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貝
大智若愚,他是我生命里一輩子的哲人。
[1]
那年夏天,太陽火辣辣的,父親如往常一樣去工地干活,熱汗順著臉頰似溪水潺潺??杉幢闳绱?,他依然最愛夏天。
灼灼盛夏承載了他半輩子的歡喜,用獨特的形式,將熾熱凝成了一生的高光。前些日子,他砌墻時接到電話,得知小弟成績優(yōu)異,會被排名前幾的附中簽走,給他激動壞了。手機還未掛斷,另一只手提著瓦刀便直接在原地轉起圈來。
如果我沒記錯,他上次這般高興還是我和姐姐拿到大學通知書的夏天,他舉著兩張薄紙走街串巷,逢人就夸,閨女爭氣,給他臉上添了不少光。
印象中,父親是極忙碌的,鮮少有時間陪全家吃頓飯,總是天剛蒙蒙亮,便頂著破曉的寒氣出門了,夜晚,等我們睡覺的時候,才帶著一身瓦白回家。在我童年的記憶里,他似乎離我們的生活很遠,負責一日三餐的是母親,負責洗衣的是母親,負責送我們上學的還是母親……
然而,用父親的話講卻是男主外、女主內,他只關心根本問題,比如生計。
[2]
但不知何時起,他的大事記里多了一項,那便是教育。
他對此格外看重,不管回來多晚,都會挨個檢查我們的作業(yè),聽我們一字一句地背古詩。哪個字寫得不好看,或哪道算術題做錯了,他一眼就會瞧見,然后嚴厲地斥責我們重寫。
有回端午,母親在廚房里忙得熱火朝天,鼓搗了一桌子菜,要我們快點兒寫作業(yè)。老大素來聽話,而我的注意卻早被晚會勾走了,背誦只瞄了兩眼,就匆匆奔到電視機前。
姐姐訓我不成跑到母親那告狀,母親三言兩語調和兩句,任我順水摸魚地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父親知道后很生氣,母親說好話,勸他:“大過節(jié)的,算了吧,孩子都按你的要求,放假當天主動把作業(yè)做了。”
父親不聽,強硬地推開母親,大吼著:“慈母多敗兒,教育上的事怎么能差不多就行了,說好背熟就不能打折扣!”
[3]
那晚,如姐姐所料,父親把熟睡的我從被窩兒拎起來,親自監(jiān)督著我返工。他一手撐著頭,另一手幫我托著課本,看上去十分疲憊。屋內,白熾燈一閃一閃的,父親就這樣陪著我,直到快凌晨。
其間,母親為他熱了幾次粽子,他也一口沒吃。
后來,我畏懼父親的威嚴,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溫功課,等他進門,邀功似的向他匯報結果,搶著把作業(yè)擺出來,待核查無誤后,看他驕傲地簽上自己的大名,“作業(yè)已檢查,XXX?!?/p>
至此,我才稍稍松一口氣,可以睡個踏實覺了。
對年輕人而言,熬夜算不了什么,但那次經歷卻讓我刻骨銘心,時刻提醒著我:人貴在自律,腳踏實地,規(guī)則如何就要如何,偷懶的小孩兒是會受懲罰的。
[4]
小弟考前回了一次家,剛好我和姐姐也在,一家人難得聚在一起,其樂融融的,十分熱鬧。
席間,小弟從書包里拿出幾張??荚嚲恚犝f有兩個滿分、四門狀元。父親在燈光下端詳著,像驗鈔機一樣來回翻閱,接連夸贊:“不錯,好小子,沒枉費老子管你這么嚴!”
“看得懂嗎,哪個是化學哪個是物理?”沉浸于一聲聲褒獎中,小弟徹底放飛了自己。他問出口的那句話,更是我與姐姐困惑多年的謎題,父親曾為我們準確地指出過每一科的缺漏,抄錯的英語單詞、標反方向的暖流圖、配不平的化學式……可是,父親是一個初中就輟學的瓦匠工啊,他怎么看得懂?
沒有人能挑戰(zhàn)他的威嚴,空氣靜止在這一秒,母親也慌了神,極力想岔開這話題。老頭兒卻笑了笑,自顧自地添了一杯酒,微醺中坦白了所有的路數(shù):“懂不懂的,不重要,我留給你們的是態(tài)度。讀書從來不是誰的唯一出路,但只有讓你們從小養(yǎng)成自律的習慣,將來的路才舒坦些。生活上我顧及不到你們,沒有這威嚴壓著,你自己說說,母親管得了你們哪一個?”
[5]
是呀,母親是個心軟的人,只要我們一有人撒嬌,她就立刻繳械投降了。
月色朦朧,那些年做作業(yè)時的燈火在我心里愈發(fā)明亮起來,隨之清晰的,還有父親那張凝重的面孔。為了扮出威嚴范,他大概在我們不知道的深夜里偷偷摩挲過無數(shù)次那些繁瑣的課本吧。
一個連初中文憑都沒有的男人,憑著智慧,硬是把3個孩子都送進了重點。那晚,我似乎突然理解了他的良苦用心。
藏在威嚴之下的,分明是愛呀!后來的夏天依舊灼熱,父親卻在驕陽下干得更賣勁了,連蟬兒都替他歡喜。老大考上了研究生,小兒如愿進了附中,而我也即將奔赴實習探索我熱愛的遠方。
也許父親這一生都沒有帶給我大富大貴的生活,但他為了我們傾盡所有,他配得上那份威嚴,更配得上兒女的敬重。
大智若愚,他是我生命里一輩子的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