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尋找秋荷，是海青的頭等大事。

天剛蒙蒙亮，喜鵲、麻雀在院墻外那棵古槐樹上嘰嘰喳喳地喧鬧起來。海青揉了揉眼，就悄聲起床了。他踏著木梯上了二層，繞著通達的走廊走了一圈，腳踩在每一塊樓板上，一步一響，一步一顫，樓板敏感地呼應著。聲響，顫動。只有親人的情愫，才有這敏感的神經(jīng)。

哎，老屋走進容易，離開難。它裝著家人太多的記憶，裝著秋荷的點點滴滴。海青沉浸在老屋的思緒里。不料，突如其來的手機鈴聲，把所有思緒碾得粉碎。終于有了秋荷的音信。他雙掌及胸脯貼在老屋的土墻上，讓心跳、雙手脈動傳出秋荷的喜訊，告慰長眠地下的雙親。

電話是街道派出所打來的。原來，在掃黑除惡中，查到了秋荷的下落。后來才知道，其實秋荷出走是想激將一下父親，不曾想掉進了大染缸。她無顏再回到老屋，于是北上打工，但被拐騙賣到了齊魯山區(qū)。那年，秋荷才19歲。父母盼，海青找，20年，20年了。煎熬，苦等，那個中滋味只有親人才能體會。

海青迫不及待，追尋而去。秋荷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面容憔悴，肌膚枯黃，臉有菜色。不是她那雙眼睛，他簡直懷疑自己錯認了人。秋荷抱著海青痛哭流涕，彼此的話語，彼此的心事，彼此經(jīng)歷的悲歡，都擠壓在齊魯山村這低矮的瓦房里。

什么都不必說，一句話也略顯多余。秋荷跟隨海青舉家回到老屋。她腳步踏遍了老屋每一個角落，目光摸遍了老屋每一堵院墻、每一棟木樓、每一根柱子。盡管它們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風雨的洗刷，她還能認得出來。

坐在屋前的石椅上，秋荷重拾親人的點點滴滴。突然，她坐在石椅上哭了，由抽泣，到失聲，到痛哭，到淚流滿面。海青趕忙走過來，圍著她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了一圈。待秋荷的哭聲平息，海青詫異地問，秋荷，你哭什么？秋荷擦著鼻涕，回答說，看見老房子就想哭。

長兄為父，海青看著老屋，深沉地思索著秋荷一家人的生計。然，還未理出個頭緒，牛娃就領著村里人來了。他們安慰秋荷一番，勸說他兄妹推倒老屋。牛娃神氣地說，這里是個旅游小鎮(zhèn)，村里已建起一棟棟水泥澆筑的客棧啦。

海青一聽直跺腳。牛娃啊，你真是不懂，老屋怎么說推倒就推倒呢。老屋是父輩留給我們的念想啊。第二天，兄妹倆在村里溜圈兒。望著潺潺流去的溪水，他們在一棟棟水泥澆筑的民房中迷茫地張望著，百思不得其解。原來，村子已面目全非，青石巷道、老式門窗、青瓦屋面全無蹤影？

海青沮喪了。牛娃說，不就是石磨、木窗、瓦片兒嘛，值得那么垂頭喪氣？你不在農(nóng)村，不知道村里的情況。不是我不喜歡，而是大家都這么做。你不做，會顯得寒酸。

牛娃見海青似有不滿的眼神，又說那些東西擺在這，已無多大用處，風吹雨淋怪可惜的。你看，現(xiàn)在到處是鋼筋水泥，到處是玻璃窗子，總不能讓它們躺在灰土中滿身污垢，無人問津。于是，村里原有的石磨、木窗、瓦片兒，紛紛奔跑著，奔進了老屋。

不久，老屋保留原有的土墻、木樓，修葺翻新。石磨、石缸、舂碓、水車、鐵犁樣樣皆有，進出老屋的人也絡繹不絕。海青臉上掛滿喜悅，秋荷露出甜甜的微笑。老屋，用它特有的底蘊，給村人帶來不斷的驚喜。

這樣，問題很快就冒出來了。村人老往老屋跑，經(jīng)常到它那里去兜圈子。他們?nèi)サ拇螖?shù)越多，也就越看越喜歡，甚至把自己當成了老屋的主人。哎，沒辦法，誰叫老屋裝著村人太多的東西，承載著他們往昔過多的記憶。

秋荷瞪大了兩只眼睛，納悶了。

海青懵懂，問牛娃。他在老屋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了一圈。突然，牛娃蹲在墻根哭了，鼻涕眼淚糊面。海青驚奇地問，牛娃，您哭什么？

牛娃擦著鼻涕，回答說，看見老房子就想哭。

牛娃哽咽地說，村人擁有了自己的房子，卻抱怨日子難過。他如今常走在裹著水泥的廊道上，踩出的聲響格外清晰，就在這清晰的聲中，感覺到水泥下泥土的哀怨。每天見到那些找不到紋理的木柱，輕輕叩著，回音短促堅硬，失去了應有的韻味。

海青調(diào)侃牛娃，說，不是你擁有了房子，而是房子擁有了你。

秋荷不語，這話太深奧，太有哲理了。但她在心中默念，謝天謝地，她自己擁有了老屋。

棣棠花語

女人最忌憚的，是男人的偏心。

多年走失的秋荷妹妹的回歸，讓做哥哥的海青有了故事。是他與妻子墨玉的故事。不，是事故。墨玉說，他幫著秋荷翻老屋建客棧，腦袋瓜被門夾著了。短路。對，是短路。以前，海青是一個很有家庭責任的男人。每天在家人眼前，像一陣風似的刮來刮去。買菜，做飯，收拾房間，柴米油鹽從不用別人操心。而現(xiàn)在，那一陣風消失得無影無蹤。

墨玉怨他，說他顧了親情忘了家。下班路過花園，海青采摘一束棣棠花送她。她不稀罕，依然噘觜慪氣。怎奈，他事務一堆，又老惦著秋荷，操心，費事，身體掏得空空的。

回到家，他每天總是懶洋洋坐在旋椅上，五官四肢，連同他的腦筋，一概停止活動，像呆鳥一般。他若是上街買東西，很少能令墨玉滿意，總是不肯多問幾家，怕跑腿，怕費話，怕講價錢，什么事他都嫌麻煩。

如今，早安、晚安，均已省略。

海青的嘴，用來吃方面的時候多，吃飯時總要在菜碟里發(fā)現(xiàn)至少一英寸見方，半英寸厚的肉，才算是沒有吃素。說出來，你可不大相信。墨玉起初與海青吵架，是因為一塊糖醋排骨。

那天晚餐，墨玉把海青碗里的排骨夾到自己的碗里，想發(fā)個朋友圈。發(fā)完后把排骨又夾了回去，結(jié)果還給他排骨的時候少了一塊。你說，海青腦殼是不是短路？為這，海青與她吵了起來。

墨玉憋屈哭訴。他不想多解釋，只有一句“隨你怎么想吧”。她賭氣便到花園遛腳。棣棠花盛開，活潑潑的。但與花園培育的嬌艷玫瑰相比，此花算陪襯一角兒。她激靈一下，想到了自己。墨玉失眠了，半夜爬起來泡了杯綠茶。面前，杯中一抹新綠漸漸舒展。窗外靜靜的，但她知道，裂痕已悄然出現(xiàn)。

眨眼工夫，老屋周年店慶一晃就到。周日，墨玉二分之一個休息日，本來打算把欠的覺補上，把沒看的書看了，現(xiàn)在計劃全被打亂。海青吩咐她采買。她無奈，老早就上街購買食材，安頓好女兒到娘家做作業(yè)。

老屋門口的花壇，秋荷培植了棣棠花。這金黃小花開滿一壇，點綴了老屋的古樸與高雅。墨玉不悅，海青趕忙打理貨箱。一樣、二樣、三樣，一邊清一邊順，海青驟然發(fā)現(xiàn)少了點什么。他質(zhì)問墨玉，咋整的，少了煙花爆竹？墨玉回答說，忘了，對不起。海青怒火，這么個日子，你也沒把它當事兒。

墨玉抱屈銜冤，又與海青扯上嘴，兜頭蓋臉地吵了一架。不經(jīng)意扯上了秋荷，說了不該說的話。于是，海青向墨玉發(fā)出了黃牌警告。

墨玉返城傷風咳嗽不止，只好住院治療。秋荷悉知后，摘下些許棣棠花，隔鍋蒸好蜂蜜水送去。墨玉一看又是棣棠花，喉嚨咯咯響，對秋荷冷言冷語。秋荷實在待不下去，噓寒問暖幾句，便告辭了。秋荷雙腳剛跨出病房，就聽見身后“啪”的一聲響，墨玉把蜂蜜水潑進了垃圾籮。

海青抱怨墨玉的不是。她不聽一句勸，又哭又鬧，一頓數(shù)落。海青憤懣于胸，老子再也受不了！于是毅然離家。離家的時候他發(fā)誓不再理她，就是辦離婚也找律師去辦。墨玉說，如果離婚，她就要現(xiàn)在的房子外帶一半存款。海青氣不過，沒有答應。她嫁他之前一分錢沒有，嫁給他之后一分錢沒掙，憑什么一夜暴富？

事后，海青慢慢冷靜下來，便有了顧慮。況且，現(xiàn)在對官員離婚，沒過去那么在意了，但總歸是負面的。自己干了五年副職還沒扳正，若栽倒這上頭還是劃不來，何況還有個十多歲的女兒。就這么顧慮著，婚姻一直處于電量不足的狀態(tài)。

中秋假日。墨玉和同學一起出去游玩，也算是散散心，回家順路帶了兜核桃。也是那天，海青填報領導干部財產(chǎn)登記，需要墨玉簽字確認。這下好，必須求她，說軟話。他沒給墨玉發(fā)信息，也沒打電話，怕碰釘子。

傍晚，海青突然回家，硬性地安排了一次見面。墨玉一下就來氣了，剛想發(fā)作，可女兒纏著要吃核桃。于是她強壓怒火，翻箱倒柜找夾子，翻半天也沒找到。

墨玉氣不打又上來。核桃皮超厚，又沒東西砸，望了一圈看到門時，她靈機一動，把核桃逐個放到門縫，關(guān)門，“崩”的一聲，核桃碎了。海青瞪大眼睛看著，見女兒嚼核桃仁的樣兒，可愛，陽光。

海青自己嚇了一跳，把登記表置放書桌，悄悄地走了。

墨玉打開登記表，發(fā)現(xiàn)里面夾著一枝棣棠花書簽。女兒囁嚅地說，媽媽，三朵小黃花好美，好美。棣棠花語！于是她手機百度了一下：黃色的花瓣就是高貴尊貴的象征，將其送給喜歡的人，表示會一直地愛著你。那晚，墨玉夢中感知到屋里一陣風又刮來刮去，燦爛的笑容如花兒綻放。

客? ? 串

是個周末。海青坐在辦公室電腦屏幕前，噼里啪啦敲擊著鍵盤。

幾下，“標題”就弄好了。回車?！皣}噠噠”，又打上了“姓名”。

正準備打正文時，二個大黑漢字躍入眼簾。錯了，“海欣”打成了“海青”。雖說是“個人剖析材料”，但終歸還是別人的。客串啦。

海青淡然一笑。刪除，“噠噠噠”，不對。再刪除，“噠噠噠”，顯示的還是“海青”。見鬼了！他恣意摘下嘴叼紙煙，順手插了筆筒。

一會兒，空氣中彌漫著些許的焦臭味。海青下意識地動了一下手指，煙沒了。眼睛四處搜尋，筆筒冒著一股青煙。天殺的，自己錯把紙煙當了筆。

海青迅即抓來筆筒。從中抽出鉛筆、碳素筆，還有未撤封的替芯。翻轉(zhuǎn)筆筒，抖了抖，掉出的是橡皮擦、回形針。煙頭粘在了筒底。于是，他左手握緊筆筒，右手就伸進兩指。然后就慢慢地夾著往外移。至筒口時，突然有了灼痛。一甩手，筆筒就跌落地板，就地打著轉(zhuǎn)滾到了墻角。

海青皺著眉頭，拾起查，筒底磕掉了一塊皮?？上А＿@是老爹從緬甸弄來的紫檀木。僅此制作了兩件，老爹愛不釋手。入職時，老爹送了他一件，另一件不知去向。

他媽的。海青是個驢脾氣，“啪，啪”關(guān)了電腦。

放風。海青就管不住自己了。他溜達到清水灣，想找個客棧睡個覺，發(fā)一下呆，喝一杯茶。清閑地度過周末。院內(nèi)的大黑狗見到他，就在籠子里躁動，沖著他“汪汪”大叫。海青興致全無。店家趕來吆喝，向他點點頭，表示不好意思。

怪嚇人的。養(yǎng)狗，也要講究個地方。海青很不滿地說。

再兇，筆筒就讓它服服帖帖。店家得意地回答。

筆筒？海青瞇著眼問。

是的。店家說。

海青圓睜了眼。店家就找來根鐵鏈，拴住黑狗脖子就牽出籠子。起初，黑狗指東扯西的，不大聽話。最后，店家從屋里拿出件筆筒，擱置于地。然后將手握著一頭的鐵環(huán)兒套上。不知怎的，黑狗就乖乖地趴在地上了。

天哪。這年頭，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做不到的。海青死盯著筆筒不放。是紫檀的，幾乎和他的那一件一模一樣。

店家是個見面熟。一看見海青好奇，就主動貼上來搭話。店家原來也是蹲機關(guān)的。海青遲疑地問。是的。店家說，我每天對著數(shù)字發(fā)愁，自己像吊在半空似的。后來，就回家開了這個店。

店不在湖邊，生意難做。現(xiàn)如今，行色匆匆，好像只有到湖邊，才會放慢腳步。一個個癡癡地握著手機、照相機。鏡頭里的照片，是不需要翻譯的語言。湖也留客，樹也留客。

店家的話真叫多，好像上輩子是啞巴。沒打聽他的情況，他卻主動地介紹起來。說到這兒，店家有點興奮，眼睛與黑狗親密接觸。

馴狗？海青狐疑地看著。

對。店家激動地說。

這黑狗兒，叫拉布拉多。馴養(yǎng)它可是有竅門的，從小就讓它拴在木頭上，隨時換成筆筒。它跑開，就用木棍抽打東西。直到它趴在地上，不敢亂跑。所以，它見到筆筒絕對不會離開的。

奇聞趣事。游人客串，客棧也多了人氣。

海青剜一眼黑狗，心里仍不踏實。店家對海青說，只要不碰狗兒和筆筒，打死不跑。不信，你可以試一試！一聽，海青來了興趣。先是跺腳、敲盆之類的恐嚇，后是扔骨頭、包子在地上逗。那黑狗的眼睛不時地打轉(zhuǎn)，卻始終趴在那里不理會。

海青撓頭無計可施，甚至有點沮喪。從城里溜出來，已近黃昏。看著客人逐漸回巢，巨大的無助感和孤獨感襲來。他不甘心，或者說替黑狗感到委屈。他叫店家陪他到餐廳吃飯，就著一碟油炸小魚、一碟香椿炒臘肉、一大碗鯽魚豆腐湯、一壺小鍋酒。談起大黑狗。

店家咧著嘴說，別的狗鐵鏈是套在固定的物體上，這狗的鐵鏈卻是套在心上。雖然這筆筒可以拖動，卻十分穩(wěn)固。聽著，聽著，海青的心顫動了一下?？粗昙业拇蛘熣f笑，他嘴角掠過一絲絲微笑。

海青說，你為什么非用筆筒，別的不好嗎。

不好。我曾是筒中筆。

那你肯定記恨這筆筒。

也不恨。這筆筒是一個叫海欣的客人遺落的。

你認得海欣？

不熟。是一個朋友請他來這兒玩過。

你可知道這筆筒是紫檀的，它的價格可不菲呢。

知道。再好的筆筒，也只是個道具。

對了，這就對了。要不怎么有人會對大黑狗感興趣呢？你說是不是。

海青踉蹌著走出餐廳。大黑狗搖著尾站起來，要和他親熱。他習慣地擺擺手，不敢靠近。就在這時，他身后突然有人高喊：海青，快過來。海欣？

海青警覺了起來。

【作者簡介】胡發(fā)平，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云南小小說沙龍會員，作品散見《百花園》《小小說月刊》《小小說大世界》《金山》等報刊，并入選各類年度小小說選本，部分入選高考模擬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