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雪
一九0七年三月,秋瑾在自己主持的《中國女報》第二期上,發(fā)表了一首《勉女權》歌:
吾輩愛自由,勉勵自由一杯酒。男女平權天賦就,豈甘居牛后?愿奮然自拔,一洗從前羞恥垢。若安作同儔,恢復江山勞素手。
舊習最堪羞,女子竟同牛馬偶。曙光新放文明候,獨立占頭籌。愿奴隸根除,智識學問歷練就。責任上肩頭,國民女杰期無負。
以“男女平權”“恢復江山”為己任的秋瑾,在此唱出了“國民女杰”的理想和抱負。然而,僅僅四個月后,秋瑾被捕,旋遭殺害。被推為“東亞羅蘭”的她,用史跡與文字,深刻影響到二十世紀中國社會思潮的演進與文化心理的變動,亦與近現代女性解放的話題緊密關聯(lián)。她在生前身后極具傳奇色彩的經歷,集中體現了變局時代女性在新舊道德之間的境遇與選擇;其從“才媛”到“女杰”的身份轉向,則牽涉“規(guī)復女權”的世紀話題。誠然,百余年來,中國女性的處境有了極大的改善,晚清輿論所聚焦的話題,包括戒除纏足、教育平權、婚姻自由等,都已得到不同程度的解決,女性社會地位和百年前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語。然而,由晚清發(fā)端的女性解放思潮、提倡女權的時代呼聲,至今并未過時。在這一意義上,透過世紀云煙,返回歷史現場,體貼這位女性先驅的生命故事,追溯斯人斯文的歷史回音,對于理解百余年間女性的覺醒與成長之路,也有超越時空的現實意義。
夏曉虹自九十年代初開始涉足晚清女性研究,以獨特的女性視角講述晚清女界的人物與故事,發(fā)掘社會轉型時期女性的成長足跡和時代心影,在海內外學界皆極具影響力的“晚清女性研究三部曲”(《晚清文人婦女觀》《晚清女性與近代中國》和《晚清女子國民常識的建構》),正是她在這一領域的代表作品。在夏曉虹筆致所及的眾多晚清女性中,秋瑾是其“最熟悉、投入時間最多”的中心人物。以作于一九九六年初的《始信英雄亦有雌》為開端,她在秋瑾研究的道路上不斷前行和拓展,到現今結集為《秋瑾與二十世紀中國》一書時,已有十二篇相關文章。組成這樣一部研究專集,不僅能夠凸顯“以人物為中心”的研究策略,圍繞秋瑾這一晚清女界的“關鍵人物”,進行多元視角的綜合考察,同時,輯合作者二十余年研究成果,展現出獨具學人色彩的學術履跡。
《秋瑾與二十世紀中國》書中各文寫作時間前后跨越二十六年,所涉議題覆蓋秋瑾生命歷程的各個階段,對其周邊人物亦做有細密的觀察和考論,足可見作者對秋瑾持久且全面的學術關注。各文寫作都以“論從史出”作為基本路徑,將晚清女性研究作為窗口,重審中國社會文化的世紀變遷。
早在初涉晚清女性研究之時,夏曉虹就確定了這一史家立場。她自稱“對史實的偏愛甚至勝過了女性研究者的自我意識”(《晚清文人婦女觀》日譯本自序),在當下文化研究和性別研究的熱潮中,她素不套用西方理論,亦不照搬時尚術語,而是獨樹一幟地站在自家立場,返回文本語境,爬梳報章文字,由具體的人物和事件入手,經由史料考證和文本調查,實證性地解決歷史問題。在這些個案研究的背后,每每暗含著全景性的社會觀察,理論視野隱于其中, 在性別研究中別具一格。由“衡史”到“論文”,夏著以從容綿密的筆致、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追索,以及壓在紙背的歷史關懷,在構建起“舊年人物”立體形象的同時,也生動地詮釋出“晚清的魅力”。
夏曉虹以史見長的研究風格,很早就引起了史學界的關注和肯定, 而其話題切口與文思筆法,又與一般的史學論文有所區(qū)別?!肚镨c謝道韞》一文曾選入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所編《辛亥革命與20 世紀中國:1990—1999 年辛亥革命論文選》,主編嚴昌洪在前言中即點出“該文出自一位文學學者之手,其角度之新穎,在史學論文中是少見的”。同時,善于把文學作品當作史料運用,也是夏著的一大亮點。秋瑾的詩詞、彈詞等作品,在作為文學研究的文本和對象之外,也是揭露秋瑾的婚姻觀念、女權意識以及革命主張的第一手資料。夏曉虹將這些文字與秋瑾的演說、報論、雜文進行參照,解讀詞章典故中蘊含的隱微心情與時代心境,這一游刃于文史之間的學術思路, 不但能夠打通學科區(qū)隔,多維度還原研究對象的生命情態(tài)和思想脈絡,亦使學術文章具有極強的可讀性。她自陳業(yè)余喜歡偵探電影,在考索晚清人物、稽核史事真?zhèn)蔚倪^程中,也常常體現出偵探之奇與設思之妙。其研究切口的選擇,往往是帶有懸案色彩的話題,由此調動多元材料,層層推進,抽絲剝繭,直到為歷史積案下定斷語。這種論述方式,避免了鋪陳史料所可能帶來的蕪雜與單調,同時也讓她帶領讀者穿越時空、抵達晚清,體察那新舊紛呈、生氣淋漓的萬象時代。
夏曉虹曾戲言“對每日發(fā)生的國家大事不甚了然,卻嗜讀晚清的舊報紙,只能說是無可救藥的歷史癖”(《晚清報紙的魅力》),而“嗜讀晚清的舊報紙”,善于運用報刊史料,正是其研究中的過人之處。不同于文集、全集的閱讀觀感,借助報刊返回歷史現場的沖擊性體驗,直可用“天地為之變色”來描述。晚清文化傳播和啟蒙思潮皆與報章的興起緊密相關,由其形構的公共立場和文化空間,也成為“過渡時代”重要的民間力量。通過報刊,回到文本的發(fā)表環(huán)境和社會網絡,在“眾聲喧嘩”的輿論氛圍中,鉤沉舊年人物往事,觸摸變動社會脈搏,傾聽歷史話語回響,這樣一來,那些遠隔百年時光的名字,也都有了氣息與表情,由此路徑閱讀晚清女性,在“理解之同情”的眼光之外,也讓學術筆墨多了幾分溫潤。夏曉虹將報章作為自身研究工作的基石,以此重構晚清的“文學場”,不斷從中挖掘新資料、做出新論斷。早年舊報刊查閱不易,無論是翻閱泛黃發(fā)脆的故紙堆,還是調閱縮微膠片,都是相當大的工作量,且很有可能連日毫無所獲, 她早年的研究,正是建立在這等辛苦之上,也讓她的相關研究得以開風氣之先,乃至具有引領潮流的意義。近年來,隨著“數字人文”的發(fā)展和各種報刊數據庫的建立,近代報刊查閱的難題在很大程度上得以解決, 夏曉虹即利用電子檢索,發(fā)現了秋瑾祖父和父親確切的仕宦經歷,由此完成了相關積案的清理(《秋瑾早年行跡考辨》)。然而,且不說仍有相當多的近代報刊尚未完成數字化,文字的機器識別常不夠準確,關鍵詞檢索雖能快速獲得結果,但畢竟不能使讀者獲得翻閱原報刊的“歷史現場感”,也會容易遺漏相關重要信息。因此,她也不斷強調,要警惕過度依賴數據庫,電子資源檢索不應完全取代對原報原刊的整體閱讀。親手觸碰那些泛黃的紙頁,不僅是物質層面的感性體認,也是數字時代對人文精神的某種堅持。
梁啟超曾提出,“我的理想專傳,是以一個偉大人物對于時代有特殊關系者為中心,將周圍關系事實歸納其中,橫的豎的,網羅無遺”;并強調“此種專傳,其對象雖止一人,而目的不在一人”(《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即通過核心人物關聯(lián)和籠罩時代全景,以為歷史寫照。夏曉虹在四十余年的學術生涯中,始終保持著對梁啟超其人其文的濃厚興趣,自身的研究方法也深受任公的影響。在晚清女性研究中,她選定秋瑾作為樞紐人物,不僅是出于秋氏“革命巨擘、巾幗英雄”的巨大影響力,也因為“對秋瑾的言說本身已積淀了豐富的歷史內涵,足以映現出二十世紀中國社會思潮的更迭與演進態(tài)勢”(《秋瑾與二十世紀中國》,180 頁),即這一研究對象同時具備“思想的偉大”與“關系的偉大”兩方面的中心地位,研究者能夠由此個案人物,統(tǒng)觀晚清女界乃至社會文化的整體面貌。
以“良玉勛名、云英事業(yè)”為奇志的秋瑾, 自二十七歲離湘進京起,行跡思想即與興復女權、立身救國緊密關聯(lián)。居京期間,秋瑾結識新學名士,參與京城最早的婦女團體“中國婦女啟明社”,以提倡女學為己任,在女界開風氣之先;東渡日本后,她活躍于“三合會”“同盟會”等革命社團,思想上則完成了從女性解放到民族解放、由家庭革命到社會革命的轉變。至于其恢復“共愛會”、創(chuàng)辦“演說練習會”,發(fā)刊《白話》雜志和《中國女報》,主持紹興大通學堂、創(chuàng)作《精衛(wèi)石》彈詞、翻譯《看護學教程》等一系列知識普及和思想啟蒙工作,更使她在女報、女學堂、女子團體、女性文學等方面皆具影響力。革命起事失敗后,秋瑾的以身殉國之舉,最終實現了“雖死猶生,犧牲盡我責任”的自我期許,以女性先驅的形象留名青史。從一九0二年入京到一九0七年被殺,短短五年間,秋瑾的交游留學、辦報結社、興學啟蒙、創(chuàng)作演說乃至抵抗舊式婚姻諸種舉動,幾乎覆蓋了當時婦女解放所能涉及的全部話題;而其策劃武裝起事、謀求排滿革命的行動,則超越了性別立場,達到了民族解放的高度。夏曉虹以性別問題作為透視晚清社會的窗口,在浩瀚的史料中,集中打撈秋瑾生命歷程中所關涉的人物和事件,展開具體的個案剖析,從而對世變時代的政治制度、社會結構、文化心理進行解讀。以人物為中心,“以包含了豐富信息量的‘事件核作為考索對象”(《晚清女性與近代中國》導言),不僅避免了宏大敘事所可能造成的平面化視角,由個案所展開的史料處理和史實考證,也能在細節(jié)中凸顯社會情態(tài)與輿論氛圍,逼真地呈現歷史現場中的諸種動態(tài)因素。例如,《秋瑾與貴林》以杭州駐防營協(xié)領貴林參祭秋瑾一事為核心,通過這位滿族官員的言辭和立場,分梳秋瑾之死所引發(fā)的社會聲音,從而打破既往研究中常見的二元對立模式,讓學術研究回歸“有情的歷史”,呈現研究對象的血肉和溫度。
以人物為中心的研究策略,在還原歷史坐標、重建社會網絡的同時,也使研究對象的生命故事更為可親可感,再現史料背后鮮活的煙火氣與人情味。夏曉虹教授與晚清人物結緣,既不是隔岸觀火式的世紀遠眺,也不是顯微鏡下的標本解剖,而是回到歷史現場,關注時代背景下人物的命運心理,以“尚友古人”的心態(tài),體貼、理解他們的現實境遇和生活世界,從而知人論世,做出準確且生動的歷史判斷與文本解讀。她以優(yōu)雅從容的學術筆調,細致考察秋瑾的家世背景、成長經歷、社會活動與思想主張,探討這位晚清奇女子與時代思潮的有機關系,進而在整個二十世紀的歷史坐標中,追尋近代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與女權思想的萌生之路,體現出獨具特色的研究范式,同時也對當下的性別文化研究有所啟發(fā)。
(《秋瑾與二十世紀中國》,夏曉虹著,商務印書館二0二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