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民

一

“領導回話了，說現(xiàn)在工作面過構(gòu)造，隊里出勤上不去，不讓往外調(diào)人，等采完這個工作面再給你調(diào)動，先干著吧！”見我吃完飯，放下碗筷，父親抽了一口煙安慰我。

昏黃的燈光下，父親滿臉褶皺愈發(fā)明顯。他下了一輩子窯，攢下一抽屜勞模證書，知道回采工“四塊石頭夾著一塊肉”不是個好營生。我沒有說話，回到自己屋里，躺在床上點著一根煙，縷縷青煙中，情緒就像滋生蔓延的野草，心里苦悶極了。

調(diào)不了工作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并沒有過多失望，但還是心存僥幸，總盼著有一天能調(diào)離綜采一隊。父親是個老回采工，苦了一輩子、累了一輩子，不想讓他兒子受苦受累，繼續(xù)干回采工。從我上班開始，父親以為自己是多年勞模，曾經(jīng)戴著大紅花和礦領導一塊吃過飯，領導會給點兒面子，觍著老臉，卑躬屈膝，三番五次找人托人，為我調(diào)工作的事情費盡心思，但每次都無功而返。父親已經(jīng)盡力了。

夜里10 點鐘，我準備出門上班，父親像往常一樣，送我到門口，叮囑我：“操點心，注意安全?！睆奈业谝惶焐习嗨闫?，每天從家走時，父親都要重復這句話，我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

夜色茫茫，礦山路上空寂冷清，行人寥寥。到東山礦上班要坐礦交車，左顧右盼，礦交車姍姍駛來。我上了車，扎著馬尾辮的女售票員正在和一個逃票的瘦男人爭吵，瘦子穿著印有蝴蝶結(jié)的花襯衫，戴著蛤蟆鏡，一只手抓著礦交車扶手，一條腿不安生地踮著腳。瘦子我認識，叫王成明，技校時和我一個班，工作了又一同分配東山礦綜采一隊，上學時沒啥來往，也就是認識而已。他上學時，抽煙、喝酒，調(diào)戲女學生，我從心里不愿意搭理他，也不想招惹他。上班后，在一個班里干活，接觸比學校多了些，但只是泛泛之交。

女售票員讓王成明買票，王成明嬉皮笑臉，死活不買。其實他是故意的，他有礦上給職工辦理的乘車證。

“你多賣一張票也不多掙一分錢，再說你們這些地面單位的，還不是我們井下挖煤的養(yǎng)活你們?！蓖醭擅髡裾裼性~。

“你咋養(yǎng)活我們了？掙了錢也沒有給我們！”女售票員冷眼看著他。

“咱們處處對象，我錢都給你?！蓖醭擅麈倚Φ?。

“爛跌窯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女售票員有些慍怒，罵道。她啪的一聲關了車燈，不再理睬他。車廂內(nèi)一片漆黑，一車人嘻嘻哈哈。

東山礦到了，我從后車廂下了車，加快腳步往坑口班前會議室走去。王成明在背后喊我等等他，他叼著煙，說：“你跑啥了？怕不讓你下窯了？”

“快走兩步，要不班前會遲到了，又要扣工分了?！蔽掖叽偎?/p>

“遲到也扣分，要不說咱們是牲口隊呢！扣他媽的吧！我煙抽完了，還得去小賣鋪買盒煙?！蓖醭擅鳚M不在乎。

我氣喘吁吁趕到采煤工區(qū)綜采一隊班前會議室，偌大的屋子里稀稀拉拉坐了十來個人，袁大小叫我坐在他身邊。一屋子人抽煙，烏煙瘴氣，滿屋子煙味。工長趙紅旗在主席臺點名，點完名，跟班的李技術(shù)員開始安排工作，說采煤面頂板不好，強調(diào)要加強頂板管理。趙紅旗安排工作時，王成明晃晃悠悠、邁著四方步進來。

“遲到的扣2 分?！壁w紅旗瞟了一眼王成明說。

“我去蹲廁所來，管天管地還管人拉屎屙尿。”王成明不滿道。

“懶人屎尿多，明天讓你去海南度假，坐飛機你肯定耽誤不了?！壁w紅旗盯著王成明看，一屋子人呵呵笑起來。

開完班前會，王成明憋了一肚子氣，說今天晚上不上班了，要休息。趙紅旗不準他的假，說要休息就記曠工，按照隊里的制度，曠工一天扣30分。分就是工人的命根，工人一個月下來，平均一天也就是掙30分。

“歇上一天咋了？”王成明怒視著趙紅旗，眼里噴火，胳膊上青筋勃起，攥緊了拳頭。趙紅旗也不理睬他，扭頭走了。

我和袁大小上前勸王成明。我說：“深更半夜的人都來了，湊合上吧！”

“就是，再回家休息，折騰的家里人也休息不好?！痹笮「胶偷?。

在我和袁大小的勸說下，王成明罵罵咧咧跟我們一起去了澡堂，在澡堂換了窯衣，來到頭燈房。頭燈房上夜班的小姑娘戴著眼鏡，斯斯文文，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工人們叫她燈房“林黛玉”?！傲主煊瘛币豢淳褪莻€好姑娘，而且是個記憶力超群的好姑娘。她不像其他發(fā)礦燈的大姐，拿過燈牌，瞅著燈牌上的號碼才給我們領燈。她透過玻璃窗見我們?nèi)齻€人過來，先把三個人的頭燈從充電燈架上取了下來，放到窗口，然后才收了我們的燈牌。她能記住一個隊上百人的燈牌號，工作做到這份上也算是佼佼者了。

我們接過礦燈，邊系礦燈邊疾步向井口的罐籠下去。下到井下，到了大巷，鉆進人車，李技術(shù)員正好坐這個車廂里?？吹嚼罴夹g(shù)員，我時常有些后悔當初自己不好好學習，哪怕上個煤專，也不至于每天拿上鐵鍬，撅起屁股清理浮煤。李技術(shù)員大學畢業(yè)分到了東山礦，他和我聊得來，工余時間經(jīng)常和我聊歷史典故。

人車啟動了，咣當咣當疾馳在巷道里，人車里一片寂靜。人們抓緊時間打盹，有的車廂里瞬間響起了鼾聲。半個多小時后，到了8206采煤面。采煤隊是班交班，你不來我不走，有時候你來了，我也不走。正常割煤時，接班的攆上一班的趕緊滾，上一班的還想抓緊時間多割煤，接班的工人和臉上黑黝黝的上一班的工人，吵吵鬧鬧，鐵鍬和鐵鍬碰得叮當響，亂成了一鍋粥，因為交接還經(jīng)常發(fā)生一些口角。

最近一個時期，工作面出現(xiàn)構(gòu)造，近五十米的無炭柱，讓出煤磕磕絆絆、停停干干。礦下達的任務是響一茬炮，割一刀煤。每班放完炮后才能割煤，在無炭柱區(qū)域打眼放炮成了常態(tài)，天天響炮崩石頭，管理頂板。工人經(jīng)常加班連點，人也愈發(fā)受罪，工人憋屈，感覺有勁使不上。有些工人就開始上花班、甚至曠工，導致隊里的出勤也上不去。

無炭柱區(qū)域巖石堅硬，鉆眼時，三個人一組，一個人把住鉆機，用胸口頂住，兩個人用肩膀左右抗著，呼呼的風鉆聲中裹挾著巖粉在空氣中旋轉(zhuǎn)。打上幾個眼下來，一個個汗流浹背，汗?jié)窳巳怼?/p>

通風區(qū)放炮工慢悠悠走進來，他肉眼惺忪，大屁股一扭一扭的，永遠一副睡不醒的樣子。我們叫他瞌睡蟲。趙紅旗安排我和袁大小、王成明等幾個人往鉆好的眼里裝藥，捅炮泥。瞌睡蟲連接雷管導線。

打眼、裝藥就用了半班時間。通風區(qū)的瓦檢員捏著儀器上的皮球一緊一松測量瓦斯，說瓦斯?jié)舛刃∮?%，可以響炮。趙紅旗吶喊撤人，全部人撤出構(gòu)造區(qū)域，拉起紅線設置好安全警戒。瞌睡蟲扳動爆破器按鈕，轟的一聲，爆炸聲震動著采煤面，嗆人的炮煙彌漫飄來，工人們一個個捂住鼻子。

炮煙還沒散盡，趙紅旗就第一個沖進構(gòu)造區(qū)，吶喊瞌睡蟲卷起導線，準備割煤。溜子嘩啦嘩啦地轉(zhuǎn)起來，采煤機轟隆隆揮舞著兩個大滾筒開始割煤。放炮后，我、袁大小、王成明看著支架里的矸石，犯了愁，可是愁也沒有辦法，還得一架一架貓著腰清理。

割了半刀煤時，頂板來壓力，連著往下滾大石頭，一塊巨石橫跨在溜子里。趙紅旗喊我叫瞌睡蟲進來崩石頭。進風巷道里，瞌睡蟲正在呼呼大睡，口水順著嘴角流了出來。瞌睡蟲也是個技校生。

我推醒他，羨慕地說：“這工作好了，做夢夢見娶媳婦，就能掙了錢。”他咧開大嘴笑了。

“全礦全憑你們隊出煤了，你們都是掙大錢的，我們放炮工活輕松，但責任重大，出了事情就是大事情。”

“你可是會說了，回采工擠破腦袋也想去通風區(qū)放炮、干瓦檢，我要是能調(diào)到通風區(qū)背個儀器干個瓦檢工或者放炮工，就心滿意足了。”

我讓他進去崩石頭，他打了個呵欠，說：“不能放明炮，要按照規(guī)程措施先鉆眼再響炮?！?/p>

“你就進去響炮吧！耽誤了時間，趙紅旗又要罵人了，有啥要求你給趙紅旗提，別為難我?！蔽抑浪室獾箅y人了，平日里，趙紅旗沒少給他買煙，請他吃飯。

“那你讓趙紅旗出來，我和他說?！?/p>

“哥們行行好，咱們都是一個學校出來的，就算幫幫我……”見我喋喋不休，他索性裹緊衣服，不再理睬我，倒頭又睡下了，打起了呼嚕。

我準備返身告訴趙紅旗去，卻瞅見趙紅旗像個滾動的黑色油桶，風風火火從采煤面出來。

他黑著臉問我：“磨蹭啥了？還不進去響炮？”

“放炮工嫌你不給上貢了?！蔽亦絿佒?/p>

趙紅旗湊到瞌睡蟲跟前，滿臉堆笑：“這個月過構(gòu)造，人一忙就耽誤了請兄弟坐坐，上了井就落實?！壁w紅旗連哄帶騙，他才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我背起他的火藥箱深一腳淺一腳往采煤面走，他后面吶喊我走慢點，我走得太急，一頭撞在采煤面機頭的單體柱上，眼前頓時金光四射，安全帽也從頭上掉了下來，一屁股蹲在煤堆里，真夠倒霉的。趙紅旗罵道：“走路不長眼，還能干個啥？就知道每天和技術(shù)員諞三國。”

瞌睡蟲崩了大石頭，卷起導線說時候不早了，要回火藥庫交火藥、雷管，先走了?！坝懗怨?，喂不飽的狼！”望著瞌睡蟲遠去的身影，趙紅旗狠狠朝地下啐了一口黑乎乎的痰?！澳憬裉焐狭司?，給他買一條煙，買煙的錢我給你加到工分里?！壁w紅旗扭頭安排我說。

一個班不是驢不走就是磨不轉(zhuǎn)，崩了大石頭，采煤機又開始割煤，不想早班快進來時，采煤機不牽引了，生產(chǎn)停擺了。趙紅旗氣得破口大罵。電工一路小跑進了工作面，電工是個“二把刀”，他打開采煤機牽引部電機箱蓋忙碌起來，一會兒用搖表測絕緣電阻，一會兒看線路圖，但就是找不出哪兒有了問題。其他人瞅著采煤機這個龐然大物，插不上手、幫不上忙，干著急。這時，袁大小說問題不在電機上，應該是在開關上。袁大小上技校時就喜歡鼓搗電器，修理小家電。電工不屑地看了一眼袁大小。趙紅旗說死馬當活馬醫(yī)，叫上袁大小和電工去了進風巷的設備列車查看開關，約莫一刻鐘，故障排除，采煤機歡快地動起來。

一會兒煤溜子停了，外面?zhèn)髟掃M來說皮帶跑偏了，趙紅旗叫上我去了進風巷，皮帶機皮帶跑偏，撒了一地煤，趙紅旗讓我清理地上的浮煤。早班進來了，礦燈閃閃爍爍。早班不出煤，就是檢修維護機器，給出煤班打基礎。皮帶工組長老袁不慌不忙調(diào)整了幾個皮帶輥，讓崗位工用水管沖洗了機尾輥，皮帶就正常運轉(zhuǎn)開了，煤也不往下漏了。

趙紅旗說今天條件好要多割煤，硬是割完一刀半煤，才讓下班。在往大巷走的時候，王成明低聲告訴我，清理矸石時，他發(fā)現(xiàn)有一個雷管沒有爆炸，趁人不注意，將雷管埋在進風巷了。

“藏雷管干啥？”我吃驚地問。

“我想上了坑，去總調(diào)匯報，讓趙紅旗吃不了兜著走?！?/p>

“雷管的事情可不是小事情，到時候別偷雞不成蝕把米，你可想清楚了，再者說丟失雷管主要是瞌睡蟲的責任?！?/p>

“雷管不拿上井就沒事?！蓖醭擅鞑宦犖覄瘢蚁腩x刁難我，黑心要煙，活該倒霉，就沒有再多說什么。

來到大巷，信號工說：“現(xiàn)在大巷換軌道不通車?！壁w紅旗拿起電話沖著調(diào)度員發(fā)牢騷：“回采工也是人，不是先把這伙人送出去，再換軌道。”趙紅旗發(fā)了一頓脾氣，無濟于事。信號站里，疲憊不堪的工人們擁擠在一起，靠墻睡了一地。信號站人滿了，有的就靠在大巷里打盹，渾然不顧大巷里陰冷的風吹來。

快中午12 點時通了車。上了井，澡堂里，我看見早一趟車上井的李技術(shù)員洗了澡，想起了王成明藏雷管的事情，想著李技術(shù)員平日對我不錯，于是我悄悄告訴他王成明藏雷管的事情。李技術(shù)員說雷管的事情可是大事情，我去告訴隊長。

回了家已經(jīng)是下午1 點多鐘，母親見我回來說：“給調(diào)度打了好幾個電話，知道你們加班了，才放了心?！蔽艺f：“采煤隊加班晚點常有的事，不用擔心。”

我吃了飯倒頭就睡，睡夢中夢見我誤車了，我大喊一聲，下了床，慌慌張張穿衣服就要往外跑，母親過來說：“還早了才6 點鐘?！蔽以瓉碜隽藗€夢，癔癥了。

夜里10點多，我來到班前會，見王成明、趙紅旗沒有來。李技術(shù)員和副工長主持會議。李技術(shù)員說了王成明藏匿雷管的事情：王成明匯報總調(diào)度室后，武裝保衛(wèi)部的人下井和王成明取上雷管，在總調(diào)度室分析了一下午，瞌睡蟲停職檢查，罰款1000元，王成明舉報有功，藏匿有錯，不獎不扣，趙紅旗罰款500 元，寫檢查。副工長說，礦上說煤價上漲，要趕產(chǎn)量，從明天開始隊組實行半個月的半軍事化安全培訓，統(tǒng)一住宿舍，統(tǒng)一吃食堂。

二

隊組實行半軍事化安全培訓，礦武保部的教官負責培訓事宜。每個工人給發(fā)了一身迷彩服，上井洗澡后，排著隊去食堂吃飯，飯后，集體排隊回宿舍休息。工人們感到挺新鮮。我、王成明、袁大小、楊興國、王春亮等幾個在一個宿舍住，都是技校綜采班的同學。一開始分配宿舍時，王成明找到教官，給了教官一盒煙，要求我們分到一個宿舍，教官答應了。

技校畢業(yè)后，同學們被分到了集團公司下屬的五個礦。我們十來個同學分配到了東山礦的綜采一隊。我們父輩多是下窯的工人，干回采工也算是子承父業(yè)。綜采一隊是年產(chǎn)百萬噸的隊組，屬于總公司重點隊組，公司的《礦工報》、電視臺經(jīng)常長篇累牘地報道綜采一隊月產(chǎn)原煤創(chuàng)紀錄、“開天窗放煤”工藝獲得成功等新聞，公司、礦宣傳欄上，綜采一隊的干部職工身披綬帶，一個個雄赳赳、氣昂昂。我們剛到綜采一隊報到時，熱血沸騰，躊躇滿志，一個個像打了雞血似的，為能夠加入綜采一隊感到光榮。

在礦上學習培訓一周后，我們從隊部領了新的工作衣、雨鞋、安全帽、自救器等物品，分到了三個出煤班，按照班次準備下井。下井第一天，另一個班的趙春暉就沒來上班，說是有皮膚病了，上學的時候，我們知道他患有牛皮癬，但聽說這種病并不傳染，想不到這病還不能下井了？后來，我聽說趙春暉的父親是另一個礦黨委副書記，哪舍得孩子下窯。后來，趙春暉去了省里的煤干院進修，去煤干院進修的，基本都是干部子弟，進修回來后大多進了機關當了干部，工人們說那是干部子弟的“黃埔軍?！?。

記得第一天下井，在采煤面交接班時，采煤機剛停機，工作面里還彌漫著煤塵，井下丈八高的煤頭像張著血盆大口猙獰的老虎，虎視眈眈，下面有一排排像長城一樣的液壓支架，威武壯觀。采煤機割煤時，煤塵彌漫，陰風裹挾著煤面像一群從天而降的沙塵暴撲面飛來，往人鼻孔、口腔、耳朵里鉆。

年少不知苦滋味。我們新工人人手一把鐵鍬，撅著屁股掄著鐵鍬攉煤，對于剛涉足社會，走上工作崗位的我們，艱苦的環(huán)境都是一個嚴峻考驗。隊里出勤正常的也就是我、袁大小、王春亮、楊興國。王春亮班里年齡最小，是工亡家屬，按照礦政策，其實他完全可以去二線或者井上工作，可是家里困難，他母親沒工作，身體也不好，還有個上學的妹妹，就自愿留在了采煤隊。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剛過18歲，又黑又瘦，力氣單薄，也不愛吭氣，就是悶頭干活，別人問他苦不苦，他嘿嘿一笑?？墒呛脦状危页蛞娝低的ㄑ蹨I，可是他硬是咬著牙頂了下來。我也感到痛苦，不僅僅是身體上的苦，精神上也感到壓抑，覺得人的一生這樣度過太沒有意思了，總想著自己有一天能調(diào)離采煤隊，出人頭地。

軍訓住在宿舍后，工人們過上了集體生活，每天挺紅火。教官培訓一個小時，進行隊列訓練，回了宿舍工人們打撲克、下象棋。一天，我上夜班，那天正好開支，下班后在隊部領了工資回到宿舍，見宿舍大白天拉著窗簾。敲開門，看見王成明和其他班的工人正在大眼瞪小眼玩一種叫“同花順”的賭博游戲，一大堆紙錢堆在床上。王成明看見我好像遇到了“救星”，眼巴巴地看著我說快輸完了，央求我借點錢給他，并且說今天不管輸贏肯定還我錢。我一時心軟，給了他錢。沒用幾分鐘，他就輸?shù)靡桓啥?，氣急敗壞地說不耍了、不耍了。我瞅著他，心里有些慌亂。他看了我一眼說，你跟我出去找錢去。我跟著他東拐西拐，上山下山，到了半山坡上他家的自建房，他母親在家。他在家里東尋西覓，他母親就問他是不是又賭博輸錢了。他忙說沒有，趁他母親去廚房時，提了一個黑色塑料袋和我溜出家門。他告訴我說里面是兩本郵票，現(xiàn)在只好到郵市上賣了還我錢。我跟上他到市郵電局前的郵市，問了一圈，沒有一個合適的價格。他舍不得賣，愁得不知道該咋辦。天漸漸黑了下來，他只好狠狠心把郵票抵押給我，說一個月內(nèi)贖回郵票。我萬般無奈只好接過郵票。

軍訓結(jié)束那天，我們幾個同學去飯店吃了一頓飯。酒至半酣，說起參加工作后，分到采煤隊的十來個同學們調(diào)走的調(diào)走，辭職的辭職，走了一多半，就留下我們幾個人了。

我自嘲道：“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我們留下的都是好漢?！?/p>

“等哪天離了綜采一隊，我買上一千響炮，在班前會放個夠！”王成明喝了一口酒笑道。

“沒人沒關系沒門路，咱們就好好干，現(xiàn)在的礦長就是從回采隊工人干起來的。”袁大小擲地有聲。

我們舉起酒杯，說袁大小志存高遠，以后混好了別忘了弟兄們。

“要說以后有出息，我看好楊興國，咱們工作這么辛苦，這么多同學，就楊興國報了大專函授班，一個月休息幾天還去培訓學習?！痹笮】戳艘谎蹢钆d國說。

“好歹當個官，強似賣紙煙，我能混個組長就行。”楊興國謙虛地說。楊興國愛跳舞、愛唱歌，是個文藝青年。他報了個函授班，一次周六考試，他將周日當成了周六，去了考場一個人也沒有。老工人說他是“跑馬”迷糊蛋一個。

“哥哥們，我下個月就要去通風區(qū)上班了，我媽不想讓我干回采工了，說綜采一隊太遭罪。”一直沒有吭氣的王春亮說。

我們舉起酒杯，祝賀他脫離苦海，王春亮靦腆地笑了。

三

軍訓結(jié)束后，一天李技術(shù)員給我說，隊里要從技校生里選兩個培養(yǎng)電工，先去集團公司培訓、取證。電工可是采煤隊的香餑餑，挎著改錐、鉗子、扳手等工具，牛哄哄的。有了技術(shù)誰也要高看一眼，也不用鉆工作面撅起屁股汗流浹背清理浮煤了。我認識到，要想讓人看得起，就要好好學技術(shù)，一招鮮吃遍天，就像早班的皮帶工組長老袁，每天背著手，進風巷道里走來走去，像個領導視察工作，隊長書記也得讓人家三分。

我有些心動了，袁大小上次處理事故露了一手，是個好苗子，還受到隊長表揚，培訓應該有他一個。我怎么就能去培訓呢？我犯了愁，給隊長送點禮，我骨子里還是不屑干這種事情。有些事情我心里明白，可是去做又是另一回事。李技術(shù)員說，切不可書生意氣。

幾天后，同學們都知道了隊里要培養(yǎng)電工。大家也是各懷心事，見了面，話也少了。唯獨王成明說，我才不稀罕干電工了，進風巷道看個皮帶機就挺好。自從他藏匿雷管后，班里就不讓他進采煤面了，打發(fā)他在進風巷看皮帶機。

我回家給父親說了培訓電工這件事，父親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一狠心買了兩瓶酒、一條煙去了隊長家。一周后，隊長通知我、袁大小，還有一個姓張的勞務派遣工去集團公司職工學校參加電工培訓，比開始說的兩個人多了一個人，那個勞務派遣工三十多了，聽說是總調(diào)主任的一個親戚。

我非常珍惜這次學習機會，技校時也學過電工學，可是我對那電工實在提不起興趣，現(xiàn)在干電工也屬是無奈。老師講的電工學內(nèi)容對于我來說，如云山霧罩，不知所云。課堂上我竭力去聽、去理解；課后，我反復看課本，對照筆記認真消化，不懂的就向袁大小請教。有學員開玩笑說，要是早點這么刻苦，說不定就上清華、北大了。

為期十天的培訓結(jié)束了，要進行結(jié)業(yè)考試，考試分理論和現(xiàn)場操作兩部分，考試合格才能取得電工上崗證。理論考試電腦隨機抽題，我在電腦上答完題后，又仔細檢查了一遍，提交后電腦公布了成績，92分，還不錯。現(xiàn)場操作，我心里有些發(fā)毛，生怕考砸了。現(xiàn)場操作是給開關接線，幾臺開關一字排開。我上場時，腦海里像過電影一樣回憶老師在課堂上講過的步驟和細節(jié)，按程序操作，首先用電工刀刨開電纜線接頭，露出三根火線，一根零線，然后從開關的喇叭嘴穿過去，套上密封圈，再在開關的接線柱上壓好三根火線、一根零線，蓋上蓋，擰好螺絲，就算完成了。雖然有些磕絆，但還算順利。當場沒有公布分數(shù)，監(jiān)考老師沖我點了點頭，我長出了口氣。

那個姓張的工人考試不合格，又參加了下一期培訓。培訓回來，我和袁大小去了檢修班，跟上早班的電工組實習。袁大小上手很快，對工作認真負責，我心里佩服他。隊里機電設備用的是德國貝克開關，一次井下德國的煤溜開關壞了，要等廠家的技術(shù)人員過來修，廠家技術(shù)員要兩天后才能到。領導們著急上火，袁大小硬是不信這個邪，在井下熬了一夜，臨時解決了這個問題，使得機器運轉(zhuǎn)起來。我覺得自己不是干電工的材料，只能是逼上梁山，硬著頭皮干了。下班后，袁大小坐在人車車廂里，他用筆給我畫出線路圖，講解各種設備開關的有關知識。檢修溜子有時需要反向運轉(zhuǎn)，國內(nèi)一些開關直接將手把打到反向位置就好了，而外國開關屬于智能開關，需要調(diào)整開關的參數(shù)實現(xiàn)反向運轉(zhuǎn)，袁大小給我講解了幾次，我都沒學會，心急如焚，加緊學習，下班后讓袁大小給補課。這樣當學徒的日子持續(xù)了有一個月，我終于能獨立完成一些簡單的工作了。

到了年底，隊里的書記提拔了坑口的工會主席，李技術(shù)員接了書記的班，成了隊里的書記。袁大小提拔了一個出煤班的副工長。一天4 點班的電工休息，我上早班剛上來，李書記安排我下井頂班。我到坑口的飯店吃了口飯，返身下了井。我對自己這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悠的水平，心里沒底，盼著一班平平安安，千萬別出事故。

我到了進風巷道時，老遠聽見皮帶機轟隆隆運轉(zhuǎn)的聲音越來越弱，我想，不好，估計埋機頭了。我緊跑幾步，看見煤倉滿了，皮帶前煤堆得像個小山，我趕緊停了機?；仡^看見王成明在爛皮帶卷起的狗窩里睡得還打呼嚕了。看皮帶輸送機，人要有責任心，在生產(chǎn)過程中要時刻查看皮帶輸送機的運行情況，最重要的是不敢睡覺，要是前面煤倉滿了，不及時停機，幾秒鐘煤就堆成了山，回煤卷到皮帶里，扯皮帶燒電機造成事故。我上前踢了王成明一腳，他睜開眼睛，一激靈站了起來，看見眼前煤堆像個小山，傻了眼。

“你上個4 點班，看皮帶機咋睡得這么死？要不是我上來停機，扯皮帶燒電機，你今天算攬下大買賣了，去調(diào)度站領罰款單吧！”

“中午和礦交車的售票員吃飯，一高興喝了點酒，下了井瞌睡的不行?！蓖醭擅饔行┌脨?。

“你和售票員搞上對象了，真有你的。”

“樹怕三搖，女怕三撩，男怕三纏。”

“你這一套一套的，懂得多了，不過眼下趕緊清理皮帶底下的煤吧！”我督促他。

王成明脫了外套，穿著襯衣開始清理煤。我拿上水管對著皮帶輥沖洗，兩個人忙活了一陣子，才清理好。剛收拾完，煤倉搬開了，王成明開了皮帶機，我觀察了一番，皮帶機運轉(zhuǎn)正常后，往采煤面走去。

在溜子機頭，我見到了王春亮，他去了通風區(qū)干了瓦檢工，剛從采煤面測了瓦斯出來，他說他談了個對象，女方是個小學老師。我豎起大拇指，說，你是人生贏家，工作也調(diào)動了，對象也找下了。

4 點班臨近交接班時，我和趙紅旗發(fā)生了爭執(zhí)。采煤面生產(chǎn)條件不錯，趙紅旗想多割煤，不想瓦斯?jié)舛仍龃螅咚箶嚯妰x斷電了。瓦斯?jié)舛却髸r，瓦斯斷電儀自動斷電，采煤機、溜子隨之斷電，不能再割煤了。趙紅旗讓我甩開斷電儀，抓緊時間割煤。我不同意，趙紅旗罵我是死腦筋，說夜班馬上就進來了，多割半刀煤，伙計們就能多掙一半的工分。我雖然知道有的出煤班，電工經(jīng)常這樣干，隊長、書記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是我不想這樣干。趙紅旗發(fā)了一頓牢騷，無濟于事，轉(zhuǎn)頭進了采煤面。王春亮悄聲對我說，其實甩開斷電儀，瓦斯?jié)舛劝雮€小時內(nèi)不會升很高。我說沒有必要冒險。

四

礦上舉辦電工技術(shù)比武，獲得前三名的選手將代表東山礦參加全公司比賽。袁大小被隊里推薦參加礦技術(shù)比武，得了第一名。在代表東山礦參加集團公司技術(shù)比武時，獲得第三名。不經(jīng)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袁大小取得的成績讓人欽佩，我從心里為他高興的同時，也為自己一事無成感到不甘。

礦宣傳部劉部長帶著女徒弟來隊部采訪袁大小，李書記讓我們幾個電工作為工友配合接受采訪。劉部長接近退休，說女徒弟是他關門弟子，去年剛畢業(yè)，他總共收了8個徒弟，前面7個徒弟混得風生水起，一個個都是科級干部。劉部長讓女徒弟采訪，自己到李書記辦公室喝茶去了。女徒弟說話柔聲細語，可能是初次采訪，有點兒緊張，臉紅撲撲的。我們給她講，袁大小修理井下機器開關的事情。她似懂非懂，我邊比畫邊和她說，她一知半解。女徒弟連著幾天過來采訪，不厭其煩地問，有點兒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勁頭。

過了幾日，采訪袁大小的稿件見報了。我翻著報紙來回看，覺得這個女徒弟水平也就是那么回事。這樣的稿子，我感覺自己也能寫，而且我在井下工作，有著生產(chǎn)實踐經(jīng)驗，也更掌握第一手資料。

我萌生了寫稿子的想法。于是每天下班后，找來當天的《礦工報》，反復翻閱，看看別人怎么寫，照貓畫虎，開始用功寫稿子。有次讀到一個叫劉理想的初中同學寫的稿子，上學時劉理想資質(zhì)平平，想不到竟然會寫稿子，又想也許是同名同姓，但同學的名字、單位都對，應該就是劉理想同學寫的。

寫稿子有時熬夜到凌晨一兩點鐘，每天早上不到5 點鐘又要起床上班，但也許有了精神追求和寄托，并沒有覺得有多累、多辛苦，反而感覺很充實。我每次寫完稿子后，仔細斟酌，再三推敲，自己感到滿意后，從郵箱發(fā)到報社。堅持了一段時間，偶有一兩篇不足百字的“豆腐塊”見報了，第一次見到報紙上有自己稿件，心里美滋滋了好幾天。李書記看到后，也多次鼓勵我，還給我加了工分以示獎勵，我深受鼓舞。

一次，我寫了一篇兩千多字過構(gòu)造的稿子興沖沖到礦宣傳部拜見劉部長，希望劉部長指點一下。劉部長看完后大加贊賞，說下過坑就是不一樣，有經(jīng)歷才能寫出這樣接地氣的稿子。他讓我送到報社，說這樣能引起編輯老師重視，爭取上個頭版。我興沖沖趕到報社，懷著忐忑心情敲開編輯室的門，見過編輯科長，科長是個短頭發(fā)的姑娘，氣質(zhì)優(yōu)雅。我恭恭敬敬遞上稿子，科長看過后說，這稿子應該是礦宣傳部的人寫合適，你一個工人寫這樣的稿子不合適，而且稿子篇幅長，刊登不了。我一時啞然，失望地走出了編輯室，回到家里沮喪極了。半夜里，忽然想到稿子上署上劉部長的名字就好了，自己為啥一開始就沒想到這一點，一篇好好的稿子白瞎了，我后悔不迭。

一連幾天，我悶悶不樂。一天下班遇到初中同學劉理想。劉理想是個苦命人，自幼喪母，學習很努力，可是成績一直上不去。老師也是連連搖頭。他初中畢業(yè)后去了礦上的班中餐食堂工作。我說在報紙上見到你寫的稿子了。他說，我那是為了完成單位任務，我不太會寫，老師幫我修改的。我才知道原來的初中班主任去了報社，現(xiàn)在是采訪科科長，還問起過我。

我一天下班后，壯著膽子去報社見了我初中的班主任。好多年不見，我握住老師的手，眼淚不由自主地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強忍沒有掉下眼淚。

我說起采煤隊受罪受苦，面有愧色，說：“老師，讓你失望了。”

“你上學是個好學生，文化基礎不錯，你好好寫稿子也許能改變命運。”

老師給我講，一個原來井下皮帶隊的職工，因為寫稿子去了礦宣傳部，后來去了集團公司黨委辦公室，還提拔了科級干部。聽著老師的諄諄教誨，我心里一陣激動，仿佛錦繡前程就在眼前。

李書記通知我去參加礦上為期三天的通訊員培訓班。培訓地點在機電科會議室，我去了培訓班，一屋子人，穿著花花綠綠的女同志居多。下井挖煤久了，初看到滿屋子異性，眼睛不夠用。她們多是單位坐辦公室的，我從心里羨慕她們，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和她們一樣坐上辦公室。我忽然看到“林黛玉”在，心里有些緊張和興奮，強作鎮(zhèn)定，找了個靠近“林黛玉”的位置坐下。

冤家路窄。那天講課老師是報社女編輯科長，她應該早就忘了我，講課到最后，說起我寫的一篇散文有煤味道，竟然用妙筆生花來形容我寫的文章。散了課，幾個女子過來圍住我，問我就是在采煤隊寫稿子的那個人，那群女子里就有“林黛玉”，我看了“林黛玉”一眼，“林黛玉”也正好看我，四目相對，我一時受寵若驚，感覺臉頰發(fā)燙。

上午培訓完，走出會議室時，想起剛才編輯科長夸我文章妙筆生花，一股熱流傳遍全身，在井下再苦再累也沒有掉過眼淚的我，眼睛濕潤了。

礦山路上，我看到“林黛玉”在前面走。我大著膽子上前搭訕：“林姑娘也參加培訓了?！?/p>

“誰是林姑娘？”她水汪汪的眼睛望著我問。

“對不起，我們下坑的工人都叫你林黛玉?！蔽也缓靡馑紦狭藫项^。

她撲哧一笑，露出貝殼一樣潔白的牙齒。也許我手足無措的樣子逗笑了她。她告訴我，她叫胡玲燕。我夸她發(fā)礦燈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她莞爾一笑，說：“無他，惟手熟爾?！边@句話出自宋代文學家歐陽修的《賣油翁》。她說看過我寫的文章，樸實感人。我說，也許是井下挖煤的親身經(jīng)歷，讓我寫的文章貼近生活。我們邊走邊聊，相談甚歡。

培訓的最后一天下午，劉部長說要帶我們?nèi)ゲ娠L。我們乘坐礦上的商務車去了郊區(qū)的翠峰山。在景區(qū)入口，劉部長掏出記者證，說我是省報特約記者，這都是我的學生，售票員接過記者證，看了一眼，還給劉部長，放行我們?nèi)雸@，一群人魚貫而入。景區(qū)內(nèi)山水交融，湖畔桃李，亭臺樓閣，玉階飛檐。進了景區(qū)，劉部長通知大家自由活動，下午6點鐘景區(qū)門口集合回礦上。

我和胡玲燕心照不宣，一前一后走著，走著走著，漸漸就和大部隊走散了，走進了一處沒有開發(fā)的區(qū)域，一條山路蜿蜒曲折，順著山路往里走了走，樹木繁多，植被茂密，郁郁蔥蘢，鮮花遍地，幽香彌漫，一條被枝葉遮蔽的小溪，流水潺潺，清澈明亮，宛若仙境。我們在這里見到了一種奇特的樹木，每個樹枝都有六道花紋。胡玲燕說，這可能是傳說中穆桂英大破天門陣用的“降龍木”，又名六道木。我說你懂得真多。我們順著山路往上走，山高林茂，景色宜人，流連忘返。黃昏的陽光西墜時，我們才趕緊朝景區(qū)門口走去，當匆匆趕到景區(qū)門口時，司機已經(jīng)發(fā)動汽車引擎。

五

老師給我打來電話說，報社準備招聘編輯了，讓我去趟報社。到了報社，老師遞給我兩本新聞寫作的書，讓我回去好好復習，準備參加招聘考試。我謝過老師，高興地去了頭燈房門口，等胡玲燕下班。

見到胡玲燕，我說：“我的老師是報社采訪科長，給了我兩本新聞寫作的書，讓我學習新聞創(chuàng)作的理論知識，說是過些日子報社公開招聘編輯，咱們一起參加招聘?！?/p>

胡玲燕很興奮，說：“我好賴是個中專生，天天在燈房沒意思極了，咱們能考上不？”

“老師說了，這次招聘是公開招聘，招聘編輯和別的考試不一樣，肯定不存在暗箱操作，只要咱們認真準備，肯定能考上。”我信心滿滿。

胡玲燕說：“咱們抓緊時間看書?！狈_書，見書上面有些內(nèi)容勾畫了，想必這是學習的重點。于是，我們?nèi)耸忠槐緯?，先自己復習，每天相約晚飯后到桃河背誦、互相提問。

十里桃河，墨黑的天空星星若隱若現(xiàn)，桃河兩岸燈火輝煌，花草葳蕤，潺潺的流水聲，柔和溫暖的風一陣陣吹來，讓人身心愉悅。我們邊散步邊互相提問，記不清內(nèi)容了，我拿著手電翻書，胡玲燕湊上前看書，影影綽綽的燈光中，我不由自主地拉住了胡玲燕的手，她沒有拒絕，第一次和異性近距離接觸，淡淡的香味襲來，心怦怦跳，那天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半個月下來，我們基本將書上的內(nèi)容背得滾瓜爛熟，心里覺得有了底。

《礦工報》連續(xù)幾天刊登了公開招聘6名編輯的公告。楊興國看到報紙后，躍躍欲試。我把老師給我的書借給了楊興國。胡玲燕知道后，有些不悅，說我不應該借給他書。我說，我們是同學，互相幫助是應該的。胡玲燕說，多個競爭對手，咱們就少一份希望。我想，是這個道理，可是書已經(jīng)借出去了，也不好意思立馬要回來。

臨近考試前一天，我請了兩天假，準備明天的考試。夜里睡到半夜，李書記打來電話，說：“井下的皮帶機電機燒了，跟班電工開絞車拉備用電機時，被頂板上滾落下來的一塊石頭砸傷了，已經(jīng)被送上井，其他幾個電工打不通電話，讓我趕緊下井處理事故?！?/p>

“我請假了，明天上午要參加報社的招聘考試?！蔽疫t疑著說。

“馬踩著車了，礦長今天正好值班了，咱們隊停產(chǎn)全礦不得安寧，你處理了事故，早點兒上井，耽誤不了考試?！?/p>

我本想拒絕，可想到李書記待我不薄，便說：“李書記，我聽你的?！?/p>

我打車趕到井口，換了窯衣下了井。在井下忙了半班，換了皮帶機電機，正常出開煤了，夜班工長讓我頂崗看皮帶機，說班里出勤人員少。電工正常情況下不需要頂崗，有時候班里出勤人員少，就讓電工頂崗，給多加點工分。我說我明天考試了。工長說你先頂崗，我一會打發(fā)人出來頂替你，耽誤不了你上井。我想時間還早了，就答應下來。

皮帶上的煤翻騰著、跳躍著，煤量太大了，還時不時濺出煤面到巷道。過了兩個小時，我看時間不早了，就電話聯(lián)系工長派人出來頂崗，我要上井。工長答應了，說馬上派人。想不到剛打完電話，砰的一聲，皮帶機皮帶斷了，進風巷撒下滿地煤，我一時大驚。工長罵罵咧咧帶著一班人來到進風巷換皮帶，鉚皮帶卡，我著急上火，又是和大家拉皮帶，又是鉚皮帶。好容易，鉚好皮帶，皮帶機運轉(zhuǎn)起來，早班的也進來了，我一看時間，糟了，快八點鐘了，考試肯定耽誤了。我著急得眼淚快掉了下來，想著上了井還要去調(diào)度室分析，越想越窩火。

上了井，在調(diào)度室分析，調(diào)度主任說我操作不正規(guī)。我憋得一肚子火，像火山一樣爆發(fā)了。我站起來，指著主任罵主任球也不懂，我咋了不正規(guī)？調(diào)度主任見我罵了他，非要給我開罰款單。我說你開了罰款單，我就去找礦長要說法。我和主任正吵鬧，分管生產(chǎn)的副礦長進來問了情況，看了斷了的皮帶卡，說這主要是早班檢修不到位，檢修時不及時重新鉚皮帶造成的事故，責令給檢修班跟班隊長、工長開罰款。我沒有被罰款，心里才好受了一點。可是想起今天的考試，心里難受起來。后來，李書記說，早班檢修時也發(fā)現(xiàn)了皮帶卡的問題，但跟班隊長想早開機，抱著擱淺的思想，想著明天鉚，問題不大，造成了這起事故。

出了調(diào)度站，我打了個車趕到了報社，雖然知道已經(jīng)不能考試了，還是身不由己想來看看。我站在報社門前不遠的一棵大樹前，考試的人出來了，我看見了楊興國、胡玲燕，我趕緊躲到旁邊的一條小巷里。等人走完后，我走進報社見了老師，說明了沒有趕上考試的原委，老師甚是為我可惜，寬慰我說以后也許還有機會。

我在礦山路的一家小飯店要了些酒菜，第一次喝得暈暈乎乎、醉醺醺，腳步踉蹌地回到了家。過了十來天，我得到消息，楊興國、胡玲燕被報社錄取，正在辦理調(diào)動手續(xù)。我鼓足勇氣去見了胡玲燕一面，向她表示祝賀。胡玲燕冷冷地說，我剛?cè)笊?，千頭萬緒，忙得很，有時間會找你的，可是我父母不想讓我找一個回采工，說一輩子下個坑，除了吃飯就是睡覺。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回到家病了一場，在床上躺了三天。

六

趙春暉結(jié)婚了，是我們綜采班五十多個同學里第一個結(jié)婚的。結(jié)婚當天，同學們幾乎全來了。幾年不見，同學們手拉手，熱情寒暄，沒有了上學時的青澀，多了幾分穩(wěn)重和成熟。

趙春暉從省煤炭干部學院畢業(yè)后，去了集團公司工會工作，找了個在集團公司電視臺工作的老婆。新娘子一出場驚艷了我們，她貌美如花，翩若驚鴻，想不到患有牛皮癬的趙春暉能娶到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大家好生羨慕。

婚宴設在西山礦食堂，趙春暉的父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這個礦的黨委書記了。食堂上下二層大廳、包間坐滿了客人，礦文工團來了十多個男女演員助興演出，人聲鼎沸，氣氛歡快。我聽見兩個服務員交頭接耳說晚上還有三十多桌客人要招待。

飯菜豐盛，同學們大快朵頤，邊吃邊喝邊聊。同學們有的干了隊里的文書，有的調(diào)去了二線，有的混上工長、副隊長。楊興國也來了，說起在報社工作，嘴上謙虛，卻難掩得意之情。同學們一個個混得好，我倍感失落。

王春亮在飯桌上，一改往日緘默，給同學們依次敬酒，說自己定在這個月底結(jié)婚，請同學們到時候光臨。酒足飯飽后，有同學提議去歌廳唱歌，于是一群人打車去了歌廳。

我喝了幾杯酒，想著早點回去睡覺，就沒有去歌廳，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蕩，竟然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桃河。我坐在和胡玲燕以前坐過的一塊大石頭上，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默默發(fā)呆，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月亮從籠罩的薄云中升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