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定浩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博爾赫斯在他那本薄薄的《永恒史》中,花了不少篇幅來討論詩歌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兩種比喻范式,一種他稱之為“雙詞技巧”,即把想要表達(dá)的那個詞用某個相對陌生和復(fù)雜的復(fù)合詞來置換,如用“海鷗的平原”置換“?!?,用“浪之豬”來置換“鯨魚”,用“劍的露水”置換“血”,諸如此類,以達(dá)致押韻或炫技的效果,博爾赫斯斥之為愚蠢而無用的語言把戲;另一種他稱之為“隱喻”,即對于兩種不同事物之間切實相同之處的感受力,如用“睡眠”隱喻“死亡”,用“花”隱喻“少女”,這些隱喻看起來陳舊不堪,卻意外地?fù)碛杏篮愕纳?,被一代代杰出的詩人以各種變體的方式使用著。在“雙詞技巧”和“隱喻”之間存在的本質(zhì)差異或在于,前者只是想用一種迂回的方式說出本體,但后者則要竭力維持住在本體和喻體之間的巨大張力。
在《詩經(jīng)》的解釋學(xué)系統(tǒng)中,我們經(jīng)常會遭遇到一種狀況,即很多富有生命力的隱喻被簡單地等同于一種雙詞技巧。比如《唐風(fēng)·綢繆》一詩中提到的“束薪”,現(xiàn)代論者都會堂而皇之地端出各種人類學(xué)和文獻(xiàn)學(xué)的證據(jù)證明“束薪”就是先秦版的“洞房花燭”, 因此“束薪”“束芻”“束楚”都是在喻指婚禮。這么解釋,似乎沒錯,但似乎又錯失了很多。
柴薪被扎成一束束,以便燎成火把以照明。從照明的角度,“束薪”與后世的紅燭確有相似之處,但《綢繆》的作者顯然要說的并不是照明?!熬I繆束薪”,綢繆是纏綿的意思,是對捆束柴薪這個動作的形容。其實最早的《毛傳》在解釋這句詩時并沒有錯失這一層意思,“男女待禮而后成,若薪芻待人事而后束也”,這是看到了束薪和結(jié)婚兩者之間的隱喻關(guān)系,即都是通過某種人為的方式將原本分散的個體結(jié)合在一起。當(dāng)然,“待禮而后成”的“禮”,其實又是《毛傳》暗暗增添出來的東西,詩人原本只是見到捆束在一起的柴薪而聯(lián)想起男女的結(jié)合,至于男女依靠什么而結(jié)合,結(jié)合到哪一步,詩人是保持沉默的。所以嚴(yán)格一點說,“束薪”這個比喻中的本體只是男女的結(jié)合,而非結(jié)婚,結(jié)婚是一種在解釋者那里產(chǎn)生的引申義。
再者,倘若將“束薪”簡單視為“婚禮”或“婚姻”的同義詞或隱語,還要面臨《詩經(jīng)》內(nèi)部文本的質(zhì)疑。《王風(fēng)·揚之水》和《鄭風(fēng)·揚之水》中都有“揚之水,不流束薪”的句子,結(jié)合上下文,似在討論兄弟之情,與婚姻無關(guān)。前人對此亦聚訟紛紜,無有定論。當(dāng)代學(xué)者吳洋在《上博(四)〈多薪〉詩旨及其〈詩經(jīng)〉學(xué)意義》一文中,結(jié)合《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四)》中的一首先秦佚詩《多薪》,根據(jù)對其文本“多薪多薪,莫如萑葦。多人多人,莫如兄弟”的分析,并結(jié)合兩首《揚之水》舊有的爭議,認(rèn)為詩人是用“薪”的人工采伐捆束的屬性來喻指非血緣(也即非天生)關(guān)系的社會關(guān)系,“表達(dá)了人工采伐捆束之薪柴不如天然生長之樹木,從而引出親生的兄弟之情比其他社會關(guān)系更為可貴的結(jié)論”,再以此來解釋兩首《揚之水》,就有豁然貫通之感。他進(jìn)而得出結(jié)論:“《多薪》一詩對于‘薪的人工屬性的揭示,明顯來源于‘薪本身的特征,其修辭手段更為原始和基礎(chǔ),后世注家所認(rèn)可的‘薪與婚姻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同樣是從這一意義引申而來?!蔽矣X得這個判斷是可靠的。
柴薪是人工的產(chǎn)物,正如愛情也是人世才有的事。柴薪來自不同的樹木,如男女各有其不同的家庭出身,卻被偶然的命運之繩牽引捆縛在一起,而那種柴薪緊緊捆縛在一起的姿態(tài),又恰如男女熱戀時的擁抱。這個意象,是激發(fā)《綢繆》作者感動興起的開端,而要理解這份感發(fā)之情,我們就要回到“束薪”這個詞的原初,而不是滿足于停留在其作為“婚姻”同義詞的層面上。
束薪,束芻,束楚,一般認(rèn)為就是同義詞,但其實也有微妙的區(qū)分。薪,泛指砍伐下來做燃料的草木,也可專指一些大的木料;芻,專指割下來的草本植物,可以燒火也可以喂牲口;楚,專指荊棘灌木一類的木本植物?!吨苣稀h廣》:“翹翹錯薪,言刈其楚”;“翹翹錯薪,言刈其蔞”??梢娦脚c楚、蔞的關(guān)系,薪涵蓋木本與草本,楚與蔞是木本和草本中各自比較突出和優(yōu)質(zhì)的燃料。另可參看《王風(fēng)·揚之水》:“揚之水,不流束薪”;“揚之水,不流束楚”;“揚之水,不流束蒲”。其中的蒲和《漢廣》中的蔞一樣也是草本,恰和《綢繆》中的芻相通。具體到《綢繆》這首詩,薪、芻、楚在詩意上差別本不大,作為燃料也好飼料也好,都是先秦民眾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我小時候,煤氣和天然氣尚未流行,家家戶戶都是用煤爐或灶臺燒火做飯,廚房或院子里都會整整齊齊地堆滿了一排排蜂窩煤,或是捆扎好的柴禾。綢繆束薪,綢繆束芻,綢繆束楚,本就是尋??梢姷膱鼍埃@充足備好的燃料,未必非要等同于婚禮上的炬火,但足以讓人聯(lián)想起家庭生活的安穩(wěn)。
“三星在天”,這句詩突然將投注于塵世的目光引向天空。前人為了保持“在天”和“在隅”“在戶”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非要將“在天”解釋成“始見東方”,即在東方的天邊,這實在沒有什么道理。而如果我們理解了薪和芻、楚之間如《漢廣》一詩所表明的,是一種泛指和特指的關(guān)系,而非遞進(jìn)關(guān)系,那么,對應(yīng)于“綢繆束薪”的“三星在天”也可以很自然地理解為一種泛指,而隨后二章的“在隅”和“在戶”才是特指。至于三星究竟是指參宿三星還是心宿三星抑或河鼓三星,前人的推理思路其實都是倒推法,即預(yù)設(shè)這是一首講述婚禮的詩,再倒推何種天象是婚禮適合的季節(jié)或時辰,而倘若此種預(yù)設(shè)本就不成立,那么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這本是詩人即目所見,天上人間,共為此時此刻的相遇做一個見證?!敖裣蜗Γ恳姶肆既恕边@兩句詩,以及隨后的“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很多論者都喜歡解釋成旁觀者鬧洞房時的戲謔之言,實在是大煞風(fēng)景?!对饺烁琛罚骸敖裣蜗?,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憋@然是撐舟越人的心聲流露,是當(dāng)局者的欣然與恍然,《綢繆》與此同調(diào)。這里面有對天地人世的感激,有喜慰,亦有如夢般的驚疑,所以需要“綢繆束薪”的環(huán)顧和“三星在天”的仰望來驗證這不是一個夢。
綢繆束薪是空間的確認(rèn),三星在天是時間的確認(rèn),但今夕何夕?這確認(rèn)的時空依舊給人一種不真實、不平常之感,因為見到了良人。這種不真實、不平常之感的來源,過去的論者除了歸諸新婚,又常常歸諸離亂,袁行霈遂認(rèn)為這首詩講的是“離亂后戀人重聚又新婚之作”,他想調(diào)和諸說,反倒顯得拘泥。離亂之后的久別重逢固然令人感喟,傾蓋如故般的人生初見同樣讓人喜悅。詩人原本并沒有設(shè)定某種見面的框架,所以才可以適用于各種的人生,一切的情境。良人,美好的人。古代女子稱丈夫為良人,但這不意味著“良人”這個詞最初就一定指向“丈夫”,比如《秦風(fēng)·黃鳥》“殲我良人”里的“良人”,就只是泛指美好的人。我們最多可以說,“良人”這個詞寄托了舊時女子對丈夫的期盼,期盼他能夠是一個美好的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你啊你啊,該拿這個美好的人怎么辦呢?聞一多《詩經(jīng)通義》:“子者詩人感激自呼之詞,猶《魏·園有桃》‘子曰何其也。”對于良人,詩人沒有花費更多的筆墨去贊美,因為重要的并不是贊美,而是確認(rèn),確認(rèn)這個美好的人的存在。然后呢,唯有愛惜,欣幸,與珍重。而所謂的愛情,之所以不同于欲望,就因為其中有一種從未有過的不知所措的心情。
“三星在隅”,“三星在戶”,有兩種意見,一種認(rèn)為這是在指示不同的季節(jié),另一種認(rèn)為是指示夜晚不同的時辰,后者似乎更合理一點。隅,指角落,具體來講,有的說是天之一角,有的說是屋檐一角,還有說是墻角,未有定論??肌缎⊙拧ぼ嬷A》里有“三星在罶”的句子,指在水中魚簍里看見星光的倒影,若從在某個裝置中可以看見的角度,那么天之角、檐角和墻角的說法都有些不妥,似當(dāng)指窗角更佳。明代詩人陳萬言有“歸偃北窗隅,三五映籬落”的句子可作例證,人躺在床上,從窗戶一角恰可以看見遠(yuǎn)處斜斜的星光,應(yīng)當(dāng)是星星剛剛升起不久時的入夜景象。室之口曰戶,堂之口曰門;內(nèi)曰戶,外曰門。戶,當(dāng)指臥室之門,門外或是庭院。因為門比窗高,所以當(dāng)星星漸漸升至中天,從窗戶這里就看不見了,但可以透過半開的門戶看到庭院上空的星星,此時當(dāng)為午夜時分。
“三星在天”,是尚在室外的相見,所以抬頭就見到天空。到了“三星在隅”和“三星在戶”,場景遂轉(zhuǎn)至室內(nèi)。
“見此邂逅”,這一句也很妙。俞樾《群經(jīng)平議》“見此邂逅”條:“邂逅乃古語……邂逅二字各自為義,邂之言解散也,逅之言構(gòu)合也,故亦作解構(gòu)?!卞馔ń?,有解散、解脫之意。古語中逅與遘、媾、姤皆通,都有遇合的意思?!吨芤住分杏袏ヘ?,其彖辭曰:“姤者,遇也,柔遇剛也。天地相遇,品物咸章也。剛遇中正,天下大行也。姤之時義大矣哉?!眾ヘ灾坝袎裕缎蜇浴吩唬骸皦?,決也。決必有遇,故受之以姤?!眽?,有決裂、潰決的意思,恰和邂相通。夬姤二卦之間的“決必有遇”,正如邂逅二字中的解散與構(gòu)合,是一種動態(tài)的生生不息。我們?nèi)舭烟炫c地的相遇視為世界的開端,那么社會的開端就是人與人的相遇,尤其,是男與女的相遇,而所有的相遇,既是對原有既定軌道的脫離和消解,又必將帶來一種無法預(yù)期的偶然?!耙姶隋忮恕?,就是見到彼此的原有世界在無形中瓦解,見到一個新世界在彼此之間形成;“見此邂逅”,就是直面彼此之間剛剛誕生出來的偶然與未知。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這是詩人自問,我該拿這樣的邂逅怎么辦呢? “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所謂愛情就是從未有過的體驗,身處愛中的人每一次都是新手。
“今夕何夕?見此粲者?!边@首詩在理解上的另一個焦點,是這句中的“粲”字?!睹珎鳌返摹叭疄轸?,大夫一妻二妾”,造成了后世儒生一大片不可描述的想象,孔穎達(dá)《毛詩正義》將之解釋為“此刺婚姻失時,當(dāng)是民之婚姻,而以大夫之法為辭者,此時貴者亦婚姻失時”,也有曲意回護(hù)之嫌。林義光《詩經(jīng)通解》:“粲之言鮮也。鮮,古作鱻,從三魚,魚三為鮮。粲既為鮮之借字,故《周語》有‘女三為粲之說。實則言鮮者不必皆三魚,言粲者亦不必皆三女也。《毛傳》泥于‘女三為粲,而謂大夫一妻二妾,于詩意甚謬。”這種基于詞源學(xué)的梳理和辯駁,甚為有力。
還有一種流行思路,就是認(rèn)定“粲者”一定是形容女性。但因為之前第一章的“良人”在古文中多指男性,就又生出種種支吾。為了調(diào)和這前后的不一致,錢鍾書在《管錐編》中提出一種新見,“竊謂此詩首章托為女之詞,稱男‘良人;次章托為男女和聲合賦之詞,故曰‘邂逅,義兼彼此;末章托為男之詞,稱女‘粲者。單而雙,雙而單,樂府古題之‘兩頭纖纖,可借以品目。譬之歌曲之三章法,女先獨唱,繼以男女合唱,終以男獨唱”。這種男女對唱法,《詩經(jīng)》中不是沒有先例,如《周南·卷耳》就是如此。但在《卷耳》中,是有諸如“彼”和“我”這樣明確的人稱代詞和句法上的規(guī)律變化來提示的,而《綢繆》似乎并沒有那么復(fù)雜,它的三章完全同調(diào),只是在固定位置更換了幾個詞而已,若強行將其分屬于不同的主體,雖然精巧,卻無道理。
《綢繆》位列《唐風(fēng)》,而《唐風(fēng)》中還有一首《葛生》,里面有“角枕粲兮,錦衾爛兮”的句子,其中的“粲”分明是用來形容枕頭的華美鮮明,而非女性;另外,《鄭風(fēng)·羔裘》有“三英粲兮”的句子,朱熹《詩集傳》:“粲,光明也?!苯柚@些同時代文本中的證據(jù),我們或可打開一下思路,或者說,在面對“見此粲者”這句詩的時候,可以嘗試回到或停留在“粲”這個詞的字面,即表示鮮明和光明的這層意思中。
“粲者”,可以視為一種形容詞的名詞化用法,“見此粲者”,就是見到這光明本身。見到這個人,見到被這個人引發(fā)的全新相遇,進(jìn)而,見到在這相遇中生發(fā)出的光明,這是《綢繆》一詩試圖講述的愛的次序。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你啊你啊,該拿這份光明怎么辦?龔自珍寫過一首《桂殿秋》:“驚覺后,月華濃。天風(fēng)已度五更鐘。此生欲問光明殿,知隔朱扃幾萬重?”好事者借此宣揚出一場龔自珍和顧太清的幽期密會,且不論其具體情事的真假,那份于深夜中忽然見到光明的狂喜,和隨后陡然生出的悲哀,堪為《綢繆》末章在千載之后的回聲。
阿蘭·巴迪歐在《真實幸福的形而上學(xué)》中有言:“‘相遇一詞是本質(zhì)的。一份愛、一次騷亂、一首詩,這些不會被推斷出,也不會在一致贊同的公平分配中被分發(fā),它們是被遇見的,并且由即時生活的這種強烈動蕩,產(chǎn)生出逃入絕對的既獨特又普遍的通道。所有真實幸福都發(fā)生在一種偶然相遇里,不存在任何幸福的必然性?!彼终f,“在個體那里,幸福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能夠成為的那個主體的來臨”;“一方面,幸福就像世界贈予我們的禮物,給我們這些正在成為主體的個體,而另一方面,雖然這個禮物僅以世界的材料做成,它卻是額外、不太可能且例外的。它是一切有限的最終被體驗到的潛在無限”。
讓我們把《綢繆》的第一章從后往前再倒讀一遍,“子兮子兮”,是在幸福中感受到的主體意識;“見此良人”,是感受到偶然相遇中的真實幸福;“三星在天”,則是詩人作為有限的幸福主體所感受到的無限。
因此,《綢繆》正是一首講述幸福的詩。在《詩經(jīng)》中,這樣的詩寥寥可數(shù)。
【責(zé)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