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駿晶

王十七有一顆人工心臟。在《脫口秀大會》第五季上，他撩開衣服下擺，露出一個像隨身聽一樣別在褲腰上的機器，機器上有兩根線纜從他的肚子進入體內(nèi)，連接上心臟。

他的心臟里有一塊鈦合金，因此他像鋼鐵俠；因為需要每八小時給自己的心臟換電池，他又像奧特曼了。王十七在他的段子里這樣調(diào)侃自己。

但人工心臟并不像段子里呈現(xiàn)的那么簡單又浪漫。這是中國自主研發(fā)的第四代全磁懸浮人工心臟，厚度26毫米，直徑50毫米，重量不到180克。所謂人工心臟，其實叫作左心室輔助裝置，這是一個鈦合金材質(zhì)的機械泵，裝在王十七的心尖。泵內(nèi)葉輪時刻保持高速轉(zhuǎn)動，把血液從左心室輸送向全身。

這本是左心室的工作，通過搏動，向全身泵血，但現(xiàn)在，在王十七的心臟里，葉輪的轉(zhuǎn)動代替了心跳，他是一個“沒有心跳的人”。

控制器就是王十七展示的，一塊磚頭大小，重量也接近一塊磚頭。他去哪兒都得帶著它和四塊電池。

“放心，我不是來帶貨的?！蓖跏吲呐乃目刂破鳌，F(xiàn)場的觀眾發(fā)出了小心翼翼的笑聲。

站在立麥前，王十七的經(jīng)歷沒什么不能調(diào)侃的。那些生活的不便成了段子：需要時刻擔心電量所以像奧特曼，周圍人很好奇他怎么洗澡，機械泵是磁懸浮的所以不能接近電磁爐，而學生們請他吃飯卻不巧去了滿是電磁爐的火鍋店。

段子后面的不便和危險叫人不敢細想。王十七不光不能接近電磁爐，因為飛機起飛降落的磁場會干擾機械泵，他也不能再乘飛機做長途旅行，也就無法離開這塊大陸。那根從肚子里鉆出來的電線很礙事，還經(jīng)不起水，他不能再泡澡或游泳，洗澡前必須把控制器和電池放進防水包，再用防水膜包住自己的肚皮。他還需要時刻注意電池的電量，真的有人因為電量耗盡，不幸死在了趕回家的路上。

但王十七是有人工心臟的人中的第一個脫口秀演員，他連生死關(guān)頭都可以當作段子了。節(jié)目里，他云淡風輕地描述著成功率只有70%的手術(shù)：“這個手術(shù)就是把心臟拿出來，安一個磁懸浮的小泵，再把心臟放回去，縫上。”

觀眾的笑聲漸漸開始放松了。

王十七說脫口秀純屬偶然。2017年的暑假，病中的他不能像以前那樣打籃球、騎行。想辦法苦中作樂時，他聽到電臺播報沈陽一個開放麥的節(jié)目。王十七就在網(wǎng)上報名去當觀眾。

結(jié)果弄錯了，他報成了演員。由此硬著頭皮講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五分鐘脫口秀。

王十七記得，在北京阜外醫(yī)院的心衰重癥監(jiān)護病房里，都是心力衰竭的危重病人，隔壁那個大哥是腎癌晚期造成的心衰，也有在高原參與鐵路援建，下來后急性心肌擴張的患者。

王十七也已經(jīng)到了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2004年，他在學校的運動會上突然暈倒，隨后確診了擴張型心肌病。這個病會造成心肌損傷，無法把血液泵出，當血流淤滯在心腔，心臟就會擴張變形。當它不堪重負時，患者就會發(fā)生心衰。

2019年8月的一天，重度心衰突然發(fā)生了。在沈陽的醫(yī)院里，王十七的母親接到了四張病危通知書。隨后，王十七被轉(zhuǎn)到了北京阜外醫(yī)院?！八麄冝k法多，問我你想活著回去，還是死了回去?！蓖跏哂謹€了點段子素材。

在病床上躺久了，他一直在把各種事收集在腦子的素材庫里，還寫了一張便箋：“我如果活著走出去，一定要把醫(yī)院的事兒寫成段子?！?/p>

等不到心臟移植了，人工心臟是當時王十七唯一的選擇。當時的他全身水腫，被瀕死的窒息感控制著。手術(shù)過后，王十七才意識到，自己終于活過來了。

2021年，確診后的第十七年，他給自己取了藝名“王十七”，正式登臺演出。在單立人的線下比賽中，王十七終于有機會講起自己在ICU的這段故事。

在講想聽脫口秀的大哥前，他先做了個鋪墊：“ICU特別好，醫(yī)生護士也都特別棒，每天都幫我洗澡按摩，這些事兒，你走出醫(yī)院，在外邊任何地方發(fā)生，它都是違法的?！?/p>

在觀眾放松下來后，他才開始講這段，“我講段笑話，大哥被搶救兩小時。”這個段子贏得了滿堂彩，讓他順利闖進決賽。

出院后的幾個月里，他害怕聽到醫(yī)院相關(guān)的詞語，害怕聞到消毒水的味道，因為這些東西會把他瞬間拉回那個重癥監(jiān)護病房。他會重新聽到那個房間里的嘈雜，心電監(jiān)測儀的嗡嗡聲會變成他耳朵里的轟鳴。房間里全是生命在死亡邊緣努力掙扎發(fā)出的動靜。

但他還是在脫口秀里說這段經(jīng)歷，哪怕為此他不得不強迫自己不斷回望那個病床上的自己。這是幽默的代價。

有幽默加持，現(xiàn)在，他帶著人工心臟回到了人群中。當然，有時候也會被刻意摘出來。

人工心臟不能過安全閘機，每次坐火車時，王十七都要費一番口舌。一次他在北京火車站，工作人員看到他身上的機器，把他帶到特殊通道排隊。

當下，王十七覺得非常別扭，特殊通道像一個籠子，裝了一群老弱病殘。兩邊是健康人組成的長長的隊伍，隊伍里的人時不時往特殊通道這邊張望。王十七，一個將近一米九的大高個兒，被投來最多的疑惑凝視。

沒有心跳的人，在那一刻，又被劃分成了殘疾人。

不過，王十七把這段經(jīng)歷也編成了段子。在自己的段子里，王十七扮演了一個恐怖分子，一撩衣服，沖著好奇觀望的阿姨亮出了他的人工心臟。他假裝惡狠狠地說：“我有機器！”

觀眾的大笑，把王十七拉回了人堆里。“我們努力地使勁，就是想重新擠回人堆里?！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