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燕
內(nèi)容摘要:“奪胎換骨法”是指將古詩文中的語言進行適當?shù)母脑?,而成為自己有典有故的詩句,成為更加新美的精神產(chǎn)品,是謂之“點化”,又稱“化用”。本文談四種“點化”的手法:一是化用前人作品中的語詞,二是攝取前人成句入詩(有的是原句,有的是更易個別字詞),三是整體(成篇)點化前人作品,四是模仿前人作品的結(jié)構(gòu)、形式和表現(xiàn)手法。
關(guān)鍵詞:奪胎換骨 詩詞點化 文學(xué)創(chuàng)作
“奪胎換骨法”在我國古典文學(xué)作品中很常見。宋代詩人黃庭堅說:“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彼凇洞鸷轳x父書》又云:“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瀚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本唧w來說,“奪胎換骨法”就是將古詩文中的語言進行適當?shù)母脑?,而成為自己有典有故的詩句,成為更加新美的精神產(chǎn)品,是謂之“點化”,又稱“化用”。這是許多詩人習(xí)用的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
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點化”的手法是多種多樣的。本文談以下四種手法:
一.化用前人作品中的語詞
元代雜劇大家王實甫的《西廂記》天下奪魁?!氨淘铺?,黃花地,西風(fēng)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是《西廂記》第四本第三折曲名為《端正好》的唱詞(崔鶯鶯所唱),表現(xiàn)的是崔鶯鶯送張生上朝取應(yīng)時的離別傷感。這意境開闊,字字珍珠的語言,正是從范仲淹的《蘇幕遮?懷舊》詞中征引過來的,只把“葉”改成了“花”。范詞的上闕: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這里的碧云、黃葉、翠煙,是運用色澤來渲染夕陽下的秋景,又以動人的秋景,反襯出客愁的深長。
范仲淹在《范文正公集》里,雖然只收存了五首詞,卻幾乎都是精品。他的邊塞詞,有為“燕然未勒”而心煩意亂,以至發(fā)為之白,為宋代豪放派詞開了風(fēng)氣之先。他的這首《蘇幕遮·懷舊》,又有為相思離別而流淚,對后來的婉約派詞產(chǎn)生很大影響。
1914年,李叔同(弘一法師)從日本回到祖國。寒冷的冬天,北風(fēng)呼嘯,雪花紛飛。舊時的上海是一片滿目凄涼的景象。他看著昔日的好友、同學(xué)一個個遠去的背影,在雪地里木然站了一個小時,隨后返回到屋內(nèi),含淚寫下了著名的《送別》(后為民國時期的校歌)。這首詩的部分語詞、格調(diào)、思想感情與前面提到的范仲淹詞,特別是王實甫曲真是一脈相承,“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江淹《別賦》。
還有一種點化是借用前人作品的文辭或境界,創(chuàng)造出自己新的思想內(nèi)容,形近而神遠。如賈島《憶江上吳處士》:
閩國揚帆去,蟾蜍虧復(fù)圓。
秋風(fēng)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此地聚會夕,當時雷雨寒。
蘭橈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這首詩的主題是憶友,“秋風(fēng)”兩句是寫時令,后為元曲大家白樸所借用。白樸《梧桐雨》雜劇第二折《普天樂》:
“……鑾駕遷。成都盼。更哪堪浐水西飛雁,一聲聲送上雕鞍。傷心故園,西風(fēng)渭水,落日長安?!?/p>
這寫的不是“憶友”,而是唐明皇李隆基在路上看到西飛大雁,想起西風(fēng)渭水,落日長安,用來表達人物的凄苦心情,是很恰當?shù)摹?/p>
二.攝取前人成句入詩(有的是原句,有的是更易個別字詞)
北宋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有言:古人詩有“風(fēng)定花猶落”一句,素來認為無人能對,王安石以王籍《入若邪溪》詩中“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下句對之。這樣一句寫所見,一句寫所聞,看到的是靜中有動;聽到的是動中有靜,不是一意,卻更加工巧。
“風(fēng)定花猶落”是六朝詩人謝貞《春日閑居》中的殘句。后來,北宋詩僧釋正覺作一組詩《偈頌七十八首·其一》便將這兩句納入其中:
不可以色見,不可以聲求。
風(fēng)定花猶落,鳥啼山更幽。
四衢明自曉,六戶冷如秋。
再坐不疑處,杯中弓影浮。
兩句詩在這里充當頷聯(lián),渾然天成,為這首五律增添了光彩。
還有北宋詩人林逋詠梅詩《山園小梅》中的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是本唐江為的殘詩中的兩句“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林逋的點化,只換了兩個字,便構(gòu)成了新的意境,賦予了新的主題。這是一種創(chuàng)造,而不是簡單的借用。
在文學(xué)史上,有的詩人把自己得意與喜歡的詩句,故意重復(fù)地“移植”到本人不同的作品中,筆者稱之為“自我點化”(征引),如宋代文學(xué)家晏殊、蘇軾。
提起宋代宰相兼詩人晏殊(字同叔),人們會立即想到他的“一曲新詞”《浣溪沙》,想到這首詞里的名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這一聯(lián),出句描寫對花落花飛的眷戀與哀婉,對句則借燕子歸來,抒寫歲月流逝,似夢非夢的朦朧思緒。對仗工整,唱嘆傳神。對此,詩人自然是無比的得意與喜愛。不僅寫進了詞里,而且在他的七律《示張寺丞王??薄分校殖闪艘桓笔志实念i聯(lián),詩云:
元巳清明假未開,小園幽徑獨徘徊。
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難禁滟滟杯。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游梁賦客多風(fēng)味,莫惜青錢萬選才。[1]
這頸聯(lián)的兩句都出之以虛實相間的筆法,出句描寫對花落去的眷戀,對句借燕子歸來寫歲月的流轉(zhuǎn),夢耶非耶的朦朧思緒。兩句屬對工巧,音節(jié)流暢,形成委婉凄迷的意境。這兩句是全詩的警句,不僅寓情于景,還寓情于理,可謂情理兼勝,讀之令人產(chǎn)生不斷的藝術(shù)聯(lián)想,又從中領(lǐng)悟到人生的哲理。
與晏殊相比,蘇軾可以說是遠遠過之。蘇軾在知徐州的時候,寫過一首七律《九日次韻王鞏》:
我醉欲眠君罷休,已教從事到青州。
鬢霜饒我三千丈,詩律輸君一百籌。
聞道郎君閉東閣,且容老子上南樓。
相逢不用忙歸去,明日黃花蝶也愁。
下面,我們來看他元豐五年(1082)九月填的詞《南鄉(xiāng)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
霜降水痕收。淺碧鱗鱗露遠洲。酒力漸消風(fēng)力軟,颼颼。破帽多情卻戀頭。
佳節(jié)若為酬。但把清尊斷送秋。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題中標明“重九”,可見“黃花”是指重陽節(jié)(九月初九)專賞的菊花,到了“明日”,即九月初十,那花便成為過了時令之物。因此,連蝴蝶也為之惆悵了。
“明日黃花蝶也愁”。同一句詩,放在不同的地方,表達的基本情調(diào)是一致的:“且盡今日之歡”,明日重陽過了,就沒有人來觀賞菊花了……流露出的是詩人那以順處逆、曠達樂觀而又略帶幾分難以掩蓋的惆悵與哀傷。
蘇軾除了原封不動地將自己的詩句“搬遷”使用外,更多的是把原句進行稍稍改造(實際上個別字詞的調(diào)整)后,再用到別處。
如熙寧八年(1075),蘇軾為悼念恩愛堅貞的亡妻王弗,寫了一首詞《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詞的上闕是寫與妻子“死別”后的種種憂憤,包括容顏的蒼黃,形體的衰頹……想象陰陽相逢的情景,只怕彼此都不認識了。而次年,即熙寧九年(1076),他在逍遙堂與弟弟子由(蘇轍)分別時,又留下一首七言絕句:
別期漸近不堪聞,風(fēng)雨蕭蕭已斷魂。
猶勝相逢不相識,形容盡變語音存。
詩的后兩句與前詞的三個長短句,在內(nèi)容上頗近似,“猶勝”句與“縱使”句只有少數(shù)字的差異,寫與弟弟“生離”多年,歲月催人,容顏易老,想象一旦邂逅相逢,恐怕從外貌上互相也不能認識了。
三.整體(成篇)點化前人作品
點化前人作品不僅只在詞句上做文章,也可以整體化用其結(jié)構(gòu)意境,使命題新奇,別開生面。元代詩人馬致遠的[越調(diào)]《天凈沙·秋思》,就是這樣極成功的一例。曲云: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曲意很明白,卻很生動:時已深秋,一位遠離故鄉(xiāng)的“斷腸人”,騎著一匹瘦弱的老馬,冒著蕭瑟的西風(fēng),忍饑挨餓,在荒涼的古道上,踽踽前行。那糾纏著枯藤的老樹,棲息著數(shù)只烏鴉。眼看太陽就要下山了,可哪兒是他的歸宿啊!只見一條小河從短橋下流過,小河邊有幾戶人家,然而這卻不是他自己的家……此情此景,更使他思念自己的家。他很想家,可又怎能回得了呢?他仍然只能在茫茫的天涯漂泊,漂泊……釀造起了一種蒼涼無邊的悲劇氛圍。
就是這首被譽為“秋思之祖”(周德清《中原音韻》)的名曲,然在詩評家看來,也似有所本。
元代這一類型作品較多,其中有一首無名氏作的《天凈沙》(元人盛如梓《庶齋老學(xué)叢談》):
瘦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但影響頗大的是白樸的[越調(diào)]《天凈沙·秋》:
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一點飛鴻影下。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
無名氏的《天凈沙》與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是怎樣的關(guān)系,這里姑且不論,而白樸的《天凈沙·秋》無論是寫法,還是意境都與馬致遠的有相似之處。馬致遠創(chuàng)作受年長他24歲的白樸的啟迪,進而推陳出新,當然是很有可能的。白、馬二人同一題材的散曲,盡管在藝術(shù)上各有特點,但總體比較起來,卻仍有高下之分。有人評論白曲似乎是一堆殘金碎石,主要原因是缺乏濃厚、明確的感情貫注,缺乏凝練的文句和急促的氣勢。同時,白曲里有更多的秋景,卻很少秋思,景中寡情,就不能像馬曲那樣,通過抒寫秋野蕭瑟凄涼的景色,將一個飄零他鄉(xiāng)的游子旅途中思念故鄉(xiāng)的寂寞情懷表達得深刻而鮮活,具有動人心魄的藝術(shù)魅力。
同時還可以在前人作品的整體框架和內(nèi)容里面,改變個別字句,便使境界頓生,展現(xiàn)出嶄新的藝術(shù)生命。以后蜀花蕊夫人徐氏的一首《述國亡詩》為例: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
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2]
花蕊夫人徐氏深得后蜀主孟昶的寵愛,拜為貴妃,又賜了一個美好的別號“花蕊夫人”,意思是“花不足以擬其色,似花蕊翾輕也”。她曾作宮詞近百首,為時世人所稱許。宋乾德三年(公元965年),宋太祖趙匡胤命王金斌、劉光義率兵攻后蜀。孟昶奉表出降,與花蕊夫人等皆成了宋軍的俘虜。至汴京,宋太祖因久聞其詩名,乃召她陳詩。她便援筆寫下了如上一首七言絕句。
這首詩也明顯是有所本的。宋人吳曾《能改齋漫錄》有云:前蜀王衍降后唐,王承旨作云:
蜀朝昏主出降時,銜璧牽羊倒系旗。
二十萬軍齊拱手,更無一個是男兒。
比較起來,兩首詩都是“亡國奴”遵旨為勝利者所陳,寫的都是蜀地政權(quán)先后分別被后唐和宋朝所滅的史實;發(fā)出的都是蜀兵怯弱無能,不戰(zhàn)而敗,亡國受辱的悲哀,且全詩的框架、語序、用韻(支韻)都相同,后兩句的意思,完全相同,最后一句一字無易。但是原詩前面兩句顯得太過具體平實、刻意、吃力,遠不及后詩含蓄有味。特別是第二句,花蕊將原詩的“銜璧牽羊倒系旗”改為“妾在深宮哪得知”,由第三人稱轉(zhuǎn)變?yōu)榈谝蝗朔Q,極富真情實感,哀婉動人。最主要的是使詩的主題為之一新,那就是破除了“女禍亡國”的陳說。
徐氏之詩既反映了詩人的歷史見地,又表現(xiàn)了她敢于為自己、更為蒙冤女子辯誣的勇氣?!版谏顚m哪得知”與“更無一個是男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痛責(zé)亡國者,正是那些膽小怕死的男兒。
人生一死談何易,看得分明勝丈夫。就陳詩一事而論,不但表現(xiàn)了鮮明的廉恥之心,而且確實要有幾分膽氣?;ㄈ锓蛉说倪@一行為本身即足為孟蜀男兒羞。盡管當時亡國恨和遭冤謗一齊積塞于心,但她的詩仍用一種平淡無奇,怨而不怒的傳統(tǒng)詩風(fēng),不卑不亢地表達出來,深受一代雄主趙匡胤的賞識。正如清人薛雪《一瓢詩話》中所言:花蕊夫人“‘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如其得知,又將如何?落句云‘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何等氣魄,何等悲憤?當令普天下須眉一時頷首”。
四.模仿前人作品的結(jié)構(gòu)、形式和表現(xiàn)手法
唐代詩人崔護的七言絕句《題都城南莊》,整首詩用“人面”、“桃花”,作為貫串線索,通過“去年”和“今日”同時同地同景而“人不同”的映照對比,把詩人因這兩次不同的遇合而產(chǎn)生的感慨,回環(huán)往復(fù),曲折盡致地表達出來。
北宋女詩人朱淑真襲用這一題材和技法,填了一首詞《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詞的上闋寫“去年元夜”,下闋寫“今年元夜”,也是通過同時同地同景而“人不同”的映照對比,觸景生情,想到了卻沒有見到去年那位相約的人,惆悵哀傷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以致眼淚打濕了衣袖。特別是詞的上闋,“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語言風(fēng)格明白如話,質(zhì)樸自然而又情調(diào)凄婉,堪稱是宋代元宵戀歌的代表。
南宋辛棄疾在江西上饒帶湖閑居時期,做過一首詞《清平樂·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
五口之家,住在一個傍溪而建的茅屋里。溪畔雜草青青,生機盎然。雖然是“客家”,但與當?shù)馗咐相l(xiāng)親情合意洽,有酒互邀,不醉不休。兩個老人和和氣氣,彼此體貼。大兒子在小溪東邊的一塊豆地里鋤草,二兒子在茅屋前的空場子上,用竹篾編制雞籠,小兒子最惹人喜愛,他正躺在溪邊的草地上,翹著小腳丫,悠然自得地剝蓮蓬吃……一幅令人羨慕的農(nóng)家樂畫面。
這首詞的下片,顯然是借鑒漢樂府《相逢行》的表現(xiàn)手法。該詩描寫一個富貴人家的日常生活情形(該詩篇幅較長,這里不錄),最后幾句為:
……
大婦織綺羅,中婦織流黃;
小婦無所為,挾瑟上高堂:
“丈人且安坐,調(diào)絲方未央”。
這家自然有三個兒子,方有三個兒媳婦。三個兒媳,各有所事,大媳婦、二媳婦都在從事紡織,小媳婦最得寵愛,因而不必從事紡織,可以彈琴奏樂。辛棄疾把這三個兒媳的行動格局借鑒過來,安放在一戶農(nóng)家的三個兒子身上,十分巧妙。大兒子鋤地,憨厚肯吃苦;二兒子做手工,心靈手巧。大兒、中兒的這種分工,比樂府辭里的還要豐富、鮮明和有趣。小兒子當然是對應(yīng)那彈琴娛樂的小兒媳,更顯調(diào)皮可愛[3]。
作詩填詞,一方面應(yīng)攢簇烹煉,獨創(chuàng)俊語;另一方面可巧妙地“點化”前人的詩文而又推陳出新,使之成為鮮活的語言生命,以便更加精細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同時提升作品的質(zhì)量。
參考文獻
[1]繆鉞,霍松林,周振甫,吳調(diào)公等.宋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
[2]鄭光儀.中國歷代才女詩歌鑒賞辭典.中國工人出版社,1981.
[3]丁啟陣.清新田園,快樂農(nóng)家——讀辛棄疾《清平樂·村居》[J].文史知識,2009(03):34-39.
(作者單位:江漢藝術(shù)職業(yè)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