門,柏莽古手摁著呢。

        巡廳的小馮和小姜在玻璃門內(nèi)聽見動靜。小馮一把拉開門。柏莽古拖拽著,臉憋得通紅,身子踉蹌。小馮猛松了手,玻璃門反彈回去。

        洪喜趁機鉆進門,三個人笑嘻嘻地望著柏莽古。小馮問道:“收破爛的?”

        洪喜說:“要是收破爛的還好了,好打發(fā)!叫我看,神經(jīng)病一個!”

        洪喜去換工裝,回到售票臺前,又是這張臉。

        “咱們要卡?!?/p>

        洪喜腦袋嗡一下。

        小羅叫來兩個人高馬大的保安,一邊一個把柏莽古架起來,像枝蔓上掛茄子似的,摜到門外。

        整整一天,沒見著那人,洪喜才緩過心情。他撈了一把小果的腰。小果哎呀輕聲嗔一句,拿起幾粒爆米花,朝他下身擊打去。等小果的腰肢在門邊一閃,洪喜的心也跟著飛了。想象中,小果已換好旗袍,款款躺在沙發(fā)上等他。燈光昏暗,沁出曖昧的光暈。那場面,只有王家衛(wèi)能拍出來——斑駁陸離,他們一準兒面容淡漠,在做愛的余波中靜默,似乎剛剛穿風(fēng)弄浪,只挾帶只言片語,只享受支離破碎。他玩味這個形象,一路走得飛快。

        小果開門后,他輕車熟路撕扯她膀子上掛的吊帶。小果打掉他的手:“你快走,我‘那個快回來了?!毙」摹澳莻€”是一個蠻橫有錢的男人。當(dāng)然了,光憑電影院開的工資可不夠小果打扮得像《重慶森林》里的張曼玉。洪喜天經(jīng)地義地花著小果的錢,也怨不得小果說:“別人養(yǎng)小白臉,好歹像個小白臉。我圖你什么呀!”洪喜就嬉皮笑臉,捏著她的下巴說:“等你玩夠了,咱真娶你。跟著哥哥,吃不香還吃不臭嘛。”小果噗呲一笑,又收斂起來:“唉,你就光知道哄我?!?/p>

        洪喜上前摟她,小果把他推開。洪喜說:“怎么?‘那個還說來就來啊?!毙」f:“別碰我!”洪喜就偏要碰她,一下扯落她吊帶。豐盈的胸上兩道縱橫的刮痕,創(chuàng)面很新,血珠剛凝結(jié)。洪喜愣住:“這是怎么了!誰干的?是他嗎?”

        “你小聲一點兒!”小果長睫毛里涌上星星點點的淚,“床上有你的背心,我以為他回不來,就給你洗了曬了,這下可好了。”洪喜說:“怎么,他發(fā)覺了?你沒事吧?”小果白嫩的小臉露出了凄楚的表情:“嗨,我又能怎么樣呢,都好多年了,你才發(fā)現(xiàn)。你難道還真關(guān)心我?”洪喜站起來:“他媽的!我找他算賬!”小果乜他一眼:“你準打不過他,他手里還有一尺長的開山刀,劈你三個都不成問題。”

        “干嗎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

        小果又要笑:“你倒是會貧嘴,那你帶我走???”

        “這還不是時候嘛,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等待?!?/p>

        “你倒是‘革命?。 ?/p>

        洪喜不說話了。一尺長開山刀的寒氣仿佛攪蕩著他五臟六腑。

        他慢吞吞離開,下樓轉(zhuǎn)了彎??匆姶舐窌r,就看見了柏莽古。柏莽古舉著一個手機,在他面前搖晃,揣回兜去。洪喜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原來你在這啊,咱們要卡?!?/p>

        洪喜已經(jīng)對這句話免疫了。他揮揮手:“有病啊,你得去看!我治不了?。 ?/p>

        “你是不是有卡,你說良心話。”

        “你聽著,有,也沒有。”

        柏莽古嘴唇抖動,像是一種不安的笑。這還是洪喜第一次看見他笑,他渾身泛起不自在:“行了行了,我回去找找,你們就是屬水蛭的,逮誰黏誰?!?/p>

        洪喜趕回家,問正在洗菜的老媽:“弟弟呢?”

        “你自己沒眼呀?”老媽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屋里跟同學(xué)玩的是誰呀!光動嘴自己不知道看呀。你怎么回來了,今天不是晚班嗎?”洪喜推門看見洪寒尖著腦袋頂著個白帽子,舌頭伸出,貼滿衛(wèi)生紙條,一副白無常的扮相。洪喜道:“給我卸下帽子來!什么樣兒!前天我給你的卡片呢?”洪寒便收了舌頭,呸呸吐出衛(wèi)生紙條:“給我同學(xué)贏去了?!焙橄簿涂粗麑γ婺莻€胖小孩。那孩子兩手伸著連擺:“可不是我。是張亞楠?!焙橄矄柕艿埽骸澳氵€有別的奧特曼卡嗎?”洪寒噘著嘴:“有是有?!焙橄苍谒雷由峡吹揭豁常焓帜?。洪寒抓住他手掌,取回卡片,窩在小手里排滿,一個個又摸了一遍,戀戀不舍地交給洪喜一張。

        洪喜發(fā)票時有些焦躁,直到望見柏莽古戴著一只大沿黑帽立在門口才安定下來。洪喜帶著他穿過貼有巨幅的梅爾·吉布森、安妮·海瑟薇、憨豆、成龍等的海報墻走到胡同口。風(fēng)呼啦啦掀起了幾張海報。卓別林頂著上胡須,黑洞洞的眼睛逼視兩人。

        洪喜說:“你給我,我給你?!彼脸隹ㄆ?。

        柏莽古問:“給你啥?”

        “手機啊。視頻啊。你不是錄了我去哪兒嗎?”

        柏莽古慢慢地從兜里掏出手機。洪喜認出,那是多年前淘汰的諾基亞。柏莽古又露出那個笑,伸出手。他的手又紅又大,像一個紅黑的古陶盤,杵在洪喜面前。

        洪喜說:“先給我手機?!?/p>

        柏莽古就遞給他。洪喜也把卡片交過去。他翻看了視頻和照片,都是男孩和各種鞋子的照片,要不就是惡心人的蟲子照,根本沒有洪喜或者小果出鏡。

        柏莽古抬起頭來:“這不是咱們要的那張卡。不是這個號!”

        “號碼不號碼的,不都是哄小孩兒的玩意兒嘛?!?/p>

        “不行,咱們就要咱們的那張?!?/p>

        洪喜劈手奪過來,盯著卡片,疑惑嘀咕,難道還附帶什么福利彩票嗎?他翻來翻去,見沒什么異常,先倒打一耙:“視頻呢?”

        柏莽古一笑,仿佛捏緊的臉又松開:“你帶來卡片,咱們再給你?!?/p>

        “看不出你挺有膽兒。瘋了嗎?我給你九塊九行嗎?”洪喜邊說邊掏褲兜,抽出一張百元大鈔,“看!我給你九塊九的十倍——九十九。這事兒咱們就算了?!?/p>

        “錢咱們不要,咱們只要卡?!彼难凵駨暮橄驳募t票子上收回來,“咱們只要該得的?!?/p>

        “得,想訛我是吧?”洪喜把票子塞進柏莽古的褲腰。

        柏莽古舔著干裂的嘴唇:“咱們不是那種人,東子說了,該有那張卡。一張票配一張卡,都是按順序的。咱們就要咱們該得的?!彼押橄踩腻X掏出,抖抖索索扔回去。

        洪喜把手機也一扔,接著,一腳踩上去:“該得的。這就是你該得的!”

        他忘了那是以“磚頭”著稱的諾基亞,腳底板硌著了。他抓著旁邊一塊磚,啪啪往手機上打,磚頭碎開,手機倒安然無恙。柏莽古反應(yīng)過來,上前搶。兩個人扭作一團。柏莽古的胳膊像是鋼管一樣抽打著洪喜。洪喜哎喲一聲。柏莽古又黑又小的眼睛盯緊他,手上的勁兒松了:“小兄弟,我也不是……”

        洪喜倒想起了《暴力街區(qū)》中利諾的高樓逃生戲,那干脆利落,那飛檐走壁,在廢棄的房屋和樓道間閃轉(zhuǎn)騰挪,出手快、準、狠——有一瞬間,他覺得利諾上了他身——他摸到后兜一把鑰匙,劈手擲在柏莽古頭上。

        血蟲子一股腦鉆出來,沿著柏莽古的黑臉攀爬,在眼睛中間割出了一道紅。

        柏莽古旋即一揮手,磚頭渣撒洪喜一臉。兩個人的眼前,是一圈殘紅光暈。

        胡同里,下了晚自習(xí)的高中生騎著自行車七拐八繞,慌忙地避開他倆。洪喜揉著眼。他感覺這一幕倒像徐克的武俠電影:天上殘余的紅暈,自行車吱嘎軋在石頭路面上;偷偷飛起的兩朵暗夜的灰云以及兩個流著血、不動聲色的男人。

        洪喜閉著眼睛喊:“你他媽干嗎就逮住我不放?”

        小果問洪喜:“你今天怎么了,蔫了吧唧,跟個狗似的?!?/p>

        “狗?是《大話西游》里星爺那樣吧?”

        小果捂嘴笑笑:“別逗?!?/p>

        洪喜嘆口氣:“你這丫頭,知道我為你付出了多少嗎?”小果腰肢一擰,胸脯顛得像兩個熟得剛好的桃。她掐了他胳膊一把:“等我折騰夠了,你得娶我啊。到時候我有錢了,就差個身份,而你沒錢倒能給我個身份。咱們倆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你可不能害我,要不,我會給他打死!對了,他還會打死你!”小果嚇唬洪喜,咯咯笑。洪喜臉色慘白,很干澀地隨著笑笑:“那等你折騰吧?!?/p>

        洪喜夜里又去洪寒屋里找卡片。他記得,那張奧特曼卡的號碼好像7特別多。洪寒醒了:“哥,干嗎呢?”洪喜說:“卡片,我要那張我最后給你的卡片?!焙楹f:“都說了,輸給張亞楠了?!焙橄操N近洪寒的耳朵:“怎么贏回來?”洪寒立直身子,小臉通紅:“哥,我可以教你,你肯定能幫我贏回來,你好久沒陪我玩了。”洪喜擰著眉頭:“怎么我去贏呢。那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我可不玩?!焙楹票蛔?,背過身去。洪喜說:“好了好了。那你教我?!?/p>

        轉(zhuǎn)天,洪喜歇班,來接洪寒,會見他的一干同學(xué)。他們鋪開一種畫滿奧特曼和怪獸的地圖,在公園石桌上攤著。那游戲看上去侮辱人的智商:先比較攻擊力,再比較武器,同等力了就看卡號大小。洪喜年少時沒少“混街”,打牌是一把好手,根本沒把小朋友放眼里,很快就把洪寒不多的幾張奧特曼卡輸盡,眼見著洪寒眼眶泛紅。

        “別哭,喪氣鬼!”洪喜咬咬牙,“哎,我怎么覺得有人出老千呢?!?/p>

        小胖說:“我們才沒有!”洪喜說:“我不信,你們得把卡都亮出來,我看看。”叫張亞楠的說:“那不行,你都看了,我們還怎么出!”

        “咱們互相看啊,我告訴你,大人的記憶力不如小孩,要不你想想,是你爺爺記事呢,還是你記事呢?!?/p>

        小胖略一尋思,就攤開了手里的卡。張亞楠和另外一個小孩也都排出卡來。洪喜認準了那張770717。他跟小朋友連玩十來局,勝少負多,出了一頭汗,最后說:“這樣吧,我請你們吃雪糕,揀貴的點?!痹诤⒆觽兒哌旰哌晏蜓└鈺r,洪喜問張亞楠:“能把你的卡片給我一張不?我跟你換,讓你任選。”

        小家伙聽到這話先握緊了卡:“你想要哪張???”

        洪喜說:“我的幸運數(shù)字是7,要不給我張7多的?!?/p>

        張亞楠找了半天,給了他一張。洪喜接過來,號是762777。洪喜又問,還有嗎?

        “還有一張,號碼最大!我用五張卡贏來的,還是拉鋸戰(zhàn)贏的,那可不能給你。”

        洪喜把柏莽古退回來的百元大鈔亮在孩子面前:“不就是九塊九電影附送的嘛,你老哥我一百塊買你的?!?/p>

        “你以為我是乞丐呀!我才不要?!?/p>

        洪喜一聽,后背毛都奓了,手迅疾伸過去,手指往上一撈,搶到了小孩手里的卡片。張亞楠尖叫:“洪寒,你哥是賊!”

        洪喜拿準卡,把其他的往后一拋。無數(shù)奧特曼紛紛揚揚落下。洪喜拐過彎,邊跑邊聽見孩子們吵吵嚷嚷,又聽見洪寒慘叫:“哥——哥——”

        他回頭看拐角處。半晌,沒了聲。他停下來,喘氣,吐了一口黏痰,又跑了回去。

        四、請耐心等

        柏莽古鼓搗著手機,問正趴在縫紉機上寫作業(yè)的柏東:“你玩手機了?我新拍的鞋樣兒呢?”柏東頭也沒抬:“沒玩!”柏莽古提溜著他的大耳朵,把他拎到一排鞋架前:“怎么說謊呢?教你多少遍,敢騙你爹了?”柏東就咧著嘴,嗷嗷叫著,隨著耳朵一聳一聳往上湊。柏莽古說:“是不是動了?那些蟲子照片是啥?”柏東說:“是動了,爸,是動了?!?/p>

        柏莽古嘆口氣。也不怪兒子,是手機內(nèi)存不行了,早該換的。但不都是錢嗎?還得供他上高中念大學(xué)。從頭到腳都是賬,不精打細算不行,日子就是這樣過。要是婆娘在,也得這么過。他看了看柏東擰紅的耳朵,把煙屁股又點著抽了一口。柏東老老實實站著,雨淅淅瀝瀝下起來了,下雨,柏莽古生意就受影響,但這也是讓孩子受教育的好時機。他抽出一根木尺:“來,伸出手來。你不是要卡片嗎?讓你要他媽的卡片!”柏東兜手抓住尺子:“爸,我不要了,不要了?!?/p>

        隔壁賣水果的趙老四探過頭來,柏東趁機鉆進鞋堆。趙老四腆著啤酒肚,摸著光腦門,笑嘻嘻道:“老柏又練手勁兒呢?讓東子跟我去不?”

        他開大車去送貨。柏東負責(zé)坐在副駕駛,給他看導(dǎo)航;遇到他犯困時,把他叫醒。他常瞌睡,交給柏東一根錐鞋的針讓柏東扎他。柏東能從這些小活兒里掙到五塊十塊的。

        柏莽古看了兒子一眼:“哭哭啼啼掃把星,你還去不?”

        “我去!爸,我去!”柏東身子一扭跑外面去了,“坐車嘍?!?/p>

        柏莽古罵道:“沒開過眼的玩意兒!”

        雨還下著。他想了會兒婆娘的高跟鞋從地上走過,水淋淋、呱嗒呱嗒的樣子,聞著皮革潮濕的咸味。多少年來,他就沉浸于此,覺得自己就是一張給生活剝落的牛羊皮子,沒血沒肉沒骨頭,輕飄飄地懸掛著。他又找了一根煙屁股,繼續(xù)有滋有味地抽,奮力搓著一只方口女鞋。柏莽古后悔暗罵自己“有福不可重享”,怎么就一下敗了這么多呢。他扭頭望了眼掛鐘。夜里十點多了,該是趙老四回來的時候,他應(yīng)該會先聽到柏東的聲音,是一種帶著勝利完工和掙錢養(yǎng)家的叫聲——嗷嗷——像崽子第一次出門覓食成功。但這次沒有。夜空中只有連綴的雨水和地上的一攤?cè)碎g。他拿出那只諾基亞。得,那個售票員肯定有什么把柄兒,還以為他手機錄了啥。其實,他啥也沒錄,不過是就坡下驢,嚇唬他,結(jié)果偷雞不成蝕把米,給砸得沒個信號了,明兒還得花二十塊錢修一修。這么想著,他就把兩個燈泡中的一個擰松了,一片黑暗壓下來。第二天一早,是兇猛的陽光把他叫醒的。發(fā)現(xiàn)門口兩雙樣品鞋給人順走了。隔壁趙老四的水果攤子還鎖著門。借了鄰舍電話給趙老四打去,無人接聽。這倒也不是第一回,但帶著他兒子失蹤不見,可是頭一回。他趕忙去趙老四家里。

        趙老四媳婦正在屋里收拾東西,開門先淌了淚:“柏大哥,給你打電話不通呢,正想去找你?!卑孛Ч艔乃难凵窭锟吹搅私^望和難以啟齒的悲憫,焦急問:“怎么了?東子呢?”

        醫(yī)院的長廊也有一股兒味,不算臭,但熏人。他看見病房里的趙老四裹滿了繃帶,像一只巨大蠶蛹,而他的兒子躺在另一邊,是一個更小更瘦弱的蛹。大夫的聲音,聽不真切,柏莽古只聽到了“雙腳”“全力以赴”“盡力”。

        醫(yī)生走后,他坐在柏東床邊,注意到這兒的床單比家里都干凈整潔,而柏東全身躺平,還觸不到小床的兩頭。他比原來短了整整一截。柏莽古心臟縮成一團。他妻子的死造成的那種創(chuàng)痛又一次裸露出來。柏東的手垂在床邊,掌心還紅著。他握住它,第一次發(fā)現(xiàn)兒子的手那么小,那么軟。他忽然蹲下,啪啪扇起自己耳光,直到頭腦嗡一聲,世界清靜了。

        點滴嘀答嘀答從高處落到細管中,他數(shù)著數(shù)兒。趙老四媳婦不住抽噎,進去又出來。趙老四說不上笑話了。他過去常倚在柏莽古門口抱怨早三點晚十點的忙活兒,真是“白忙活兒”?,F(xiàn)在,他總算能睡足了,睡飽了,把睡不夠的覺都補回來了。

        交警調(diào)取監(jiān)控給他看,是車輛制動失控。

        “事故是從這里開始的?!苯痪钢聊?。他看見趙老四的車過了紅燈,滑行到街口,繼續(xù)下滑,沖過紅綠燈,躥出幾米遠,把欄桿一根一根撅到天上去。眼見著一根欄桿插碎了車玻璃,大車以極高的速度吞沒那根欄桿,接著,是第二根……那交警出去抽煙了。他聽到他跟另外的同事歡快地打著招呼。一會兒,交警又進來,倒回影像,突然說:“對了,正好這邊是一家銀行,有音頻采集卡……”他擰開了聲音。

        柏莽古聽到了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聲音。起先是降雨的啪嗒啪嗒聲,大車輪胎在地面濺起水洼的嘩嘩聲,穿過欄桿的嗶啵聲,車輛滑擦地面的嚓嚓聲,碎玻璃聲。接著,一個熟悉的、尖尖的、細瘦的聲音穿過畫面,似乎專向他發(fā)出:“我好疼,我好疼,我好疼啊……”

        頭頂著劇烈的陽光,柏莽古踉蹌走出小屋,一屁股跌坐在交警隊的院里,地面塌下去了,有什么東西鎖住他的腿,把他拉進去。他半晌沒站起來。

        趕回醫(yī)院時,趙老四走了。

        他坐在柏東床邊,從兜里一只一只撈著柏東的鞋:運動鞋、皮革鞋、軍訓(xùn)布鞋、雨靴。他拿來一只只比量著兒子包起來的腳踝,又蹲地上,使了老勁兒錐著戳著。熄燈了,他摸黑兒還在做,仿佛只要他不停下來,只要他做得夠多,柏東就會生長出能穿上這無數(shù)雙鞋的腳,能踩著所有的鞋在他未來還長的人生路上奔忙。

        到早上,他已做出幾雙大大小小的鞋,像當(dāng)年給他婆娘做的高跟鞋一樣,他把鞋子堆在柏東的床下。乍一看,還以為這張床上躺滿了人,隨時要把腿懶洋洋地伸下來,輕輕挑進一只鞋。他在等兒子清醒,又怕他清醒。

        兩天的粥晾在床頭,散發(fā)出夏日的渾濁。

        他收拾了垃圾,在迷宮似的醫(yī)院里不停排隊,站錯隊,打聽道兒,被人推搡,也推搡別人。去交錢,掏摸半天,發(fā)現(xiàn)紙疊的錢包不在褲口袋。他蹲在繳費處的玻璃下。后面的人推搡他:“起開起開!干什么呢!”

        他站起來,戴上他的黑帽子。他靠在貼滿瓷磚的墻面上,發(fā)了會兒呆。一切都不像是現(xiàn)實。他可能是發(fā)神經(jīng)了,他可能是瘋了,中邪了?;氐讲》浚趴匆姲貣|床頭的信封,里面卷著幾萬塊錢,皮上寫了“他說對不起”,字跡是趙老四媳婦的。趙老四啊趙老四,他自言自語起來,自從婆娘去世后,他常自言自語,他說的是:“趙老四,你還他媽算是個人!你死得——好得很!你怎么能睡著呢!你死得——好得很!”

        他趴在兒子床邊,趴在那些等待被踏入的鞋子里。他聞著皮革的味兒睡著了。

        夢還沒挨上他的身,他就被一陣動靜驚醒,仔細分辨,竟是柏東在輕輕地嗨喲 嗨喲。他慢慢喘足一口氣:“東子,想吃點啥喝點啥?”柏東呆呆望著他,嘴唇動了動,聲音很輕:“爸,你說好笑不?我夢見我沒了腳?!?/p>

        柏莽古盯著地上那些鞋,一只一只踢到床底下。柏東望著他的眼神,突然就盛滿了一種新鮮的恐懼。像樹上的堅果裂開,爆出劇烈的哭聲和喊叫:“媽媽,媽媽……”

        五、一個號都不能錯

        洪喜挨個巡廳,蔫耷耷的,提不起勁兒。巨大的屏幕把變形的畫面移過來。他抱著胳膊看了一會兒,低頭用腳搓地毯。電影散場,洪喜收3D眼鏡,忙著追蹤沒及時上交的觀眾,心里生出一節(jié)悲涼。悲涼慢慢就拱成了一股怒氣。

        昨個讓孩子們兇了一頓,第一次在弟弟面前丟了臉。丟臉之后,他倒多少有點品出那頑固老頭的心思了。不是九塊九的問題,是男人跟男孩之間的問題,是窮人也得咬牙過下去的問題。

        結(jié)果,早上來影院,一條白底黑字的橫幅掛門上了:

        影院賣票欺負人,顧客索卡遭恐嚇。

        順著橫幅往下看,就見蹲坐那兒的柏莽古。洪喜剛剛在心底對他的體諒又一次消失殆盡。他上前揪橫幅,柏莽古扒住他胳膊。兩個人又一次撕扯起來。洪喜發(fā)現(xiàn)了,這一回他是萬萬打不過對方的。那人雙眼里有一股燃燒的火似的,既噴薄待發(fā),又忍而不發(fā),還箭在弦上。馬上,他就要被那火苗殃及了、燒起了。

        “窮瘋了,訛人上癮了吧?對了,你猜我?guī)Я耸裁?,我今兒帶了一只杯子?!焙橄舶驯恿滔聛恚诺桨孛Ч拍_下。兩個人都盯著那只被日光灌注的瑩白色玻璃體。洪喜繼續(xù)笑道:“我看你就蹲這,把那條幅蒙背上,看電影的富人多吶,一人賞你一塊都夠你吃幾天的。”

        柏莽古眼里的火總算噴出來了,變成兩個結(jié)實的拳頭,讓洪喜握住了,又接著從洪喜掌心里抽出來,堵進自己嘴里。

        那男人哭了。

        洪喜一愣,抓緊灰溜溜鉆進影院去。小果把手搭在洪喜腰上,小聲道:“周經(jīng)理找你談話?!?/p>

        周經(jīng)理說的是今兒洪喜先不用來了,明天也不用來了,什么時候處理好這事什么時候再來。洪喜暗罵。周經(jīng)理早盯上小果了,在這公報私仇呢。

        這時,他倒想起原先見過一個辦證的,既然能辦證,難道就辦不了一張破卡?他記得那卡號,770717嘛。聽說柏莽古已經(jīng)走了,他才出門,找到一個辦證的。半下午,卡到手,可稱之“完美”。洪喜找周經(jīng)理要來柏莽古留下的地址,徑直去了鞋鋪。但鞋鋪卷簾門關(guān)著,門口掛著一串用麻繩串起來的空鞋盒,隨風(fēng)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仄鹌鹇渎洹?/p>

        洪喜只好壯著膽子再去小果公寓里消磨一會兒。他的手掠過了小果身上的傷,直接撫弄在她瑩白的屁股上,正要再次發(fā)動。小果推搡他:“你到底什么時候帶我走?”洪喜說:“我沒錢呀,我?guī)阕呷ツ陌。 毙」劬ο裢米铀频墓某鰜恚骸熬椭厘X,就知道躲著?!焙橄猜犚娝曇衾锏倪煅剩灿悬c不好受,說:“可你能跑得了嗎?你上回不說他和你這么多年了,你要是走了,他就怎樣怎樣的?!毙」f:“有你保護我呀!”洪喜舔了舔干干的嘴唇,聲音抬高了:“對啊,他媽的,你是我娘兒們!他算老幾!”火氣正要上來,小果猛然推他:“壞了,你聽皮鞋聲——他不放心我,現(xiàn)在老查我!是不是來了呀?”

        洪喜把鞋踢進床底,溜身鉆進小果的塑料衣柜。下腳處正好有一個洞,洪喜就站在洞里。腳呢,就踩著小果一雙橡皮紅色高跟鞋。他聽見了那人敲門進門,又跟小果粗聲粗氣地說話。他屏住呼吸,彎著腰,盯著塑料布的隙縫。小果又說了什么,急急怯怯的。臥室門啪地打開,小果踉蹌在后,一把柔媚的黑發(fā)拽在男人手里,整個人像條魚,被光溜溜地摜到床上。那男人就在洪喜眼前粗暴野蠻地“享用”了她,仿佛他身下是一張布匹,可任意揉搓。

        洪喜攥緊了手,攥到手心被指甲掐得發(fā)白。他沒有忘記對小果的承諾,但這承諾在身高一米八,戴著金項鏈,有黑文身的男人面前,就像雪落在窗玻璃上,化成了一攤無用的渾水。他在局促的衣櫥里禁不住地渾身顫抖,努力維持不動,調(diào)動腦海中閃過的電影畫面:《色戒》里,王佳芝被易先生揪著頭發(fā),撕破內(nèi)褲。對了,還有《情人》里黑色的睡衣,白色的帽子,煙灰色的水杯流瀉下來清洗女孩身體的水……他的喘息覆蓋在小果的衣服上。他背后起了一層毛,又順著落下來。燈關(guān)了,屋里暗了。他聽到了抽打聲,繼而是小果壓抑的抽噎。窗縫里射進月光,男人拿著床頭一把小剪刀,比量在小果的臉上、胸口,又冰涼地滑過了她的大腿。

        “要是讓我知道你跟誰撩騷,小心我割了你脖子,剪掉他那塊騷肉塞你嘴里!”

        小果嗚嗚咽咽含住了哭聲。她看向衣柜,又觸電似的移向別處。洪喜咬緊了牙。屋里又靜下來,體液味道濃郁。又過了一會兒,男人走了。門關(guān)了。

        燈亮了。

        他又靜等了一會兒,才由內(nèi)拉開簡易衣柜門,踩著高跟鞋走出來,哐當(dāng)一聲栽到地上。他渾身是汗,汗味掩蓋了兩腿間的臊氣:他遺精了——比尿了還可恥。他汗津津地趴在地上望著小果。小果簌簌穿著衣服。

        她什么也沒說,也不肯看他。他心里有一種空洞洞的餓,好像胃里的一切都消化掉了,現(xiàn)在,他需要吃下大量的自尊和勇氣,但不好意思,這種東西最難生長在洪喜體內(nèi)。他踢掉高跟鞋,像鬼一樣從屋里瑟瑟鉆出來,融到黑夜里。他鉆入一家飯館,要了兩碗面,悉數(shù)扒到嘴里,像拼命將東西灌進容器中。燙得舌頭發(fā)麻,但他還是冷得渾身打戰(zhàn)。走出飯館,他在梧桐樹下吐起來,仿佛容器裂開,未經(jīng)消化的食物傾倒出來了,發(fā)出一股焦酸味兒。

        六、悲傷的沼澤

        他把卡塞進正拉卷簾門的柏莽古手里。門騰一下彈起,柏莽古仿佛沒看見他。而洪喜覺得似乎時間出了差錯,不僅自己變了,柏莽古也有什么改變了。柏莽古把鞋從貨架上搬下。一雙小鞋,卡在機器上,露出磨損的洞,他奮力縫補。洪喜咳嗽一聲,他沒抬頭。洪喜把卡片放在機架上,柏莽古停下動作,慢慢端起卡片,放到眼前。

        洪喜說:“行了吧?看好了吧?我能走了嗎?”

        柏莽古持久地凝望。他開口了:“這,這不是咱們要的那張卡。”

        “這怎么不是。這就是!”

        柏莽古抬起頭來。這會兒,洪喜知道是什么讓他感到不安了。對方油膩的半長發(fā)吊死鬼似的幾縷一股垂搭著,眼睛里冒出干渴的火樣兒,比洪喜剛才還饑餓,比洪喜吐后更頹廢。洪喜退了一步:“你不要像個死人似的陰魂不散好嗎?我到底得罪你什么了?我不過就是個賣票的?!?/p>

        柏莽古站起來,冒火的眼睛盯著他:“你是個賣票的,為什么也欺負咱們呢。你一個賣票的也要欺負人,你一個賣票的……”他像稻草人一樣枯索,嘴里念念叨叨。晚風(fēng)吹過鞋鋪前的紙盒,一陣乒乒乓乓的響動。他的臉被陰影籠罩得面容斑駁?!袄洗蟾纾医心阋宦暲洗蟾?,你我都不容易。咱們何必自相殘害呢?我們經(jīng)理可比我有錢。整個影院,什么影視集團也比你我能量大多了?!焙橄部拷?,搓捻著三個指頭,“這么鬧下去,碾死的只能是咱倆。何必呢?”

        柏莽古坐下了,無動于衷地敲打著鞋底。洪喜后背漸漸淌出汗來,他搜尋著觸怒眼前這個邋遢男人的緣由。然后,想到了剛才公寓的一幕,想到了柏莽古手機里禁錮著的偷情以及由此衍生的種種后果,許許多多的恐懼在這一刻齊刷刷向他砸來。他又想起了老媽,想起了洪寒,打起了哆嗦。

        “咱們要卡?!卑孛Ч琶吞唛_機器站起來,鞋架晃動,一把剪刀應(yīng)聲掉落,赫然扎在洪喜腳前。洪喜呆了,撲通跪下來:“我給你磕頭了,大哥!”

        柏莽古也跪下來,與他面對面頭伏在地上:“咱們也給你磕頭了,只要應(yīng)得的,只要應(yīng)得的。咱只要咱們……”

        洪喜盯著地上的小鞋,轉(zhuǎn)而又跳起來:“做人要留余地,對不對?你不是要我的命吧,就九塊九??! ”

        柏莽古一雙紅眼似乎要掉出眼眶。他突然從兜里掏出手機,擲于地上,一把操起剪刀,狠命戳上去。一下,又一下……直到手機的所有零件裸露出來,像一個人吐出腸子?!皷|子,”他渾身打戰(zhàn),“東子……”

        洪喜癱在地上,看著那只恐怖的諾基亞。

        “你干啥呀。你這么折騰干啥呀!”他撐住柏莽古肩膀,“對了,大哥,我有辦法了,再信我一回。我知道那張‘你們應(yīng)該得的卡在哪里。老天爺,我可是真知道。”

        他們走在大街上,一前一后,很快到了地方。張亞楠家在小區(qū)最里面。兩個工人正下井施工,空氣里彌漫著惡臭。洪喜皺皺鼻子:“就是這兒,三樓東戶??ň驮谀切『⒛莾?。不過小孩可沒那么多能讓你脅迫的。沒工作、沒女人!你倒是可以偷了他的家庭作業(yè)?!彼W≡掝^,因見柏莽古盯著三樓窗戶上的童鞋自言自語起來。洪喜想,他大概病入膏肓了。

        洪喜這么一想,就偷偷一笑,吹了聲口哨。

        樓上的張亞楠跟小胖正玩迪伽奧特曼和加坦杰厄的戰(zhàn)役游戲。

        “我石化你!”

        聽到口哨聲,小胖又探出頭:“那不是咱的手下敗將嗎?是洪寒他哥!”兩個腦袋從防護欄上冒出來。小胖喊:“你還來?”

        張亞楠邊喊邊伸出一只拳頭:“閃光拳擊!”

        洪喜笑嘻嘻地說:“哥哥今天來休戰(zhàn)的。要不要再玩一局?”

        張亞楠跟小胖就下來了。洪喜推了推像個面口袋似的柏莽古:“你行不行啊,上啊。你還怕他們嗎?”說著,洪喜就跳過去,一手反扣了張亞楠。

        “啊呀!”小胖大叫,“怪獸使詐!怪獸使詐!”他撒腿就跑。柏莽古盯著他的腳在地上騰出一陣陣輕煙似的塵土。

        張亞楠還在洪喜的胳膊彎里擰著身子叫喚。洪喜把他臉擺向柏莽古:“來,讓你大爺挑張卡片。小孩子狡猾得很呢,很會教訓(xùn)哥哥啊。”

        柏莽古蹲地上,像個狗似的盯著張亞楠的鞋。

        洪喜抽出張亞楠褲兜里十來張奧特曼卡片,其中一張就是770717。他抽出來,其他卡又塞進孩子褲兜。

        洪喜仔細瞧了,扭頭對柏莽古說,“這卡,是你要找的不?”柏莽古眼睛濕漉漉地盯著他的手。

        洪喜松開張亞楠,往后一跳。后者迅速躥跑上樓。這時,就見小胖叫了一群孩子又沖回來,幾個小孩拎著水槍往洪喜身上一滋。洪喜打個激靈,手一松,770717卡就輕飄得像一個夢一樣向前——隨風(fēng)一吹,掉進了正施工的窨井里。

        “我操他的!”洪喜喊。渾身被孩子們澆個濕透。

        在成千上萬自由漂浮的水珠中,世間的一切都不真切了。有一瞬間,洪喜覺得像《一代宗師》中宮二向馬三尋仇的場面。力量是水的形狀,四下濺在他身上。清晰,高度清晰,卻模糊,深刻模糊。他今天遭了罪了,又似乎闖進了生活的某些隙縫中,那是原先他從未抵達過的,不管是電影里的,還是真實生活中。

        一聲撲通打碎畫面。

        洪喜抬起胳膊抹了臉,柏莽古卻不見了。他聽見窨井傳來聲響,一股惡臭噴來。一個工人在罵街,另外一個拉出繩索,不知咋呼什么。他感覺一陣惡心,一把攥住孩子的水槍。

        “我操你們媽!天天奧特曼,不知道救人??!快他媽打120!”他喝退孩子,往窨井里一望。倆工人圍著窨井口,罵罵咧咧。洪喜扯過繩子,綁在腰上?!澳弥?!”他沖工人喊,然后,抓著邊沿想往下探身,但他沒想到井里那么滑,一腳踩滑了,一下掉進去了。

        他以為要死了。在0.1秒中,以蒙太奇的視角回顧一生。他實在乏善可陳,甚至連喜歡的女人也幫不了,掉進去實在“死得其所”??伤孟牖钪駱拥鼗钪?。他屏住呼吸,掉下淚,以為接下來就是死了。這么臭氣熏天地死了!

        繩子抻開了,下落停止。他離污水面很近——得救了嗎?滯重的氣體封住鼻子似的,他本想使勁呼救,忽又嘲笑自己,得,你一無是處,怕死個球!

        他張著嘴,雙手在污水里撈。他什么也沒撈到。

        “窮人!窮人!你這個破貨!出來呀!咱們他媽要‘死里面了!這是你該得的嗎?你這個窮命!你個死命!”而后,他的腳被抓住了。那股潮濕、刻薄的臭氣涌上來。他抓住柏莽古的頭發(fā)和頭,繼而是肩膀。惡臭翻滾。他扯住他瘦小僵硬的身子。

        繩子被拉上去,他倆終于趴在地面上了。張亞楠和小胖們嗷嗷叫著:“奧特曼!他們有光!”一陣輕盈的水花落下。

        柏莽古翻過身,攤開了四肢,躲開沖刷,直挺挺舉起手。洪喜和孩子們看到了那張卡片。像一面小小的、迎風(fēng)而立的旗幟。柏莽古的笑聲詭異地散落在水霧中的一道小小彩虹里。孩子們停止了動作?;蛟S他們只是跑去加水了,或許他們被這個男人的瘋狂嚇到了……因為他邊笑邊哭還邊喊:“原來是這個味兒!原來是這個味兒!婆娘,我婆娘就這么遭罪!”

        他搖搖晃晃站起來,渾身還掛著污穢,像一棵掛滿了金黃樹葉的圣誕樹。得,洪喜想,這不就是《你好,樹先生》里樹的樣子嗎?不,他還不如那個傻子。他呆癡地笑著喘著。那些垂蕩的污穢順著他的頭發(fā)劃過他炯炯的小眼睛,然后他伸舌頭勾進嘴里。洪喜扭著身子,大吐起來。柏莽古往小區(qū)外面跑。

        片刻,洪喜才站起來,也跟著他跑。他怕他跑丟了,跑出了宇宙,跑到黑色物質(zhì)里去,跑成了《星際穿越》,他洪喜還從沒這么接近過電影里的世界。這是現(xiàn)實嗎?這肯定是他的夢。他覺得自己好比造夢師了。他眼見著柏莽古穿過人行道,攀過欄桿。所過之處,全是污穢的黃水……一輛車開過來,洪喜喊:“慢點!”但還是喊慢了。他趕過去時,柏莽古坐在路面上,一輛疾馳的小轎車緊急剎車,但前輪依舊軋過他的腳。

        “你干嗎呀!”洪喜不顧他熏天的臭味,摟起柏莽古。他歪著頭,又發(fā)出一陣刺骨的笑,說的是:“就這個滋味,比這滋味還疼。東子疼啊……”

        洪喜抱著他,沖嚇呆了的司機喊:“操他媽!你快下來送他去醫(yī)院??!”

        七、致以光芒的人

        柏東睜開眼睛,看見天花板上躺著一片冰涼冰涼的光。而后,他被一種疼痛夾住了腳。這時,他意識到房間里只有點滴的聲響,靜得好像媽媽來過又走了似的。

        他夢見自己躺入一只巨大的鞋里,媽媽慈眉善目地搖著他,哄他安睡。他喊了一聲爸爸,但沒有什么動靜。他想,可能他爸又孜孜不倦地錐鞋去了。緊接著,他想,“孜孜不倦”這個詞怎么寫呢?但太疼了,疼痛從他骨頭里鉆出來,他懷疑他在重新長出一雙腳,但那是不可能的。昨天,老爸喂他稀飯時,他直起身子,見腳踝那兒包成了一個球球,好像生出了兩個攥緊的拳頭。但誰的腳會是拳頭?哆啦A夢嗎?

        天花板上的白變得不清楚了,他努力盯著周圍的東西看,這樣就會凝固一部分疼……意識到自己殘缺不全時,他也想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說當(dāng)他熬過這幾天,終于能去上學(xué)時,就可以踩上一雙鋼鐵做的腳,那樣飛起踹蛋蛋的屁股就會格外有力。然后他們會看他脫下襪子,他的腳發(fā)著锃亮的光芒,似乎永遠都不會生銹。他們問,這是什么武器?他會揚起臉來,第一次超脫貧窘,展現(xiàn)出獨一無二:這是我的鋼鐵腳!

        但老爸有錢給他裝鋼鐵腳嗎?會不會是一雙木頭做的腳呢?或者是老爸用皮革縫的腳,里面包著石頭?拜托,千萬不要!

        門開了。他覺得應(yīng)該是小護士給他用藥,還會有另外一個護士負責(zé)跟他講笑話。他明白,這是要分散他的注意力,讓他不哭不鬧。但她們不知道,他是一個小男子漢,一個無時無刻不準備變身的奧特曼。

        進來的是一陣臭味,濃烈得嗆鼻。最重要的是,還有點他熟悉的皮革味兒。他忍不住想喊護士阿姨,然后,他就看到了被推進來的老爸。

        爸爸一定是每個男孩曾經(jīng)的噩夢啊。你瞧他,在這種情況下居然笑著,都臭成什么樣兒了!關(guān)鍵是他也裹著腳吶。真是上陣父子兵——是這樣用嗎?他準備開學(xué)之后問問老師。他的眼睛迎上了那兩個護士辛酸的眼神。大人還真是脆弱。

        隨后進來的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中年男人,臉上帶著比護士還脆弱的神情。柏東也很熟悉這種神情,他爸爸遇到什么問題時就先流露出這種為難的神情,比方說他要交學(xué)費、輔導(dǎo)費——也就是說,這位叔叔也要交一些不想交的錢嘍?接著,柏東聽到老爸喊:“東子!東子!”

        護士斥道:“別說話,你看看你把自己搞得。孩子還在這躺著呢,真是的?!?/p>

        又一個進來了。哇,臭得真夠可以的。東子認得他,是那個壞售票員。來報仇的嗎?他著實為老爸擔(dān)憂起來。但老爸不是總能挺過去嗎?他看到了老爸手里舉著的東西,像一面小旗豎立著,那是屬于他的奧特曼卡:770717。

        可這彌漫的臭味是怎么回事?他的胃里涌起了一股熱。對了,是媽媽??ㄆ鲜菋寢尩纳?。彌漫著的——似乎也是媽媽最后的味道。

        洪喜認定柏莽古是個瘋子。這個跳了窨井,又主動被軋腳的人肯定是瘋子。但送去醫(yī)院才知道,床上躺著的也不是別人,正是瘋子的孩子。這算什么事兒啊。比起來,電影都顯得不食人間煙火,這才是赤裸裸的世間。他聽柏莽古跟人商量著理賠,笑了,心底為那個男人遇到的棘手情況感到同情。他把柏莽古的臟衣服和自己被污染的外套裝進塑料袋,拎走了。人們用異樣的眼神看他。夕陽像一個陰柔的混球漸漸滑出了大地。他一直走,走進小區(qū),窨井已經(jīng)修好蓋上了。

        “看看!是奧特曼!把你的光之力量借給我們吧!”

        他抬頭,見張亞楠、小胖,還有其他孩子擠在樓上窗臺圍欄處看他。

        “把你的光之力量借給我們吧!”他們一個個盯著他。

        洪喜蹲在地上,雙手從脖后伸出,伸過頭頂,這是賽文奧特曼的經(jīng)典招式:發(fā)頭鏢。他沖孩子們笑笑,又做了發(fā)射光標的動作。孩子們也紛紛發(fā)射光標。他們的光標穿過殘存的夕陽,穿過了時間,穿過了二次元與真實生活之間的隙縫。

        他跑起來,渾身汗津津地停在小果門邊,啪啪啪拍門。小果開了門縫,捂住鼻子:“你還好意思來?你干什么了?我們……”

        “跟我走?!焙橄矎拈T縫里攥住她的手腕。

        “干什么呀?”小果抬起下巴。

        “跟我走啊,我娶你。”

        小果的眼睛溜溜轉(zhuǎn)著:“當(dāng)真?”

        “堅定不移!”

        小果胡亂抓了一件外套,躍到他身邊,笑嘻嘻摟著他胳膊:“哎呀,什么味兒?你炸了化糞池嗎?對了,你不怕他了嗎?”

        洪喜摟緊她:“誰他媽怕他,耍流氓還用學(xué)嗎?”

        小果又笑了。他們剛拐過轉(zhuǎn)角,對面門開了。眼見著那天欺負了小果的男人站在那兒。胳膊那么粗,腰板那么壯,文身那么張揚。那人也笑:“你可算來了,等你很久了。看我不弄死你!”

        洪喜推開小果:“你快走。真的,你快走?!?/p>

        在電影《狼牙》中,阿布出手打倒三名泰國悍匪,憐護著俏麗的女警杜曉禾?,F(xiàn)在,洪喜就是阿布,但他沒有功夫呀。他在推開小果的瞬間,將手伸進塑料袋,拽出沾滿屎臭的外套,一腳踏步,彈跳而起,甩著胳膊,衣服精準地蓋在男人頭上。

        “?。 毙」饨?。男人被“劈頭蓋臉”蒙在洪喜的外套中,似乎從沒見過這樣下三濫的招式。洪喜抓住了這三秒鐘,右胯后坐、左胯前伸,一個劈腿大叉,男人的頭震擊墻面,咣當(dāng)一聲。洪喜又飛踹一腳,正中要害部位。

        “女人,就是我該得的!”洪喜再抬起一腳,踢至對方膝蓋,“這個!就是你該得的!”男人撲通跪下來,奮力扯拽罩住他的臟外套。洪喜拉起小果,一齊往下跑,甩頭喊道:“爺爺姓黃!叫黃怒!你記著吧,爺爺家住黃公館!以后別動爺爺?shù)呐?!?/p>

        八、該得與不該得

        “裝得再滿點!”洪喜對售票員小羅喊。

        小羅笑:“你倆還知道光顧老東家呀,想看什么?”

        洪喜說:“來個愛情片吧?!?/p>

        小果拗了洪喜一把:“鬼片,我要看鬼片?!?/p>

        倆人端著爆米花等座時,洪喜把寶來影城新排期的電影海報里里外外看了個遍。不過,他是來剽竊“商業(yè)機密”的。三個月前,他把小果請回了家。老媽一開門,被墻似的臭氣熏了一臉,啪的關(guān)上門,以為洪喜又在胡鬧。

        洪寒顛顛跑來開門:“哥!小胖和張亞楠說你是奧特曼。”

        “噓!”洪喜笑嘻嘻豎起食指,“這是我另一個身份!快讓老媽來,我給她送兒媳婦來了。”但老媽把他摁進衛(wèi)生間,讓他整整洗了兩小時的澡。小果就在這會兒工夫里取得了老媽和洪寒的歡喜。

        后來,洪喜辭去影城的工作,在街角租了一間屋賣電影周邊,那鋪子原來是一家水果店,屋里還積累著甜香的水果味。小果用絲巾包著頭,忙里忙外,夏去冬來,她胸口的傷疤被厚厚的棉衣裹了起來。洗澡時,痂掉了,新生的皮膚有一抹淡淡的紅。

        洪喜把海報掛滿櫥窗。最顯要位置,他放了一張放大版的奧特曼卡片。這是辦證那人制作的,效果逼真。奧特曼比畫著正義的手勢??ㄆ柎a自然是770717。至于這個數(shù)字的含義,他專門討教過隔壁角鋪的柏莽古爺倆。當(dāng)然回答他的一般都不是頑固的老頭,而是柏東。柏東腳踝下接著一雙假腳。小孩常常懷疑全世界只有他的腳是皮革做的。

        柏莽古把“腳”做好后,柏東常常像學(xué)騎自行車那樣,跌跌撞撞地練習(xí)走路,奔跑,再撒丫子摔倒。而洪喜在櫥窗里頭看著。每隔一段時間,他會替柏莽古把窨井的網(wǎng)兜再打牢一遍。

        那張承載了他們故事的卡片——770717——在柏東做手術(shù)的第二天,連同柏莽古其他的污穢衣物,被小護士扔進了醫(yī)用垃圾桶。而醫(yī)用垃圾桶,被清晨的醫(yī)療專用垃圾車拉走,經(jīng)高溫焚燒,變成了一堆粉塵,紛紛揚揚飄落在塵世間的土地上。柏莽古康復(fù)后,多次索要,最終無果。給柏東固定好假肢支架后,他讓洪喜拿回曾用的橫幅,改成:

        醫(yī)院失職欺負人,病患索物遭恐嚇。

        柏東說:“爸爸,我也不是非要那張卡不可。”

        柏莽古扒開煙屁股里的煙葉,塞進嘴里嚼起來:“不行,東子。咱們不該得的,不得。咱們該得的,就該得。”

        有一天,洪寒的書包給街上的孩子搶走了,小胖、張亞楠他們進行地面伏擊,又搶了回來。即便書包里的玩具、書本都已破爛不堪,即便小胖滿臉是傷,即便這不過是他們以后平庸無奇的人生中一個微不足道的閃光。但當(dāng)時,他們也是這么說的:“咱們該得的,就該得!”

        責(zé)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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