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懋學 萬安倫
關鍵詞:雕版印刷術;印刷物;《大隨求陀羅尼咒經》;歷日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3.01.014
印刷術是我國古代四大發(fā)明之一,使人類從口語傳播時代進入印刷傳播時代,極大地推動了人類文明的傳承與進步。自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以來,雕版印刷術逐漸成為國內外學術界研究的焦點,主要集中于印刷術的起源、傳播軌跡及相關新見材料的研究等,而有關雕版印刷術的起源問題一直存有爭議。前人多將印章鈐印、石刻拓印、花布印染等作為印刷術產生的技術源頭,自美國學者卡特關注佛教與雕版印刷術的關系后,經藤田豐八、禿氏祐祥、向達、辛德勇等人不斷推演,密宗捺印佛像、經咒是雕版印刷術產生的直接源頭幾成定論,是以有學者認為“在印刷史研究領域,學界對于佛教是中國印刷術產生與發(fā)展的最大動力因素的觀點是沒有爭議的”。近來始有王傳龍從傳世文獻角度駁斥“捺印起源說”。然欲探求雕版印刷術之起源,不僅需證以傳世史料,更要參照出土印刷實物。通過對出土印刷物《大隨求陀羅尼咒經》(以下簡稱《咒經》)、唐代歷日及相關傳世文獻進行考察,不僅有助于探求更早的雕版印刷物,而且有利于研究雕版印刷術的起源及其產生的原因。
一、《大隨求陀羅尼咒經》印刷前已有印刷術
近年來,各地新發(fā)現(xiàn)手繪本、印繪結合本、印本《咒經》多件,乃我國出土印刷實物之大宗,為探討雕版印刷術的起源提供了充分依據(jù)。馮漢驥、李域錚、韓保全、安家瑤、宿白、馬世長、李翎、郭曉濤等人已取得較為豐碩的研究成果,但多關注《咒經》本身,未能對雕版印刷術的起源問題展開充分論證。今謹據(jù)相關出土報告及諸前賢研究成果,擇要將新發(fā)現(xiàn)《咒經》的相關情況列于下表。
(一)最早的《咒經》印本非佛教徒所刻
根據(jù)諸《咒經》的出土情況與本身特征,1967年西安灃西造紙網廠出土《咒經》(圖1)大概是目前國內發(fā)現(xiàn)最早的印刷實物,安家瑤將其定為唐玄宗時期的物品,已得到學術界公認。根據(jù)印本左側邊框線粗重模糊而其余三邊單薄纖細,大部分施墨充足而邊緣部分施墨不勻,四周留白處寬窄不一,部分印文留有木紋可知,此件《咒經》當由整塊木板捺印而成。木板捺印、印板四分、印繪結合等特征,無不顯示出其原初性,尚停留在雕版印刷物的雛形階段。學者即多據(jù)此《咒經》及同類印刷物,將佛教印制經咒作為雕版印刷術的源頭。
然而,仔細觀察造紙網廠《咒經》,實與唐宋時期諸新見《咒經》不類,而其與同類《咒經》的差異及其本身特征,適可證明此《咒經》采用的印刷技術是“拿來主義”,并非其首創(chuàng)。此《咒經》咒文不可環(huán)讀,而同類《咒經》無論是繪本、印繪結合本還是印本,曼荼羅道場無論呈圓形還是方形、矩形抑或方圓結合體皆可環(huán)讀。究其原因,密宗乃重祈禱以得利益之教,不談哲理而特重儀軌。寶思惟譯《佛說隨求即得大自在陀羅尼神咒經》即反復強調,欲持帶此咒者當如法書寫,且需各依本法,余壇方法不得相雜,并對不同身份、不同情形之法作了詳細規(guī)定,如“若有婦人求產男者”即需用牛黃書于帛上,且“先向四面書此神咒”。是以此類《咒經》均圍繞咒心由內而外向四面環(huán)寫,如此方可“常得安樂,所為之事,皆得成就”。造紙網廠《咒經》四小板塊雖圍繞咒心自右上方順時針排列,但各板塊相互獨立,咒文終究不可環(huán)讀。不止如此,若分別將四個板塊依咒文文字方向擺正,各板塊咒文實均從右往左豎寫,即從外至內、從上至下書寫,顯然有違密宗儀軌。梵文屬印歐語系,書寫方向一般為自左向右橫寫,而此《咒經》各板塊梵文卻是自上而下豎寫,這不禁令人聯(lián)想到我國古代傳統(tǒng)的從右向左豎書的行文方式。因而,造紙網廠《咒經》似乎是借鑒當時已有的印刷技術,唯一的發(fā)明是將整塊印板四分并按順時針排列,但仍與密宗咒文由內而外向四面環(huán)寫有一定差距,有違密宗儀軌的《咒經》恐非虔誠的佛教徒所刻。
(二)早期《咒經》印本均出自民間工匠之手
綜觀目前新見《咒經》印本,一般出自民間工匠之手,未發(fā)現(xiàn)由佛教徒雕刻者,如1985年洛陽史家灣出土后唐同光四年(926)印本題“布衣石弘展雕字”,敦煌藏經洞發(fā)現(xiàn)太平興國五年(980)印本題“王文沼雕板”,1978年蘇州瑞光寺塔發(fā)現(xiàn)宋咸平四年(1001)印本題“杭州趙宗霸開”。1944年四川大學出土的晚唐印本更極具參考價值,印本右側首題“成都府成都縣□龍池坊□□□匠卞□□印賣咒本□□□……”據(jù)此,此類《咒經》通常由民間工匠雕刻,并以售賣為目的。其實,民間印制《咒經》前,寫經、鑄佛已然發(fā)展為一門生意,并非由佛教徒所壟斷,身在皇宮的唐玄宗即已聽聞“坊巷之內,開鋪寫經,公然鑄佛”。除《咒經》本身,其儲藏情況也格外引人注意,除極個別《咒經》覆蓋于尸體上或盛于寶幢內,大部分被裹置于銅臂釧、銀臂鐲夾層或所附銅盒內,與密宗規(guī)定的持帶之法“若能寫帶在頸者,若在臂者”相符。因唐墓年代久遠,又多缺乏科學的考古挖掘,故出土物品破損嚴重,但通過多宗同類出土物,仍能拼湊出此類銅釧、銀鐲的結構形態(tài),外側一般鏨刻忍冬紋、魚子紋地,釧、鐲本身空心呈半圓形,一側多鉚接銅盒,銅盒兩側各有半圓形蓋。構造如此精巧的銅釧、銀鐲顯非佛教徒所造,當由唐代工匠為持帶《咒經》者量身定做。因而,開鋪寫經并非一門孤立的生意,可能有一整條產業(yè)鏈。書鋪商人雇傭經生為《咒經》寫樣,再雇傭刻字工匠雕刻印刷,最后搭配銅釧、銀鐲銷售。其中多個環(huán)節(jié)都由民間商人主導,并與消費者直接發(fā)生買賣關系,無須佛教徒參與。
(三)《咒經》印本的出現(xiàn)與唐玄宗禁止寫經有關
盛唐《咒經》多為手繪絹、紙本,說明手工抄寫經咒完全能滿足當時的社會需求,并不依賴印刷。書鋪在印刷技術尚未成熟的情況下,貿然雕售有違密宗儀軌的劣質《咒經》,不僅與社會需求量的增大有關,更與當時的社會背景聯(lián)系緊密。開元二年(714)七月,唐玄宗因開鋪寫經、鑄佛者“口食酒肉,手漫膻腥。尊敬之道既虧,慢狎之心遂起”。為維護佛教的神圣性,玄宗下詔:“自今以后,州縣坊市等,不得輒更鑄佛、寫經為業(yè)……須經典讀誦者,勒于寺贖取。如經本少,僧為寫供?!薄吧疄閷懝北砻鞣鸾躺畟H尚未掌握印刷術,當時依然通過手抄的方式供給佛經。按照詔令,誦讀佛經者需通過捐贈錢物或做相應義務勞動去佛寺“贖取”經本,此等耗財費力的方式恐無法為基層民眾廣泛接受。玄宗詔令甫出,首都西安的寫經鋪首當其沖,面臨歇業(yè)的寫經鋪適時調整策略,借鑒民間已有的印刷技術,雇傭原本抄寫佛經的經生寫樣,再由雕匠刊刻,順勢推出廉價《咒經》印本以填補市場空白,這恐怕也是唐代《咒經》印本大部分出土于西安的原因之一。造紙網廠《咒經》印本出現(xiàn)于盛唐,與玄宗禁令約略同時,由此則思過半矣。
因而,目前國內發(fā)現(xiàn)最早的一類印刷物——《大隨求陀羅尼咒經》并非佛教徒所刻,而是由民間工匠借鑒唐代早期已有的印刷術雕印,這與唐玄宗禁止寫經密切相關。除國內新發(fā)現(xiàn)的早期印品,其他國家遺存的印品也不容忽視,尤以日本奈良法隆寺《百萬塔陀羅尼經》與韓國慶州佛國寺釋迦塔藏《無垢凈光大陀羅尼經》最引人注意。前者印制于稱德天皇天平寶字八年(764)至神護景云四年(770)之間,明顯晚于造紙網廠《咒經》印本。后者的印制地點與印制時間仍存有較大爭議,或印制于新羅景德王十年(751)之前,或印制于高麗顯宗十五年(1024)之前,晚于造紙網廠《咒經》或與其約略同時。質言之,造紙網廠《咒經》為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具代表性的早期佛教經咒印品。既然在造紙網廠《咒經》印制前已有印刷術,那么更早的雕版印刷物究竟為何?此將轉入下節(jié)論述。
二、歷日是更早的雕版印刷物
欲探尋更早的雕版印刷物,不僅需考諸傳世文獻,而且需有出土實物相佐證,更需同時滿足社會需求量大、內容與形制簡單、具有商品屬性等條件。前人曾分析過廣告、試卷、度牒、名片、葉子、驛券、印紙等作為最早簡單印刷品的可能性,但考諸歷史,似乎只有歷日符合上述條件。馮漢驥、王傳龍等人其實早已發(fā)現(xiàn)歷日在雕版印刷史中的特殊地位,但僅于文末提出猜想,缺乏系統(tǒng)深入的論證,故仍需進一步研究。
(一)有關唐歷印本的文獻記載與出土實物
歷日具有統(tǒng)一時節(jié)、計時序日的歷法意義,事關農業(yè)生產與風序良俗,向來是人們的生活必需品。有關雕版印刷的最早記載即與歷日有關,《舊唐書》載:“(太和九年十二月)丁丑,敕諸道府不得私置歷日板?!薄秲愿敗穼麛鄽v日印板之事記載更為詳細:
九年十二月丁丑,東川節(jié)度使馮宿奏,準敕,禁斷印歷日版。劍南兩川及淮南道皆以版印歷日鬻于市,每歲司天臺未奏頒下新歷,其印歷已滿天下,有乖敬授之道,故命禁之。
唐文宗太和九年(8 3 5),時任東川節(jié)度使的馮宿發(fā)現(xiàn),在朝廷未頒新歷的情況下,部分地區(qū)已搶先雕印新歷并鬻售于市。俄羅斯藏編號為“ДX02880”的敦煌歷日印本殘片,經相關學者考定為“唐太和八年甲寅歲(834)具注歷日”,這是目前為止發(fā)現(xiàn)最早的有確切時間的中國雕版印刷品。歷日一般提前一年印制,則此件歷日當?shù)裼∮谔铺推吣辏?33),比咸通九年(868)刊印的《金剛經》要早三十余年。敦煌雖地處邊陲,卻已有歷日印本,則馮氏所謂“印歷已滿天下”當非虛言。
其實,歷日早已進入盛唐詩人如王維、劉長卿、錢起等人的詩文,這也從側面反映出歷日至遲在盛唐時期已十分流行。此后,唐代歷日便頻繁見于史料記載,亦有多件印刷實物與之相證。從《唐乾符四年丁酉歲(877)印本歷日》、唐中和二年(882)《劍南四川成都府樊賞家歷日》、九世紀末《上都東市大刀家印具注歷日》等的字體、內容來看,晚唐歷日印本已較為成熟。因歷日具有較強的時效性,一般用完即棄,鮮有像保存宗教法物一樣將歷日收藏保管者。而唐前期的印刷術尚處于早期發(fā)展階段,理論上時間越早的歷日印本,內容與印刷質量越差,收藏價值越小,也越難被保存下來。目前發(fā)現(xiàn)最早的歷日印本與文獻記載雖均在中唐末期,但由官方禁斷歷日印板及歷日印本廣泛的分布區(qū)域來看,唐歷從印刷至流行已然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印刷歷日的行為應該早已出現(xiàn),這也完全符合事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因而,從傳世文獻記載與有確切時間的出土實物來看,歷日似乎是比佛教經咒更早的雕版印刷物。
(二)唐歷的需求量激增
不同于印刷符號、印刷載體自上而下的發(fā)展軌跡,將二者合一的印刷技術始于民間。龐大的人口基數(shù)、檢吉定兇的選擇功能、民間私歷盛行、較高的更新頻率、短時巨大的需求量等,都是唐代歷日比相對小眾的佛教經咒需求量大的原因。而巨大的歷日需求量,與雕版印刷術被首先應用于歷日類世俗生活用品有最為直接的關系。促使唐歷特別是民間私歷需求量激增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四方面。
首先,唐歷新增以祿命推占和吉兇宜忌內容為主的歷注、歷序,迎合了廣大基層民眾擇吉避兇的需求,極大地刺激了社會需求量。先秦時期,有歷忌專書與歷日配合使用,以供人擇吉避兇。至東漢,歷忌之書進一步發(fā)展細分并為人所遵信,王充斥世人舉事“不考于心而合于日,不參于義而致于時”。隨著紙張的普及,歷日得以容納更多信息,歷忌之書與之漸趨融合。唐前期官頒歷日中已有關于吉兇宜忌內容的歷注,而“歷注自唐僧一行大衍歷始集其大成,而趨完備”。歷日前一般有歷序,多載五姓修造、八門占雷、九曜行年、十干推病等陰陽雜占內容,供人自行推演。增入以祿命推占和擇吉避兇內容為主的歷注、歷序后,唐歷的內在實用功能隨之擴大,新增檢吉定兇的選擇功能似乎比原本計時序日的歷法功能更加引人注目,在封建社會生活中有“決萬民之猶豫”的作用。唐前期曾明令禁止立妖神與設淫祀、私藏相書及朔計家書、與卜祝人交往等,這從側面反映出當時社會封建迷信盛行,為唐代具注歷日的流行提供了溫床,這恐怕遠比相對小眾的佛像、佛經的需求量大。
其次,唐代私歷盛行,民間私歷與吉兇宜忌內容為主的歷注密切相關,促進私人歷日的編制與流行。為維護朝廷權威,唐代嚴禁私有玄象器物,嚴禁私習、私修歷法,但私修歷法的行為卻屢禁不止,李淳風《乙巳元歷》、王勃《千歲歷》、瞿曇悉達《九執(zhí)歷》、吳伯善《七曜歷》、曹士蔿《符天歷》等均為其中的典型代表。曹氏《符天歷》曾廣行于民間,后晉、后周官歷皆曾據(jù)其改編,民間術士傅仁均、僧一行、韓穎等所修私歷更是破格成為官頒歷法,這都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民間術士私修歷法的熱情。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官方歷法人才流散民間,私歷的編制與流行更加普遍。何況,歷日雖由官方天文機構頒布,但有關吉兇、陰陽的歷注卻與民間術士的附會密切相關,唐代具注歷日所反映的首先是一種基層社會的文化與習俗。民間商人雕售歷日以牟利為目的,自然傾向于印制據(jù)民間私歷編制的具注歷日,一方面能迎合民眾擇吉避兇的需要,另一方面也可與官歷及其他版本歷日相區(qū)別以提升銷量。中和元年(881),僖宗因避黃巢之亂入蜀,官頒歷日不及江東,蜀地印貨者“每參互朔晦,貨者各征節(jié)侯”,王讜譏時官“不知陰陽之歷,吉兇是擇,所誤于眾多矣”。據(jù)此,蜀地雕售歷日者不止一家,所售歷日也不止一種,而執(zhí)政者早已司空見慣,并不制止印售私歷的行為。
再次,唐代頻繁頒用、修訂歷法,提高了歷日的更新頻率,歷日的社會需求量隨之增加。唐代前期,人口逐年上升,天保十三年(754)“計戶九百六萬九千一百五十四”,龐大的人口數(shù)量對應的是巨大的歷日需求量,這也是唐歷需求量的基本盤。在相同的歷法框架下,每年的歲時、節(jié)日變化較小,均有規(guī)律可循,在實際的農事與禮俗活動中較易把握。然而,歷法一旦被修訂或更換,便無法據(jù)舊歷推求新年節(jié)氣,可能會影響到人們的祭祀、宗教乃至日常生活,人們只能尋求新歷??贾T唐史,造歷者約十七家,實際施用者凡十,今謹將唐代曾實際施用過的歷法及相關內容列于下表。
諸歷法長則施用幾十年,短則施用幾年,唐代歷法更換頻率之高遠超前代。因歷法多有疏漏,朝廷常修訂舊歷,也會引起歷日變化。以《戊寅歷》為例,武德三年(620),祖孝孫奉詔考訂得失,“乃略去尤疏闊者,余依仁均舊時。”武德九年(626)九月,“詔大理卿崔善為考正歷數(shù),善為所改,凡三十余條。”貞觀元年,崔善為“課二家得失,其七條改從淳風,余一十一條,并依舊也”。除歷法本身存在問題外,統(tǒng)治者的個人意志也常左右歷法推行,如武則天、唐肅宗時改夏正為周正,導致官方、民間實際用歷常發(fā)生錯誤。歷法的更換、修訂以及統(tǒng)治者的隨意更改,不僅使節(jié)氣、節(jié)日發(fā)生變化,每日的吉兇宜忌事項也會發(fā)生改變。篤信選擇術的基層民眾只能不斷更換新歷,這遠比文本穩(wěn)定的佛教經咒需求量大。
最后,唐代季冬頒歷制度,使歷日需求量在短時間內激增,而傳統(tǒng)的抄寫模式已無法及時滿足人們的需求?!邦C正朔”向來是封建王朝的特權,孔子曾因“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而辨禮,朱熹曰:“古者天子常以季冬,頒來歲十二月之朔于諸侯?!碧拼撠煶瓕憽⑿?睔v日的歷生凡三十六人,“每番留兩人當上,余并七月一日上,至十月三十日下。”是知太史局編制歷日大約在每年的七月至十月間,故頒歷只能在十一、十二月。另據(jù)“弘道元年(683)十二月,太史頒歷”可知,唐代官方頒歷可能就在季冬,與周朝同時?!爸T每年(太史局)預造來歲歷,(內外諸司)各給一本,并令年前至所在?!眱韧庵T司在收到僅有的一本官頒歷日后,再層層傳寫下頒。歲末頒布具有時效性的新歷,勢必會使歷日的需求量在短時間內激增,而日益豐富的歷注加大了抄寫難度。金字塔式的國家機構設置,導致基層地方機構獲得官頒歷日的時間更晚,而基層機構、普通民眾對歷日的需求量卻無疑是最大的?!短铺鞂毷d交河郡長行坊具一至九月?料破用帳請?zhí)幏蛛骸份d:“為正月、二月歷日未到,準小月支,后歷日到,并大月,計兩日料?!碧瞥蜻|闊,西州未能按時收到官頒歷日的情況應非個案,傳統(tǒng)的抄寫模式已很難及時滿足如此大量的需求。即使唐朝特設集賢院,每年預寫一百二十本新歷頒賜王公大臣,終究也無法緩解下層官員、民眾對歷日的渴求。在此背景下,商人利用印刷術快速復制新歷以售賣,普通民眾轉而購買價格低廉的歷日印本便在情理之中。佛教經咒雖有一定的社會需求量,但并非短時大規(guī)模的需求,傳統(tǒng)的抄寫模式完全能滿足人們的需要,似乎很難直接推動雕版印刷術的產生。
(三)唐歷的形制與商品屬性
除巨大的社會需求量外,印刷術被較早應用于唐歷,尚與其內容與形制簡單有關。由古歷實物及相關史料觀之,唐歷通常是每日單作一行,上部為日期,下部為歷注,一年的月份、日期全部寫刻于一張長卷內。另據(jù)元稹“殘歷半張余十四”(《題長慶四年歷日尾》)與白居易“案頭歷日雖未盡,向后唯殘六七行”(《十二月二十三日作兼呈晦叔》)可知,唐歷亦有每月一紙,全年日期分寫于十二張或十三張(閏年)紙的形制。歷日較為簡單的形制與內容,使印刷門檻較低,前期投入成本較少,商人能通過搶占市場快速回本并盈利。與歷日相比,佛教經咒形制、內容更為復雜,在雕版印刷術發(fā)明之初,尚不具備印刷佛教經咒的技術基礎。
唐歷具有一定的商品屬性,是其能成為早期印刷品的另一重要因素。售賣歷日是古代社會謀生的一種常用手段,早在寫本時代即已有售賣歷日的先例。《梁書·傅昭傳》載:“十一,隨外祖于朱雀航賣歷日?!薄赌鲜贰芬嘤邢嗨朴涊d。進入印刷傳播時代,統(tǒng)治者雖多次下令禁斷歷日印版,但民間私自雕售歷日的行為卻屢禁不止,有關唐代雕售歷日的記載指不勝屈,今不詳贅。至后周廣順三年(953),朝廷終于妥協(xié),“所有每年歷日,候朝廷頒行后,方許私雕印傳寫,所司不得預前流布于外。”元天歷元年(1329),歷日發(fā)行量已有三百多萬本,元代每四戶即有約一本官歷,古代歷日的發(fā)行量由此可知。而唐代早期,佛教僧侶待遇優(yōu)渥,朝廷不僅授田,而且免除徭役,僧侶很少從事勞作,更不會通過抄寫、雕印經咒以牟利,待商人將其作為商品售賣后,佛教經咒始具備一定的商品屬性。
因而,從文獻記載與具有確切時間的出土實物來看,歷日應是比佛教經咒更早的雕版印刷物。唐代歷日具有社會需求量大、形制與內容簡單、商品屬性強等特點,正與印刷術的社會屬性、技術屬性、商品屬性相契合,這也是歷日類世俗生活用品被更早印刷的原因。與歷日相比,相對小眾的佛教經咒的社會需求量小、形制與內容更為復雜、前期缺乏商品屬性,這也是佛教經咒很難直接催生雕版印刷術的原因。早期的歷日印本可能由捺印而成,隨著印刷內容的日趨復雜,印刷技術的不斷革新,傳統(tǒng)低效的捺印工藝終將被高效的刷印技術所取代,真正的雕版印刷術也應運而生。前人多將雕版印刷術的產生時間擬定于唐玄宗開元年間,較為近理。
三、余論:雕版印刷術的源與流
印刷術得以發(fā)明,除筆、墨的不斷改進外,主要取決于印刷符號、印刷載體、印刷技術的發(fā)展演變。在文字簡化定型與紙張改良普及后,印刷技術的革新變得至關重要,探討印刷術的源與流便勢在必行。
我國古代印章摹刻已經蘊含了反文陽刻、書法等印刷術所需的諸多技術元素,實乃雕版之濫觴。印章起源甚早,至周代已被普遍使用,常作為商品交易的憑證或權利的象征。秦漢時期,印章材質各異,朝廷、民間使用更為廣泛,既有普通的刻字印,也有刻畫圖案的肖形印。魏晉時期,印章文字明顯增多。道家所佩黃神越章廣四寸,印文達一百二十字,這比傳統(tǒng)印章的印面更大、字數(shù)更多,甚至比宋代官印大字本每頁字數(shù)都多。至南齊,始安郡“郡民龔玄宣,云神人與其玉印玉板,書不須筆,吹紙便成字”。龔氏印法的最大突破是改變印章與紙張的上下位置,將印章在上、紙張在下的捺印工藝,轉變成紙張在上而印板在下的吹印技術,這雖與刷印技術仍有一定差別,然“與拓印、鈐印(捺?。┫啾龋N近雕版印刷工藝”。道家的黃神越章與江湖術士的玉印、玉板其實已具備雕版印刷所需的幾乎全部技術元素,只待社會發(fā)展到一定程度,人們的文化、生活水平顯著提升后,唐代歷日便成為兼具社會屬性與商品屬性的最佳印刷對象。
隨著雕版印刷術的產生與不斷成熟,雕版印刷的對象也進一步擴大,不再局限于簡單的印刷品,而社會需求依然是決定印刷對象的關鍵性因素。唐僖宗中和三年(883),柳玭于蜀地書肆觀覽,“其書多陰陽雜說、占夢相宅、九官五緯之流,又有字書小學,率雕板。印紙浸染,不可盡曉?!迸c唐代具注歷日同屬一類的數(shù)術書籍,仍然為圖書市場之大宗,識字之書如《唐韻》《玉篇》等也見諸書鋪,以供人作詩應試。與此同時,佛教經咒律疏、道教傳記的雕印開始見諸史家筆端。然而,晚唐雕版書籍質量可能一般,是以書鋪所售書籍皆“印紙浸染,不可盡曉”,這恐怕也是雕版印刷術未能立即刊刻儒書的原因。至后唐宰相馮道、李愚等有感于漢、唐崇儒均刊刻石經,而當時朝廷衰弱,無力再另行刊立,故于長興三年(932)二月奏:“請依石經文字刻九經印板。”國子監(jiān)當年便著手???,于后周廣順三年(953)刊畢。自此,興于民間的雕版印刷術正式進入精英文化圈。隨著宋、元、明刻書業(yè)的不斷發(fā)展,活字印刷術、套版印刷術應運而生,古代雕版印刷業(yè)漸趨繁榮。
(作者張懋學系北京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博士后,文學博士;萬安倫系全國出版學科共建工作專家組組長,華僑大學黨委常委、副校長,北京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