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耳
我們當(dāng)初無法理解的,事后你再去想,就想通了,也能理解。許多人沿著這樣的路,往山的上面攀登,他們在找尋一份生命的印痕。歸途的姓名,籍貫,以及編碼,它們都屬于生命的風(fēng)景。你說,你無法理解的初戀,她不過是一朵映山紅的顏色,她不過在枝葉的細節(jié)里隱藏了無與倫比的想象。我還是喜歡羊臺山的羊,而不是陽光的陽,羊在奔跑,激活了一地的草木與露水。
九歲的她也是草叢里的羊。家里喂了幾只羊,她可喜歡它們了,經(jīng)常寫完作業(yè)就跟我去山里放羊。她愛把心里的一些話說給羊聽,羊一邊聽她說話,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吃草。她和羊在一起,她們都是大地上的詩。她有時會唱歌給羊聽。她唱得很動情時,我會忍不住喊一聲,悅寶。她會停頓一下微笑著回應(yīng)我,哎。然后,繼續(xù)又清唱起來,每傾聽一次,都將我深深打動。
她模仿羊的咩咩聲,可以引來山里另外的羊。我喜歡鄉(xiāng)村的她,野生的植物與自然給了她無窮的想象力。其時,她在山下小學(xué)念三年級,作業(yè)之余,她喜歡在草稿本上寫奇思妙想的句子。我把這些句子拆開來,分成行,就成了她的每一首詩。她和羊站在那里,讓我感受到了一種生活的真,一種自然的真,一種樸素的真。這些真,散發(fā)出詩意的光亮與美感。
我們總是在慢一拍的抒情中遇見自己。也許等到春天就好了,這不過是個愿望,也是一種不錯的想法。讓晨霧彌漫一會兒,讓蹲在竹子之間的刷牙聲再持續(xù)一會兒——叮當(dāng)作響的杯子,你摘下眼鏡若有所思,嗯,若有所思的視力也大不如從前了。這是生活的境況,你看見她漱了漱口,世間之美,一只打鳴的公雞和一只嘎嘎的鴨同時在楊梅樹下出現(xiàn)。我?guī)缀醪惶嶂車氖挛铮P(guān)于糧食與蔬菜的常識,故鄉(xiāng)從來都充滿了寧靜的哲學(xué)。水的稀少讓人擔(dān)憂,這是一個問題。它們在一點點缺陷,他們在一個個沉默。打破常規(guī)的是一副字牌,個別的貓叫有些離奇,不過慢慢適應(yīng)了的柴火,干濕都能燃燒。真實偏離了幾公里的想象,馬路上的毛毛細雨,狗尾巴草滿坡都在搖晃。趕場的集市有些走光,聲響和米酒蕩出了一碗方言。
入藥的話也有不同的藥效。同樣一款藥,同一個制藥廠出品,同款包裝版本,同樣規(guī)格數(shù)量等。感冒讓我問了三家藥店,三家藥店的費用不同,第二家多了一塊錢,第三家貴了八塊錢。有些老歌聽起來也是藥,可以反復(fù)聽,每聽一遍,都能想起一些丟失的時光與往事。
一日的春光,有時是我們一生中找尋的開始。疼痛與愛,孤獨與夢,熱愛與美,等等,就像春水拂過你的眼睛,你的星辰。你傷口的眼睛里有流浪的影子,那是大地上行走的孩子,那是溫泉般圣潔的母愛,那是萬物無限的柔情。就這么輕輕地讀你,讀你玻璃窗外的喜悅,讀你的名字,讀我們生命里永遠的春天。這樣的城市,再沒有什么聲音,比你的微笑更動人。誰在傾聽純粹的語言?誰是做夢的孩子?醒來,我們怎樣在你寬大的手里長成氣候?我們怎樣接近一張明媚的臉龐?答案在閃爍,閃爍的答案。
潮濕的雙眼,感動的心靈,覺醒的人。春天的動詞在走動,覺醒的想象在走動,青春的姑娘在走動。當(dāng)然,很多人知曉你的姓名,你是在一個女人的勇氣里,拿起了心愛的筆。她不會忘記,我也不會忘記,我們又怎么能忘了呢?還記得你曾說過的一句話:在快樂中我們要感謝生命,在痛苦中我們也要感謝生命!
如果從后院遠遠看去,就會看見有一個人,有一只爬墻的貓。
繞口令的游戲你還記得吧?每個季節(jié)的狗尾草的后院,都是一本小說的山。在山里,呆得再久也無法說出她,塵世的樹從未離開。她們,像年輕時的母親經(jīng)歷愛情。你看見了那只睡在黑夜的翅膀嗎?它們不小心驚落了我的月光,我的月光。月光光,天黑黑。返鄉(xiāng)的姑娘與一匹遺失的馬,下落不明。她們,用記憶割開了我的傷口。這后勁著實不輕啊,這多年的燒酒,在一個人的路途醉得不輕。因為一次猜謎,我把手里的柴草拋進了正在燃燒的昨夜。昨夜,在客里山醉上一晚又算得了什么呢?你難道沒有在客里山醉過么?哪怕是你擦肩而過的回憶。
醉過的還有在偏房的瓦檐上的炊煙。
你看看,它們千錘百煉的舞蹈,你已多久沒有關(guān)注這舞蹈?
手里捧著煮熟的玉米,我想起昨日黃昏,我想起鄰家阿妹在細雨中走過的咳嗽。挑擔(dān)的紅薯,隱姓埋名的紅薯,結(jié)實如琴的柴堆,每一塊都在點燃。此刻,十二個片斷的懷念,是十二個月農(nóng)歷的手稿。你突然想起了一只鵝,是屋門前的那只麻鵝還是白鵝呢?你知道一只鵝要撥動多少清波嗎?這其實并不是數(shù)學(xué)題,但大雪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來臨的路上,它們有鵝毛一樣的大方,大雪要怎樣地揚長避短才肯降落在你的眼前?沸騰的水在鼎鍋里熱愛一生,熱愛是一個發(fā)燙的詞。我們還是繼續(xù)烤火吧,讓成群的家禽們再次練習(xí),我都差不多忘記了這蒼茫的記憶,今日已是立春。
院子中間的凸塘已虛構(gòu)了每個人的想法。也包括詩人與農(nóng)人的想法。梧桐樹和柏樹之間的距離,我聽見他們的聲響,我也聽見翻山越嶺的水。翻山越嶺的泥,水泥馬路上的翻山越嶺。翻山越嶺的,還有樹上的鳥在咕咕嚕嚕。穿睡衣的雪花,想象賦予她們溪流,只有這次。此刻的銅月亮,它的熟悉也使我傷感??磥?,我有必要停下來透口氣。一個路口。另一個鄉(xiāng)村,山上的植物讓人陌生。你也讓我感到了陌生,那種熟悉的陌生。
禾蕩里的幾個小孩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可別小看了他們。這小家伙們,每一鋤都觸及它們,被陽光照見的泥土和石塊,我無法辨認這事物的堅韌。好奇的貓和狗,它們和植物一樣在幾米處探望,我看見羞于啟齒的雜草被一一排除。在鄉(xiāng)下,有些呵斥的確習(xí)以為常。除了發(fā)聲,只剩下了這句:這又是誰家的孩子呢?對啊,這又是誰家的孩子呢?
不管你承認不承認,有些事情你如果想做就去做好了,有些人想見就去見好了。我經(jīng)常沒事時就與一些母親聊起孩子,描述或濃郁或溫柔。她們是我的鄉(xiāng)村課。我記得有一天,山很安靜。停電以后,我想轉(zhuǎn)轉(zhuǎn),邊走邊想。我掩飾不住忽略的傾訴與交談。遠遠地,我看見女兒捧著通知書和三好學(xué)生獎狀走來。遠遠地,我看見母親挑著一擔(dān)白菜剛從地里回來。她們都是持續(xù)不斷的構(gòu)想,就像心里的酒,也是可以慢慢陶醉我的。我用了一天的時間,試著去回憶與構(gòu)想。持續(xù)了好幾個小時,大雪需要持續(xù)一個冬季。
此時,我通常很想喝一杯茶。我端起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
油菜花點燃了自己。本地雞與飼養(yǎng)雞的不同比較,嗑瓜子的大娘隨手扔下一地農(nóng)事,字牌的生活夾雜在撰寫的家譜中,還有人驅(qū)趕著牛羊去山里嗎?這些生活的百事,數(shù)學(xué)不斷從泥土里生長。你說的立春第二日,我說的三日又立春,它們其實沒什么兩樣。沒有兩樣的日常,在客里山,摘菜做飯的婦人鼓動熱氣,她們每個都在家長里短之間鮮活。其實別的什么已不再重要,這是真的。
有個小伙伴在喊著另一個小伙伴的名字。剪裁的手工與一把豆子磨礪,比我們還迫不及待。磨礪的日子想知道這一生的事情確實需要花點工夫。磨一份豆腐需要花費的工夫,打一副字牌需要花費的工夫。推磨的人推動了整個青春期的自己,也推動了一朵鄉(xiāng)村的民謠。浸染的金黃是一朵民謠,熱愛的手藝也是一朵民謠。多少愛人的肩膀有扁擔(dān)的印痕,我們的心里就有多少煙火的歌唱。
下午,我在馬路上散步時想,路上的每一個人都是親戚。你這么想時,再認真去看他們,還真像。生活像鍋鏟在此時此刻翻炒,姐弟一樣的句子被數(shù)次涂改。山是山。樹是樹。如果有條小河從客里山的對門嶺流過,那些經(jīng)年流淌的一定是自然的深情歲月。站在一面清澈的鏡子前,我無意間想到的,是時候要刮刮胡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