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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06-26 09:01:50王喜成
        躬耕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阿東鳳頭麥穗

        王喜成

        大娘來鳳城已經(jīng)多天了。感覺中,鳳城的大街小巷就跟田壟一樣縱橫交錯,潮水般的人群似密密麻麻的莊稼在風中涌動。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莊稼只有一株小麥是屬于她的,她要找到她,把她帶回家,只是無異于大海撈針。

        大娘恨不得渾身長出眼睛來,用來分辨稍縱即逝的千萬張面孔,這樣就不用轉(zhuǎn)身也不用左顧右盼了。眼前驀然一亮,渾身跟觸電似的——仿佛看到她的麥穗了——追上去,只覺得兩腿稀軟,就像被烈日暴曬了一天的柏油馬路,跟踩在棉花上似的。她覺得口干舌燥,拎在手里的塑料水瓶氣球一樣飄悠,又累又餓,早上出來時帶的饃吃了一個,剩下的一個干硬得咬不動了。她后來有經(jīng)驗了,去那些大型超市的美食區(qū)補充能量,那里有做推銷供人免費品嘗的瓜果、飲料、糕點、肉類,還可以坐在椅子上小憩。冷風一吹,那涼爽那舒適,大娘感覺鳳城這么好,不免擔心起來,就是找到了她要找的麥穗,還能把她帶回去嗎?

        大娘有時也去郊外,守在工廠、公司大門口等員工們下班,等待是需要耐心的,不過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下班時工廠大門口像打開一籠蜂,著一色工裝的員工們裹成旋渦從里邊冒出,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那嗡嗡聲震得耳膜生疼。那女孩兒如箭矢般飛到大娘跟前,媽,你怎么來了?!大娘身體一震,還沒看清對方的臉龐,女孩兒卻抱歉道大媽對不起——大概是認錯人了。

        白天跑得遠了,到天黑坐公交車回去,有時還要轉(zhuǎn)車。車上沒座位時——給大娘讓座的大多是些在校女生,她都要盯著人家的臉龐看半天,揉著昏花的眼睛仔細辨認。車晃悠得厲害,坐都坐不穩(wěn),只有在到站點停車時大娘才能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從手提袋里摸出一張照片讓身邊人辨認——上邊有一株顆粒飽滿的麥穗——未及問他們見過她嗎,車又啟動了。剛才給她讓座的女生接過照片車前車后讓乘客們過目,大娘問你們見過她嗎?都說沒見過。乘客們紛紛圍上來問其情由,她一時哽咽著泣不成聲。

        市內(nèi)的房租貴得嚇人,大娘到郊區(qū)租了個帶衛(wèi)生間、廚房的單間,在二樓。對門的房客是個叫子玲的小媳婦,帶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兒??礃幼幼恿嵋彩菑霓r(nóng)村來的,衣飾樸素無華,人顯得文靜安詳,只是覺得有點兒怪怪的,白天出門打著傘,晚上出門也打著傘,雨天出門打著傘,晴天出門也打著傘。不愛搭理人,在門口相遇,偶爾對大娘點頭一笑。她幾次想從手提袋里掏出“麥穗”給子玲看,請她幫忙,想想又作罷。

        房東是一對年輕夫妻,男的叫阿東,女的叫小茜。院里植滿奇花異草,還有幾棵樹木她都叫不出名字。挑剔了多家租戶,能看中這一家,是院里散養(yǎng)著十幾只土雞,很招人喜歡,有種回家的感覺。還有一只大紅公雞——清晨被雄雞三唱驚醒,很提神兒。大娘出來時把自己家養(yǎng)的那十幾只土雞全賣掉了,很不舍也很心疼。

        大娘在育英小學的操場旁邊下車后,才看到懸在半空中的月亮,幾點星星在她周圍閃爍,感覺天空中的月亮是大人,星星像小孩——多像一個圓滿溫馨的家庭。這讓大娘心頭掠過一絲暖意,忽而又頓生悲涼?;氐阶庾〉牡胤剑膺叺穆窡粼缌亮?,院里的燈也亮了。大娘每次從外邊回來,總要從院墻上摘下掛在上邊的綠膠把掃帚,清掃院里的雞糞——小茜常抱怨雞們把院里弄得像個垃圾場。阿東從衛(wèi)生間出來,搶她手里的掃帚說,大媽趕緊上樓做飯去吧,我來掃。大娘說她的飯好做,干面條現(xiàn)成的,下一撮兒就妥了。

        燈光下花影扶疏,滿地樹影婆娑。雞們都上樹了,最后那只雞正往樹上飛,飛了三次才飛上去。樹的枝丫上棲滿“大鳥”,相互擁擠著絮絮叨叨,雞毛蒜皮家長里短。和老家一樣——記不清從哪年開始,雞們到晚上不再歸窩,全都飛到院里的樹枝上。大娘轉(zhuǎn)過身,才發(fā)現(xiàn)廊檐下的那個雞窩里臥著一只梨花鳳頭母雞,顯得安穩(wěn)、沉靜,對鳥一樣飛到樹上的同伴們顯得無動于衷。廊檐下有三只用鞋盒鋪成的雞窩,里邊墊著海綿和廢舊毛巾,是供雞們下蛋用的。天都黑了,雞們下蛋都是在白天,大多是在上午。小茜從廚房出來,邊解圍裙邊跟大娘說,“鳳頭”在那兒臥有兩天了,也不下蛋,趕也趕不起來,強行趕起來又臥上,怎么回事是不是生病了?大娘笑了一下,才不是生病,“鳳頭”在落窩呢?小茜不解道,“落窩”?稱母雞“落窩”是大娘老家的方言,你們城里人叫什么來著?大娘一陣搜腸刮肚地找詞,對了,“鳳頭”是要孵小雞呢。小茜還以為小雞是從雞媽媽的肚子里直接生出來的,阿東倒比她有見識,不過他只知道小雞是從炕孵廠孵化出來的,接著問要是雞媽媽孵蛋,一窩能孵出多少只小雞?大娘說一二十只吧。小茜用胳膊肘撞了阿東一下,眼下這十幾只雞都把家里鬧騰得兵荒馬亂的,再添上一二十只,還讓人活不活了?看小茜這態(tài)度,大娘心里一涼,干咳著朝樓上走。在老家,稱雞下蛋不叫下蛋,叫嬎蛋,帶有繁殖的意思。追根溯源,雞下蛋本來不是供人享用的,是用來繁殖的。村上誰家母雞“落窩”了,家人高興地給雞鋪窩,年輕人尤其是孩子們,等著盼著小雞出生。小茜怎么就不讓“鳳頭”孵蛋呢?如此反感,干嗎要養(yǎng)這么多只雞?

        大娘很早就起床了,匆匆吃過早飯,趁涼快趕早去街上。下樓后還沒走出院門,被小茜叫住了,她問雞媽媽得多少天能孵出小雞?大娘說得三七二十一天,你問這干什么?小茜一臉無奈道,我媽昨晚打電話了。原來這十多只雞是小茜的母親養(yǎng)的——她每年夏天去哈爾濱大女兒家避暑——電話中得知“鳳頭”落窩了,一心要回來呢。母親有空調(diào)病,大熱天的,小茜不讓她回來,她說有個鄉(xiāng)下大媽在咱這兒租房,有她操心“鳳頭”孵蛋的事,媽媽放心好了。大娘問冰箱里有多少只雞蛋?小茜說沒數(shù)過,想來足夠了。大娘輕笑一聲,不是每只雞蛋都能孵出小雞的,母雞被公雞踩過后下的蛋才行。此時那只大紅公雞正把那只花母雞追到墻角跳到它背上踩蛋,阿東朝那邊望一眼,指著它們跟大娘說,看見了吧,咱院里的母雞個個都被公雞踩過,下的蛋每只都能孵出小雞來。大娘說不一定,這里邊似乎很復(fù)雜的。冰箱在廚房里,小茜從上邊的保鮮區(qū)掏出雞蛋放到那只綠膠篩里,大娘拿起每只雞蛋將大頭朝上在燈光下照,一手罩著燈光方能看清里邊有沒有空格。讓阿東和小茜湊過來,你們看,里邊有空格的雞蛋能孵出小雞。小茜還是不懂,為什么滿格的雞蛋孵不出小雞?

        大娘把有空格的雞蛋放到籃子里,把滿格的雞蛋又讓小茜放回到冰箱里。末了,他們數(shù)一下籃子里有空格的雞蛋,只有十五只??磥磉€是得去市場上再買一些才行。小茜跟大娘說,春天去東山郊游,看到有人在山腳下成規(guī)模散養(yǎng)土雞。說著掏出一百元給大娘,讓她明天坐26路公交車過去買一籃子雞蛋回來。大娘推著她的手說她只買有空格的雞蛋,幾只就夠了。

        大娘從東山回來天已過午,小茜早把飯菜端到餐桌上了,在等她。

        大娘在老家時,給孵蛋的雞媽媽鋪雞窩,是在破爛的草筐里鋪上麥秸。城里去哪里找麥秸啊,小茜從櫥柜里找出一只多年不用的紅膠盆,又從衣柜里找出那件她多年不穿的鴨絨襖鋪在里邊。大娘擔心,膠盆、鴨絨襖不同于草筐、麥秸,不透氣啊,不過試試吧。小心翼翼地放上那二十三只有空格的雞蛋,把“鳳頭”抱過來?!傍P頭”紋絲不動地臥在上邊,樣子平心靜氣,穩(wěn)如泰山。在此過程中,小茜一直在用手機錄像,說要發(fā)給遠在哈爾濱的媽媽。

        阿東從外邊回來已近傍晚,跟小茜說大娘忙一天了,一起出去吃飯吧。大娘謙讓了一番,仍說她一個人的飯一會兒就做好了,但還是跟他們一起出去了。她在晚上還沒出去過呢,或許在路上、在飯店里能遇上她要找的麥穗呢。

        他們是開車出去的,坐在后邊的大娘貼窗緊盯著大街上的行人,只是行人在窗玻璃上流星般閃現(xiàn),只有在紅綠燈口停車時才能看清來往的行人。一個醉漢蕩悠著從對面走來,大娘開始沒留意,當聽到他嘶啞著嗓子喊再找不到他們母子就要自殺時——人命關(guān)天不禁悚然一驚,這才看清他光著膀子,額頭上有塊明亮的疤。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大娘正要按下車窗和他交換信息,綠燈亮了,那人又像流星一樣從窗玻璃上劃過。

        來到那家麥寧凱,在大廳里找到一個靠窗的席位。阿東問大娘喜歡吃什么,大娘說啥都中,在農(nóng)村老家?guī)资昙页1泔?,到你們這兒吃什么都新鮮。小茜點菜時,大娘一直在留意觀察整個大廳里的客人以及穿梭在其中的服務(wù)員,末了才看到小茜點了一桌子海鮮。大娘可不是劉姥姥進大觀園,這么多海鮮她還真吃不慣呢。鄰桌上那個長得跟洋娃娃似的小男孩兒似乎對大娘很感興趣,兩眼出神地黏著她。大娘也注意到那個可愛的小男孩兒了,忽然想到了什么,問阿東和小茜,你們結(jié)婚多少年了?阿東說十多年了。大娘想到要是在農(nóng)村,結(jié)婚十多年孩子都很大了,現(xiàn)在政府又鼓勵生三胎——才問怎么沒見你們的孩子呢?小茜先是曖昧地朝阿東擠擠眼,接著跟大娘說孩子在他們的網(wǎng)絡(luò)游戲里呢。大娘一時追悔莫及,他們一定是生育上有問題,不是男的有問題,就是女的有問題,或者他倆都有問題,這樣的話他們在心里一定很痛苦的,真不該問他們這些。

        散席后走出店門,一中年男人尾隨上來,小聲跟阿東說他家里有件祖?zhèn)鞴哦罱敝缅X呢,阿東讓他明天把貨帶到店里再說。大娘這才知道阿東的職業(yè),之前沒問過,也無須知道。上車時,左側(cè)幾個打扮時尚的女人正往小汽車里鉆,她們認識小茜,約她一起去練歌房。小茜說今晚不行,她要回去孵小雞呢,她們驚奇地問怎么個孵法,小茜開著玩笑說放懷里暖啊。大娘坐在車上還在想,為了彌補剛才言語上的過失,也是為了安慰這對小夫妻,一定要幫他們孵出小雞來。

        大娘老家在東村,一到收麥季節(jié),每天天剛蒙蒙亮,“吃杯茶”在村邊的樹林里翅膀扇動著樹葉上下翻飛,“起床啦、起床啦”,聲音急切地喚莊稼人起早去田里割麥。大娘起身推推身邊的丈夫,起床啦起床啦,“吃杯茶”在叫咱們起床呢。老公翻身臉對著墻,總共才三畝多小麥,昨天已經(jīng)割了一大半。大娘揪著老公的耳朵把他從床上提溜起來,起來吧,“吃杯茶”讓咱們乘早上涼快下田呢。他們的責任田在石碑樓。離石碑樓不遠的崗坡上是潘大頭的石棉瓦廠,石棉瓦搭建的簡易房圍成一個很大的四合院落。大娘的老公曾在里邊打工,他在那間封閉的屋子里,站在粉碎機旁粉碎苦土粉和氫硝粉,每次完工從里邊出來都成雪人了,民工們都叫他“白毛男”。后來他覺得身體不適,聽人說長年累月干這活易患塵肺病,是不治之癥。不干了,反正跟大娘結(jié)婚這么多年也沒生出一男半女,錢多錢少日子過得去就行。在幾年后,老公還是患塵肺病去世了。剛磨過的鐮刀上邊殘留著水漬及磨石上的白色粉末,蹚過田邊地頭上的草叢,露水像河一樣打濕了鞋和褲腿,昨天割下的麥子也顯得濕漉漉的。記憶中,那天先是漫天朝霞,當紅日在崗頂上露出那半張笑臉時,大娘突然眼睛一亮——就在昨天割下的麥田邊上,放著一卷小被子,那小被子里包裹著一個嬰孩。嬰孩的臉上沾著一支飽滿的麥穗。大娘渾身打個激靈,雖近在咫尺還是快步跑上前去,到跟前才聽到嬰孩微弱的哭聲,是一名女嬰,大娘看見是一條可憐的生命,就趕緊抱回了家。后來才聽說,女嬰的生身父母是外地人,在潘大頭的石棉瓦廠打工,二人輪班在粉碎機上粉碎苦土粉和氫硝粉,后來夫妻倆雙雙被查出患有塵肺病,知道是不治之癥,才把剛出生的女嬰丟棄在大娘的麥田里回老家了。

        大娘的早餐很簡單,用開水沖碗雞蛋茶,就著咸菜吃了一個半饃。下樓時恰遇在對門租房的子玲從里邊出來,一手牽著孩子一手打著那種折疊型的藍格格布傘。那傘就像子玲的人一樣顯得質(zhì)樸、低調(diào),不引人注目??此囊赶聤A著幾本學生教材樣的書刊,又嗅到她身上些許粉筆的氣息,大娘才想到她可能是教師,不免頓生幾分敬意。子玲牽在手里的孩子有三四歲的樣子,白汗衫藍褲頭,衣著簡樸人卻跟小精靈似的,伶俐地向她叫聲奶奶。子玲只是矜持地朝大娘笑了一下。

        扶著溜光的木質(zhì)欄桿下到一樓客廳,小茜正開著吸塵器打掃屋子,大娘擔心這樣會不會驚擾正在孵蛋的“鳳頭”,只見它安然地臥在餐桌一側(cè)的雞窩里,那樣子那神態(tài)簡直雷打不動。小茜跟大娘說,“鳳頭”剛才下來只啄了幾嘴小米,顧不得飲水很快又歸窩了。

        大娘這次是坐公交車去市內(nèi)的,她要走遠點兒,去以前沒去過的地方。忽然想起昨晚在紅綠燈口遇到的那個醉漢,是否還能再遇到他?

        感覺這里是新城區(qū),樓高得能摸著天,馬路寬得無邊無沿,到處是花園。街道兩邊滿眼全是什么有限公司,怎么都叫“有限”呢?叫“無限”多好啊。大街上的人流也更密集,看衣貌、聽口音大多是些來自各地的青年男女,大娘后悔自己怎么不早點兒來這里,要是早點兒來這里怕是早找到那株麥穗了。

        一片鍋蓋云飄來,雨來得讓人猝不及防。有人呼啦撐開雨傘,沒帶傘的頓時在大街上抱頭鼠竄。大娘蹣跚著跑進公園內(nèi)的涼亭里,回望外邊密集的雨絲,擔心剛才在雨里匆忙看到的那一眼稍縱即逝。只是那雨也像大娘的記憶一樣,呼啦來了又呼啦走了。當大娘來到公園大門的左側(cè),圍欄的方形立柱上的那張尋人啟事被陣雨濕透,上邊那一對母子的面孔全然模糊——那會兒只覺得有點兒眼熟。

        大娘回到住處時,院門外停著一輛小黃車,小茜在取快遞——她幾乎每天都有快遞,有時一天之內(nèi)能取兩件到三件。大娘走到院墻邊,放在墻腳下的塑料垃圾筐里流出的污水讓她腳下一滑,踉蹌著身子險些栽倒。里邊滿是小茜扔掉的過期食品,牛奶、飲料、肉類、放壞的各種瓜果。小茜好像沒上班,常約驢友們出游或遠足,有時還會出國去玩,只是近些天對“鳳頭”孵小雞感覺比較新鮮,沒出去。小茜只要在家就去超市瘋狂購物,好像患有購物癥,整天大包小包地往家里買衣服,更多的是食品、飲料之類,有的吃不完,有的根本顧不上吃,放壞了、放過期了扔掉再買,再買再扔掉,沒見過如此暴殄天物的人。大娘心想改天得找機會說道說道她,即便是自己老公很能掙錢,也不能這么揮霍,日子不能這么過。

        小茜取回快遞后在客廳打電話,問阿東晚上吃什么飯,讓他回來時順路去超市買兩只帝王蟹還有波龍仔。“鳳頭”在雞窩里半起身,勾著頭用嘴翻雞窩里的雞蛋,把下邊的雞蛋抄到上邊,把上邊的雞蛋沉到下邊,又把邊緣上的雞蛋翻到里邊。小茜打完電話,指著“鳳頭”向大娘討教,大娘說“鳳頭”是怕底下的雞蛋沒暖熱,到時孵不出小雞,才隔一段時間把雞蛋上下翻動一下。小茜驚詫道,一只雞就長了一個指頭肚大的腦袋怎么會有這學問、這認知,誰教它的?大娘一臉茫然,想了想說可能是天生的吧。大娘上樓時又被小茜叫住了,指著茶幾上的幾瓶飲料,有棗泥、酸奶、褐色炭燒,你拿上去喝吧,再不喝就過期了,還得麻煩我扔掉。說著又從冰箱拿出一條冷凍的海鱸魚、三只波士頓龍蝦,讓大娘一并拿上去。大娘頓時局促不安起來,說她喝不慣飲料更吃不慣海鮮。小茜說大娘要是不拿上去,我就扔掉了。大娘剛才還差點兒在外邊滑了一跤,滑一跤事小,一聽小茜說要把東西扔掉,心疼死人呢,趕緊說,那,那我就帶上去了。小茜去廚房拿出一只塑料袋,把東西裝進去遞給大娘。

        大娘走到樓梯口又站住了,猶豫著跟小茜說,想幫幫你們呢。小茜驚愕出一臉意外來,幫我們?大娘想到小茜當時不讓“鳳頭”孵蛋,定是出于患不孕不育癥,心冷了淡了。如果讓他們有了孩子,小茜也會仔細地過日子了,不再如此暴殄天物。大娘跟小茜說她老家縣城有個老中醫(yī)專治不孕不育癥,診所的墻壁上掛滿了錦旗——每天眾多患者排隊就診,許多患者只吃幾副中藥就懷上孩子了,可謂神仙一把抓。要不我給老家人打個電話,讓他們寄幾副中藥過來?小茜輕描淡寫地笑了一下說,讓大娘費心了,不過我們不是那種情況,我們是丁克家庭知道嗎。丁克家庭?大娘登時一臉懵懂,她不知道什么叫丁克家庭,也不便多問。不過那天大娘去院里的衛(wèi)生間,看到手紙簍里有他們用過的安全套,這才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時很生他們的氣,自己當年盼子心切,天南海北求醫(yī)問藥,想生孩子生不出來,他們倒好,有生育能力卻不愿生。

        到晚上,室內(nèi)比白天還要熱許多,火籠似的——大娘又是在樓上住。她沒有開空調(diào),床頭柜上的臺扇跟老牛拉破車似的顯得有氣無力,吹出的風也熱乎乎的。在老家,伏天里每晚在平房頂上澆上一桶水,待水蒸氣蒸發(fā)殆盡,在上邊鋪上稿薦、竹席,躺在上邊被夜風吹拂,舒服得一覺睡到老天光。想去外邊走走,育英小學的操場上有成群的大媽們在那兒跳廣場舞,從大樓之間的夾縫中吹出的風陰涼陰涼的,吹得身上的汗毛根根倒豎。只是白天在外跑了一整天,躺床上就跟僵尸似的,動都懶得動一下。好容易睡著了又被熱醒,去衛(wèi)生間沖個涼,躺下后剛合上眼皮,外邊忽然響起了敲門聲。

        大娘睜開眼,在心里問誰呀?來鳳城舉目無親,又是深更半夜封門閉戶的。開門時忽見對門開著門亮著燈,同時聽見子玲在里邊發(fā)出低沉瘆人的呻吟,不是驚叫,仿佛正被歹徒卡著脖子叫不出聲音,只是在夜深人靜時顯得格外驚心動魄,令人毛骨悚然。想自己一把年紀了,縱然是殺手又何懼,當大娘搶步進屋到床前,只見子玲平躺在床上,身子一動不動,呻吟中伴隨著滿臉的驚駭、恐怖,只不見歹徒和殺手。大娘知道,子玲這是被魘著了,一定是做了什么兇夢,把她推醒就好了。被推醒的子玲看到大娘坐在床沿上,一頭撲到她懷里失聲痛哭。子玲幾歲的孩子站在床前陪著媽媽哭,其實剛才是他敲的門,大娘開門時孩兒就在門口,只是情急間被她忽略了。

        大娘把小男孩兒拉到跟前,撫摸著他的腦袋說,小乖別怕,媽媽沒事了。她想如果子玲僅僅是做個噩夢,在她面前一貫矜持的她不會這樣的,一定是她的家庭遭遇了什么變故。大娘不便多問,一任子玲在她懷里哭,轉(zhuǎn)眼在室內(nèi)東瞧瞧西看看。跟她租住的房間格局一樣,只是被收拾得窗明幾凈,書籍、教材、學生作業(yè)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床前的桌子上,墻上貼著兒童識字卡片。子玲的哭聲戛然而止,用紙巾擦著淚眼跟大娘抱歉道,真是對不起,影響大娘休息了。大娘起身道,你們也趕快休息吧,明天還要上課呢。

        大娘回到自己的房間,當她把自己關(guān)到黑暗中,腦子突然清晰起來,昨天在公園門口看到尋人啟事上的那對母子,突然和子玲母子對上號了。再一想,難怪她白天出門打著傘,晚上出門也打著傘,雨天里出門打著傘,晴天里出門也打著傘。

        才前半晌,毒日頭照在身上跟火燒著似的,大街上的眾人行色匆匆,一只鳥從街道上空急飛而過,一頭跌落在樓影那邊。轎車倒是擁擠著不緊不慢擋了大娘的步伐,她恨不得手里有把秦始皇的趕山鞭,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趕到大海里。灑水車過來大娘也不知道躲避,濺得通身水淋淋的,不錯呢,權(quán)當落下一場陣雨,給身子降降溫。這些天,大娘焦躁得嘴上都起泡了,之前沒來過鳳城,以為鳳城就跟老家的鄉(xiāng)鎮(zhèn)一樣,頂多跟縣城那么大——就像在針線盒里尋找一枚頂針,轉(zhuǎn)眼就能找到的,哪承想一株麥穗落在鳳城,無異于一?;覊m。只是大娘今兒個最想找到的,是她昨天避雨的那座公園,怎么找不到了?問路人附近哪里有公園,有人跟她朝北指,有人跟她朝南指,敢情兩邊都有公園。最后總算找到了,找錯門了,穿過公園走到南門,才看到昨天避雨的涼亭。只是在公園圍欄上那根方形的柱子上再也找不到昨天看到的那張尋人啟事了,怎么回事?明明是這根柱子啊,怎么就變成售房廣告了?昨天著急忙慌地在雨里奔跑,眼前亂象叢生唯獨吸引她的就是那張尋人啟事啊。

        回到住處,太陽還有樹梢那么高。小茜正在用手機對準“鳳頭”錄像,只是離得太近了,沒想到被它狠狠地啄了一口。小茜嬌聲驚叫,手背細皮嫩肉的哪經(jīng)得起那一口,頓時被啄出一點兒桃尖樣的紅傷。小茜跟大娘抱怨,媽媽每天讓她發(fā)“鳳頭”孵蛋的錄像,還嫌畫面太小,看不清。大娘說雞媽媽在孵蛋時性情變得異常兇猛,這些天你最好不要驚擾它。小茜點點頭,接著問大娘今兒個怎么回來這么早。大娘卻低聲問她,子玲母子回來沒有。小茜說還沒有。大娘不好意思道,想再借你手機打個電話。小茜問是不是還是那個號,我給你存著呢。大娘來這兒后,隔些天總要給老家的鄰居,那個叫唐朝的孩子打電話,問麥穗回來沒有,或有沒有她的消息。麥穗出走時說她會回來的,盡管希望很渺茫,可還是抱著一絲幻想。不過大娘這次不是打給唐朝的——以前在老家時聽長輩們說過,幫別人就等于幫自己,還是幫幫他們吧——當時她隱約記得尋人啟事上的電話,她雖識字不多,但對數(shù)字特別敏感。在老家時,早些年村上每戶人家都是生一堆兒女,有些粗心的父母連自家孩子的生日都記不住——全村那么多孩子,大娘把所有孩子的生日——哪年哪月哪日甚至什么時辰出生的記得比貼簽編號還清楚。鄉(xiāng)親們都說大娘神了,她又沒生養(yǎng)過孩子,如何記得全村上百名孩子的生日,縱然是電腦還會出錯呢。

        大娘拿著小茜的電話上樓了,盡管知道子玲和孩子還沒回來,進屋后還是把門關(guān)嚴實,把窗戶也關(guān)嚴實,這才在手機上撥打那串記憶中的數(shù)字。電話通了,是個小女孩兒的聲音,她趕緊說打錯了,對不起。尋人啟事上的電話當時被雨水弄模糊了,最后那位數(shù)字看不清,是6還是8——再撥,又通了。

        “喂。”

        “大娘!”

        “你知道我多大歲數(shù)了,怎么開口就叫大娘?”

        “我還沒叫你大奶呢——這些天只要有人給我打電話,男的我叫大爺女的我叫大奶!”

        “要是小女孩兒給你打電話,開口叫大奶還不把人家嚇死了?折人陽壽呢?!?/p>

        “大奶,我這些天都快急瘋了!大奶,你給我打電話沒別的事吧?”

        “沒事吃飽撐的啊?!?/p>

        “大奶,那您一定看到那張尋人啟事了!”

        “昨天看到了,今天又找不到了?!?/p>

        “大奶您這會兒在哪兒?我過去找你!”

        “你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你要找的人。”

        “大奶既然給我打電話,不會是逗我玩吧?”

        “……”

        大娘遲疑了一下,她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他,她還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情況,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子玲母子是什么態(tài)度。

        “大奶看清楚尋人啟事上的酬金了嗎?”

        “被雨水弄模糊了——你要這么說,你的事我就不管了。”

        “大奶我錯了,大奶救救我,再找不到她們我就自殺呢!”

        “有這么嚴重嗎,那你們到底怎么了?”

        “大奶啊,家丑不可外揚!”

        “再見?!?/p>

        大娘前一秒鐘掛斷電話,那漢子后一秒鐘又把電話打過來,他的聲音急切中顯得焦躁、嘶啞,冒著煙塵,就跟火災(zāi)現(xiàn)場似的。他說大奶求你了,千萬別掛電話。怎么說呢,起因全怪我捕風捉影,更不該酒后發(fā)飆,去打她,我好后悔啊。大娘一聲喟嘆,你們這些年輕人啊。接著跟他說:“等我的消息吧——不過這是房東的電話,不要隨便亂打?!?/p>

        大娘掛斷電話,才發(fā)現(xiàn)身上的衣裳全被汗水濕透了,水淋淋的跟剛出浴似的,室內(nèi)的空氣仿佛在高溫中凝固。趕緊打開房門、窗戶。剛掛斷電話,手機又響了,再響再掛斷,一連反復(fù)多次。

        大娘去衛(wèi)生間簡單地沖洗過身子,換上短衫短褲,接著下樓還手機。子玲回來了,這會兒正在向小茜交房租,看見大娘下樓一反往日的矜持,主動跟她打招呼,大娘好。子玲身邊的孩子就也跟著說,奶奶好。大娘想抱抱孩子,又怕討子玲嫌棄,才又想起她這個月的房租也沒交呢。正要跟子玲母子一起上樓,去房間拿錢,又被小茜叫住了。小茜悄聲跟大娘說,已經(jīng)說過了,這個月不收你房租。大娘心里掠過一絲暖意,在家時政府給她辦有低保,她這次是帶著上半年給她發(fā)的低保金出來的,那錢真的快用完了。不過她還是跟小茜說,等我把錢用完了,再向你們借好吧?小茜說那又何必呢。

        阿東回來了,一臉的喜氣洋洋,從轎車里抱出一個精美的盒子,生怕掉下去摔破了,走路、過門檻都小心翼翼。小茜朝盒子上瞟一眼,得傳國玉璽了?阿東顯然沒把大娘當外人,當著她的面跟小茜說,不是傳國玉璽一樣價值連城,放店里不放心。大娘對阿東懷抱中的價值連城的古董不感興趣,轉(zhuǎn)身把目光投到“鳳頭”身上。孵蛋才十多天耗去它身上多少能量,原本光鮮豐腴的體態(tài)至今黯然失色消瘦如柴,雞冠烏青像多日落在陰溝里的花瓣,干枯焦黃的羽毛緊貼在皮肉上,不再是那種披散蓬松的樣子,身形萎縮得似乎只剩下一把骨頭了。

        這時小茜的手機又響了,大娘說如果還是剛才那個號,不要接。小茜問怎么回事,大娘朝樓梯上瞄一眼,說遇到麻煩了。

        大娘在育英小學的操場邊等公交車,要乘哪路車哪路車偏不先來,就像她要找的人偏偏找不到,不找的人卻滿大街滿眼都是。不過公交車站點有遮陽棚,站在下邊也不算太熱。望著育英小學的門樓,聽見從教室里傳出來的朗朗讀書聲,想必子玲母子就在這所學校里。大娘要等的車終于來了,只是正要上車時,突然看到有人在小學大門一側(cè)的圍墻上張貼什么,看他的背影很像那晚在紅綠燈口遇到的那個醉漢。世界真小,還真又遇到他了。一恍惚公交車啟動了,大娘索性朝那漢子走去。典型的彪形大漢,只是顯得焦頭爛額的,面色焦黃顴骨突露,眼里布滿血絲,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跳,頭發(fā)幾乎全白了。到跟前才看清他在張貼尋人啟事,正在用手撫平,讓邊角粘緊。上邊的照片還是那對母子和原來的電話,只是給報實信者的酬金由一萬元漲到兩萬元。大娘冷不丁在漢子身后說,我就不張貼尋人啟事。漢子驚訝著轉(zhuǎn)過身來,問大娘為什么。大娘笑了一下,想說讓她改口叫大奶,卻又故意啞著嗓子說,要是那對母子看到你張貼的尋人啟事,你還能再找到他們嗎?漢子有點兒不以為然,大娘,你是不是也在尋找自己的親人?大娘的眼淚呼啦流到臉上,頓時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漢子沒再追問前因后果,只問有他(她)的照片嗎?看我是否遇見過。大娘從手提袋里掏出“麥穗”,漢子接在手里辨認良久,邊想邊說這姑娘他還真見過,記得是在東山吧,當時她去那兒買柴雞蛋。大娘眼睛一亮,趕緊問什么時候。漢子想了想,大概有十來天吧。大娘不禁心頭一陣狂喜,之前她曾懷疑報信者當時是否認錯人了,還是麥穗已經(jīng)離開鳳城了——看來麥穗還在這里,頓時滿懷希望渾身像張滿的風帆。只是遺憾道,我也去東山買過柴雞蛋啊,怎么就沒遇上她呢?漢子把“麥穗”還給大娘,讓她放心,說他會留意麥穗的,要是再遇到她就跟蹤到她藏身的地方,然后再向您報信。漢子接著向大娘要聯(lián)系電話,大娘為難了,她沒有電話,也不能把房東的電話告訴他——怕他對上號。漢子又問大娘在哪兒住,大娘謊說來鳳城找人居無定所。漢子一時沒轍兒了,大娘那怎么辦?大娘指著上邊的尋人啟事說,我記住上邊的電話了,每隔兩天我會跟你聯(lián)系的??伤智敢獾溃贿^我可沒有重金酬謝你啊。漢子說大娘看你說哪兒了,你這把年紀了千里迢迢來鳳城尋親,我怎么好意思向你要錢啊。漢子又指著尋人啟事上的那對母子,對大娘央求道,大娘也要幫我留意他們啊。大娘說你就放心吧,我會把你的事當成我自己的事去做。漢子自是千恩萬謝,不過他這次沒再用重酬對大娘進行物質(zhì)刺激。通過交流,大娘知道了他們的故事,知道那漢子雖說是個粗人,但是個好人。

        大娘前腳跨進客廳,驚見小茜拿著桶形噴霧滅蟲劑正要往“鳳頭”身上噴灑,急聲叫道,慢??!生怕遲了,又搶上去把滅蟲劑搶在手里。小茜說“鳳頭”身上生虱子了,密密麻麻地爬到餐桌上、爬到茶幾上,還爬到她身上,說著難受地擠了擠眼睛。大娘說忍著吧,這時候“鳳頭”的承受力已經(jīng)達到了極限——你這是要她的命啊。記得老家的鄰居常二嫂,當時只是在雞窩邊撒了些六六粉,就把正在孵蛋的母雞嗆死了。

        接下來,大娘才感覺到柜式空調(diào)吹出的冷風吹在她背上,吹得渾身涼颼颼的,她跟小茜說“風頭”正孵蛋呢,不能把溫度調(diào)得過低了。小茜說,正晌午看“鳳頭”熱得張著嘴呼呼喘息不止,雞冠劇烈地抖動著——她的心也跟著滴溜溜的,怕它熱死了沒法跟媽媽交代,才把空調(diào)的溫度調(diào)到最低的。大娘說在老家,還真有正孵蛋的雞媽媽被熱死的例子呢,不過就剩最后這兩天了,孵蛋正要溫度呢,你把溫度調(diào)這么低,會把小雞晾死在蛋殼里的。小茜驚問有這么嚴重嗎,說著從茶幾上拿起空調(diào)遙控板,正要關(guān)機卻又猶豫道,這天熱得都能把人蒸熟呢。大娘想了想說,干脆把雞窩挪到樓梯間吧,關(guān)上推拉門,這樣雞虱也爬不進來了。

        大娘擰開臺扇的開關(guān),里邊的扇葉紋絲不動,是里邊哪里電路接觸不良,照例拍幾下外殼的頂端仍不見扇葉轉(zhuǎn)動,再拍還是如此,知道是臺扇壞了。窗戶也透不進一絲風,被太陽暴曬了一天的墻壁晚上正向外散發(fā)著熱量,室內(nèi)就跟汗蒸房似的都讓人成了縮水茄子,簡直要窒息了。雖然幫他們照看孵小雞的事,小茜說這個月不收她房租、電費,卻也不好意思開空調(diào)。去衛(wèi)生間在淋浴下沖涼,也不用毛巾擦干身子,水淋淋地躺在床上的竹席上,渾身的水珠馬上被蒸發(fā)殆盡,強忍著高溫的煎熬,實在熬不下去時才又去衛(wèi)生間沖涼。外邊忽又響起了敲門聲,以為又是子玲夢魘了,趕緊穿衣起床,開門時意外地看到子玲牽著孩子站在門外。

        子玲是過來向大娘道別的,說明天要搬家了,感謝大娘這些天對她母子的關(guān)照。慚愧啊,是我給你們添麻煩了!大娘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暗自吃驚,想她一定是看到那漢子張貼的尋人啟事了。她說你不是在鄰近的育英小學教書嗎,孩子是不是也在附近上幼兒園,干嗎要搬走呢?子玲說她在這兒是臨時代課,再說學校也放暑假了。大娘不甘心,既然你們明天要走了,進屋坐會兒吧,咱們好好說說話,平時見了只是打個招呼。看子玲猶豫,大娘又說快進來吧,我把空調(diào)打開。子玲不好意思再猶豫了,進屋后,大娘抓起床頭柜上的那瓶棗泥給孩子喝。謝謝奶奶,孩子禮貌地接過飲料后又放回到床頭柜上。大娘又把瓶蓋擰開遞給孩子,喝吧,再不喝就過期了。那幾瓶飲料還是那天小茜讓她帶上來的,她喝了一瓶。大娘撫摸著孩子的頭問,喜歡小動物嗎?孩子兩眼放光,喜歡,——飲料從嘴角溢出來。大娘又轉(zhuǎn)身跟子玲說她孵的小雞算來明天就要破殼了,她都給房東說好了,要送給孩子兩只小雞呢。子玲說謝謝大娘,在外租房,不方便呢。孩子卻鬧嚷著跟子玲說,媽媽,我要小雞。大娘跟子玲說,那就等小雞孵出后再搬家吧。子玲遲疑了一下,不置可否,牽過孩子的手坐在床上,聽大娘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大娘哀嘆道來鳳城快三個月了,每天奔走于街市上,你看我,毒日頭都把皮膚烤成焦炭了,多次絕望,再找不到她,我也不想活了,說完不禁老淚縱橫。子玲趕緊勸解道,大娘千萬別這么想,我雖然不知道你們的情況,可你要真走輕生那一步,她知道了會后悔死的。大娘說真要到那一步,她后悔也晚了。

        子玲母子走后,大娘忘記關(guān)空調(diào)了,這一夜睡得很舒服,也做了個好夢,夢到麥穗回到她身邊了。

        大娘先是被雄雞三唱驚醒的,接著聽到從樓下傳出剛孵出的雛雞細碎的“啾啾”聲,于拂曉時分顯得格外的清晰,也令人振奮。老家的俗語,雞雞二十一,到天明剛好二十一天,沒想到提前到夜里。趕緊穿衣起床,顧不得梳洗更別說做早飯了,下樓時深一腳淺一腳,手扒著欄桿生怕在慌亂中一跟頭栽下去。下到樓梯間,有兩只剛孵出的小雞從“鳳頭”的翅膀下鉆出來,在雞窩邊逗留,眼睛好奇地四下張望,有一只失足掉在地上。這三只是最早孵出的雛雞,絨毛已被雞媽媽暖干,毛茸茸呈嫩黃色,小精靈般煞是喜人。還有兩只剛出蛋殼的雛雞濕漉漉的渾身稀軟,被雞媽媽焐在翅膀下邊?!傍P頭”正勾頭把那幾只空蛋殼啄到雞窩外邊。大娘趕緊從儲藏室找出平時裝雞蛋的紙箱,把那三只最早孵出的雛雞放進紙箱里,等另外兩只剛孵出的雛雞被“鳳頭”暖干,能直立后也把它們放進紙箱里。憑借以往的經(jīng)驗,要是有多只小雞孵出后不趕緊拿出來,雞媽媽在忙亂中會不小心踩到它們的,有的還會被踩死。大娘守在雞窩邊,迎接嶄新的生命誕生,面對一只只金黃的雛雞破殼而出,就像看到一輪輪噴薄而出的太陽,把整個樓梯間、把客廳照得亮堂堂的,同時把大娘的心也照得亮堂堂的。今天是個好日子,大娘別提有多高興了,甚至比二十多年前的那天清晨,在自家的麥田邊拾到她寶貴的“麥穗”還高興。

        大娘在觀察,“鳳頭”也在觀察——其實雞媽媽是在憑感覺,哪只雛雞在里邊叨嘴了,把蛋殼啄出一星點的破碎,“鳳頭”趕緊在外邊助力,把蛋殼啄碎一大片,雛雞的身子蠕動著、兩只細嫩的小爪攀著蛋殼的邊緣破殼而出。有些雛雞破殼后身子粘連在蛋殼上,上邊還帶有些許血絲,這叫“沒收凈”。這類雛雞體質(zhì)較弱,得放在雞媽媽的翅膀下暖些時間——大娘對這些雛雞尤其小心,雞媽媽要是有大的動作,趕緊護住或是先把它們拿出來放進紙箱里。

        “你還不去店里?”

        “我再看一會兒?!?/p>

        大娘這才知道,小茜和阿東早站在她身后,不知站了多久?;仡^看他們時,發(fā)現(xiàn)阿東比那天抱回古董還興奮、還動情呢。小茜正在用手機錄像,說要把小雞破殼的全程錄下來發(fā)給媽媽。子玲的孩子也在其中,子玲在二樓喚孩子上去做作業(yè),孩子說要帶一只小雞上去。阿東拍著孩子的腦袋說,等小雞出齊了,全是你的。

        大娘沒顧上吃早飯,中、晚兩餐都是在樓下吃的,是小茜做的飯。到晚上還有八只雞蛋沒叨嘴,大娘端來一膠盆清水,把那八只雞蛋放進水里,其中有兩只雞蛋沉到水底,有六只雞蛋漂浮在水面上。沉到水底的那兩只雞蛋叫亡蛋,出于多種原因里邊還是原質(zhì)蛋黃蛋清,沒孵成小雞。漂浮在水面上的六只雞蛋中,有三只漂浮在水面上的雞蛋會浮動、踩水,自然是里邊的雛雞在蠕動,只是發(fā)育晚或其他原因尚未破殼。大娘選準雛雞叨嘴的地方小心地用針尖釘破蛋殼,然后再放進雞窩里暖。

        面對紙箱內(nèi)十多只嫩黃色毛茸茸的小雞,大娘高興得視如己出,沒想到阿東和小茜也高興得對那群可愛的小生命視如己出。阿東說這些小雞是他的孩子,小茜爭著說是她的孩子。大娘白他們一眼,噘著嘴說全是我的孩子,你們又不是不會生。搶白得阿東、小茜一時面面相覷。

        大娘很晚才上樓休息,躺下后那群毛茸茸的小雞仍在她眼前浮動、在她耳畔齊聲叫大娘大娘——一時興奮得難以入眠?;叵氲禁溗胄r候隨她丈夫去湖北走親戚,走時家里那只叫“大花”的母雞正在孵小雞。麥穗在親戚家才住沒幾天就鬧著要回去,說要回去看“大花”孵出小雞沒有。

        丈夫病逝后,大娘和麥穗相依為命,麥穗很懂事也很聰明,說話做事跟小大人似的,左鄰右舍無不夸獎。那時農(nóng)村還沒有幼兒園,從小學升初中,得的獎狀多得在屋里貼都貼不下。麥穗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了縣城的重點高中,可她上完高中沒有參加高考,大娘包括老師們都為她惋惜,只是誰都勸不住。她說就是上完大學照樣出去打工,倒不如早點兒替媽媽分憂。麥穗小時候聽村上人風言風語,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曾多次在夢里問大娘,媽,我是誰,我打哪兒來?麥穗要去南方打工,大娘不讓去,還哭天抹淚跟她說,閨女啊,你走后媽這把年紀了,在家若遇病疼或有個三災(zāi)八難靠誰呢?死到屋里臭到屋里也沒人知道啊。麥穗是孝子,大娘這么一哭她也哭了。麥穗就去村前潘大頭的石棉瓦廠打工,大娘還鄭重交代她,閨女啊,在廠里千萬別干粉碎苦土粉、氫硝粉那活計。她這么一說,沒想到麥穗頓時悲從中來,哭著說請媽放心,她是在做玻璃鋼瓦的車間里上班呢。大娘想了,得趕緊就近給麥穗找個婆家呢,等她婚后有了孩子,才徹底把她拴牢了,最理想的是招個上門女婿才好呢。麥穗出落得跟水仙花似的,哪用得著大娘給她找婆家,主動來做媒的、上門求婚的紛至沓來,都快把她家的門檻踩斷了,誰知麥穗一個都不愿,說她還小著呢。是啊,那年麥穗才剛滿十八歲。

        大娘早上起來,把那三個亡蛋放到鐵鍋里煮了,權(quán)當一頓早餐。想起在老家那年,“大花”孵小雞到最后余下兩個亡蛋,中午她煮了四個雞蛋有兩個是亡蛋有兩個是母雞剛下的新鮮雞蛋。懂事的麥穗說,媽媽,今兒個又不是你我的生日,況且又不年不節(jié)的。大娘說這兩個做過記號的新鮮雞蛋是給你煮的,那兩個沒孵出小雞的亡蛋是媽媽的。麥穗撒嬌道干嗎不讓她吃亡蛋,大娘說小孩兒家吃亡蛋長大了肯忘事。想到這兒,大娘不禁一陣心酸,麥穗啊麥穗,你現(xiàn)在在哪兒?。慨斈暧譀]讓你吃亡(忘)蛋,可記得媽媽對你的好,是怎樣含辛茹苦把你養(yǎng)大成人的?

        大娘下樓走到院里,大清早,外邊顯得很涼爽。“鳳頭”把那群小雞庇護在翅膀底下,有三只小雞把頭露到翅膀外邊,有兩只硬朗的小雞擠出來跑到院門口,在打量外面的世界。“鳳頭”擔心那兩只小雞跑遠了,“哏哏哏”喚它倆回來。小茜從藍邊碗里抓起小米撒給“鳳頭”、撒給小雞們,阿東從屋里出來從她身邊走過,她曖昧地瞇了他一眼,不要臉。阿東邊按動車鑰匙上開啟車門的按鈕,邊跟小茜說大娘在呢,多不好意思啊。大娘一愣神兒,他們怎么了?不過,大娘最關(guān)心的還是那群剛孵出的小雞,跟小茜說昨晚忘記跟你交代了,剛孵出的小雞吃生米消化不了,得喂它們煮熟的小米呢。

        小茜的手機響了,掛斷后不耐煩地跟大娘說,她把那漢子的電話拉黑了,他又用另一個號給她打,一天能打幾十次。大娘知道是誰的電話了——那晚子玲帶著孩子過來跟她辭行,第二天看到他們并沒有搬走,她心里有數(shù)了。大娘原本要出去呢,又從大門外退回到院子里,跟小茜說等會兒那漢子再打電話,別掛斷把手機給我。話音剛落,小茜的手機就響了——大娘接通電話,感覺那漢子的聲音火燒火燎的。

        “謝天謝地,大奶終于接電話了!”

        這時子玲的孩子也在下邊,捉住一只小雞正要往樓上帶,“鳳頭”護小雞視若己命,架起翅膀閃電般飛撲上來,狠狠地啄了他一口,在他胳膊上啄出一片紫紅向外浸血。在孩子驚詫的哭聲里,電話中那漢子的聲音猶如火山噴發(fā)。

        “哎喲我的兒啊——大奶,我兒子遇到什么險情了?!”

        “沒事,雞叨著了——你別一驚一乍的好不好?把他們母子驚動了,再躲起來你永遠都找不到他們了。”

        “大奶,我聽你的好不好,你老說怎么辦?”

        “你以后酒醉后還發(fā)飆打她嗎?”

        “大奶,我戒酒了!”

        “她和孩子回去后,你會對她好嗎?”

        “大奶,我對天發(fā)誓!”

        “別說發(fā)誓,說過的話屁都不當?!?/p>

        “大奶,我這會兒正站在三十六層大樓的頂端呢,您老聽到風聲了嗎?”

        “你想怎么著?千萬別干傻事!”

        “大奶,我已經(jīng)絕望到崩潰的邊緣了,最后您再不接電話我就從這里跳下去了——大奶你可要救人救到底??!”

        大娘思忖良久,最終跟那漢子說子玲母子跟她住對門,在北郊那所育英小學附近,并告訴他房東家的門牌號,他要找的母子在二樓西戶。接著說你叫我大奶沒用,來了好好向人家賠罪,他們母子能否跟你回去,就看你的造化和運氣了。

        大娘不想見那漢子,也覺得不便直接面對子玲母子,接完電話把手機還給小茜,跟她交代一會兒那人要來接子玲母子呢,我先出去了。

        來鳳城這么多日子,今兒個是大娘最高興的一天,幫那漢子找到妻兒,感覺就跟自己找到了她要找的麥穗一樣,覺得渾身輕松,心也跟著松懈下來。之前在公交車上看到離她住處不遠有座麗水公園,里邊古樹參天,游人如織,想去里邊坐坐,這些天實在太累了。

        大娘在公園門口遇見一群精神矍鑠、穿藍衫白褲的大媽,她們早上跳完廣場舞從里邊出來,彼此道聲再見,有的說去超市買菜,有的說回家哄孫子。大娘看著她們走散,心中的羨慕和向往油然而生。進去后才發(fā)現(xiàn)里邊有一泓湖水,湖面上漫游著一群群野鴨、天鵝,岸邊垂柳環(huán)繞。老人們在柳蔭下閑坐,或打牌或下棋;婦女們在監(jiān)督孩子做作業(yè),表情一會兒嚴厲一會兒溫和;推著嬰兒車的大媽們,臉上透著幸福和滿足。一輛嬰兒車上的男嬰蹬著小腿一直哭鬧不休,大媽怎么都哄不住,大娘忍不住上前觀察,確認是因腹脹引起的,建議大媽給嬰兒適度地做腹部按摩。那一對戀人從靠椅上起身朝那邊的林深處走去,大娘過去坐到他們剛才坐過的地方,感受著他們帶著清新氣息的余溫,一下子讓自己回到了年輕時候。面對垂柳拂面,微風從湖面上掠過顯得格外清涼,在難得的閑暇和愜意中,此時好想有人過來陪她說會兒話。

        在公園里有一個禿頂老男人一直盯著她看。開始她很反感那個禿頂老男人,他徑直走過來坐到她身邊,跟她沒話找話說,還說他就喜歡鄉(xiāng)下大媽,敦厚樸實,還要教她學跳舞。大媽索性捉弄他,跟他學跳舞時故意踩他的腳,只是踩多狠他都不惱。大娘這才對“禿子”有了些許好感,舞步也跟著漸漸熟練起來了。中午“禿子”還請大娘吃飯,殷勤地給她夾菜。剛才分別時“禿子”還說她悟性高,有跳舞的天分,約她明天還來這兒,不見不散。大娘嘴上答應(yīng)著,心里說明天不來了,明天還要繼續(xù)尋找麥穗呢。

        走到育英小學的操場邊,大娘又想起早上的電話,那漢子肯定過來了,子玲母子要是萬一拒絕跟他走,她回去后怎么面對她,會不會被她埋怨。一路擔心著回到住處,樓上樓下靜悄悄的,“鳳頭”在廊檐下新鋪的雞窩里攬著那群小雞靜默在一片溫暖中。衛(wèi)生間突然響起沖水聲,小茜從里邊出來,大娘恭喜發(fā)財呀!大娘正懵著,小茜從茶幾下的抽屜里拿出兩扎百元大鈔,這是那漢子留下的。大娘又把那兩萬元還給小茜,錢是你收的,你看著處理吧。小茜說大娘你再高尚總得吃飯吧、出門總得坐車吧、總得給我交房租吧?大娘想了想說要不這樣吧,錢先放你這兒,我用著了用多少從你這兒取多少。小茜說我這兒又不是銀行,不過看大娘執(zhí)意不收,又誠心為大娘好,只好暫且先放她這兒了。

        小雞出生自帶兩天干糧——拉的屎還是純體內(nèi)的排泄物,三天后的排泄物變成由食物消化成形的糞便。小茜在喂“鳳頭”和小雞們煮熟的小米時,雞媽媽自己不忙著吃,叨起小米喂到小雞們的嘴里。其他雞們也跑過來搶食兒,別看雞媽媽經(jīng)多天孵蛋消瘦如柴,突然爆發(fā)出驚人的能量,撲上去把多只雞逐出領(lǐng)地。再過些天,小雞們大點兒后,身上褪去絨毛長出各色的羽毛來,翅膀、尾巴上也長出羽翎了,從而也分出公雞、母雞了。到晚上,“鳳頭”不再把小雞們庇護在翅膀底下了,只讓它們依偎在自己身邊。再過了些時日,等小雞們長到半大后,大娘發(fā)現(xiàn),雞媽媽突然對它們恩斷義絕。白天里,“鳳頭”不再讓小雞們跟隨、依戀它了,還追著啄它們,到晚上也不讓它們依偎在它身邊?;叵肫饋恚鬅崽臁傍P頭”孵蛋時在高溫中煎熬,幾乎把全身的能量消耗殆盡,命都快沒了,待小雞出生后對它們千般寵愛萬般呵護,為救護小雞把天敵黃鼬的眼都啄瞎了,自己也身負重傷——如今對長大的小雞怎么就冰火兩重天?對“鳳頭”如此絕情大娘先是不解,接著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人也隨之靈性了,她決定回去,不再尋找麥穗了。從手提袋里掏出剩下的那幾張錢,數(shù)了數(shù),還夠買張回程的車票。

        大娘收拾好行李,下樓跟小茜辭行。小茜驚喜道,大娘找到麥穗了?大娘說還沒有。小茜不解,沒有怎么就要回去呢?大娘說麥穗長大了,自己早該放手了。小茜不解地望著大娘,她說您真要走的話,我在網(wǎng)上幫你訂張火車票,大熱天去售票窗口排隊熱死人呢,也誤事。大娘說那我把錢給你。小茜說給什么錢啊,大娘您知道嗎?您來這些天把我們的家庭都改變了,也改寫了我們的人生。小茜的話大娘沒在意,她還是那句話,慚愧,給你們添麻煩了。小茜又問那兩萬元怎么辦,您還是帶走吧,也是該你得到的。大娘說他們也不容易,還是給那漢子打個電話,讓他過來把錢取走。正說話間,小茜的手機響,看上邊的號碼顯示正巧是那漢子打來的。小茜把手機遞給大娘,您先別提錢的事,看他跟你說什么。

        那漢子的聲音顯得很激動也很張揚:

        “大奶,是你嗎?”

        “是大娘,你再晚一分鐘就找不到我了?!?/p>

        “大娘怎么回事?”

        “我要回老家了?!?/p>

        “大娘怎么不找麥穗了?”

        “我也想開了,麥穗長大了,隨她吧!”

        “大娘,你真是這么想的?”

        “也是這么做的,車票都買好了?!?/p>

        “那太遺憾了,我已經(jīng)幫你找到麥穗了?!?/p>

        那漢子的語氣盡管頹廢得像漸漸熄滅的火苗,卻嘭一聲把大娘給點燃了。大娘的聲音就跟火上澆油似的:

        “你!你你?。∧愀陕镆_我??。 ?/p>

        “大娘,我騙誰都不會騙我的救命恩人??!”

        “這么說是真的?”

        “真的!”

        “真的嗎?”

        “真的?。 ?/p>

        漢子說他今兒下午開著大卡車去一處建筑工地上送石子,走到那家叫梧桐的住宅小區(qū)南門口,突然看到您照片中的“麥穗”了。顧不得工地上催料催得緊,一直跟蹤到小區(qū)內(nèi),眼看著她走進7號樓3單元他才離去。大娘邊聽邊哭,待那漢子說完她還在哭,哽咽道,那兩萬元一直放在小茜那兒,臨走時正要給你打電話呢。漢子說這時候了您還顧著提錢呢,快去梧桐小區(qū)吧,麥穗可是您老人家的命根子啊。

        接完電話,大娘情緒如潮,迫不及待要去那漢子說的梧桐小區(qū)。小茜說她知道梧桐小區(qū)在哪里,只是離這兒太遠了,隔著白水區(qū)和豐山區(qū)呢。今兒阿東把車開走了,再說也晚了,你看都下午六點多了,我明兒早開車帶你過去。

        大娘一夜未眠,在床上翻來覆去拷問自己,不是已經(jīng)決定放手了嗎?不是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訂好車票了嗎?為什么一旦得知麥穗的下落登時血脈賁張如錢塘漲潮呢?看來人真是奇怪的動物!

        麥穗長到二十多歲,再有媒人來提親,再沒理由說自己還小著呢,推脫不掉只得不情愿地跟媒人去相親。只是見一個不愿,見兩個不愿,有些長相不出眼、家庭條件差的你不愿也說得過去;有些大帥哥還是個體戶,城里有車有房的她也不愿。幾年下來相親相了幾十家,最后干脆連媒人都不見了,對誰都拒之千里。大娘那個氣啊,要是親生的,早打她罵她了,對麥穗可不敢這樣。一忍再忍,最后實在忍無可忍了,那天小心翼翼地跟她說,閨女呀,人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不是打算在家扎老妮兒墳,陪媽一輩子呢?沒想到只這么一句委婉又不疼不癢的話,卻把麥穗說哭了,怎么也勸她不住。大娘早上起來,看到麥穗留給她的紙條:

        媽,親媽,放心吧我會回來的,頂多一個月。

        大娘心里咯噔一聲,但又想到麥穗不會負她的,等吧,總共才一月,眨眼工夫就過去了。只是打她的電話已關(guān)機,到下午再打,仍關(guān)機。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麥穗還沒回來,再打電話是空號。大娘眼都快哭瞎了,幾欲輕生。三年后,也就是在今年夏初,在南方打工的本村人久常,回鄉(xiāng)收莊稼路過鳳城,在火車上隔窗看到麥穗了,真真切切的是她啊,還是在老家時的打扮。大娘慶幸自己比起西莊那個叫劉寬的老漢還算豁達、想得開。單身漢劉寬屎一把尿一尿把養(yǎng)女伺候大,實指望給他養(yǎng)老送終呢,誰知養(yǎng)女十八歲那年跟一外地人私奔,從此杳無音信。劉寬心如死灰,先是自虐地喝了一瓶白酒,接著一根麻繩伴他上了奈何橋??伤睦镏?,在他死后不久,村村辦起了敬老院。盡管大娘想得開,盡管村村辦有敬老院,一旦有麥穗的消息,大娘還是難以自制,一心要把她找回來。大娘去鎮(zhèn)上買回一張全國地圖——鳳城屬內(nèi)陸城市,包括鄰村沒聽說有人在鳳城打工啊,麥穗怎么會去那里,是不是?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到天明那會兒大娘竟然睡著了,是小茜上樓把她叫醒的。大娘不好意思道,你看我,你看我。小茜說咱們不在家吃飯了,等到那兒找到麥穗后,在外邊一起吃。大娘倒不著急了,讓小茜先下樓,我先洗臉梳頭再換身衣裳,總不能這樣披頭散發(fā)去見麥穗吧。

        阿東要開車送大娘去車站,說要小茜在家安心靜養(yǎng)。小茜說我有那么嬌嫩嗎?阿東說還是小心點兒為好。小茜說放心吧,我會小心的。他們的話,大娘沒聽懂,也沒細究。不過這些天她發(fā)現(xiàn),小茜不再去超市瘋狂購物了,不再隨便把食物當垃圾扔掉,像個居家過日子的女人了。

        大娘坐在副駕駛位上,途經(jīng)麗水公園門口,她看到那天教她跳舞的那個禿頂老男人了,好像在等她,她感激地朝他招招手。禿頂老男人也看到她了,一臉驚喜地趕忙朝她招手。她還看到他追著轎車跑,只是越跑距離越遠,一直跑得看不見他了。

        小茜開著導航呢,不知過了多少個紅綠燈口、多少座大橋、多少條街道。大娘這些天徒步尋找麥穗雖說沒有導航,可這么多紅綠燈口、這么多造型各異的大橋、這么多建筑風格不一的街市她都來過。到梧桐小區(qū)了,看那門樓城堡似的造型,曾不止一次路過這里,當時怎么就沒遇到麥穗呢?不過這會兒她想了,今兒個見到麥穗,也不會再讓她回去了,在城里多好啊。

        感覺是多年前建的小區(qū),里邊沒幾棟住宅樓,也都是低層,顯得老氣,門衛(wèi)也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子,胡子拉碴的。她們不知道麥穗住幾樓,小茜說問問門衛(wèi)吧,大娘卻猶豫道,麥穗要是在鳳城打工,來這兒租房肯定早出晚歸的,門衛(wèi)也不一定知道或認識她。小茜說那也得問問啊。沒想到當她們問起麥穗時,門衛(wèi)頓時一臉的肅然起敬,說他才來這兒不久,原本不知道也不認識麥穗,只是她最近給祖母辦喪事,在小區(qū)出大名了……

        “祖母?!”大娘駭然。

        門衛(wèi)看她一眼。聽說麥穗的親生父母多年前在外省一家石棉瓦廠打工,省吃儉用在這兒買下一套單元房,把老娘從鄉(xiāng)下接過來住。麥穗在那家石棉瓦廠打聽到生父生母的下落后,千里尋親來到這里,本意是找到生身父母后再馬上回到養(yǎng)母身邊的,誰知生父生母早已不在人世——先后死于塵肺病,留下八十多歲的祖母無依無靠,后祖母又癱瘓在床,麥穗義無反顧地留下來照料祖母直到前幾天老人家才去世。

        大娘早已淚流滿面,一聲哭喊:“我兒命苦??!”

        門衛(wèi)再看大娘時眼都直了:“你是?”

        小茜看大娘泣不成聲,指著她跟門衛(wèi)說,她就是麥穗的養(yǎng)母?。¢T衛(wèi)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跟她們說麥穗昨天下午在網(wǎng)上訂的火車票——她剛從這兒出去,在大門外攔了一輛出租車,你們現(xiàn)在去車站興許還能追上她。

        在去車站的路上,小茜突然出現(xiàn)不適,下車后蹲在垃圾桶邊一陣嘔吐。大娘緊跟著下車,拍著她的背問她怎么回事兒,要不要去醫(yī)院?待小茜吐完,才跟大娘說沒事兒。大娘把紙巾遞給她,你都吐成這樣了,還說沒事兒?小茜說大娘你這把年紀了,不會不懂吧?大娘渾身一震,接著用驚疑的目光看她。大娘雖說一生沒得生育,可她這年齡了怎會不懂,只是知道他們是丁克家庭。上車后,小茜邊駕車邊跟大娘說:

        “也是那晚一時疏忽,沒采取安全措施?!?/p>

        “是哪晚?”

        “就是‘鳳頭孵出小雞那一晚?!?/p>

        “高興嗎?”

        “沒有比孕育生命更高興的事了!”

        ……

        責任編輯 胡文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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