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黑格爾為代表的一批西方哲人對于中國哲學頗多鄙薄之辭,但即使是黑格爾也不得不承認,“中國人也曾注意到抽象的思想和純粹的范疇”。黑格爾說的“抽象的思想和純粹的范疇”似乎只是指《易經》?!兑捉洝返呢韵蠓柈斎皇恰皹O抽象的范疇”,“是最純粹的理智規(guī)定”。但黑格爾不知道的是,中國人不僅曾注意到抽象的思想和純粹的范疇,而且曾經在“純粹理性的學問”方面達到了至少不遜色于西哲的高度。以惠施和公孫龍子為代表的名家就是顯著的例證。
古人關于名家的記述極少。《莊子》中多處講到惠施和公孫龍,但并沒有用“名家”一詞,“名家”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漢代。司馬談《論六家要旨》說:“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儉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稘h書·藝文志》采劉歆之說曰:“名家者流,蓋出于禮官。古者名位不同,禮亦異數(shù)??鬃釉唬骸匾舱?!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此其所長也。”此說顯然不對,因為名家與禮官的職能并無相同之處。晉人魯勝作《墨辯注》,其《敘》云:“墨子著書,作《辯經》以立名本。惠施、公孫龍祖述其學,以正刑名于世?!爆F(xiàn)代學者如胡適、錢穆等以為名家為墨家后學,其說概源于此。但墨家是一個高度組織化的團體,名家則只是一些有著共同學術精神的思想家,二者決不可混為一談。
先秦各家非常關心“名”的問題??鬃犹岢觥氨匾舱酢?,認為“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鬃又饕紤]的是“名”的政治治理、倫理教化和司法審判功能。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庇终f:“道常無名?!崩献右庠诮沂尽暗馈钡男味蠈W意義?!俄n非子·二柄》說:“人主將欲禁奸,則審合刑名者,言異事也。為人臣者陳而言,君以其言授之事,專以其事責其功。功當其事,事當其言,則賞;功不當其事,事不當其言,則罰。故群臣其言大而功小者則罰,非罰小功也,罰功不當名也;群臣其言小而功大者亦罰,非不說于大功也,以為不當名也?!表n非顯然是著重于君主的權力控制。
之所以唯有名家被稱為“名家”,司馬談說是因其“專決于名”,馮友蘭說“全在所謂名理上立根據”。陳榮捷先生指出:“‘名家之所以得名,是用以強調此派學者理智的性格。事實上,他們從未發(fā)展出三段論式,也未發(fā)現(xiàn)任何的思想律。他們往往喜歡用對話、格言、不用系統(tǒng)、明確的論證表達其思想。然而,關于存在、關系、空間、時間、質料、真實性,以及因果等諸問題,只有此一派學者真正探究過。在中文里面,他們被稱為‘名家,或叫‘名辯。事實上,他們的關懷不僅限于名實的問題,他們的形而上學詭辯的方式,而與知識論的概念固然粗糙,在中國古代時期,卻是唯一可以代表純粹理智主義的一支思潮。他們服膺墨家兼愛的旨意,所以他們對于概念的辨析,很可能是為支持此旨意而發(fā)??v使如此,他們所循的途徑仍是頗為曲折的。他們的純理智興趣是真誠而首出的,此點處處都可顯示出來。就此而論,他們在國史上是獨一無二的。”(陳榮捷,《中國哲學文獻選編》)
歷史上對名家所涉人物著作的記載不盡一致?!稘h書·藝文志》所列名家有:鄧析子、尹文子、公孫龍子、成公生、惠子、黃公、毛工。現(xiàn)代中國學術著作中,一般的中國哲學史主要論述惠施和公孫龍,邏輯史著作中還會講到鄧析和尹文。
鄧析是最早的訟師之一,擅長于對法律條文的文字分析,而不管條文與事實的聯(lián)系,也就是只注重“名”而不注重“實”。鄧析對“名”的分析,因其缺乏思辨的維度,故不能算是真正的名家。有些書上說尹文屬于名家,其實尹文屬于法家。真正的名家,只有惠施和公孫龍。
不過與儒家、墨家不同,很可能并不存在一個所謂的“名家”團體,名家的代表人物既不屬于同一組織,也沒有共同的主張,只是表現(xiàn)出共同的“純粹理智主義”的精神而已?;菔┖凸珜O龍的思想就很不一致,如惠施相信萬物一體的“太一”,公孫龍則沒有此種觀念;惠施相信萬物相對,公孫龍則以為絕對;惠施強調變化,公孫龍則著重普遍常駐。馮友蘭先生說:“惠施、公孫龍代表名家中的兩種趨向,一種是強調實的相對性,另一種是強調名的絕對性。……惠施強調實際事物是可變的、相對的這個事實,公孫龍則強調名是不變的、絕對的這個事實。”這一概括非常精到。
惠施(約公元前370—前318年),宋國(在今河南省內)人,曾任魏惠王的相,與莊子互為“最佳辯友”,《莊子·天下》篇說,“惠施多方,其書五車”,認為惠施極其博學,有豐富的自然科學知識,對“天地之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等類問題都能“不辭而應,不慮而對”,還能“遍為萬物說”,普遍地解釋自然現(xiàn)象的道理。惠施有探討真理的熱情,有純粹知識的興趣,有獨立自主的精神,其思想言論往往“以反人為實”,“是以與眾不適”,“益為之怪”(《莊子·天下》)。荀子就批評他“治怪說,玩琦詞”,又不得不承認“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荀子·非十二子》)?!俺种泄剩灾衫怼闭敲业摹翱茖W精神”和“純粹理智精神”的體現(xiàn)。
惠施的著作早已亡佚,現(xiàn)在只能看到缺乏具體論證的十個命題,即《莊子·天下》篇所記載的“歷物十事”。這十個命題是:
(1)“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p>
(2)“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p>
(3)“天與地卑,山與澤平。”
(4)“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p>
(5)“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
(6)“南方無窮而有窮?!?/p>
(7)“今日適越而昔來?!?/p>
(8)“連環(huán)可解也?!?/p>
(9)“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p>
(10)“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p>
以上十個命題是惠施思想的理論綱要,其中第十個命題“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是惠施思想的根本,前九個命題分別是這一命題的展開或論證。根據胡適的觀點,“前九條是九種辯證,后一條是全篇的斷案”。
前九條又可分為三組:
第一組:“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薄盁o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薄疤炫c地卑,山與澤平?!薄澳戏綗o窮而有窮?!薄斑B環(huán)可解也?!薄拔抑熘醒?,燕之北越之南是也?!边@六個命題論空間概念的相對性。
第二組:“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薄敖袢者m越而昔來?!边@兩個命題論時間概念的相對性。
第三組:“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边@一命題論一切同異概念的相對性。
“歷物十事”表明了惠施的大智慧,也透露了惠施的概念分析方法?;菔┑母舅枷胧恰胺簮廴f物,天地一體”,這是一種對于萬物的普遍的愛,是對于萬物的“相通性”而不是“分隔性”的理性洞察?;菔┑姆椒ㄊ窃凇瓣P系邏輯”的視域中來把握各種相對關系的概念,如大與小、至大與至小、高與卑、山與澤、天與地、今與昔、不可積與大千里、有窮與無窮、中與晲、生與死、同與異、大同異與小同異、同中有異與異中有同、閉與解、中央與邊緣等,這些概念之間的區(qū)別和對立是相對的、可變的,是互相聯(lián)系和互相轉化的。“這些命題的內容實質在于看到了同一事物的正反兩面,從兩面作分析、下論斷,尤其重在揭示為常識所忽視的另一面,并表明這一面立論的合理性。”(溫公頤、崔清田,《中國邏輯史教程》)在惠施影響下的“辯者二十一事”,如“指不至”“飛鳥之景未嘗動也”“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等,也都具有超出時代的哲理價值和科學意義。
名家的另一個代表是公孫龍,他的著作《公孫龍子》在古代似乎不受待見,但以現(xiàn)代的眼光看來,確是“中華古學”的一個瑰寶。
公孫龍(約公元前284—前250年),趙國人,是戰(zhàn)國時代著名的“辯士”。據《莊子·秋水》篇,公孫龍自謂“龍少學先王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合同異,離堅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眾口之辯;吾自以為至達矣”。公孫龍的著作,《漢書·藝文志》著錄“十四篇”,今本《公孫龍子》只有《跡府》《白馬論》《指物論》《通變論》《堅白論》《名實論》六篇。除《跡府》為門人輯錄公孫龍生平事跡外,其余五篇都是公孫龍本人的著作。
公孫龍以“白馬非馬”“堅白之辯”以及“指物論”等聞名于世,其中“白馬非馬”論尤為人所知。“白馬非馬”之說違背常識,時人怪之,但是公孫龍不過是以此說明其“正名”學說而已?!胺蛎?,實謂也。”(或者斷句為:“夫名實,謂也?!保捌湔撸渌鶎嵰?;正其所實者,正其名也。”“名與實的關系是語言(正確地)表達(思想)的問題”,“正名”的目的就是要解決語言(“名”)的精確性問題。“其名正,則唯乎其‘彼‘此焉?!保ü珜O龍,《名實論》)“彼”只能是“彼”,“此”只能是“此”,“彼”必然具有“彼性”,“此”必然具有“此性”,“這一個”只能是“這一個”,“那一個”只能是“那一個”用,決不能互相混淆。“彼”“此”并不關涉?zhèn)€體的物,都只是抽象的“名”,只有對“名”高度敏感者才能理解此中的深意。
從“正名”的角度看,“白馬非馬”所要澄清的就是“白馬”之名與“馬”之名的關系。公孫龍在《白馬論》中從三個角度進行了深入的分析:
從“名”的角度看,“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馬非馬”。這是說,“馬”之名的內涵是“形”,“白”之名的內涵是“色”,“白馬”之名的內涵是“形”加“色”,三者內涵各不相同,所以“白馬”非“馬”。
從“實”的角度看,“求馬,黃黑馬皆可致。求白馬,黃黑馬不可致?!庶S黑馬一也,而可以應有馬,而不可以應有白馬,是白馬之非馬審矣”。“馬者,無去取于色,故黃黑皆所以應。白馬者有去取于色,黃黑馬皆所以色去,故惟白馬獨可以應耳。無去者,非有去也。故曰:白馬非馬。”要“馬”,黃馬、黑馬都可以牽來;要“白馬”,黃馬、黑馬都不可以牽來?!榜R”的外延包括一切馬,不管其顏色的區(qū)別。“白馬”的外延只包括白馬,有相應的顏色區(qū)別?!榜R”和“白馬”的外延不同,所以“白馬”非“馬”。
從“名實關系”的角度看,“馬未與白為馬,白未與馬為白。合馬與白,復名白馬,是相與以未相與為名,未可。故曰:白馬非馬?!薄榜R”在沒有和“白”結合之前是“馬”,“白”在沒有和“馬”結合之前是“白”,“馬”和“白”結合之后,再稱其為“白”,或稱其為“馬”,都是不可以的。所以,“白馬”非“馬”。
公孫龍還著有《堅白論》和《指物論》,前者論“堅”和“白”是兩種相互獨立的屬性,后者論“指”(概念、共相)與“物”(實物、現(xiàn)象、個體)的關系,思辨精深細密,啟人深思。馮友蘭先生說:“名家的哲學家通過分析名,分析名與實的關系或區(qū)別,發(fā)現(xiàn)了中國哲學中稱為‘超乎形象的世界。”用“辯名析理”的方法來發(fā)現(xiàn)這個“超乎形象”的世界,“以正名實,而化天下”(《公孫龍子·跡府》),是名家的真精神之所在。
(李廣良,云南師范大學法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責編 劉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