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年間,在北京哈達門(今崇文門)東曉市街修了一座精忠廟,供奉的是抗金民族英雄岳飛岳武穆。岳飛精忠報國,人所皆知,故廟名為精忠廟。廟門外,也仿照杭州西湖的岳王廟,門外有兩個跪著請罪的鐵制的秦檜和其妻子王氏之像。和南方那座馳名的廟宇不同的是,北京精忠廟還有一個“火燒秦檜”的活動。那是每年的正月,精忠廟要抬出一個泥土制的秦檜像,中間是空的,填滿易燃的柴火,臉上的七竅:鼻孔、眼眶、嘴巴都是空的。據說是正月十五這天,廟內的道士點燃了土塑秦檜肚內的柴火,開始是秦檜像的眼、鼻、口,往外冒煙,然后就是熊熊火起,把土制秦檜燒成個稀把爛。這天來看“燒秦檜”的善男信女,人山人海,無不歡呼喝彩!表達出老百姓對賣國求榮、殘害抗金民族英雄岳飛的奸侫的無比憤恨!
這廟還有一個與全國所有岳廟不同之處,在其大殿左側還有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又名喜神殿的天喜宮,大殿內供奉的又名老郎神的喜神,因此這里又稱老郎神殿。而這個老郎神就是戲班里傳說的祖師爺,即唐明皇李隆基。大殿內有頭戴皇冠的塑像,兩側墻壁上還繪有很精彩的十二個管音樂的音神像的壁畫。正因此,這個喜神殿在清乾隆晚年成為戲曲伶人的同仁組織梨園公會(也稱梨園公所、梨園會館)的所在地。因為喜神殿的位置在精忠廟的院墻之內,人們就把梨園公會簡稱為精忠廟,并且約定俗成地這樣叫了下去。精忠廟也就是梨園公會的首領叫廟首或會首,是由各京戲班中的伶人推選出來的。首先,唱戲的本領一定要高,非同一般,要出乎其類,拔乎其萃。同時,還必須是演生行的,旦行中的人本領如何大,也不可以擔任(清廷末年,這個禁令被打破了)。再有,必須有藝德!也就是要由德藝雙馨的人來擔任,一般是四至六人,但為首之人為正廟首,是主事之人,其他還有數人,為副廟首,協助正廟首辦理公務。精忠廟的上司,是清內務府“管理精忠廟事務衙門〞,最大的官是三品銜賞二品花翎頂帶的堂郎中。這官職可不低,正三品,所以過去有的老戲劇書,稱精忠廟廟首賞四品銜,這對嗎?無稽之談,想當然耳。整個封建社會都視伶人為下等人的賤民,伶人子弟都不允許參加科舉應試,當個秀才都不行,怎么可能賞四品銜?此相當一個知府的品級了,可想而知是道聽途說,以訛傳訛。
都有誰當過廟首呢?最早三慶徽班進北京時,有個主演叫高朗亭,是唱花旦的,別看他歲數小,能耐可不小,顧盼流離,腰肢婀娜,表演、白口,生活化,很接地氣,于是甚得看膩了高雅純正、咿咿啞啞之昆曲的紫禁城老百姓的青睞,不但沒幾年就當了班主,又過些年,竟被眾伶人選為精忠廟廟首。再以后若干年,三慶班出了個德藝雙高的大老生程長庚,不但技藝精湛,每一出演,茶園人滿為患,被人們遵稱為程大老板,而且藝德高因而被全體伶人共選為廟首,而這位大老板又不想獨占鰲頭,要來個大家事大家辦,所以他經常向“內務府 管理精忠廟事務衙門”推薦保舉熱心梨園之人做他的副手,于是基本上成為四個廟首共襄梨園盛世。程長庚從清咸豐年擔任正廟首,歷經清咸豐、同治、光緒三朝,直到光緒五年(1879)逝世,二十多年間,他為梨園同仁做了許多好事。如伶人的搭班就業(yè),國喪期間組織伶人說白清唱共度生活難關,以及為伶人后事購買梨園義地等等。其中有許多故事,限于篇幅,只講一件正會首懲治副會首的故事。
所謂正會首指的是程長庚,懲治的是他的副會首、著名丑角藝術家劉趕三!原來這位名家是票房下海,他唱戲成癮,有一天不唱戲都心里不舒服,因此有一天連去三個堂會趕包唱戲的記錄,因此被同行譏為“趕三”,他倒不以為恥,反而把劉寶山的名字改為劉趕三作為紀念。這次他犯了什么嚴重錯誤呢?
原來同治六年三月十七、十八兩日,劉趕三又私自外串(走穴)到北京地安門內黃花門東口路北內務府堂郎中馬子修宅私人無名班堂會兩日,被廟首程長庚、張子玖、徐小香等人查知,于是眾廟首命劉趕三某日赴精忠廟聽候“廟議”。所謂“廟議”也叫“講廟”。京城梨園行如發(fā)生重大問題,則由精忠廟眾廟首,請各戲班掌班,大家公議公審,最高可判將違法違紀人驅逐出梨園,再不許登臺演唱。劉趕三平時伶牙俐齒,能夠隨機應變,對任何事滿不在乎,但這次他也知道,婁子捅大了,雖然劉趕三僅比程長庚低一等,是副廟首,但也不敢違背“講廟”大事?!皬R議”開始,廟首們都裝扮起來,均戴白石頂帶,此為八品官所戴官帽,且穿上官靴,好像是督署中的戈什哈(滿語:護衛(wèi)),高坐其上,梨園中各班社掌班及前輩們坐而旁聽,其余梨園人等站立,靜候廟首之公判,此情此景氣氛好不可怕。此時,平日桀驁難馴的劉趕三,也一反常態(tài),登堂匍匐,乞加寬恕。長庚厲聲詔(宣)告之,曰:“爾以副廟首而私應外班。厥(其)罪匪(非)輕。當請內務府堂郎中下令,革出梨園精忠廟外!并注銷保身堂名號!”這就是說一輩子別再吃戲飯了。
難道技藝高超,京劇丑行中第一名伶從此就再也不能進茶園開口唱戲了嗎?不能,那也太無天理了!事有轉機,劉趕三有兩個在保身堂學習的高徒,一個叫張福官 (名旦張采林之父),另一個王順福(梅蘭芳之岳父 ),聞知此事,甚為焦急,托求內務府堂郎中馬子修出面搭救。事情皆由他而起,難道他不曉得三月十八日誰也不能唱戲嗎?他是有責任的,解鈴還得系鈴人。所以馬子修只得給劉趕三向程長庚等廟首說情。程長庚也并非定要劉趕三走上死路,兩個人正副廟首合作多年,友誼頗深,尤其心疼他那身能耐,他真唱不了戲,也是皮黃界一大損失,于是決定放趕三一馬。最后“罰劉趕三不應為而為銀五百兩,重修精忠廟旗桿二座!”并要求劉趕三最后于旗桿上,刻的上下款為“同治歲次丁卯夏季,津門弟子劉寶山敬獻”。劉趕三當然服從,結果未及一個月,精忠廟中之鐵旗桿復璀璨直上云霄矣。
咱們再說說劉趕三犯了什么彌天大罪,要受到這么苛刻嚴厲的懲戒。關鍵不在他搭外班“串戲”,而不應該在三月十八日這天唱戲。原來梨園界規(guī)定這一天是老郎神的生日。京昆戲班中供奉之神,稱老郎神,公認為唐明皇李隆基。這一天規(guī)定為“官工”之日,即誰也不許唱戲。這一天有二項活動:一,全體演藝人員吹吹打打燒香祭拜老郎神;二,這天為說“官話”期,各伶人搭原班或轉新班,包銀照舊或增減,皆需要于今日談妥。劉趕三犯了兩大錯誤:一,竟敢不來祭神。二,“官工”說“官話”,不許唱戲之日竟去唱戲!蔑視整個梨園行的行規(guī),這膽兒也太大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才給了他這么大的處分,幾乎吃不了這碗戲飯。
民國時的雜志《戲雜志》還寫道:此事后,劉趕三覺得委屈,求之于自已的好友巡城御史李某。后一日在江西會館堂會,祝穆彰阿相壽,召四喜班班底,而招程長庚入……長庚辭不就。李乃假都老爺(當時尊稱御史為都老爺)聲威,剳(下公文)兵馬司捕程往……終乃系之于廁側,熏鼻穢氣,赤日當空,程閉目跌坐,如無其事。入晚李遣四喜部中人來說以利害……長庚凄然曰:余之不肯外串,一班之利害也?!巴獯敝黄?,則技高者將應接不暇,殆將飽死;藝弱者入不敷出,必將餓死。疇昔之嚴治趕三,既因此也,我當持義不變,斷不愿瘠(瘦)眾肥己。寄語都老爺能諒則宥我,不則系死亦不唱!
程長庚這幾句錚錚鐵語,真可說感天動地,所語全是為了三慶班大眾,尤其是為全體底層藝人生存著想,從而絕不破壞班規(guī),甚至不惜一死,而不改變班規(guī)嚴守不“外串”(走穴)的規(guī)定,真可謂義薄云天。程長庚的人格魅力,也深深感染了這位李姓巡城御史,即那位捕程的都老爺,也為之動容。而劉趕三本也是義伶,對權貴曾在舞臺上多次語出譏諷,不留情面,昔日許多戲劇史料都有記載,也是皮黃界圈內一條漢子,他不愿一錯再錯,于是有了轉機,他親自去找李御史求情,又一個解鈴還得系鈴人,于是官方“釋”長庚。
再說說這樁事之后,程長庚和劉趕三的關系又如何?會不會勢若水火,再也不能共事?不曾,當程長庚經過被系之事后,有人告他:李巡城御史之為也,是代劉趕三泄憤而做,本想可挑起二人的軒然大波,可沒想到,程長庚立即反言相詰。程反厲聲叱曰:此必他班之人欲奪劉去,故造此謗言,以離間我二人之情感耳。聞者益重其懿行。
劉趕三在犯這次錯誤后,由于改正得快,認罪的態(tài)度好,得到大家的原諒,繼續(xù)和程長庚檔搭,擔任副會首。一個明證是光緒四年(1878)精忠廟坐辦堂的一份諭示“現據精忠 廟首程椿(長庚)等稟稱,該廟首程椿年邁七旬(一年后程長庚逝世)……今選保三慶班徐忻(小香)、楊久昌(月樓),老成諳練,堪以幫辦廟首差務等因,稟告前來……嗣后遇有傳辦及講廟事件,即著會同程椿、劉寶山(趕三)妥協辦理……”
這個諭示已經說明程、劉的合作無間,甚至直到程長庚光緒五年(1880)十二月十三日病故,備文向精忠廟呈報時,劉趕三仍為程長庚辦后事的副廟首。這不啻說明兩個人在數十年中結下的深厚友誼!
張永和,著名劇作家,國家一級編劇,原《新劇本》雜志社副主編,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著作:戲曲《煙壺》《龍須溝》《大清藥王》(合作),電視連續(xù)劇《大清藥王》《天下第一丑》(合作)《同光十三絕合傳》《馬連良傳》《京劇的魅力與時尚》等。
我從4歲看京劇,看了快80年,我愛她的高雅雋永、我愛她的京腔京韻,因此我參加京劇團、北京曲劇團、新劇本雜志,弄劇本、寫文章、出著作,一個目的,為了讓傳統戲曲有更多的人喜歡她,愿她長壽長存。
編輯 韓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