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煉軍

一

“青年”是一個充滿現(xiàn)代性意蘊的概念，它是人類“進步”和“未來”的化身。與古典時代的“好古”“尊經”相反，現(xiàn)代社會更多地寄望于“青年”對現(xiàn)有生活的不同意，以及對當下世界的改進與優(yōu)化。最近這些年文學批評領域的相關討論，也是基于某種暗含憂慮的期盼：希望有“青年”的力量來打破文學生產和文學認知的閉環(huán)和僵局。與“青年”概念相關，在近代以來的漢語文學中，“域外”總是代表新知和現(xiàn)代，求新聲于異邦，新文學之“新”，正是得益于來自“異域”的能量，而接引能量者，都是擔負了“使命”的“青年”。討論當代青年詩人的“域外”寫作，也需在上述思慮中展開。

對漢語新詩而言，青年既是閃耀的詞，也是個充滿“延遲性”的概念。前者比較容易理解，自“五四”新文學開始，青年就是獨具意蘊的詞：青年既是新文學最有效的讀者，也是文學創(chuàng)造的新生力量。a新詩與青年關系更為密切，民國時期著名的新詩集，比如《嘗試集》《女神》《死水》《猛虎集》《魚目集》《十四行集》等，大多由二十到四十歲之間的青年詩人完成；當代以來，無論“文革”期間形成的“朦朧”詩群，還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出道的詩人，大都在青年時期寫出了具有影響力的作品，一些詩人甚至在燦爛的青年時期就不幸離世?！把舆t性”是指批評意義上的：迄今為止，相較同齡段的小說家，許多優(yōu)秀的60后、70后詩人，尚未得到有效的批評闡釋；而后起的80后詩人正陸續(xù)超過四十歲，90后也不再年輕。

基于當代詩歌批評明顯的“延遲性”，討論當代青年詩人的“域外”寫作，需以幾位70后詩人作為開端。主要原因有三：首先，這批詩人開始寫作的20世紀90年代末，中國正快速跨入互聯(lián)網時代，新媒介帶來的語言信息爆破，根本上改變了21世紀以來詩歌寫作的“域外”感；其次，在這批詩人身上，十九世紀末以來中國知識分子長期擔負的歷史感，即夏志清所謂“感時憂國”的心結，開始發(fā)生變化；另外，一些青年詩人身上新生的“地球人”自覺，有利于他們在寫作中擺脫新詩傳統(tǒng)和當代中國文化場域的制約，建構新的崇高意識。

二

眾所周知，當代詩人的“域外”寫作，從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部分當代詩人的去國開始。被剝離母語環(huán)境拋擲“域外”，導致他們的作品顯示出某種經驗或文化的分裂性。正如曾長期旅居法國的詩人宋琳所言：“無論是國境、語言，還是物質的隔絕狀態(tài)，都將世界分成兩半。在復原完整性的努力與實際的疏離的矛盾中所產生的相反的力，都試圖將詩人推向精神分裂的懸崖。”b“朦朧”詩群多系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出生，是與共和國同齡的一代。他們的詩情基本都與大歷史話語相糾結，他們“域外”主題的寫作，亦多是對此的二度隱喻或深杳象征。“第三代”詩人的域外寫作，更多吸納了二十世紀世界文學中的現(xiàn)代主義和“流亡”文學傳統(tǒng)，多維拓展了新詩對語言/生存、文化/鄉(xiāng)愁等命題的表現(xiàn)。參照之下，我們可回到當代青年詩人“域外”寫作的重要開端：幾位當代70后詩人——以王敖、倪湛舸和不久前遽然病逝的胡續(xù)冬為代表——的“域外”寫作。王、倪大致都在世紀之交留美，然后在美國大學任教。胡續(xù)冬畢業(yè)于北大，后在北大西語系任教。他在21世紀初期（2003-2005）曾到巴西訪學，留下眾多詩作和其他文字，他大概是首位將巴西體驗見聞寫進新詩的漢語詩人；后來他又短暫游歷美國，也留下了優(yōu)秀詩篇。這三位詩人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中期，寫作始于1990年代后期，風格成型于新世紀頭十年。

前面說過，在世紀之交，互聯(lián)網開始在中國迅速普及。三位詩人出國留學、工作或訪學，都是自主生活選擇或學院知識分子常見工作的一部分?；ヂ?lián)網客觀上弱化、甚至取消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出國的詩人們面臨的時空阻隔、語言丟失和文化流放之苦?；叵?0世紀90年代初詩人北島在海外主持《今天》雜志復刊時，流散世界各地的詩人們只能通過紙質書信郵寄往來，輔以昂貴的長途電話商談，最后在香港印出雜志，再慢件寄往世界各地。而21世紀以來抵達“域外”的中國青年詩人們，無論身居何處，都能以互聯(lián)網搭建虛擬而親密的共同體，不再有張棗們當年“痛失中國”和“知音難覓”的迷惘。雖然青年詩人們在詩藝養(yǎng)成過程中與前輩優(yōu)秀詩人有各種關聯(lián)，但網絡化的新世界催生的一切，卻讓他們的寫作發(fā)生巨大變化：“域外”固然有各種新事物新經驗，但“網內”世界卻相通相近。旅美詩人王璞（1980—）曾講過這種區(qū)別：“從十九世紀末以來，出國留學一直是中國海外經驗的重要一面，但新世紀我們這一代海外學子的經歷，已經很難歸入‘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那種傳統(tǒng)了。”c胡續(xù)冬、王敖、倪湛舸的“域外”寫作里，前輩詩人筆下常見的關于“對抗”的直接表現(xiàn)隱匿了，也不再有因理想的幻滅、時空或語言文化阻隔引發(fā)的怨郁?；蛘哒f，一直占據(jù)甚至束縛二十世紀新詩表達的“歷史感”，在這些詩人的“域外”詩思中，明顯發(fā)生了偏移。

胡續(xù)冬對當代詩歌公認的貢獻之一，是他對詩歌喜劇性的杰出發(fā)明。在他有關巴西和美國見聞的詩里，密集出現(xiàn)的當?shù)卦?，他卓越的喜劇風格、祛魅本領和語言熔接術，為獨特的異域體驗與見聞賦形；略作比較便可發(fā)現(xiàn)，在朦朧詩和第三代詩人的“域外”詩歌寫作里，更多表現(xiàn)的是詩人個體處境/心境，即使有許多作品跟心儀的、紙面上的詩人展開對話，也是為了明確某種受傷或流亡的自我形象；而較少直面“他者”或“異域”經驗。胡續(xù)冬在這點上顯然不同于前輩。青年學者周星月曾敏銳地注意到2003年開始的巴西之旅在胡續(xù)冬寫作中的“拐點”意義，并指出2008年秋的旅美組詩“是對他由巴西時期發(fā)展而來的異旅詩學的一次大規(guī)模集中實踐”d。異域碰撞拓展了胡續(xù)冬的風格，或者說，胡續(xù)冬拓寬了當代新詩的“域外”想象力。典型的例子之一是他的《IWP關于社會變遷的討論會》一詩，寫愛荷華一次學術討論會。與周星月呼應，詩人王敖在胡續(xù)冬筆下辨認出了“新的詩歌物種”：

詩人（指胡續(xù)冬——筆者）就像一個世界詩歌領域里穿透各種邊界的自由原子，擁有多個立足點，以強烈的個人節(jié)奏開掘另類文化、纏繞非線性歷史、在旅行中自我更新、融合方言、橫跨媒體。由此，他發(fā)展出一種不斷偏轉和回放的詩歌思路——既接受現(xiàn)代主義詩學對于完整有序的傳統(tǒng)的幻想，又能從中逃逸出來，生成不同時間觀念中的自我形態(tài)，把很多被現(xiàn)代詩學拋棄或壓制的主題和美學，改造成新的詩歌物種。e

胡續(xù)冬“纏繞非線性歷史”的能力，對當代詩的“歷史感”限閾形成了有效突破，典型作品便是他“域外”主題的詩。這種突破在旅美70后女詩人倪湛舸筆下，亦有別樣風采。下面這首不分行詩《黑色暖泉》，雖也有詩人自我形象的展演，卻不是將其置入民族、政治或文化話語邏輯中，而是某種個體心緒的迷離、繽紛和纏繞：

那些絲線，銀灰、懨紅并串著殘缺的甲蟲，纏繞我們的腳踝和手腕，牽引著必朽者為留下痕跡所做的掙扎。說你愛我或是留戀任何還茍存于世的事物，說你推開窗只為數(shù)一數(shù)正凋落的郁金香和桃金娘，說你會在天黑前縫綴起濺落滿地的水滴。再沒有什么，比編織這一叢又一叢的細弱謊言，更令人沉醉卻仍舊無濟于事。

在倪湛舸的這類不分行詩里，語流詞匯的委曲結締，隱喻漣漪般的輻射形態(tài)，以及腹語式的言說氣質，都十分迷人。這種抓取串聯(lián)事物的方式十分特別，比如在她的許多詩里，無論是對中國古典文化因子（比如《周易》、老莊或上古神話）的萃取，還是對科學或宇宙科幻元素的挪用，目的似乎都是創(chuàng)建想象力空間，追求某種言說的“異形”，而非表達某種故國文化情結或姿態(tài)。換言之，是詩歌縹緲影綽的觸須磁場般訓導著各種詩歌材質，而非相反。

詩人王敖發(fā)明了一種至今仍在繼續(xù)的“絕句”實驗：以較少行數(shù)（四行上下為主，一般不超過十行）來實現(xiàn)詩的完成：“金發(fā)的絕句，像秋天的小村莊/住著人，梳著最成熟的音樂，發(fā)出邀請/當我降臨，告訴我那最迷人的隱喻，你是誰。”這首三行詩，可視作他“絕句”觀的綻露。他的詩并非經驗的直接呈現(xiàn)或剪裁，而長于制作語言幻象。這對應了他的詩歌史觀，在最近一篇文章里，他談到當代詩與歷史的關系，并涉及“域外”寫作：“九十年代詩歌對‘歷史意識應急性的借用，讓詩人們迅速轉型，從八十年代的‘啟蒙者或‘天才轉向歷史的‘承擔者，‘見證者?！眆歷史“擔當”“見證”等主題讓詩歌獲得諸多獨特精神品質，但誠如王敖批評的那樣，與政治、道德和歷史的糾纏，因難免墮為表演而限制了詩的翼展和振幅?；谶@種認識，王敖的詩擅長制造各種起伏潛躍和忽閃明滅的花式效果，敲弄出語言秘響共鳴的各式形態(tài)，有一種類乎“依字行腔”g的魅力，不執(zhí)迷于給定的主題，可謂開辟了一種跳脫經驗束縛與歷史桎梏的詩歌路向。正如他在一首絕句詩中表達過的：“我喜歡一場一場空中的歡喜/就像永動機與沒有機，互相尋找著不自知//我和誰不翼而飛了嗎，互相虛無了對方的翅膀?！边@樣的詩，正是通過破除本質化的“主題”，來發(fā)明詩的“不翼而飛”。

三

詩人王璞也是先在北大求學，而后赴美留學并在美國大學任教。他的寫作既與北大校園詩歌傳統(tǒng)和1990年代詩歌有關聯(lián)，也在“域外”旅居中發(fā)生了異變。相比前述三位詩人，王璞的詩更熱衷于經驗的直接拾取和打磨。首先，作為一個有“左翼”思想底色的詩人，他“域外”主題的詩，既密集表達了對全球化資本主義生活場景的警醒與批判，也試驗以游吟與紀行的方式，把詩歌組裝成駁雜和博學的攪拌裝置：駁雜是行走于“小小寰球”的各種體驗和目擊；博學則是努力援引化用傾心的思想資源。這種寫作方法，在未完成的《世紀初：走神或有待澄清的諸方面》里比較典型。當然，在以思考的“重量”和“幅度”為顯著特征的作品里，也有如下短章，展露了詩人靈逸的側面：

《繪——宇宙城市地圖》

潮聲似乎來自地上的街市，

遙遠，虛假，但在他聽來，

像是那些星座在談論真理。

他蜷縮著，想要加入它們的

嘈雜，和時不時的沉默。

無法形容：這浩瀚的聲、光、電

不可能袖珍于掌中，他的此時此地

卻又不值一提。星座呢？卻

只有那些星云散在萬柳

寬街，第五大道，暢春園，東十四條。

他仍然蜷縮著。在那遙遠的子宮里，完整的酣睡仿佛不可能醒來。

這是詩人尚未完成的《紐約線索繪（組詩）》中的一首。城市里的“潮聲”，星座的“談論”，“他”“不值一提”的“此時此地”，三者之間形成了別致的天、地、人、我的互鑒與組合，用第三人稱“他”而不是“我”，暗含了某種疏離和自我審視的姿態(tài)。倒數(shù)第二行列舉詩人學習生活過的北京故地名物，展現(xiàn)出一種有克制的抒情感。這個組合在末句幻化成“遙遠的子宮”：“宇宙之大”是一個子宮，“他”所在的“此時此地”也是一個子宮。詩里的“時空”裝置，給人一種“地球人”酣睡于“宇宙城市地圖”之感。在更多詩里，王璞非常自覺地抒寫在地化的日常感。比如在上述這組詩里的另一首《編——本地新聞》：

昨兒圣誕。今天26號，禮拜天。

島上一派賴床的倦容。

腋下夾著圣經的幾位，早～

踩狗屎的晨練者，早～

無家者，縮在街角喝咖啡，胡扯。

做工的仿佛只有撿破爛的華人老婆婆們。

節(jié)日排泄的所有瓶瓶

罐罐，她們俯身搞定。

然后裝車時吵吵，

一會兒粵語，一會兒普通話。

湖南人豈能聽得真切？

天就下雪了。

四十一小時前，一個福建媽媽

在布魯克林某醫(yī)院死于產后大出血。

讀罷此詩，或可以說，1990年代以來，當代新詩省察日常生活的能力在此延續(xù)；然而他寫的是美國，在二十世紀“域外”漢語新詩寫作里，似乎很少有這種細致編織“本地新聞”的作品。想起在王璞詩的某處，我驚異地見到他提及從特洛伊出逃，最后歷經苦難、漂泊和戰(zhàn)爭的羅馬創(chuàng)始者埃涅阿斯（古羅馬拉丁語史詩《埃涅阿斯紀》的主人公）。自“五四”新文學發(fā)生以來，現(xiàn)代詩人作家似乎喜歡普羅米修斯式的英雄，而當代詩人尤其漂泊海外的詩人，則喜歡喬伊斯開啟的尤利西斯（即奧德修斯，荷馬史詩《奧德賽》中的主人公）主題；相比之下，很少見到與埃涅阿斯產生共鳴的作品。與古希臘被命運主宰的英雄不同，埃涅阿斯是一位有建國使命感的逃亡者和漂泊者，王璞與他的“共鳴”讓人想見，在詩人未完成的那些埃涅阿斯“使命”或本雅明“拱廊街”式的寫作計劃里，將有更豐富的“域外”經驗和詩思。這似乎也符合他近期一篇文章里表達的詩觀：“也只有在詩歌語言的內部，我們才能建立新詩和社會變革的聯(lián)系”，“詩歌語言的開放性、公共性正應合著人性之更新乃至‘共產主義理念”。h

詩人范雪（1984—）曾在新加坡求學，也曾短暫旅居美國。她有一批關于中南半島和南洋地區(qū)的作品頗為出色。近些年，黎紫書和林棹等粵語風格或南洋題材的小說頗受好評。實際上，關于這一區(qū)域的抒寫在當代大陸青年詩人中間也有力作。范雪十來年前的一批作品，青年詩人楊碧薇前些年關于中南半島和南洋地區(qū)的“下南洋”系列詩，既顯示出對相關經驗的優(yōu)秀表現(xiàn)力，也出色地融合了女性視野和相關歷史思考。在范雪相關題材的詩里，充滿了對日常生活和社會歷史的自覺觀察：“坐在火車上，我路過當?shù)厝说呢毧嗌睢?我當然不認為棚戶生活有獨特的樂。/我努力思索著不平等的根源。/我走進他們，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回應了我，/希望我與她的蛇共舞，/用中文向我要一元美金。//啊，不要說了罷，/1930年代左翼畫的大問號直到今天，/我悵然若失感覺到大雨正傾盆下落，/坐在突突前行的三輪車上/黑夜里，/車棚的燈只照清大片地方?！眎這是范雪2011年寫就的《噓》一詩最后兩節(jié)，全詩寫在柬埔寨旅途所見。二十世紀的“左右”分歧與博弈，紅色高棉時期的血腥歷史，全球資本主義滲透下當?shù)鼗蔚娜粘Ｉ?，成為這首詩展開的潛在背景?！皣u”似乎是對這些角落故意被忽略的一種諷刺，世界資本主義化的過程中，忽略受害群體成為一種可怕的默契；而最末一句，則隱喻了缺乏“未來藍圖”引領的當代人類處境。這自然讓人想起過去一百多年里，各色激情澎湃的理想主義。

與王璞和范雪偏重經驗的寫作相比，另一位近年引人注目的詩人包慧怡（1985—）更擅長語言幻想嫁接和知識的通靈。她2015年在愛爾蘭取得博士學位，許多詩里也充滿了域外體驗與感悟。作為一位中世紀英語文學研究者，包慧怡詩里明艷而神秘的質感，似乎沾染了自己學術領域的色彩。她在某次采訪中說：“詩人是微小之物的編年史家，而被編年得當?shù)奈⑿≈?，關乎我們生命中最恢宏的秘密?！边@句話，頗像在描述歐洲中世紀教堂里老器物的紋路，或經書抄本里的隱秘細節(jié)，暴露在鏤空窗格中漏進的光照下的情形。除了在詩里重新演繹黑死病、死神一類明顯有中世紀氣息的詩之外（2012年的《收割者》一詩，其中也寫到13世紀意大利神學家波納文圖拉Bonaventure），詩人甚至也敏感于中世紀的顏色。比如在2011年的一首詩里，她就展示過十九世紀拉菲爾前派詩人和畫家風格下的中世紀色彩構成：“最危險的顏色/紅與綠。請別向我提起羅塞蒂/筆下垂死的碧雅特麗齊?！眏在但丁《神曲·天堂篇》里，神的使女碧雅特麗齊出場時就是紅綠配。當然，對色彩的敏銳，即捕捉生命悲欣的利器——詩人在2012年寫的《關于抑郁癥的治療》一詩，主題非常動人，讀來令人印象深刻，其中也很自然地涂抹了迷人的色彩：“每種我不屑、不愿、不能傾訴的苦痛/都將郁結成棕色、橄欖色、水銀色的香料/在時光的圣水瓶里醞釀著一種奇跡”k。同年寫的一首詩里她這樣說道：“黑巖碑，白天使，塑料榛葉冠，/雨后在鑿縫中以微生物/呢喃著陌生名字的光石板，/癌癥般無往不勝的厚青苔，//凱爾特十字藤蔓糾盤?！眑教堂或修道院附近的鄉(xiāng)村墓地，是英語詩的常見主題，熟悉該傳統(tǒng)的詩人依然續(xù)寫出動人詩行。簡言之，異域歷史文化尋思，山川風俗見聞，跨語言的曲徑通幽，紛紛成為她綻開想象的源泉。這樣的詩句堪稱她風格的隱喻：“我的白船焚燒在異域海岸，火焰定格成珍珠矩陣?！眒

四

青年一代詩人不論旅行、漫游、求學訪學甚至寓居或移民海外都越來越便捷，異域之“異”的陌生感正在褪去。如90后詩人簌弦詩里寫的那樣：“在移民中介的話術里挑揀愿景/為小鎮(zhèn)風物配上異域的濾鏡”，“西海岸的朝云連著南中國海的暮云，/算一算時差，海鷗翻叫皆忙音。”n與簌弦一樣，90后詩人王徹之、秦三澍都有域外求學經歷，他們在國內期間已是初具風格的校園詩人，域外經驗和知識激發(fā)，讓他們的寫作進入了新的伸展期：“服膺于跨越淺橋的心靈/不再為感官盡頭的帝國所束縛”，“狗尾草的證詞，充滿抑揚格/但風使它的立場搖擺如狗尾”。o在這批詩人筆下，可以看到雜語/綜合能力多姿多彩的新萌芽。茱萸、李海鵬、甜河、何浩楠等青年詩人（這個名單可列更長），也都在相關經歷中發(fā)展出自己的語言觸須，伸展向更遠的“域外”?！坝蛲狻闭谧兊谩坝|手可及”或“觸網可及”；反之也可以說，“域外”漸漸被“本地化”，被某種“單向度”的認知簡化，而如何發(fā)明與這種悖謬處境對稱的新型詞語顯微鏡和詩意探測器，將是青年詩人們的使命所在。

還有一些在海外旅居已久，新近開始集中詩歌創(chuàng)作的詩人，比如以研究科幻文學聞名于學界的70后學者宋明煒。他近來重拾青年時代的詩歌寫作理想，今年剛與臺灣作家駱以軍合出的詩集《白馬與黑駱駝》 （臺版），就顯示出某種新的詩歌風貌。其中《無題（聽見有人說未來）》一詩，十分微妙地寫出了全球化時代“未來”想象力的枯竭：

睡到懵懂的時候，聽見有人說未來

聲調如打卡機那樣單一，冗長不斷重復

2049，2066，2079，2092……

我自己卑微的甜夢被驚醒

我睜開眼睛，卻看不到

是誰在甕聲甕氣喋喋不休

這關于未來的論調，聽上去來自一個背誦小學作文的中年男人

他不緊不慢，沒有感情，催眠的聲音讓人失眠

我坐在床沿上，疲倦，氣憤，絕望

窗外的寒冷，不透明的氣體，占據(jù)著房間

現(xiàn)在那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

在剝奪我唯一的夢，我的未來

這首詩的“未來”主題，可以讓我們回到前面提及的詩人王敖對當代新詩被狹隘歷史政治化的反思，胡續(xù)冬式的反諷和王璞、范雪式的“小小寰球”之憂。作為一個21世紀20年代的地球人，我們的未來在哪里？沒有社會歷史激情支撐的技術化未來模型，是令人絕望的。詩人對這一問題的呈現(xiàn)不再局限于國族、文化或政治層面，也不僅僅是古典“天下”觀的一種當代組裝。在一個“未來”不再催人奮進的當下，“未來”的聲音變得像故障的人工智能系統(tǒng)般“單一”和“冗長”。與倦怠化“未來”的直面相向，恰好意味著我們需要“美好”的未來；正如我們一直以各種陌生、異質的“域外”景象，來激活、照亮枯燥的“本地”處境一樣。

以上關于當代青年詩人“域外”寫作的粗陋勾畫，當然只能在個人見識限度內展開。在當代生活的物質和精神網罟內，“青年”如何構筑新的主體性？“青年”“破壞”和“燃燒”的激情從何處來，目標在哪里？誰是我們的“他者”？何處是我們的“異域”？這些都是沒有固定答案的問題。樂觀地看，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或許正是詩歌和所有寫作自我革新的契機。

在寫這篇文章的中途，我受朋友委托，到機場接一批在非洲打工的中國工人，由于新冠疫情，他們在北非某國滯留了四年，期間遭遇種種周折和困難；回程經過幾十個小時飛行和中轉，最后在杭州蕭山機場落地。他們的手機卡都已過期，因此借我手機訂票、天南地北地聯(lián)絡家人，還問我換人民幣現(xiàn)金……他們都沒有大學教育經歷，年紀三十到四十多歲為主，而每個人顯然都充滿故事。作為一個文學研究者，我難免陷入癡想，若他們中出個“打工”詩人，寫下的“域外”應該是啥樣的？在這個全球高速信息化而依然充滿苦難和危機的時代，想要寫下更廣闊的“域外”之詩，發(fā)明更動人的詞語“異托邦”和新銳的漢語詩歌語法，詩人需重新端詳世界地圖，以新的尺規(guī)打開“域外”想象，構建新的世界精神。

【注釋】

a 藤井省三《魯迅〈故鄉(xiāng)〉閱讀史》 （董炳月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一書對此有細致研究。

b宋琳：《域外寫作的精神分析》，《俄爾甫斯回頭》，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86頁。

c蔣浩編：《新詩24·王璞專輯·序詩與雜詠》（民刊），2021年，第183頁。

d周星月：《被石頭教育：胡續(xù)冬與葡語詩》，《新詩評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26、30頁。

ef王敖：《現(xiàn)代詩人與歷史深水區(qū)》，《詩刊》2023年第6期。

g王敖業(yè)余玩音樂，他在《當代詩歌：一份訪談》（未刊）中曾說：“我寫詩的時候會講究音色，考慮情境中和聲的感覺，引發(fā)身體與感官的律動，而不是簡單地制造某種文字上的節(jié)奏，這些應該都跟音樂上的體會有關?！?/p>

h王璞：《新詩的文化政治——漫談詩歌語言的“革命”“不革命”或“反革命”》，《新詩評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129頁。

i范雪：《走馬燈》，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60頁。

j包慧怡：《青苔學》，《我坐在火山的邊緣》，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51頁。

k包慧怡：《我坐在火山的邊緣》，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72頁。

l包慧怡：《去墓地——訪空村修道院》，《我坐在火山的邊緣》，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55頁。

m包慧怡：《嬰孩》，《我坐在火山的邊緣》，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58頁。

n簌弦：《代小學同窗答故國親友問》，見王東東主編：《雅努斯的面孔》，東方出版中心2022年，156頁。

o王徹之：《敲門》 《審判》，見蔣浩編：《新詩23·王徹之專輯·獅子巖》（民刊），2019年，第90、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