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宣辰　丁毅

重慶白鶴梁水下博物館，是世界首座水下博物館，保護著人類迄今為止現(xiàn)存石刻面積最大、文字數(shù)量最多的水文題刻。

2023年3月，博物館工作人員探查發(fā)現(xiàn)，白鶴梁水下保護體導墻與基巖接觸面有滲漏點。

保護體外是自然江水，內部則是凈化水。游客透過凈化水，可以清晰觀賞黃庭堅、秦九韶留下的題刻。

這些國寶，跋涉千年，經(jīng)19位院士、上千名工人的努力，方才以水下的姿態(tài)展露于世人面前。

突然出現(xiàn)的滲漏點，破壞了人類文明的風景線。

泥沙從保護體外滲漏點侵入，渾濁的江水把題刻全然淹沒。

更為嚴重的是，汛期即將到來，屆時無人能在水下站立，滲漏點將日夜經(jīng)受流速可達6m/s的江水沖刷……

水下拍攝的滲漏點照片并不清晰，卻成為懸在每一位白鶴梁守護者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廣撒英雄帖，只為求“良方”。

多位建筑防水專家的方案陸續(xù)擺到案頭。經(jīng)過4輪國內頂尖專家研討，最終確定的方案竟然出自一位只上過初中、曾當過“棒棒”的巴渝工匠之手。

他叫杜天剛，現(xiàn)年53歲，重慶首屆十大“巴渝工匠”、重慶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

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的“治”漏方案為何能出奇制勝？

裂縫求生——從“山城棒棒”到防水工匠

寬肩、濃眉、深眼……站在船邊的杜天剛，身穿橙紅色的工作服，短發(fā)被江風吹亂。作為搶險項目負責人，他正為潛水隊員講解清理滲漏點泥沙時的關鍵。

船身隨江水晃動?？吹桨徇\工人挑著防水材料走來，杜天剛順手接過扁擔，穩(wěn)步迅速將材料放到船中央。

“你以前真的當過‘棒棒？”

“你看我這專業(yè)的姿勢，還能有假？”望著江水，杜天剛的思緒回到以前。

“我是農村娃?！?993年，杜天剛來到重慶主城創(chuàng)業(yè)。在朝天門碼頭，他買了一根楠竹棒，加入了“山城棒棒軍”。

重物如山。強壯的杜天剛挑起貨物，也能在坡坎間暢行。

有人說杜天剛聰明：渝中區(qū)的小道高低起伏、縱橫交錯，他記得一清二楚；也有人說杜天剛笨：為了歸還雇主失落的貨物，他在原地等到半夜，還不多收一分酬金。

6歲喪父的杜天剛，如同一顆被無意遺漏于墻角裂縫之中的麥種，在烈日下咬牙堅持，等待雨露潤澤。

他的勤勞、誠信，給很多雇主留下深刻印象。3年后的一天，經(jīng)一位老雇主引薦，杜天剛成了防水學徒。

久旱逢甘霖。杜天剛拼命抓住機會，向上生長。他白天跟著師傅鉆污水管、爬腳手架，晚上埋頭“啃”書本。

一年后，杜天剛便從學徒成為骨干，被老板派到東北分公司工作。

吉林省電視塔的塔柱與外圍走廊出現(xiàn)裂縫，不斷滲水，防水工人需攀上百米高空全手工處理。

“沒人敢？那我上！”杜天剛拴上保險繩，雙腳懸空，一陣風來，身體擺幅超過一臂。在搖擺中，杜天剛用鏟子一點一點將防滲材料填入縫隙。

杜天剛細致的手工作業(yè)，使得該工程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滲漏。

緊跟時代——從行業(yè)新手到“城市名醫(yī)”

2014年，一位體驗式拍攝“山城棒棒”群體的紀錄片導演，偶然來到杜天剛管理的工地工作。

粗獷的鏡頭中，杜天剛的身影仍與真實的“棒棒”相似，但只要看過他堅毅的眼神，就知道他們的命運早已走向不同的方向。

這部名為《最后的棒棒》的紀錄片，豆瓣評分高達9.6。影片中，導演問企業(yè)年產(chǎn)值已超過百萬元的杜天剛，是如何從一名“棒棒”走到今天的高度。

杜天剛說：“只有緊跟時代調整方向，才能有出路?！?/p>

20世紀90年代，改革東風吹遍神州，杜天剛擁有了自己的企業(yè)。

2002年，杜天剛回到重慶，“山城防水需求大，專業(yè)團隊卻很少”。

但機遇往往與危機相伴。2003年，杜天剛接到了人生中第一個煤礦補漏工程。

那是在地下100余米的煤礦中，一條破碎帶出現(xiàn)在采礦通道截面，高約3米、寬2米的通道墻壁不斷滲水，杜天剛站在它面前時，積水已沒過腳踝。

地下環(huán)境陰冷，凝固劑生效時間更長。如果只補裂縫，在凝固劑尚未完全生效時，墻面將無法承擔積攢的水壓。于是杜天剛在角落安裝了一個泄壓閥，準備待凝固劑完全生效后，再將其關閉?？梢晃还と藚s將泄壓閥提前關閉了。

“完了！完了！”巨大的水流裹挾著散碎的石塊迎面砸下，杜天剛的左膝蓋被劃出一道三指長的傷口，眉骨、鼻骨都被劃傷，一時間血流滿面。他回頭一看，兩名工人已被沖到數(shù)米開外。

“快逃！”工人們驚慌失措，但杜天剛卻毅然轉身。他用身體頂住搖搖欲墜的殘墻，在水流中迅速調和剩余材料。

他不愿走，自己積攢多年的聲譽不能就此毀于一旦……

見此情況，數(shù)秒前還瀕臨崩潰的工人也咬牙轉身。

劫后余生。待重見天光，杜天剛方感知到傷口鉆心的疼痛。

多年來，杜天剛憑借過人眼光與超凡膽識，緊跟時代，穿過了人生的窄門。他參與到重慶城市軌道交通6號線、9號線，重慶沙坪壩高鐵站等重大工程中，成為了人們口中的“城市名醫(yī)”。

一個個“重難病例”也慕名前來“問診”，白鶴梁就是其一。

創(chuàng)新突破——從巴渝工匠到行業(yè)標桿

4月14日下午3點，杜天剛和多位潛水隊員、博物館工作人員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水下攝像機傳來的畫面，不過A4紙大小的屏幕上，一根軟管正在潛水員的掌控下，靠近保護體的滲漏點。

水下攝像機是杜天剛看清滲漏點的唯一渠道。

此前一個月，接到“求助”的杜天剛第一時間趕到博物館，但題刻和滲漏點都被渾濁的江水掩蓋。

看著白鶴梁題刻過往清晰的照片，巨大的反差撞擊著杜天剛，他暗下決心，“一定要修好白鶴梁保護體”。

可難度還是超出了杜天剛的預想。江水湍急，如何才能讓修補的材料不被江水沖走？修補材料會在兩三分鐘內初步凝固，輸入水下時如何避免管道堵塞……一道道難題，擺在了杜天剛面前。

但創(chuàng)新與鉆研，正是杜天剛能從一名普通防水工人，躍升成為防水領域專家，獲得2016年度“巴渝工匠”稱號的原因。

從白鶴梁回到位于重慶市南岸區(qū)的工作室后，杜天剛開始反復試驗。一個多月時間，他與重慶大學、重慶交通大學團隊合作，為白鶴梁題刻水下保護體滲漏點研發(fā)了多種新型防水材料。

“這些材料，即使洪水來了，也能穩(wěn)得住。”下午3點03分，杜天剛戴著手套直接將材料混合，所需比例、融合時間，他都心中有數(shù)。

杜天剛提前準備了許多手掌大小的布袋?！皾撍畣T先用袋子將大部分材料塞入滲漏點，剩余材料用管道輸入水下。”他比劃著步驟，“就像烏鴉喝水那樣，先投石子，后倒沙子。沙子量少，用的時間也就減少了?！?/p>

但究竟效果如何，杜天剛心里也有些不確定。“石子”填充完畢后，他死死盯著潛水員手中的軟管，數(shù)著時間。

“開閥，送材料！”下午3點05分，隨著杜天剛一聲令下，灰色的防水材料在水下噴涌而出。

半分鐘后，潛水員用手再次觸碰材料時，材料表面已然如同橡膠，開始初步凝固。

“這就成了？”潛水員不可置信地發(fā)出疑問?！靶虏牧?、新方法，就是這么簡單快捷。”杜天剛終于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從維護一屋一廈，到參與城市建設，護佑文化傳承。截至2022年底，杜天剛和他的公司已取得13項發(fā)明專利，參與的上千個建筑防滲處理工程，無一返修，成為名副其實的行業(yè)標桿。

但這對于他來說，還不是終點。

志存高遠——從建立平臺到規(guī)范行業(yè)

4月17日，布置完第二天搶修工作后，杜天剛馬不停蹄地返回南岸區(qū)，準備召開第九屆中國·重慶工程防滲化學灌漿加固技術交流會。

交流會主辦單位——重慶市防水防滲灌漿技術協(xié)會，是由杜天剛一手創(chuàng)辦的。

但在10多年前，人們知道他想要創(chuàng)辦防水行業(yè)協(xié)會時，大多都是“嘲諷”：“一個‘棒棒想辦專業(yè)性協(xié)會？天方夜譚?！?/p>

彼時，走到行業(yè)深處的杜天剛，已意識到建立行業(yè)交流平臺、規(guī)范行業(yè)標準的重要性?！爸貞c防水行業(yè)信息不流通，市場混亂，技術革新也無比緩慢……”

杜天剛不顧非議，執(zhí)著地一次次敲開中國科學技術協(xié)會、重慶市科學技術協(xié)會的大門，將自己的心愿說給一位又一位專家、評審，終于撬動了規(guī)范重慶防水行業(yè)的一個邊角……2015年，重慶市防水防滲灌漿技術協(xié)會正式成立。

被譽為“隧道科技拓荒人”的享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交通運輸部專家委員會委員蔣樹屏，也被杜天剛感染，欣然出任協(xié)會會長職務?！胺浪袠I(yè)門檻低、作業(yè)環(huán)境臟亂，他是難得的真心熱愛防水行業(yè)，想推動這個行業(yè)發(fā)展的企業(yè)家?！笔Y樹屏說。

8年時間里，協(xié)會培訓了900余名學員，邀請到兩名中國科學院院士、百余位高校專家入會指導交流。今年，協(xié)會還出版了重慶市工程建設標準《建筑防水工程技術標準》《山地城市地下工程防滲堵漏技術標準》，為重慶防水行業(yè)彌補了標準空白。

那顆生于墻角的麥種早已用自己強壯的根系將裂縫填滿，長出豐碩的穗子，踏上了新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