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往學(xué)者通過考辨得出，“逼迫”是“騙”的語源，而后才進一步引申為“欺騙”。但 “騙”又如何由“躍而上馬”的最初義項演化為“逼迫”之義？尚未有合理解釋。實際上，“騙馬”在未發(fā)展成民間雜技之前，更多是一種躲避敵人逼迫之勢的行為，因而“騙”在語境中引申為“逼迫”“逼取”等義。“騙”的引申義對“欺、詐、逼”所缺乏的義項進行了補充，符合語言發(fā)展的規(guī)律?！膀_馬”在宋元之際逐漸成為民間雜技后，“騙”的行為對象在市語和方言中逐漸泛化與流傳，且擴大了“騙馬”的詞義，反映了中國古代含義豐富的“騙馬”文化。

【關(guān)鍵詞】騙；字義；騙馬

【中圖分類號】H315?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1-012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1.042

“騙”本義指“躍而上馬”，在歷代文獻中有時與“騎”混用。六朝《玉篇》：“騙，匹扇切，上馬也?！倍蟮摹蹲致浴罚骸膀_，躍上馬也?！保ㄐ?yīng)《音義》卷七引）及《廣韻》《集韻》均在“上馬”的基礎(chǔ)結(jié)合了上馬之前的“跳躍”動作來進行解釋。這一義項具體表示為“不踩馬鐙跳躍上馬”，是一種非常規(guī)的高難度行為?！膀_”發(fā)展到現(xiàn)代漢語，則主要表示“欺騙”，目前只在部分北方方言中保留古義，如河北方言中的“騙腿”表示“一條腿抬高掄過去”。[1]

但“騙”的字義如何從“躍而上馬”演變?yōu)椤捌垓_”？黃樹先先生在《比較詞義與文獻釋讀》中，運用漢語外部的其他語言材料來探討詞義引申的理據(jù)。他認為，英語ride可以表示“騎，乘車，騎馬；綁架，謀殺，詐騙”；德語aufsitzen可以表示“上馬，騎上；（部分地區(qū)）上當(dāng)受騙”。在這些語言中，“上馬”與“哄騙”的語義關(guān)系可以理解為：騎馬是騎在馬背上，壓在其身上，由此發(fā)展出欺壓之義。進一步發(fā)展出欺騙義[2]。但他未能對具體的引申途徑進行釋讀和梳理歸納。

霍帆在此基礎(chǔ)上，通過用例分析“騙”的字義如何從“逼迫”發(fā)展為“欺騙”，并總結(jié)其演變過程為：逼迫（他人）→逼取（財物）→詐?。ㄘ斘铮迫　⒃p?。ㄅ载懖?、人身）→詐?。ㄐ湃危?。而從“逼取”到“詐取”的詞義引申現(xiàn)象，主要是受到宋代文獻中所記載的某種常見行騙方式的語境影響。人們以杜撰事由或偽造證據(jù)的方式來構(gòu)陷罪名給他人，后進行勒索。這種帶有“詭詐不實”的義素正與“欺騙”的義素密切聯(lián)系。這一結(jié)論豐富了黃樹先先生的引申義研究。但作者卻未解釋“騙”如何從最初的“躍而上馬”演變?yōu)槠渌J為的早期義項，即“逼迫”。

而黃樹先先生的研究除卻未能詳細闡明詞義演變關(guān)系外，他以“騎馬”作為“騙”本義的側(cè)重點，認為騎馬是人騎在馬背上，壓在馬匹身上，由此發(fā)展出欺壓之義，進一步發(fā)展出欺騙義。這種研究過程存在明顯不足。首先，古代文獻中確實存在“騙”“騎”混同的現(xiàn)象。如后世在傳抄、印刻唐代杜佑的《通典》時，就曾于“又制為土木馬於里閭間，教人習(xí)騙”（卷十五）一句中存在“習(xí)騙”與“習(xí)騎”兩種說法。但結(jié)合早期典籍與古代馬術(shù)文化來看，“騙”與“騎”的表義側(cè)重點應(yīng)有不同。

其次，即便對側(cè)重點進行修改，也無法得出足夠合理的解釋。因為能欺壓馬匹的動作并非只有“躍而上馬”，還可以是“立馬”“倒馬”“跳馬”等，那么為何一定是“騙馬”呢？最后，同樣作為牲畜，為何在古代文獻中少見“騙牛”（非欺騙義）等搭配？后人的研究也對此避而不談。因此，探究“騙”字義的發(fā)展脈絡(luò)仍具有研究空間及其必要性。

一、“躍而上馬”義受語境影響演變?yōu)椤氨破取绷x

據(jù)考證，中原地區(qū)在商代晚期受外來影響出現(xiàn)了馬車，但起初騎馬術(shù)并未流行，直到戰(zhàn)國時期才開始普及[3]，馬匹也成了古代最常用的交通工具之一。人們一般需要踩著馬鐙才能騎上馬匹，只有在非常規(guī)條件下才會選擇直接“躍而上馬”。

（1）長弓短度箭，蜀馬臨階騙。去賊七百里，隈墻獨自戰(zhàn)。（唐·張元一《嘲武懿宗》，《御定全唐詩》卷八百六

十九）

（2）軍政司喝曰：“劉公公騙馬逃走?！睆埫笈唬骸斑@閹奴逃往那里去？”（清·洪琮《白牡丹》第二十四回）

例1的詩句中，張元一諷刺當(dāng)時武懿宗統(tǒng)兵御敵，中途畏懦而遁之舉。此時的武懿宗正處于被敵人逼追之境。這一語境被沿用至清代，如例2中，劉公公因事出緊急，恐踩馬鐙拖延時間而被人逼追擒拿，便選擇直接騙馬而逃。這種表示“逼追”的語義在例1語境的影響下，逐漸成為了“騙”的引申義，又進一步引申為具有壓迫、強迫意義的“逼迫”之義。

同時，馬的速度相較于其他牲畜而言，更適合做交通工具，也具備需要騎馬者“跳躍”的身形特征，因此早期文獻中更常見“騙馬”而不常見“騙?！钡取?/p>

“騙馬”因其本身動作的難度要求以及在作戰(zhàn)追逃中的重要作用，自唐以來乃士兵須專門訓(xùn)練的一項技能，又在宋元民間化過程中，逐漸演變?yōu)橐杂^賞性為主的馬術(shù)技藝之一。在這種演變過程中，“騙”原先在特殊語境里所具有的“逼追”之義才被逐漸消解、遺忘。人們不再只因為“受逼追奔逃”而“騙馬”，也以展現(xiàn)馬技為目的而故意跳過踩馬鐙的環(huán)節(jié)。

在敦煌文獻和五代文獻中，均有“騙”字用例，這是該字出現(xiàn)較早的時期。“騙”一開始出現(xiàn)在兩種格式中，一是“騙+他人”：

（3）騙人財物者，即俠（挾）執(zhí)打嚇。設(shè)計騙要，無故受財。（敦煌研究所352V《道經(jīng)》）[騙+他人+財物]

（4）因別贏家給，當(dāng)年不用貸借，富者貪利怨之，以為借于別主，乃賂先保人，同揑借粟文字以騙之。（《疑獄集·顯之勘詐契》）[騙+他人+（財物）]

上述兩例中，與“他人”相搭配的“騙”應(yīng)表示“逼迫”之義。例4相對于例3而言，省略了“騙”作為二價動詞所應(yīng)搭配的“財物”，成為“騙”的第二種常見格式?；舴J為，“騙”直接帶財物作賓語，只能理解為逼取、勒索，這一格式的出現(xiàn)標志著詞義演變的完成?？偨Y(jié)其過程如下：

A 騙+他人+財物——B 騙+他人+（財物）—— C 騙+財物[5]

C類格式在宋代判詞中常見，而在判詞中，這種“逼取”除了有恐嚇毆打的形式，也包括采用捏造事由誣賴他人并以控訴為名逼取財物的形式：

（5）如強騙財物，則以私酒解官為名，騙去楊珍官會三百貫；以科排木為名，騙去楊珍四十貫。（《名公書判清明集·豪強》）

（6）印此契，異時藉以為騙脅之資。（《名公書判清明集·侄假立叔契昏賴田業(yè)》）

例5和例6均以偽造罪狀或偽造契約等方式構(gòu)陷勒索他人，這些行為帶有“詭詐不實”的義素正與“欺騙”密切聯(lián)系，與“騙”的今義已相當(dāng)接近。

二、“騙”與“欺、詐、逼”

在晚唐五代以前的文獻中，表示“欺騙”之義的字多為“欺”或“詐”，又或為二者連用?！膀_”表“逼取”這一引申義的出現(xiàn)則豐富了“欺”“詐”二字表達的范圍。例如：

（7）舉其大者也。京房《易傳》曰：“祿不遂行茲謂欺，厥咎奧，雨雪斯至而溫?！保ā稘h書》卷二十七，志·五行志中下）[6]

（8）皆奸人惑眾，挾左道，懷詐偽，以欺罔世主。（《漢書》卷二十五下，《郊祀志》第五下）

（9）莽以詐立……焉耆詐降。（《漢書》卷九十九中，《王莽傳》 第六十九中）

欺的字義側(cè)重點在于說謊、不履行；而詐的側(cè)重點在于偽裝、設(shè)局。但兩者并無明顯的逼迫之義。即便是今義中表示“逼迫”的“逼”，在字義發(fā)展之初也未能完全涵蓋此義。例如：

（10）連營稍前，逼官渡，合戰(zhàn)，太祖軍不利，復(fù)壁。（《三國志》裴松之注 卷六，魏書六，董二袁劉傳第六）[7]

（11）人稠網(wǎng)密，地逼勢脅。（曹植《七啟》）

（12）不蒙聽許，嚴詔切至，誠使臣心俯仰逼迫。（《三國志》裴松之注，魏書一，武帝紀第一）

“逼”為形聲字，從辵，畐聲。本義是接近，靠近。例10中指“接近官渡地區(qū)”；例11中引申為“狹窄”之義；例12中的“心俯仰逼迫”又進一步解釋為“內(nèi)心上下為難”，并且選句中的“逼迫”并非等同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雙音節(jié)詞之“逼迫”。

由此可見，欺、詐重在表示不誠信、不履行和偽裝等。“逼”一開始更多只是“接近”“狹窄”而無“逼迫”“逼取”之義，且“接近”“狹窄”本身是中性詞。

但“騙”字引申為逼迫、逼取之義，則豐富了原來幾個近義詞早期未能涵蓋的語義，且相對于“逼”而言，具有貶義色彩，更符合司法案件中的犯罪語境。

總而言之，“騙”對“欺、詐、逼”所缺乏的義項進行了補充，符合語言發(fā)展的規(guī)律。而隨著“騙”的自身語義演變和語言的使用習(xí)慣，人們逐漸將主要表示“欺騙”之義的“騙”與“欺”“詐”同用，并將“騙”原有的“逼迫”之義附加于“逼”之上。

三、再論古代“騙馬”文化

“騙馬”的動作難度高，是唐代士兵須專門訓(xùn)練的一項技能，又在宋元民間化的過程中演變?yōu)橐杂^賞性為主的馬術(shù)技藝。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七》曾記載了一場驚艷四座的馬術(shù)表演：“先一人空手出馬，謂之引馬。次一人磨旗出馬，謂之開道……又有執(zhí)旗挺立鞍上，謂之立馬?；蛞陨硐埋R，以手攀鞍而復(fù)上，謂之騙馬?；蛴檬治斩ㄧ嬔?，以身從后鞘來往，謂之跳馬?！盵8]這種“以手攀鞍而復(fù)上”的行為動作與其“不踩馬鐙跳躍上馬”的本義相符合。

在這些馬術(shù)動作中，“騙馬”影響突出，甚至成了馬術(shù)工作者的代稱，如：

（13）送于都官，條其生息而按比之。樂工、獸醫(yī)、騙馬、調(diào)馬、群頭、栽接之人皆取焉。（《新唐書》卷四十六，志第三十六）[9]

隨著這種馬術(shù)技藝的民間傳播，習(xí)者不斷，人們又以其他物體代替馬匹，使得“騙”這一動作的對象逐漸泛化，如“墻”等。由于翻墻而過的動作也需要一躍而攀，與騙馬極為相似，所以元明時期多以騙馬作為跳墻的替代語。但翻墻并不光彩，人們常將其目的視為兩種，一為行奸，一為盜竊。故《西廂記》和《水滸傳》中也常以騙馬比喻偷情和盜竊，例如：

（14）夤夜入人家，非奸做賊拿。你是折桂客，做了偷花漢。不想跳龍門，到來學(xué)騙馬。（《西廂記》卷三第三折，汲古閣本）[10]

（15）這人姓時名遷。祖貫是高唐州人氏。流落在此，則一地里做些飛檐走壁、跳籬騙馬的勾當(dāng)。（《水滸傳》四十六回，明容與堂本）[11]

例14《西廂記》中的“學(xué)騙馬”只保留了與“奸”“偷花漢”相關(guān)的男女偷情之義，而無翻墻、躍而上墻之義。因民間性隱語常把女性、女陰比做“馬”來說（性交時女在下位，男性如騎馬），而騙馬在民間流傳中也存在將“騙”誤解為“騎”的現(xiàn)象，故二者有時混用。有人認為這里的“騙馬”代指張生翻墻，但通過對例句上下文的分析可知，張生一介柔弱書生，并不適合做出如此敏捷地翻墻動作；且上文提到“姐姐這湖山下立地，我開了寺里角門兒”——婢女紅娘已知二人之約，雖不能肯定張生是否會來，但確實為其提前留好了門。如此可知，張生并無翻墻之需。

例15《水滸傳》中的時遷在上梁山之前，憑借其“飛檐走壁”的矯捷之身，常以盜竊為生。此處的“騙馬”則用來代指他依靠高難度動作而進行的盜竊行為?！稘h語大詞典》沒有注意到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在列舉上例時，釋其義與躍上馬背的本義相混同，顯然有誤。

總之，馬術(shù)之“騙馬”動作既包括“以手攀鞍而復(fù)上”，又含有“躍”“跨”之義素，皆與翻墻等動作步驟極其相似。因此“騙”的行為對象逐漸泛化?！膀_馬”由士兵騎術(shù)成為街頭賣藝之技后，地位下降。由賊人所產(chǎn)生的翻墻行為也借用了這種帶有貶義歧視色彩的詞，同樣稱為“騙馬”。由此，“騙”也逐漸與“盜竊”等犯罪行為趨近，成為指代“詐騙”之罪的單音節(jié)詞。

除此之外，“騙”還存在動詞轉(zhuǎn)化為形容詞等詞類活用現(xiàn)象，例如：

（16）做魚松用鮮魚、鯉魚。蒸雞用雛雞，爆雞用騙雞，取雞汁用老雞;雞用雌才嫩，鴨用雄才肥。（清·袁枚《隨園食單》第一節(jié)）

騙在例16中由動詞活用為形容詞，介于“雛”“老”之間，“騙雞”應(yīng)釋為壯年期的雞。這或許可以理解為：壯年期的雞行為敏捷，可“騙墻跳籬”，故借用人之“騙”來比喻這種雞。

而“騙馬”比喻男女性交之義也影響了中醫(yī)界相關(guān)疾病的命名，例如：

（17）《心法》曰：“騎馬癰，亦名騙馬墜，生于腎囊之旁，大腿根里側(cè)股縫夾空中，由肝腎濕火結(jié)滯而成，此處乃至陰之下，醫(yī)治不可過用寒涼藥。”[12]

例17中所述的這種病或因男女云雨交歡后清潔不當(dāng)所導(dǎo)致，或與肝腎濕火結(jié)滯有關(guān)。這與前文所述的“騙馬”和男女之事的比喻關(guān)系相通，同時體現(xiàn)了“騙馬”這一詞語在中國古代的豐富含義。

綜上所述，在“騙馬”未發(fā)展成民間雜技之前，“騙馬”更多是一種躲避敵人逼迫之勢的行為，因而“騙”在語境中引申為“逼迫”“逼取”等義，從而對“欺、詐、逼”早期所缺乏的義項進行了補充，符合語言發(fā)展的規(guī)律。而隨著這種馬術(shù)技藝的民間傳播，習(xí)者不斷，人們又以其他物體代替馬匹，使得“騙”這一動作的對象逐漸泛化，“騙馬”一詞也常比喻為偷竊和男女之事。這種比喻義還可從“騙”的詞類活用現(xiàn)象和中醫(yī)病名中窺見一斑，同時體現(xiàn)了“騙馬”這一詞語在中國古代的豐富含義與文化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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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學(xué)奇，王靜竹.宋金元明清曲辭通釋[M].北京：語文出版社，1999.

[15]張建軍，韋皓.說“騙馬”[J].中國古代小說戲劇研究叢刊，2003，305-307.

作者簡介：

陳玉娟，女，漢族，福建漳州人，華中師范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基地班）專業(yè)2020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