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余亮:今天討論的小說叫《翡翠玉鐲》,我看了第一段后特別期待,到后面越看越失望,像一個通俗長篇小說的梗概,這就是我們基層作家的毛病,眼睛很大,在空中飛,腳永遠落不到地上。不過小說的很多地方確實有閃光點,小敢是個令人驚喜的人物,一個在村莊被當成小偷的青年,后來是從事殯葬行業(yè)的邊緣人,但他面向的是人生的另一個關口——死亡,因此能解開命運的紐扣。但是作家沒把這個人物寫好,很多參加小說沙龍的作家都有野心,想成為余華,但也該思考怎樣用才華撐起野心。
易康:小說的可讀性是比較強的,如果把敘述中存在的問題抽掉,基本上是一氣呵成,作者有一定的構造故事的能力。我個人認為問題有這樣幾個。
第一是情節(jié)的轉換、敘述角度的切換、人物的情緒變化比較生硬。第二是鋪墊性和過渡性的文字籠罩過多。小說的開頭確實令人期待,但是從小說的開頭到“這幾個人便消融入鄉(xiāng)村的黑暗中”,再把它和后面的內容結合起來看,就會覺得這一段多余。如果讓我來寫,我可能一開始就會寫翡翠玉鐲,作者之所以要寫偷戒指的情節(jié),可能是想給中心事件做一個鋪墊。我認為這種渲染跟鋪墊可以重演,可以把前面這一段文字放在后面,或者再找一個地方做適當交代。第三,剛才龐主席說到基層作家野心太大的問題,我記得小時候學水墨畫,我爸就在旁邊跟我說,畫畫要膽大,一筆下去不要考慮后果。這說法可能有點偏頗,我認為寫作也要膽大一點,司馬遷寫《史記》里一些敘事性文字的時候,有的過渡和鋪墊很簡單,有的直接就沒有,當然司馬遷這樣的寫作高手是千年一遇的,我們不可能達到這樣的境界,但他至少可以告訴我們有時候寫作不一定要有套路。第四,小說中的有些描寫過于繁復。我們基層作者在寫作的時候要思考這樣一個問題,我的作品寫出來是給人看的,不是給自己過癮的,所以一定要考慮讀者的感受,不要拿到什么就寫什么,覺得這個不錯就把它發(fā)揮一通,也不要一有機會就來點小資情調。小說基本的游戲規(guī)則還是要遵守的。
龐余亮:小說前三段為什么特別好,因為他寫到蒼蠅這個細節(jié),但如果讓我寫,我肯定把蒼蠅寫到底。蒼蠅是永遠跟著死人的,蚊子的出現太隨意了,建議玉鐲和香都不要出現,就寫人物的心理活動和思想斗爭。
第二,像李檣老師講的,小說要把人扔在困境當中,一個短篇小說要交代困境,幾句話就能完成。小說根本就不需要金戒指這個情節(jié),這都是常識,他去當鋪要做什么,大家都懂。
第三,這肯定是個女作者,不會寫男人。小說里的男人都不像正常生活中的男人,性格、說話、動作全是女人的,小敢跟香之間的勾引動作都是在想象中完成的。我相信作者腦子里肯定有小敢的形象,但是你要真正對得起他。畢飛宇寫《青衣》的緣起是什么?在《揚子晚報》看了一則報道,寫一個老演員為了上戲臺掉進水里,又艱難地爬上戲臺,說“哪怕死在這個戲臺上,我也唱”?!肚嘁隆芬婚_始就出現了老的筱燕秋,形象一下子就出來了。
另外,小說的隨意性太厲害,里面既有情愛,又有兇殺,包括志強和小敢的關系應該是很渾濁的,不可能是清晰的恩仇關系。這個小說像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寫作,不是在同一個時空里寫完的,作家應該掉進小說里面去。剛才易老師說寫作要大膽一點,膽大需要閱讀量支撐,沒有閱讀量你怎么膽大?他這個眼界還是標準的電視劇的眼界。
王銳:正如龐老師所言,我覺得敢把自己掉進小說里本身也是一種勇氣。我們是不是有這種在生活中受傷的勇氣?有時候基層作者是欠缺這種勇氣的。這個文本讀來有些蕪雜感,我們的生活有時候一地雞毛,不知道什么東西可以放進去,什么東西要扔出去。包括這個阿輝是死者家屬,志強作為一個農村人要躲進死者的棺材里,需要很大的心理能量去推動,他的行動太突然了,不夠真實。
龐余亮:如果讓我來寫,我就寫小敢摸金戒指的心理活動,阿香只出現在他的心理活動中。這個作者在很多地方是有才華的,殯葬和茶館那里也是亮點,變臉的細節(jié)還有志強家的野貓都很好,但是偏偏在世俗的電視劇情節(jié)上做文章,所以出問題了。包括寫小敢跟阿香的關系,“香的眼里便有了喜氣,然后生出煙霧來”,到這里就可以結束了,“那一晚,小敢被香留在了店里,一夜未歸”,這句話根本就沒必要出現。
顧維萍:我們?yōu)槭裁匆鲂≌f,小說的意義何在?我們經常說一句老話,遇到小說可以讓我們遇到另外的自己,我們都希望能在小說有限的文本當中看到更遠的風景,這是我們閱讀小說的初衷。
龐余亮:小敢原來是一個很善良但受侮辱的人,在葬禮上他負責給死者穿壽衣,有了一定的權力,占了便宜之后他失了業(yè),志強出現之后又觸犯了他過去的一段記憶。其實不需要寫志強被追殺,志強落魄了,小敢成了可以資助他的人,他的心理要發(fā)生變化。志強雖然對他有恩,但肯定無意地傷害過他,所以他反過來資助(報恩)志強的同時報復志強,有恩仇的交織轉換,小敢的形象就出來了,如果這么寫小說會特別漂亮。
顧維萍:初讀這篇小說,它確實誘惑了我,一個是小敢的特殊身份,第二個是志強的突然歸來,小說的故事需要一種內在驅動,志強的歸來、出場確實非常曲折,好像也符合小說的復雜性,但是內在驅動不夠,之前所遭遇的一切,跟小說的結尾并不構成內在的邏輯關系,最后志強只得了一萬塊錢,這個小說走向太實了。
龐余亮:最好的辦法就是小敢從阿輝家偷的戒指其實是個銅戒指,這么寫就漂亮了,拐到志強、拐到阿香就多余了。而且玉鐲這個東西太大,農村老太太戴著玉鐲是不能干活的,一碰就碎。或者應該重新設計,沿著阿輝和小敢的路線向下走,他媽媽的金戒指被人偷走了,但小敢明明拿的是銅戒指。他把銅戒指給了阿香,阿香說不值錢,但還是拿走了,他也懷疑阿香說的是假話,這又產生一個故事。兇殺、追殺都不需要去寫,只寫一個小人物的掙扎。
易康:有一段阿香和小敢兩個人的動作描寫跟語言描寫,我覺得不太符合這兩個人的身份,搞得像潘金蓮和西門慶一樣。小說里我們看到了小敢幽暗的人性波動,但是在這種波動里面,怎樣讓他的所作所為更加合理化。
龐余亮:我想到哪里說到哪里,玉鐲其實也可以出現。人家說你偷了志強媽媽的玉鐲,小敢就說不是,是志強媽媽送的,小敢照顧她,她真的對小敢很好,這個玉鐲就成立了。就像筱燕秋,多少事情綁在一起,她能不能上臺?她胖了,要減肥,又懷孕,又流產,無數男人的壓力加起來到她頭上。
顧維萍:講述故事的方式跟故事本身同樣重要,小說真的是不能用概括性的語言去寫。這篇小說最后一句很破壞質感,“突然窗外傳來刺耳的警笛聲,‘嗚哇嗚哇地叫著”,警笛是這樣叫的嗎?
龐余亮:這句警車就不該出現,我們都知道殺人犯法,偷東西要被抓,寫小說要有反向思維,眾所周知的東西沒必要寫。沒有強大的邏輯背景也寫不了兇殺情節(jié),短篇小說最好圍繞核心的人物形象。我建議小說還是要回歸人之常情,回到最普通的生活當中去,不要好高騖遠。有句興化方言叫“靠船下篙”,找到自己的碼頭很重要。
單玫:好小說是改出來的,這篇小說改了二稿還是存在不合理的地方,小敢偷了鐲子,兒子不回來奔喪,女兒不看著嗎?這么輕易被人家拿走了肯定不合理,這個地方可以這樣處理一下,你可以讓村民不識貨,認為這鐲子只有幾十塊錢。還有阿香,她丈夫是開當鋪的,因為倒賣文物被抓起來了,應該是存在騙子的行為,小敢把鐲子給她的時候,阿香居然說這是個寶貝,一個騙子拿到鐲子只會說不值錢或者是不屑一顧的。
王大智:小說有兩方面問題,一個是“實”的方面寫得比較呆滯,形象也比較干癟,沒有很好地開掘;“虛”的方面不傳神,比較支離,不能在讀者的頭腦里面完成一個拼圖和想象。很多地方處理得太死,剝奪了讀者的參與創(chuàng)造。小說寫了兩種人物,一個是小敢這樣的小人物,他非常卑微,有很多陰暗的心理,但是他有做人的底線,可以發(fā)掘出真善美的光輝;志強見過大世面,但他不是一個很好的兒子,對母親生不養(yǎng)死不葬,某種程度上有人性的假惡丑,修改的時候這兩個人物可以形成對比。
馮巧嵐:小說的人稱變化有點太波動了,一會是小敢的視角,一會是其他人的視角。另外,小說講小敢把玉鐲放到家里以后去找志強,這個邏輯不對,他如果把志強的事情放在第一位,肯定是拿到玉鐲以后立馬去救他的命。小敢還注意到阿香的普通話不純正,小敢又不是老師,對普通話不會敏感的,不符合人物身份。
不過小敢的性格塑造是比較成功的,比如老人們希望小敢穿壽衣時動作能輕一些,讓他們體面一些,他在心里發(fā)笑,照片都掛墻上了,還曉得體面曉得疼嗎?小敢的性格有冷酷、狠的一面。
李冰:我覺得小說里存在一個反轉,與其在結尾點明一切都是志強設了一個圈套,不如把圈套早點講出來,讓讀者與志強形成一種共謀關系。只有小敢不知道,但是讀者和志強都知道,在這個圈套里考驗小敢的人性,讀者對這個人物可能會更有興趣,對他的命運會更加關切。
再講一個細節(jié),小說開頭那些人為什么要追志強到村莊來?需要交代清楚一點,應該是讓小敢產生疑惑,而不是讓讀者產生疑惑。志強在設置圈套的過程中多少會有所泄露,如果讓小敢在懷疑和信任之間不斷游移,這樣處理可能更好。
金鴻美:讀到小敢這個人物我很有感觸,平時我作為一個老師,不可能跟殯葬行業(yè)的人有任何接觸,但是去年我父親過世,才發(fā)現這樣的人在農村里非常重要。主持喪儀,端盤子給逝者進香,還要給他管飯、給煙、給紅包,這里面有很多復雜的人情世故的東西,小說把小敢寫得太簡單了,很多細節(jié)沒有體現,沒有真正“耗”進這個人物里面。
易康:小說其實就是寓言,但是你不要認為小說因寄所托,就可以忽視人物的真實性或者人性的復雜,再壞的人內心世界里也有人情世故,往往我們會把它忽略掉。對我個人而言,如果一個人物不讓我心潮澎湃,感慨萬千,我就不會去寫。
金鴻美:我覺得小說在一些細節(jié)刻畫上可能存在問題。比如開頭,農村里面辦喪事,燒紙錢,煙霧繚繞,蒼蠅、蚊子的形態(tài)描寫不是很貼切,還有小敢褲兜里的戒指硬硬地硌著腿,夏天農村男性一般都穿大褲衩,這個描述也有點牽強。
龐余亮:說到語言很重要的一點,文學和生活之間是有距離的,你把生活的場景寫出來,還要有文學的光照著,你的文字還要給讀者留一個通道。畢飛宇寫《青衣》,完全沒有用京劇的專業(yè)語言,形容青衣的唱腔他是這么寫的:“就那么一個字,她也要咿咿呀呀的,一步三晃的……等你上完了廁所,把該尿的尿了,該拉的拉了,前前后后擦完了,一回頭,那個字還沒唱完呢。”他如果寫戲劇門派、藝術特點,就誰也聽不懂。寫小說不能把讀者的通道給堵死了。
徐興旗:這篇小說有一個很好的殼子,內里探討的是人性貪婪和善良的掙扎。結尾有個劇情反轉,可能作者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巧妙的設計,但我認為可能是減分的,我們就讓小敢在忐忑不安和自我譴責中生活下去,也不知道哪一天東窗事發(fā),這樣處理小說可能更有張力。
蘆曉順:小說的故事性很強,但是小說的意味不怎么濃,可能是沒有把人物的矛盾沖突寫出來,在利益面前,小敢的選擇和態(tài)度顯得都很直接,缺乏思想斗爭和心理描寫,這樣就顯得淡化。小敢偷了志強媽媽的手鐲之后應該有豐富的心理活動,有時候很自信,有時候很沮喪,有時候很興奮,有時候又很懊悔,有時候想掩蓋,有時候可能又想自己把真相揭開。如果這樣寫人物的心理斗爭,引領讀者去思考,教育讀者,震撼讀者,可能主題會更突出一點。
夏小芹:聽了這么多老師對這篇小說的診斷、剖析和指導,我受益匪淺。一直遺憾沒有機會參加小說寫作的培訓,真心感謝各位老師,我回去會好好修改,讓小說更上一個層次。
李檣:剛才大家都一直特別認可小敢這個人設,一個駐留農村的年輕人從事這樣特殊的行業(yè),人物一出來會給讀者很多期待和想象空間。
另外,小說選擇以喪禮為背景,也非常有意思,我們每個人都會經歷這樣的場景,但沒有人會真正琢磨它到底有哪些細節(jié)?!督鹌棵贰分欣钇績旱脑岫Y寫得特別精彩,各種細節(jié),誰負責收禮,誰負責掛帳子,誰負責管理碗碟,誰負責喊號子。三四百年過去了,雖然環(huán)節(jié)有簡化,你仍然能在今天的山東那一帶農村喪禮上看到這套程序,我覺得這個場景值得去沉淀。
這篇小說有不少描寫是可圈可點的,比如說小敢陪志強回家找戒指,對于小敢來說,他只能是裝著去找,但他還拿著斧頭這里敲那里敲,連磚縫也敲了,柜子也扒開了,這種描寫既不是交代,也不是背景介紹,是真正的文學敘述,這里也可以有更豐富的呈現。再比如說第十二頁,晚上小敢躺在床上睡不著,就來到了他的展覽館,實際上是一個雜物間,這一段描寫我覺得很好地凸顯了人物的另一面,他有能讓自己平靜下來的一個空間,也喜歡撫摸觀賞自己收集的舊物件,這對人物的立體塑造起到了很好的強化作用。這是優(yōu)點。
缺點的話,大家都提到了,小敢和阿香的婚外戀關系,還有黑幫對志強的追殺、警察,跟這篇小說都沒有關系。
如果拿到這個題材,我會怎么去寫?首先要明確,小敢偷的東西可以是玉鐲,也可以是金戒指或者金耳環(huán),這個東西是必要的,但它是個什么東西,值多少錢,一點都不重要。小敢的人物動機,就是要把這個東西還給志強,這是故事要呈現的結果,找沒找到這個東西也不重要,可以是閉環(huán)式的結尾,也可以是開放式的結尾。但是從A點到B點的過程中小敢就要遇到一系列阻力和困境。
其次要對人物的性格有所描寫。志強和他的母親對小敢有恩,小敢在農村長大,也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但他對志強一家的感情是非同尋常的,這個背景要好好敘述。小說很多的敘述都流于表面,“你是我的哥哥,我怎么能不幫你”,這樣的語言都是題中應有之意,我們要滲透到人物的身體里去,從人物自身出發(fā)來展開敘述。比如把手鐲還給志強的過程中會有各種阻力,從外部來講,可能這個東西找不著了,有可能是被老婆藏起來了,可能是丈母娘得了癌癥急需一筆錢,把這個東西賣了,現在他無論如何要找到買家,買家是誰?怎么找?這個過程可能就出來了,我只是舉個例子。從內部來講,小敢知道這個東西是志強的傳家寶,但小敢也是自私的,他知道志強很成功,可能沒這個東西照樣能過好日子,但是我沒這個東西丈母娘就沒救了,有各種心理上的沖突,激發(fā)著他糾纏著他,使他不斷處在現實和心理的折磨當中。我們寫東西不能只寫壞,很多時候文學要去傳達一種積極的東西,要對讀者有所交代,所有的小說尤其是短篇小說,實際上就是在寫一個詞語,圍繞這個詞語展開各方面的架構。這篇小說毫無疑問是一個關于自我救贖的故事,救贖何其艱難,外部有阻力,內心也要經過激烈掙扎,但只有這樣小說才能構成一個有機整體。2022年有個類似題材的國產電影,叫《人生大事》,推薦去看看。
關于小說語言敘述的節(jié)奏、方式、方法,我建議你把畢飛宇《哺乳期的女人》讀三遍,一共不到七千字,但是獲得了魯迅文學獎。好的小說語言從來都不是流于表面的,而是通過各種具體情境的刻畫來體現,我們漢語相較西方語言一個最大的優(yōu)勢,就叫點到為止,意猶未盡,不要怕讀者理解不了。我建議這篇小說不要在現有的文稿基礎上改,把它拿到一邊去,另開一個文檔重新寫,一點沒有關系。短篇小說可能寫六七千字或七八千字,但是對于小敢這種人物,他所從事的行業(yè),對于喪禮現場的了解,你可能需要看一本書,看好幾部電影,甚至有的人會收集一百萬字的材料。你只有在這一點上成為專家了,有豐富的積累,把很多別人不了解的東西了解透,并且抓住那些打動你的點,故事才會有吸引力。
龐余亮:感謝李檣主編為我們帶來真金白銀的寫作秘訣。剛才他建議重寫這篇小說,我很同意。每個寫作者其實都有自己的缺陷,但好的小說家把自己的缺陷藏得最少,亮點放得最多,這需要我們下更多功夫。既然我們熱愛文學,就應該為它奉獻汗水和忠誠。
注:實錄中涉及的作品內容為修改前的作品,與本刊刊發(fā)的作品存在一定差別。為保持現場研討原貌,相關敘述予以保留。
本文由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陳倩閣整理。
責任編輯 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