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
一、問題的提起
汪曾祺的小說創(chuàng)作,嚴格說來分為三個時期。1940年代是第一個時期。從1940年至1949年,汪曾祺共發(fā)表了四十來篇小說。有的年頭發(fā)表得多一點,有的年頭發(fā)表得少一點,但幾乎每年都有小說新作問世。第二個時期,是1960年代初,也就是1961和1962這兩年。1961年,汪曾祺創(chuàng)作了《羊舍一夕——又名:四個孩子和一個夜晚》;1962年,創(chuàng)作了《王全》和《看水》。這第二個時期,就這三個作品。第三個時期,當然是從1979年開始的讓汪曾祺成為杰出作家并贏得廣泛贊譽的創(chuàng)作階段了。第一個時期,可以稱作汪曾祺小說創(chuàng)作的前期。第二個時期,只有三篇作品,且在風格上與第三個時期比較接近,所以我在這里不單獨將其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階段,而是與1979年開始的時期并稱為后期。
汪曾祺畢生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得到了很好的搜集整理。比較晚近出版的汪曾祺文集,對汪曾祺前期作品,搜羅得頗為齊全。2016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由郭娟責編的《汪曾祺小說全編》,共上、中、下三卷。上卷單收汪曾祺前期創(chuàng)作,從最早的1940年的《釣》,到最后的1949年的《邂逅》,共43篇。2017年,梁由之策劃出版了汪曾祺作品集,將小說、散文、隨筆、文論、劇本、書信等各類作品匯集推出,共七大卷。第四卷是《前十年集》,由汪朝編集。這第四卷由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別的六卷均由中信出版集團出版。這《前十年集》,收入了汪曾祺1940年代的小說、散文、文論、詩歌四種體裁的作品。小說部分,共34篇,比人民文學出版社前一年推出的《汪曾祺小說全編》少了九篇。少了九篇,不一定全是因為搜集未及,也因為編選理念使然。有的作品,汪曾祺寫了幾次,有幾個版本存世。幾個版本都入選,還是只選其一,就顯示出不同的編選理念。2019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又推出了《汪曾祺全集》十二冊,由郭娟任編輯工作委員會主任,季紅真任主編。其中小說卷由李光榮、李建新主編,共三冊。小說卷第一冊專收汪曾祺前期作品,共44篇。汪曾祺畢生小說創(chuàng)作共一百六十來篇,前期作品占四分之一。
已有研究者注意到,汪曾祺前后兩個時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題材上,在內(nèi)容上,往往有著不同程度的關(guān)聯(lián)。有幾篇小說,汪曾祺前期寫過、發(fā)表過,后期又以同題重寫。1947年6月,汪曾祺寫了《職業(yè)》,1982年又以《職業(yè)》之名重寫。1947年12月,汪曾祺寫了《異秉》,1980年5月又以《異秉》之名重寫一次。其實,1980年的《異秉》,并不只是對1947年《異秉》的重寫,1941年的小說《燈下》,也被重寫進了1980年的《異秉》中。后期有的小說,雖然不能算前期作品的重寫,但是是在前期作品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有的研究者論及了1946年10月發(fā)表的小說《廟與僧》與1980年8月創(chuàng)作的《受戒》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很明顯,《廟與僧》敘述的事情,與《受戒》中敘述的荸薺庵的故事,有相當?shù)闹睾希f《受戒》對荸薺庵故事的敘述,是對《廟與僧》的重寫,也是可以的。其實,他1941年7月創(chuàng)作的小說《河上》,也明顯與《受戒》中的部分敘述重合?!逗由稀分心莻€因為神經(jīng)衰弱到鄉(xiāng)下休養(yǎng)的城里小伙子與王大媽女兒三兒的關(guān)系,就與《受戒》中明海與小英子的關(guān)系高度相似,說《受戒》對明海與小英子關(guān)系的敘述,是對《河上》的重寫,也是無妨的。如果細細比照,還能夠發(fā)現(xiàn)前期和后期的小說,有許多細節(jié)、情節(jié)和片斷的內(nèi)在一致。
汪曾祺前后兩個時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敘述態(tài)度和敘述方式上,有顯著差別,因而在藝術(shù)風格上、在美學品質(zhì)上,也不屬于同一層次。雖然汪曾祺前期也創(chuàng)作了四十來篇小說,但在《受戒》 《大淖記事》等后期作品引起廣泛注意、獲得普遍好評前,他是處于被埋沒狀態(tài)的。只是因為他后期創(chuàng)作受到人們的高度重視,前期作品才被逐漸發(fā)掘出來。如果說汪曾祺后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意味著他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成熟,我也能夠認同。他后期的小說,往往給人以藝術(shù)上的爐火純青之感。把汪曾祺前后兩個時期的小說對照著讀,我們當然能感到后期作品中有許多修辭上的匠心,有許多表達上的魅力,是前期作品所沒有的?;蛘哒f,把前后兩個時期的作品對照著讀,我們輕易就能感到后期作品比前期作品有著更充沛更豐盈的文學性。但是,如果說從前期到后期的變化,是一種完全意義上的“進步”,是絕對意義上的“得”而并沒有什么“失”,卻又與我的感受并不完全吻合。我是先讀了汪曾祺后期作品,然后再讀其前期作品的。在感到前期作品比起后期作品來,顯得稚嫩些,顯得生澀些,顯得薄削些的同時,我也感到前期作品中一些別致的意味、一些尖新的氣息、一些脫俗的美感,在后期作品中消失了??梢哉f,汪曾祺從前期到后期的創(chuàng)作,總體上是一種進步的過程,但在進步的同時也在藝術(shù)上有所退讓、有所妥協(xié);在有著巨大收獲的同時,也在藝術(shù)上有所放棄、有所喪失。
前期作品不同程度地運用了意識流的敘述手法,這是汪曾祺自己明確指出過的。前期作品的敘述,大概勉強可以說是“事省而句繁”。意識流,是那意識流到哪里就寫到哪里,而斷流和改道是常常發(fā)生的。沒有斷流和改道,就不叫意識流。常常斷流,常常改道,就會有許多空白,許多脫節(jié),就不是完整地、齊全地敘述故事,就略去了故事發(fā)展過程中的許多環(huán)節(jié)、許多階段,這就是“事省”的意思。但只要是抓住了某件事進行敘述,卻又往往敘述得很充分,這就是“句繁”的意思。意識流在后期作品中或許不能說完全沒有。但即使有,也是似有若無。即使有,也流得不那么自由、盲目。如果硬要概括一下后期作品的敘述特色,大概勉強可以說是“事繁而句省”。后期小說,總是相對完整地、齊全地敘述故事,敘述的邏輯線索十分清晰。即使是幾條線索交叉敘述,讀者也能輕易看出幾條線索在何處分開,又在哪里匯合,不至于摸不著頭緒:這就是“事繁”的意思。但是,在敘述每一件事時,都極力做到簡潔干凈,似乎“多余”的字很難找到,顯得“啰嗦”的句子幾乎沒有:這就是“句省”的意思。
后期的汪曾祺所堅守的美學原則,如果也硬性地歸納和概括一下,大概勉強可以說有兩條,其一是簡潔。汪曾祺多次強調(diào)簡潔的重要。在《說短——與友人書》一文的最后,汪曾祺舉了自己的小說《徙》開頭一句為例。《徙》本來是這樣開頭的:“世界上曾經(jīng)有過很多歌,都已經(jīng)消失了?!蓖粼鞒鋈ド⒘艘粫?,回來把這開頭改成了:“很多歌消失了?!蓖粼髡f:“我犧牲了一些字,贏得的是文體的峻潔。”a“峻潔”,這是后期汪曾祺遵守得極其嚴格的美學原則。后期汪曾祺嚴守的另一條原則,是平易,是表達的口語美。在《“揉面”——談?wù)Z言運用》中,汪曾祺說:“語言的獨創(chuàng),不是去杜撰一些‘誰也不懂的形容詞之類。好的語言都是平平常常的,人人能懂,并且也可能說得出來的語言——只是他沒有說出來。人人心中所有,筆下所無?!眀在《小說筆談》里,他說:“語言的目的是使人一看就明白,一聽就記住?!眂這樣的美學觀念汪曾祺多次表達過。簡潔(峻潔)、平易(口語化)二者又是統(tǒng)一的。表達的平易、口語化,本身是一種美學目的,同時又是實現(xiàn)簡潔(峻潔)的手段。在《說短——與友人書》中,他又說:“寫小說要像說話,要有語態(tài)。說話,不可能每一個句子都很規(guī)整,主語、謂語、附加語全都齊備,像教科書上的語言。教科書的語言是呆板的語言。要使語言生動,要把句子盡量寫得短,能切開就切開,這樣的語言才明確。平常說話沒有說挺老長的句子的。能省略的部分都省掉?!眃
汪曾祺老說自己喜愛沈從文并且深受沈從文影響,研究者也老說沈從文這個老師如何深刻地影響了汪曾祺。其實,汪曾祺的前期小說,特別是最初幾年的創(chuàng)作,在中國作家中,更多地受了廢名和何其芳的影響。他最初期小說的敘述方式,最初期小說的“文學腔調(diào)”,時時讓人想到廢名的小說,也時時讓人想到何其芳的《畫夢錄》。即使在前期,從1940年到1949年,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風格也是在變化著的。最初幾年意識流的手法用得更多,敘述語言歐化的程度更甚。即使在前期的近十年間,也是一個意識流漸漸隱退,語言的歐化漸漸弱化而口語化表達漸漸凸現(xiàn)的過程。這個話題姑且不論。這里只想說,簡潔、平易這樣的美學追求,是在后期才完全確立起來的,與前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并不十分吻合,與最初幾年的創(chuàng)作甚至頗為捍格。這樣,前期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一些美學表現(xiàn),就無由在后期小說中存在了。在前期小說中所有而在后期喪失了的美學表現(xiàn),大概說來,有三種:奇崛美、繁復美與精彩的比喻。下面分別略論之。需要說明的是,“精彩的比喻”與“奇崛美”“繁復美”并不完全是并列的關(guān)系,因為“精彩的比喻”也可以表現(xiàn)為“奇崛美”或“繁復美”。只是因為我本人比較喜愛精彩的比喻所表現(xiàn)出的美,所以單獨說說它。
本文引用的汪曾祺小說原文出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全集·小說卷》,并與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小說全編》做了對勘。行文中不再一一注釋。
二、奇崛美
汪曾祺的前期小說,在語言表達上,不時顯現(xiàn)出一種奇崛美。當然,奇崛的程度不同。有時候,奇崛程度比較輕微,有時候則如險峰峻嶺,奇崛得令人瞠目。不妨舉幾個例子。
1940年11月,汪曾祺寫了小說《翠子》,其中寫道:
像是沒有聽見似的,她的眼睛還是睜得那么大,但是我自己聽得很清楚,連掠過檐前的蝙蝠一定已都偷聽了一兩句去了,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出我有點生氣,默默地,我盯著廊下兩個淡淡的影子,心里想:不理我,好!看我的比你的也短不了多少。
這番敘述,整體上都顯得有些奇崛,與汪曾祺后期風格的差別大到簡直不像是同一人所寫。特別奇異的,是“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出我有點生氣”。這決不是后期汪曾祺所要求的“使人一看就明白”的語言。這樣的表達,第一遍讀了,讓人懷疑是有了筆誤或印刷錯誤,查了幾個版本,知道原文確實如此。想一想,在感到這種表達奇異、詭崛的同時,也感到這樣的表達別有意味。自己并未意識到自己生氣了,而從對方眼神的狀態(tài)才看出自己的生氣。這并不一定要理解為一種夸張,一種故作的修辭,也可以理解為寫實。一個人已經(jīng)生氣了卻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生氣了,別人從他的言語、神情、動作中感到他生氣了,于是有相應(yīng)的神情表現(xiàn);而他從別人的神情表現(xiàn)里才看出自己生氣了——這樣的事情,在日常生活中是常有的。一個人,眼睛里有憤怒,照下鏡子就自知了。但如果是語氣里有了憤怒,那就只能從別人的眼睛里感覺到。有時候,寫實也可以表現(xiàn)出奇崛美。
還是在《翠子》里,汪曾祺寫道:
其實我知道,爺疼一晚上比別人疼我一天都強。而且有翠子伴著我也并不寂寞,但我仍亟亟盼他回來。晚上的風專門往人頸子里鉆,鄰居王家的那條大花狗,一聽到腳步聲音就向黑中狂叫,爺難道不怕狗?不怕我因為擔心他怕狗而怕狗?
“不怕我因為擔心他怕狗而怕狗”,真是怪誕的表達。我仍然查了幾個版本,才敢細細品味這句話。品味之下,便覺得這話說得俏皮、機智而又神妙。爺可能怕狗,也可能不怕狗。但無論爺是否怕狗,他都應(yīng)該聽見狗叫而害怕,因為“我”常“擔心”他怕狗,他應(yīng)該因為“怕”我擔心而“怕狗”。這真不是語言游戲。小說中的“我”是一個新喪母的小女孩,沒有媽媽疼自己了,只有父親一個人疼了。她需要父親比以前加倍地疼自己,她也并不懷疑父親對自己的疼,但她又要不斷地確認父親對自己究竟有多疼?!安慌挛乙驗閾乃鹿范鹿贰?,語氣里有疑慮,有探詢,還有一個女兒在父親面前的撒嬌。
《翠子》是最初期的作品。但這種奇崛的美學追求,不只是存在于最初期的創(chuàng)作中。1947年6月,汪曾祺發(fā)表了《驢》,這已經(jīng)是“前十年”的末期了。小說開頭一段是:
驢淺淺的青灰色,(我要稱那種顏色為“驢色”!)背脊一抹黑,漸細成一條線,拖到尾根,眼皮鼻子白粉粉的。非常的像個驢,一點都不非驢非馬。一個多么可笑而淘氣的畜生!仿佛它娘生它一個就不再生似的,一付自以為是的獨兒子脾氣。
說驢子的顏色是“驢色”,已經(jīng)有些險奇。而說這頭驢“非常的像個驢”,就讓人在莞爾一笑的同時,想起“白馬非馬”的說法?!鞍遵R非馬”是中國哲學史上最奇崛的一個命題。我一直認同這樣的看法,即不能把“白馬非馬”簡單地視作詭辯,它對“名與實”、“個別”與“一般”的關(guān)系有敏銳而深刻的洞察。汪曾祺說一頭驢“非常的像個驢”,雖然是一個肯定句式,但體現(xiàn)的邏輯與“白馬非馬”是一致的。事物既有普遍性又有個別性。說一頭驢“非常的像個驢”,讓我們知道這頭驢把驢作為物種的種類共性和區(qū)別于其他物種的種類特性,表現(xiàn)得很典型。其實,在日常語言中,也會出現(xiàn)“這是一頭標準的驢”或“這不像一頭驢”這樣的說法,只不過沒有人以肯定的句式說某個具體的東西很像其種屬?!胺浅5南駛€驢,一點都不非驢非馬”,表現(xiàn)的是一種奇特的邏輯美。邏輯與文學并不總是沖突的。邏輯美也是文學美之一種。許多文學性的名句,表現(xiàn)的其實正是邏輯美。魯迅的“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表現(xiàn)的都是奇異的邏輯美。
1947年,汪曾祺發(fā)表了《牙疼》,小說是這樣開頭的:
我的牙齒好幾年前就開始齲蛀了。我知道它真的不一點都沒有壞,是因為它時常要發(fā)炎作痛。
“真的不一點都沒有壞”,是以兩個否定來表示肯定。這容易被認為是“真的壞了一點”的別扭說法,二者意思一樣。但仔細想想,二者意思還是有微妙的差別。“真的壞了一點”,前提是懷疑牙齒已經(jīng)出了點問題,而說這句話是在肯定懷疑的正確。而“真的不一點都沒有壞”,前提是認為牙齒沒有絲毫問題,說這句話是對這個前提的否定。
1948年,汪曾祺發(fā)表了第一次創(chuàng)作的《異秉》,1981年,汪曾祺發(fā)表了重新寫過的《異秉》。把兩篇《異秉》對照著讀,最能看出作者前后兩個時期美學趣味、文學追求和修辭意識的不同。1948年發(fā)表的《異秉》,也有奇崛的表達,例如,有這樣的敘述:
……而且他的鼻涕分明已經(jīng)吸得大有一種自得其樂的意趣,與白天挨罵時吸得全然兩樣。其余的人或捧了個茶杯,茶色的茶帶煙火氣;或托了個水煙袋……
“茶色的茶”,初讀之下,也懷疑是無心的錯訛,查了幾種版本,才知道原文也確實如此,這樣的表達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仔細一想,卻覺得年輕的汪曾祺這樣表達,有特別的匠心在。說杯中是“茶色的茶”,與說一頭驢“非常的像個驢”一樣,邏輯上其實沒有問題,仍然表現(xiàn)了作者對“名”與“實”、“個別”與“一般”關(guān)系的敏銳感知?!安枭保浅S脕碚f明事物顏色的用語,當然,總是用來指稱并非茶水的事物的顏色。“茶色”本身的色彩是確定的,即那種棕紅的色彩。所以,并不能顧名思義地把“茶色”解釋為茶水的顏色,因為并非所有的茶水都是棕紅色,也可以說,并非所有的茶水都是“茶色”。茶水的顏色,與茶葉的多少有關(guān),更與茶葉的質(zhì)地、品種有關(guān)。比較劣質(zhì)的茶葉,泡出的茶水顏色更深些。汪曾祺《異秉》里寫的那些人,都是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他們杯中的茶,是“茶色”的茶;因為是“茶色”的茶,所以是帶煙火氣的。這說明了他們使用的茶葉,是很廉價的,同時,茶葉又是放得很多的。在這番敘述中,如果本來沒有“茶色的茶帶煙火氣”這句補充說明性的話,也沒有什么問題;但有了,就覺得絕不可少了。
還是在1948年的《異秉》中,有這樣的敘述:
于是談了古往今來,遠山近水的窮達故事。
最后自然推求王二如何能有今天了。
王二這回很勇敢,用一種非常嚴重的聲音,聲音幾乎有點抖,說:
“我呀,我有一個好處:大小解分清。大便時不小便。喏,上毛房時,不是大便小便一齊來。”
他是坐著說的,但聽聲音是筆直的站著。
“但聽聲音是筆直的站著”,也是十分奇妙的感覺。仔細想想,是因為王二說這話時精神高度緊張以至于聲音有些發(fā)抖,才會讓人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
“茶色的茶帶煙火氣”“但聽聲音是筆直的站著”這樣奇特、詭崛的表達,在1981年發(fā)表的《異秉》里,便沒有了。
三、繁復美
汪曾祺創(chuàng)作后期,以簡潔(峻潔)為最高美學追求,敘事力求干凈利落,竭力避免拖泥帶水。但是,把簡潔的美學標準絕對化,就可能讓繁復美沒有存身之地。簡潔,并不是文學表達唯一的美學表現(xiàn)。文學表達的繁密、重復,也可能表現(xiàn)為一種美學形態(tài)。簡潔美與繁復美,并不是水火不容的,完全可以在同一個作家筆下共存,完全可以在同一篇作品里并立。魯迅就是既有簡潔美又有繁復美的作家,在孫犁的作品里,也是既能感受到簡潔美,也能感受到繁復美的。
汪曾祺前期小說,奉行的是“事省而句繁”的原則。有些事情省略了,沒有寫。而只要抓住了寫的事物,又往往寫得很詳細,很繁密,這樣,我們便經(jīng)常在作品里感受到敘述的繁復美。也舉幾個例子。
1942年,汪曾祺發(fā)表了小說《待車》,其中有這樣的段落:
云自東方來,自西方來,南方來,北方來,云自四方來。云要向四方散去。
如果以簡潔為唯一標準,有一句“云自四方來”就足夠,那東西南北的分別敘述,純屬贅疣。但是,這樣的表達立即讓我們想到那首著名的漢樂府:“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比绻f,這首漢代民歌以其表達的繁復美而成為絕唱,就也可以說,汪曾祺這樣的表達也自有一種繁復美。
1947年,汪曾祺創(chuàng)作了《雞鴨名家》,小說這樣開頭:
剛才那兩個老人是誰?
父親在洗刮鴨掌,每個蹠蹼都撐開細細看過,是不是還有一絲泥垢,一片沒有刮盡的皮,樣子就像是作著一件精巧的手工似的。兩付鴨掌,白白凈凈,一只一只,妥妥停停的一排。四個鴨翅,也白白凈凈,一只一只,妥妥停停一排……
如果以簡潔為唯一標準,或許就不應(yīng)該把鴨掌與鴨翅,用同樣的語言各說一遍。但分別敘說與放在一起說,意味是不一樣的。
還是在《雞鴨名家》中,說到“我的家鄉(xiāng)”的那家雞鴨店主人時,汪曾祺寫道:
……主人相貌奇古,一個非常的大鼻子,真大!鼻子上一個洞,一個洞,通紅通紅,十分鮮艷,一個酒糟鼻子。我從那一個鼻子上認得了什么叫酒糟鼻子。沒有人告訴過我,我無師自通,一看見那個鼻子就知道了:“酒糟鼻子!”日后我在別處看見了類似而遠比不上的鼻子,我就想到那個店主人。剛才在雞鴨店我又想到那個鼻子!從來沒有去買過雞鴨,不知那個鼻子有沒有那樣的手段?現(xiàn)在那個人,那爿店,那條斜陽古柳的巷子不知如何了。……
這么長的一段話,主要就是盯著一只鼻子說來說去,以至于“鼻子”兩個字出現(xiàn)了十次之多。如果用“簡潔”的標準衡量,算得上“啰嗦”了。這顯然是在刻意追求一種不同于“簡潔”的美學效果,在努力表現(xiàn)一種繁復之美。
前面說過,比較兩個《異秉》文本,頗能看出前后兩個時期敘事態(tài)度、敘事策略和美學趣味的變化。1947年寫作的《異秉》,大體表現(xiàn)為“事省而句繁”的敘述風格,而1980年寫作的《異秉》,則基本上可用“事繁而句省”來概括其敘述風貌。1947年的《異秉》,是這樣開頭的:
一天已經(jīng)過去了。不管用甚么語氣把這句話說出來,反正這一天從此不會再有。然而新的一頁尚未蓋上來,就像火車到了站,在那兒噴氣呢,現(xiàn)在是晚上。晚上,那架老掛鐘敲過了八下,到它敲十下則一定還有老大半天。對于許多人,至少在這地的幾個人說起來,這是好的時候。可以說是最好的時候,如果把這也算在一天里頭。更合適的是讓這一段時候獨立自足,離第二天還遠,也不掛在第一天后頭。
晚飯已經(jīng)開過了。
“用過了?”
“偏過偏過,你老?”
“吃了,吃了?!?/p>
照例的,須跟某幾個人交換這么兩句問詢。說是毫無意思自然也可以,然而這也與吃飯不可分,是一件事,非如此不能算是吃過似的。
這是一個結(jié)束,也是一個開始。
兩篇《異秉》的基本故事,都是白天各自忙著或閑著的幾個人,每天晚上聚在一起,閑談一陣。主人公王二本是擺攤賣熟食的攤主,也是每晚參與閑談?wù)摺?947年的《異秉》,開頭部分的這番敘述,可以說是與后面故事沒有必然關(guān)系的“閑筆”;從“峻潔”的角度看,是“可有可無”的開場白。而且,這“閑筆”,這開場白,是一種原地踏步式的敘述,同一個意思,要用好幾句話來說,給人以纏纏繞繞、啰啰嗦嗦的感覺。到了1980年的《異秉》,則是這樣開頭:
王二是這條街的人看著他發(fā)達起來的。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就在保全堂藥店廊檐下擺一個熏燒攤子?!把瑹本褪躯u味。他下午來,上午在家里。
在1947年的《異秉》里,雖然主人公也是王二,但繞了半天才說到王二。到了1980年的《異秉》,則省去了一切“閑筆”,根本就沒有“開場白”,而是單刀直入,一上來就把王二推到讀者面前。我們感到了1980年《異秉》的峻潔美,但是,也不能說1947年的《異秉》只給我們啰嗦、重復、拖泥帶水的惡感。兩相對照,我也感到1980年的《異秉》并不能完全取代、覆蓋1947年的《異秉》。就說1947年《異秉》的開頭部分吧,慢慢悠悠、鵝行鴨步式的敘述,卻營造了特定時代一個小城黃昏之后、初入夜時的氛圍;所敘事情雖簡單,卻有著濃郁的生活氣息。這樣的敘述,也自有一種文學意味。
1947年《異秉》開頭的一番“閑話”,在1980年的《異秉》中沒有了,也許可以解釋為結(jié)構(gòu)方式的變化使然。因此,更耐人尋味的,是對同一件事的兩種敘述方式。也舉一例。在1947年的《異秉》和1980年的《異秉》中,都敘述了王二在攤子上勞作的情形。1947年的《異秉》是這樣敘述的:
晚飯前后是王二生意最盛時候。冬天,喝酒的人多,王二就更忙了。王二忙得喜歡。隨便抄一抄,一張紙包了;(試數(shù)一數(shù)看,兩包相差不作興在五粒以上,)抓起刀來(新刀,才用趁手),刷刷刷切了一堆;(薄可透亮,)當?shù)囊宦暸乃榱藘筛穷^:花椒鹽,辣椒醬,來點兒蔥花。好,蔥花!王二的兩只手簡直像做著一種熟練的游戲,流轉(zhuǎn)輕利,可又筆筆送到,不茍且,不油滑,像一個名角兒。五寸盤子七寸盤子,壽字碗,青花碗,沒帶東西的用荷葉一包,路遠的扎一根麻線。王二的錢龍里一陣陣響,像下雹子。錢龍滿了時,王二面前的東西也稀疎了:搪磁盆子這才現(xiàn)出他的白,王二這才看見那兩盞高罩子美孚燈,燈上加了一截紙?zhí)鬃?。于是王二才想起剛才原就一陣一陣的西北風,到他脖子里是一個冷。一說冷,王二可就覺得他的腳有點麻木了,他掇過一張凳子坐下來,膝碰膝搖他的兩條腿。手一不用,就想往袖子里籠,可是不行,一手油!倒也是油才不皴。王二回頭,看見兒子扣子??圩臃诎迳嫌涃~,彎腰曲背,窩成一團。這孩子!一定又是“姜陳韓楊”的韓字弄不對了,多一劃少一劃在那里一個人商量呢。
這一番敘述,可謂刻畫入微,可謂繪聲繪色。一個又一個真切的畫面,一個又一個生動的細節(jié),從作者的筆下流出,讓人應(yīng)接不暇,真是精彩極了。到了1980年的《異秉》,對王二晚飯前后的忙碌是這樣敘述的:
……到了上燈以后,王二的生意就到了高潮。只見他拿了刀不停地切,一面還忙著收錢,包油炸的、鹽炒的豌豆、瓜子,很少有歇一歇的時候。一直忙到九點多鐘,在他的兩盞高罩的煤油燈里煤油已經(jīng)點去了一多半,裝熏燒的盤子和裝豌豆的匣子都已經(jīng)見了底的時候,他媳婦給他送飯來了,他才用熱水擦一把臉,吃晚飯……
1980年的《異秉》對王二每天上燈后忙碌的敘述,較之1947年的《異秉》,當然簡略多了,但也遜色多了,寡味多了。沒有了此前的那份瑣屑、繁復,但也沒有了此前的那份靈動,沒有了此前的那種精雕細刻的美,那種曲盡其妙的美,那種淋漓盡致的美。
四、精彩的比喻
前面說過,“精彩的比喻”嚴格說來與“奇崛美”“繁復美”并不是并列的關(guān)系?!熬实谋扔鳌笨梢员憩F(xiàn)為“奇崛美”,那種奇異的、極其出人意料的比喻,就可能讓人感到奇崛美;而一個接一個比喻的連用(博喻),也可以表現(xiàn)為繁復美。只是因為我對文學作品里的比喻運用有獨特的興趣,所以單獨說說它。(需要指出的是,下面不對“比喻”與“比擬”做嚴格的區(qū)分。)
常識告訴我們,日常語言本身便具有比喻性。即使是目不識丁者,平素說話,也會經(jīng)常運用明喻、暗喻、借喻的修辭方式?!澳銘械孟褙i!”“他是條瘋狗?!薄澳侨舜舻孟駢K木頭?!敝T如此類的言說,都在運用比喻。所以,沒有一個從來說話不用比喻的人,也沒有一個從來寫作不運用比喻的作家。但是,習慣性的比喻運用、不知不覺間的比喻運用,與有意識地把比喻作為一種修辭手段來運用,是很不相同的兩回事。前者只是重復被人們說過無數(shù)次的話,以至于自己都根本沒意識到運用了比喻。這樣的比喻,也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文學性,成為了套話。第一次把女性比作鮮花,那是很有些文學性的。到后來,把女性比作鮮花,就十分俗套了,就沒有什么美感可言了。而有意識地運用比喻這種修辭手段,以便更充分地傳達心中的感受,則可能創(chuàng)造極富美感的表達。在這樣的時候,本體與喻體之間,往往是第一次建立起了聯(lián)系。
我說過,同許多人一樣,我是先讀汪曾祺復出后的小說,后讀其前期作品。讀汪曾祺復出后的小說時,我總有一種感覺,就是在汪曾祺筆下,很難發(fā)現(xiàn)一個精彩的比喻。在1980年重寫的《異秉》里,在《受戒》 《歲寒三友》 《大淖記事》這些名篇里,習慣性的比喻運用當然是有的,但那種苦心孤詣地創(chuàng)造出來從而讓人眼睛一亮的比喻,則幾乎沒有。在《受戒》里,說當家和尚仁山“發(fā)出母豬一樣的聲音”,說“小英子的家像一個小島”,說小英子的爹趙大伯“像一棵榆樹”,說小英子姐妹“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說“荸薺的筆直的小蔥一樣的圓葉子里是一格一格的”,這些都運用了比喻,但這都是一種習慣性的運用,是隨手拈來的比附,談不上有什么特別的美感?!妒芙洹肥沁@樣,復出后的其他小說里,也是這樣。當然,比較精彩的比喻不是絕對沒有,但很少,至于那種極其精彩,完全出人意料的比附,就更少了。
古今中外,對比喻的談?wù)?、研究頗多。修辭學家早已指出,用一個東西來比附另一個東西,是通過想象來完成的。刻意地運用比喻來表達心中的感受,是想象力的一種特別的運用。這種想象力,實質(zhì)上就是在事物與事物之間發(fā)現(xiàn)內(nèi)在聯(lián)系的能力。有的創(chuàng)作者,這種能力分外強,于是,比喻這種修辭方式就用得特別多,筆下精彩的比喻也紛至沓來。中國古代作家中,大概可以蘇東坡為代表,而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要產(chǎn)生一個代表,則絕對只能是錢鐘書了。錢鐘書十分重視比喻的運用,對“比喻”這種修辭手法有許多獨特而精彩的見解。在《宋詩選注》里介紹蘇東坡時,錢鐘書指出蘇東坡“在風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豐富、新鮮和貼切”e,至于錢鐘書本人,在學術(shù)著作中也好,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好,都極多地運用比喻,且往往新鮮而貼切。我曾指出,《圍城》如果是一座城,那基本上是用比喻筑成的。
在沒有讀到汪曾祺前期小說時,我一直認為汪曾祺運用比喻的能力比較弱,或者說,不大善于通過想象來為眼前的事物找到一個新鮮而貼切的喻體,不大喜歡精心營造一個比喻來表達心中的感受。及至讀了汪曾祺的前期小說,我發(fā)現(xiàn)以前的看法是一種誤解。在汪曾祺前期小說中,時常能見到新鮮而貼切的比喻,雖然遠不如錢鐘書多,但并不比一般作家少。也舉些例子。
1940年6月,汪曾祺發(fā)表了《釣》,這是目前能確認的汪曾祺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小說結(jié)尾處,日已暮,垂釣者欲歸去,便有這樣的敘述:
遠林漏出落照的紅,像藏在卷發(fā)里的被吻后的櫻唇,絲絲炊煙在招手喚我回去了。
把透過遠處林木看到的落日,比喻成藏在卷發(fā)里的櫻唇,而且是剛剛被吻過的,也算得上新奇而大膽的想象;把裊裊炊煙比擬成人在“招手”,也很新奇而妥帖。
1941年,汪曾祺發(fā)表了《翠子》,開頭一句是:
夜,像是踡藏在墻角的青苔深處,這時偷偷的溜了出來,占據(jù)了空空的庭院。
把夜比擬為某種陰鷙的小動物,也很有意味。
1941年,汪曾祺發(fā)表了《復仇》,其中有這樣的敘述:
然而出家人的長袖如黃昏蝙蝠的翅子,撲落一點神秘的迷惘,淡淡的卻是永久的如陳年的檀香的煙。
這里連用兩個比喻。把出家人的長袖比作黃昏蝙蝠的翅子,堪稱大膽新奇;把被撲落的迷惘比作淡淡的陳年檀香的煙,也別有情趣。
1942年,汪曾祺發(fā)表了《待車》,其中有這樣的段落:
校園里的鳥聲像一缸蜜,越來越濃。魚在池里唼喋水面浮萍,浮萍上有小小蟲子。剪草的工役在草地上睡得又香又甜,是夢見故鄉(xiāng)秧田里的歌聲,歌聲像一片素色的大蝴蝶的影逗著他。
前人也指出過,特別精彩的比喻,往往是本體與喻體(眼前的東西與用來比附眼前東西的東西)在外形上差距極大而又有著某種內(nèi)在的一致性。鳥聲是一種有音無形的東西,與“蜜”在外形上的差距真是大極了,但鳥聲是悅耳的,這與“蜜”就有了內(nèi)存的一致性。越來越稠密的鳥鳴,像是越來越濃的一缸蜜,就是令人拍案叫絕的比喻了。同樣,把秧田里的歌聲比作素色的大蝴蝶的影,也是新奇的想象。
1946年,汪曾祺發(fā)表了《小學校的鐘聲》,其中寫道:
下課鐘一敲,大家噪得那么野,像一簇花突然一齊開放了。
把孩子們的喧鬧比作群花的一齊開放,是很形象又很出人意料的比喻。
1947年的《異秉》里,他這樣敘說那些人晚飯后聚在小店里閑談:
每天必到的兩個客人早已來了,他們把他們的一切帶了來,他們的聲音笑貌、委屈嘲訕,他們的胃氣疼和老刀牌香煙都帶來了。像小孩子玩“做人家”,各攜瓜皮菜葉來入了股。一來,馬上就合為一體,一齊渡過這個“晚上”像上了一條船。
把這些成年人的聚談比作小孩子玩“過家家”,把他們帶來的有形和無形的東西、精神和物質(zhì)的東西、生理和心理的東西,比作小孩子玩“過家家”時各自帶來的瓜皮菜葉,新鮮而貼切。又把這些人的聚談比作同船過渡,也意味深長。晚飯后睡覺前的一段時光,對于這些人來說,各自度過,那是很難熬的,而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則很容易把這段時光打發(fā)。同船過渡的比喻,讓人聯(lián)想到許多東西。
在汪曾祺前期小說里,頻繁地使用新奇比喻的例子也有,例如發(fā)表于1942年的《待車》,便是如此?!洞嚒分校饔?、暗喻、借喻、比擬的運用,一個接著一個,而且也都較為新鮮有味。
前期小說中比喻(比擬)手法的比較多地運用,以及比喻的新鮮、奇特和妥帖,說明汪曾祺本有著良好的通過想象把眼前事物與另一事物聯(lián)系起來的能力,說明汪曾祺本來有著很強的運用比喻這種修辭手法以增強表現(xiàn)力的本領(lǐng)。后期小說中,精彩比喻的難得一見,是其文學趣味、美學觀念發(fā)生了變化。后期的汪曾祺,以簡潔為最高美學原則,又以白描為基本表達方式,就有意無意地排斥比喻這種修辭方式了。比喻,是表達上的兜圈子,是繞道而行,所起作用往往是補充,是陪襯,是增強,是烘托,是渲染。這就既可能與簡潔這種美學原則相沖突,也或許與白描這種表達手法相抵觸。既如此,后期汪曾祺在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時,極少刻意運用比喻這種修辭方式,就不難理解了。
再重復一遍前文說過的話:后期的汪曾祺,較之前期,當然是進步了,是成熟了,是圓滿了。但是,沒有一種進步是絕對的向前進,沒有一種成熟和圓滿是完全的獲得。在進步的同時,在走向成熟、圓滿的過程中,也會放棄些本身值得珍惜的東西,也會喪失些本身可堪留戀的價值。后期的汪曾祺,在進步的同時,在走向成熟和圓滿的過程中,也放棄和喪失了奇崛美、繁復美,也放棄和喪失了精彩的比喻。
如果要問這種放棄和喪失是否非如此不可,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崇尚簡潔、喜愛白描,并不必然構(gòu)成對奇崛、繁復的拒絕,并不一定阻礙以想象的方式營造精彩的比喻。前面也說過,魯迅也是崇尚簡潔的,魯迅也是喜愛白描的,但在魯迅的小說里,我們在感受簡潔美的同時,也能感受到奇崛美、繁復美;我們在欣賞白描的獨特意味的同時,也不時與精彩的比喻相遇。
2023年5月2日
【注釋】
ad汪曾祺:《說短——與友人書》,《汪曾祺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93頁、193頁。
b汪曾祺:《揉面——談?wù)Z言運用》,《汪曾祺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64頁。
c汪曾祺:《小說筆談》,《汪曾祺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68頁。
e錢鐘書:《宋詩選注·蘇軾》,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