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毛代煒

南京大學歷史學院考古文物系博士研究生

內(nèi)容提要：西晉初期，官方實行“禁碑令”，導致這一時期的碑刻數(shù)量減少。而掖縣出土的《郛休碑》是在“禁碑令”頒布之前所制作，并且得到了官方肯定，因此可作為獨特的史料，以起正經(jīng)補史之用。且此碑書法處于隸書“楷書化”的階段，在研究文字演化和書法發(fā)展方面有重要意義。

《郛休碑》于清道光十九年（1839）出土于掖縣朱橋鎮(zhèn)上坡村，碑文載于后世所修縣志中[1]，但因模糊缺字而導致記載不全。據(jù)王壯弘記載，此碑出土后曾先后歸“掖縣宋氏（掖縣宋啟福）、長白端方（托忒克·端方）、冠縣王氏（諸城王蘭溪）”[2]所有，最終石碑被柯昌泗買下，運至北京故宮博物院保存。端方對此碑的尺寸與字數(shù)有記錄：

碑頂圓式，連額高七尺七寸（2.56米），寬二尺九寸二分（0.96米），二十行，行四十五字，字徑一寸（0.03米）弱。碑陰上列二十五行，下列十五行，又年月一行，字徑八分，強弱不等，八分書。額四行，行四字，字徑二寸五分，篆書。[3]185

碑陽記述郛休生平大事，共計985字，字數(shù)僅次于西晉等級最高的官方碑刻《皇帝三臨辟雍碑》；碑陰為樹碑的故吏與義民的姓名。現(xiàn)存拓本顯示其碑陽磨損較重[4]，可能是出土時碑陽朝上，碑陰則朝下埋于土中，因而劃痕較少?，F(xiàn)有研究集中于碑陰文字，如唐長孺所著《晉郛休碑跋》[5]一文，參考碑陽全文出自《八瓊室金石補正》，但因缺字極多，故而并不全面，且重點考據(jù)碑陰官職名[6]；端方[3]185-237、魯迅[7]均對碑文進行過校正研究，但均因時代所限、缺字漏字而產(chǎn)生訛誤?，F(xiàn)存西晉碑刻中，多以隸書作為標準文字，而《郛休碑》字體縱向拉長，結(jié)體寬博，布局疏朗，線條流暢，隸楷雜糅，為隸書“楷書化”進程中的過渡性字體，對魏晉時期文字與書法研究有重要參考價值。

一、碑陽內(nèi)容考釋

碑文中稱郛休生于東萊曲成，曲成屬曹魏政權(quán)治下東萊郡，地處掖縣東北部[8]135。碑文中并未寫明郛休的生年，但記載其死于泰始五年（269）八月庚辰日（十七日），年63歲，由此可知郛休生于公元206年?！疤┦肌睘槲鲿x立國的初始年號（265—274），因此郛休大部分時間是生活并效力于曹魏政權(quán)?！佰毙詹灰娪谑窌?，今掖縣本地亦無此姓。但碑文中有溯源：

其先出自黃軒，后稷之裔。王季之穆，有虢叔者，以德建國，命氏為“郛”，君其后也。

“黃軒”即黃帝軒轅氏，“后稷”即西周始祖姬棄，“王季”即周太王姬亶之子、周文王姬昌之父季歷。而郛休的祖先“虢叔”即為季歷第三子，在西周初年被周武王姬發(fā)封于“西虢”，并被授予公爵，號“虢公”：

西虢，公爵。姬姓。始封文王弟虢叔。[9]

因“虢”與“郭”同音，“虢叔”后人便以“郭”為姓。但古代語音不同于今日，郛休為“虢叔”之后尚未有確切的音韻學相關(guān)證據(jù)。而從字義可知，“郛”與“郭”意義相近：

齊侯侵我西鄙，遂伐曹，入其郛。郛者何？恢郭也。[10]

按左丘明釋義，“郛”為“郭”之外更大的外城。唐代顏真卿在《郭敬之家廟碑》中也有同樣的解釋：

其先蓋出周之虢叔，虢或為郭，因而氏焉。[11]

因此，碑文中稱“郛”姓為“虢叔”之后，并非攀附美化，按文中所說可整理出其大致世系（圖1）。

圖1 “郛”姓世系

文中對郛休生平與為官的介紹多為溢美虛詞，對其生平介紹頗為含糊。因郛休先仕魏而后仕晉，所以碑文對其生平經(jīng)歷的具體時間做了模糊處理。故而在考據(jù)時，我們只能將其經(jīng)歷與各種史書中的重大事項相參照，推斷出大致時間。碑文中有郛休“弱冠入朝上計掾”的時間記錄，古人以“弱冠之年”代表男子20歲，由此可知郛休在公元226年左右即開始擔任“上計掾”一職。此職位為“縣道郡國派赴上級機關(guān)或京師呈遞計簿的屆吏”[12]，負責上報地方治理狀況。之后，郛休被州府的部司征辟，擔任“別駕”。此官職級別較高：

漢置，是州刺史的佐吏，也稱“別駕從事史”。因隨刺史出巡時，另乘車隨行，故稱“別駕”。魏、晉以后，均置別駕，總理眾務，職權(quán)甚重。[13]

曹魏政權(quán)實行“察舉制”與“九品中正制”并行的選拔制度。由于郛休才能卓著，工作得到了眾人的稱贊，因此也曾被州府舉薦為“孝廉”和“秀才”，并被征辟為“相國掾”，即封國丞相的私人助理，但并未言明是何封國。曹魏政權(quán)下的王侯地位不高，多數(shù)是虛職，且丞相也是朝廷所派，以監(jiān)視郡國王侯：

魏氏王公，既徒有國土之名，而無社稷之實，又禁防壅隔，同于囹圄。[14]525

公元234年之后，蜀漢政權(quán)多次與曹魏政權(quán)發(fā)生軍事沖突，直至蜀漢滅亡，可與碑文所記“于時巴蜀未賓，侵犯王略，元戎啟行，□簡精帥”之語相印證。在魏、蜀兩方發(fā)生沖突期間，郛休被推選參與軍政，文中記載“以君為使持節(jié)征蜀將軍司馬”?！罢魇駥④姟币宦毰c郛休生平相合者有衛(wèi)臻、趙儼和司馬昭：

諸葛亮寇天水……乃以臻為征蜀將軍，假節(jié)督諸軍事（231年）。到長安，亮退。[14]594

齊王（曹芳）即位（239年），以儼監(jiān)雍、涼諸軍事，假節(jié)，轉(zhuǎn)征蜀將軍……正始四年（244年），老疾求還。[14]614

大將軍曹爽之伐蜀也（244年），以帝（司馬昭）為征蜀將軍。[15]21

其中衛(wèi)臻并未參戰(zhàn)，因此“征蜀將軍”可能指趙儼或司馬昭。此時郛休33歲左右，年齡也較為符合。同時，郛休還至鄴城擔任“督軍糧治書侍御史”一職，后文中稱“魏之本部，主公所在，典司外臺，統(tǒng)攝殷廣”。因郛休死時為西晉臣子，則“主公”一詞指司馬懿。曹芳登基之后先后封司馬懿為太尉和太傅[15]9，而郛休很可能在此時歸司馬懿管轄，加之其曾為司馬昭麾下，因此為日后改仕西晉奠定了政治基礎。郛休在鄴城的工作得到了朝廷的嘉獎，因此被授予爵位和“騎都尉”，后任新城太守?！靶鲁翘亍币宦毷遣茇槭駶h降將孟達所設：

魏文帝善達之姿才容觀，以為散騎常侍、建武將軍，封平陽亭侯。合房陵、上庸、西城三郡為新城郡，以達領(lǐng)新城太守。[16]914

公元228年，孟達因預謀聯(lián)蜀叛魏而被司馬懿誅殺[15]4。此后，新城郡被分為新城、魏興、上庸和钖四郡，新城郡領(lǐng)房陵、秭歸、昌魏和祁鄉(xiāng)四縣，郡治在房陵[8]176。孟達之后由州泰接任：

及征孟達，泰又導軍，遂辟泰。泰頻喪考、妣、祖，九年居喪，宣王（司馬懿）留缺待之。至，三十六日，擢為新城太守。[16]724

由此可知，州泰自公元237年就任之后，至少在任14年：

（嘉平）三年（251年）春正月，荊州刺史王基、新城太守州泰攻吳，破之，降者數(shù)千口。[17]

因此，郛休擔任新城太守只能是公元251年之后。在郛休任職期間，新城并未爆發(fā)大規(guī)模戰(zhàn)役，因此碑文中稱其治下“政行化成，上下交和，邦畿雍穆，農(nóng)旅作歌”。后文中提及“吳越狂狡，劉巴東，邊人告急”，其中“邊人”是駐守巴東郡的羅憲。是年（263）正值蜀漢滅亡，鐘會連同姜維發(fā)動叛亂：

姜維率會左右戰(zhàn)，手殺五六人，眾既格斬維，爭赴殺會。會時年四十，將士死者數(shù)百人。[18]

此事件造成時局動蕩，孫吳將領(lǐng)趁機發(fā)兵圍攻巴東：

（永安）七年（264年）春正月，大赦。二月，鎮(zhèn)軍將軍陸抗、撫軍將軍步協(xié)、征西將軍留平、建平太守盛曼，率眾圍蜀巴東守將羅憲?！菏箤④姾也津T二萬侵西陵，以救羅憲，陸抗等引軍退。[19]

按文中所述，郛休“躬踐虜場，斬將搴旗”，可知其親自參戰(zhàn)并取勝。此戰(zhàn)結(jié)果“積尸如京，封豕遠遁，三巴用康，天府簡勛”，雖描述夸張，但說明此戰(zhàn)鞏固了滅蜀的成果，邊境局勢得到穩(wěn)定。此處“三巴”即“舊巴郡”：

東漢末，劉璋分巴郡為永寧、固陵、巴三郡，后又改為巴、巴東、巴西三郡，是為“三巴”，所轄約為今嘉陵江和綦江流域以東大部。[20]

“天府”指四川。郛休因戰(zhàn)功“俾（拜）侯于臺”，賜號“明威將軍”，并被任命為江夏太守。此處“臺侯”之封地，可能為山東臺縣：

《齊乘》云：“臺城，在濟南東北十三里，漢封戴野為臺侯?！盵21]

碑文中所記“旌蓋未移，回臨我邦”，指公元265年曹魏政權(quán)被司馬氏取代，晉武帝司馬炎于十一月稱帝，郛休適逢改朝換代，未及就任。而之后“吳肆鯨鯢，潛厄襄陽”一事，應為公元268年孫皓再次對西晉發(fā)動的進攻：

冬十月，吳將施績?nèi)虢?，萬郁寇襄陽，遣太尉、義陽王望（司馬望）屯龍陂，荊州刺史胡烈擊敗郁。[22]

此次戰(zhàn)役，郛休“以貔貅七千，摧犬羊三萬”，即以少勝多，擊退孫吳軍隊，碑文中記為“陸抗奔北于南，施績輿尸于東”。清代學者認為，此處上句所述陸抗一役，對應為公元272年陸抗打敗步闡，并攻克西陵之戰(zhàn)。二者時間有誤差，應當是史書所記時間有誤，碑文只是對西晉失利的美化。然而，郛休已于公元269年去世，不可能參戰(zhàn)，碑文的制作時間要早于《三國志》《晉書》，因此時間更為可靠。而且在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下，郛休的功績?yōu)槌⑺隙ǎ嘘P(guān)戰(zhàn)功的內(nèi)容應當不會偽造。因此，推斷可能碑文撰寫者為行文方便，將公元264年之戰(zhàn)與公元268年之戰(zhàn)合并書寫，而史書中所記西陵之戰(zhàn)的時間亦無誤，但郛休并未參戰(zhàn)。郛休去世之后，“天子閔悼，群后咨嗟，謁者吊祠”。這表明了官方對郛休生平和貢獻的態(tài)度，且此時西晉初立，“禁碑令”尚未頒布，因此故吏和部屬才能夠為郛休“刊石立銘，撰紀舊行”。此碑的碑額稱郛休為“南鄉(xiāng)太守”，但文中并未記錄郛休曾任此官職。歐陽修在《集古錄》中提及《宣威將軍南鄉(xiāng)太守司馬府君紀德頌碑》，此“司馬府君”為“太宰安平王（司馬孚）之孫、太尉義陽王（司馬望）之子”[23]司馬整。碑文所記“整以太始三年（267年）自南鄉(xiāng)太守徙南陽”[23]，因此可確定郛休是此年之后接替司馬整南鄉(xiāng)太守一職，并在任上參與了擊敗施績的戰(zhàn)役，直至去世。由此，郛休的生平經(jīng)歷得以被大致還原：公元206年，郛休生于東萊曲城；公元226—240年，郛休任上計掾、部司治中別駕，察孝廉、舉秀才不就，任相國掾；公元241—約251年，郛休任使持節(jié)征蜀將軍司馬，至鄴城任督軍糧治書侍御史；公元251—265年，郛休任新城太守；公元265—267年，郛休擊退陸抗，封臺侯、明威將軍，任江夏太守；公元267—268年，郛休任南鄉(xiāng)太守，擊退施績；公元269年，郛休去世。但碑文中并無郛休的親族與后人的信息，因此相關(guān)資料尚待補充。

二、書法文字研究

東漢時期，隸書成為碑刻常用文字，而篆書則以其獨特的線條形式和外觀，被當作類似“美術(shù)字”的裝飾用字，并以繆篆、鳥蟲篆等多種不同形式，廣泛應用于碑額、磚文及印章中?，F(xiàn)存的東漢碑刻數(shù)量較多，碑額保存較好的有《泰山都尉孔宙碑額》《西岳華山廟碑額》《鮮于璜碑額》《武都太守李翁西狹頌額》等。而西晉立國之后，晉武帝頒布了嚴格的“禁碑令”：

碑表私美，興長虛偽，莫大于此，一禁斷之。[24]

這一行政命令導致西晉傳世的碑刻數(shù)量大為減少，也有部分碑刻被埋在地下而成為“壙志”?，F(xiàn)存西晉初期的碑刻，除《郛休碑》之外，僅有《任城太守孫夫人碑》（270）、《皇帝三臨辟雍碑》（278）、《太公呂望表》（289）等少量碑刻傳世。郛休死后歸葬故里，以其政治地位和戰(zhàn)功而論，能得到“天子閔悼”，其碑文的書丹和刻工必然是當?shù)氐淖罡咚疁省Ｓ捎谖簳x時期正是隸書“楷書化”的重要時期，因此其碑文字體風格兼有篆書、隸書和楷書的特征。

（一）碑額

《郛休碑》碑額（圖2）字體筆畫首尾有明顯的粗細對比，外觀形似倒置的薤菜，因此此書體被命名為“倒薤篆”，兼有“懸針篆”與“垂露篆”特征。這種篆書字形與玉箸篆相同，但將直線全部變?yōu)榛《却笮〔灰坏那€，與玉箸篆相比，視覺效果更夸張，增加了文字的動態(tài)感；結(jié)體呈正方形，與小篆的縱向拉長和隸書的橫向拉長均有區(qū)別；起筆方圓結(jié)合，尖筆收尾，模仿毛筆書寫的痕跡，形成倒薤形狀。此種字體可追溯至東漢時期，如出土于青海省樂都縣的《趙寬碑》碑額（圖3）字體便有此雛形；魏晉時期雖然碑刻較少，但現(xiàn)存濟寧的《范式碑》與曾出土于洛陽的《成晃碑》也均采用了書風相似的篆書碑額（圖4、圖5）。這說明，在曹魏政權(quán)治下，政局相對穩(wěn)定，文化傳承有緒，這種書風亦為當時的流行風格。而在南方地區(qū)，相似的變體篆書代表作品為孫吳政權(quán)下的《天發(fā)神讖碑》。但對比而言，《天發(fā)神讖碑》以隸書筆法書寫篆書，線條剛勁，筆鋒張揚，轉(zhuǎn)折處棱角更明顯；《郛休碑》碑額仍具篆書筆法，線條柔和婉轉(zhuǎn)，盤曲嫵媚，轉(zhuǎn)折圓潤、自然。從刀法的角度分析：二者均以鑿刻線條為主，不同處在于《郛休碑》可能為鈍刃所鑿，因此筆畫首尾圓潤，筆畫之間連貫性強，與《天發(fā)神讖碑》以沖刀猛進、強調(diào)頓挫的刀法有一定的區(qū)別。這有可能是因為兩地石質(zhì)不同，對刀法有一定的影響。這一方面說明，篆書雖然已經(jīng)退出了日常文字應用領(lǐng)域，但在美術(shù)裝飾方面仍然起重要作用；另一方面也說明，雖然東漢末年社會動蕩，但政權(quán)內(nèi)部和割據(jù)政權(quán)之間文化交流依舊頻繁，書法風格的流行并沒有因為戰(zhàn)亂而受到影響。

圖2 《郛休碑》碑額拓片

圖4 《范式碑》碑額拓片

圖5 《成晃碑》碑額拓片

（二）碑身

《郛休碑》出土后，其碑陽（圖6）的書法價值較大，并受到清代金石學家的重視：

分法變方為長，亦古勁可愛。[25]

其書法為隸書，但與傳統(tǒng)的東漢隸書又有所區(qū)別。由曹魏時期的《受禪表》（220）與《上尊號碑》（220）可見，隸書結(jié)體已經(jīng)開始向縱向拉伸，且以切筆為主，方筆起首。與《郛休碑》同時期的碑刻有“魏隸”的代表作品《任城太守孫夫人碑》（圖7）與“晉隸”的代表作品《皇帝三臨辟雍碑》（圖8）。二者保存狀況完好，早期拓片文字清晰，充分展示了“漢隸”在魏晉時期的不同演變方向和發(fā)展特征。但《皇帝三臨辟雍碑》為記述晉武帝司馬炎事跡而立，《任城太守孫夫人碑》為西晉望族羊氏所立，書丹者有極高的書法水平，刻工亦為精工良匠。郛休其人在史書中未見記載，碑文中也并未提及其親族，說明他出身不高，并非世家大族子弟，所以其碑文的書法風格也并不突出，應當是其家鄉(xiāng)常見的書法風格。與《任城太守孫夫人碑》《皇帝三臨辟雍碑》相比，《郛休碑》的碑陽書法較為古拙，行距較寬，布局疏朗，結(jié)體方正；文字首尾方筆減少，線條渾圓且粗細勻一，起伏緩和，是含有篆書筆意的隸書文字；筆畫中“蠶頭雁尾”的裝飾性特征明顯減弱，行筆短促有力，線條質(zhì)樸，更符合自然書寫的習慣。而碑陰（圖9）書法則是以隸書為主，其字形結(jié)體亦方正，但筆畫多以方筆起首和結(jié)尾，“雁尾”特征保留較為明顯，筆畫波折起伏減弱。這種書風與《乙瑛碑》極為相似，可以推斷書丹者應當是熟稔東漢隸書的文人。但刻工在刻字時可能并不如在碑陽鑿刻時認真，碑陰文字線條較細，有些字僅有主筆較粗，因此形成了對比夸張的視覺效果。

圖7 《任城太守孫夫人碑》拓片（局部）

圖9 《郛休碑》碑陰拓片（局部）

如果從書法角度更嚴格地劃分，《郛休碑》的文字應當是介于“魏隸”與“晉隸”之間的一種過渡性字體：

晉碑如《郛休》《爨寶子》二碑，樸厚古茂，奇姿百出，與魏碑之《靈廟》《鞠彥云》皆在隸、楷之間，可以考見變體源流。[26]

康有為認為，《郛休碑》的書法具有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既是隸書的延續(xù)，又是楷書的開端，是隸書“楷書化”的源流之一。自魏晉以來，文字演變的整體趨勢是“脫隸入楷”。在之后的南北朝時期，由于朝代更迭頻繁，各個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力量強弱不一，更是導致文字具有地域性和多樣性：中原地區(qū)出現(xiàn)了以“龍門二十品”為代表的“北邙體”，南方也有《瘞鶴銘》《爨寶子碑》《爨龍顏碑》等碑刻傳世，膠東地區(qū)則有掖縣“云峰刻石”，以“圓筆魏碑”著稱，而《郛休碑》則可認為是“圓筆魏碑”的濫觴。掖縣當?shù)嘏c《郛休碑》書法風格相似的碑刻遺存有《徐文惠墓志》（圖10）一方，全文如下：

圖10 《徐文惠墓志》拓片（局部）

元康八年（298）十月庚午朔廿六日，晉故東萊盧鄉(xiāng)新樂里徐君諱文惠，年九十七，不祿薨，其子其女卜吉改葬。西去舊墓十有一，郡國治卅有五，西南去縣治十。

《徐文惠墓志》與《郛休碑》的制作時間相距不超過30年，因此可以從“類型學”的角度進行對比。由墓磚與墓志可見，文字結(jié)體正方，與楷書無異；筆畫首尾皆鈍，以圓筆為主，線條平直，波折消失，隸書的“雁尾”特征出現(xiàn)頻率降低。這證明文字“楷書化”過程加速，筆畫的裝飾性減弱，實用性增強，更貼近古人的日常書寫習慣。墓志中用“不祿”一詞，說明徐文惠生前應當屬于“士”這一階層，即西晉的地方官員，因此有財力在改葬時留下記錄?？紤]到當時的書法普及程度不高，墓志的書丹者應當是擅長書法的文人，其書法可以作為當?shù)馗咚降拇??！缎煳幕菽怪尽贰钝荼返臅婷蚕嗖顭o幾，表明墓志的書丹者也很可能是熟稔《郛休碑》書風的文人。由《郛休碑》碑文與“云峰刻石”中的文字（圖11）對比，可知二者書風一脈相承：結(jié)體方正，隸書特征基本消失，筆畫開張，線條渾圓，起伏緩和。這說明“圓筆魏碑”的書風正是脫胎于魏晉時期的隸書文字，只是“云峰刻石”文字筆法更成熟，是規(guī)范化的“魏碑”書法，也是成熟楷書的前身。從刀法中可見，《郛休碑》未使用切刀步進的刀法，因此沒有“北邙體”中“以點代線”的表現(xiàn)方式，而是用鈍刃錘鑿的刀法鑿刻連貫的線條。這就使文字筆畫伸展，線條渾圓，富有書寫感。這說明，掖縣本地的文人群體與工匠群體熟稔此書風，并通過穩(wěn)定的傳承和不斷演化，才最終形成后世“圓筆魏碑”的面貌。

圖11 云峰刻石拓片之一

結(jié)語

從《郛休碑》的碑文中，我們可以大致了解魏晉時期的歷史事件，從側(cè)面證實史籍的真實性，并對郛休其人生平有了大致的了解，對史料亦有補缺之用。但由于古代社會戰(zhàn)亂頻繁，各種史料或毀于戰(zhàn)火，因此目前并未見其他資料記載郛休其人，因此其生平具體事跡與家族史尚待研究。而由《郛休碑》的書法文字特征，可以窺見西晉初期文字的演變過程：《郛休碑》書法是“魏隸”與“晉隸”之間的過渡性書法，也是隸書“楷書化”在初始階段的重要佐證。由此，書法文字演變即形成了“魏隸—《郛休碑》—圓筆魏碑—楷書”這樣一條較為完整的傳承鏈條?！钝荼烦尸F(xiàn)出中國古代文字發(fā)展史上獨特的一面，對研究文字史與金石書法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