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趙淑萍《客轎》一文的第一個讀者。過了十余年,不用重讀,那個主人公似乎仍在我面前,栩栩如生。他跟著客轎,我尾隨著他走,仿佛夜色里還在跟隨著他走,看他的好事怎么轉化為壞事,愉悅如何轉變?yōu)閼嵟?/p>
主人公是小周村的富戶,物質生活節(jié)儉,換個詞叫吝嗇,或者說是摳門。他要享受精神生活,步行去姚城看戲,到了城里才把草鞋換成布鞋。他舍不得吃,舍不得住,趕夜路跟著掛了燈籠的客轎,以為沾了光。客轎停在他的家門口,他發(fā)現轎子里下來的是他兒子。那一夜,家里怎么會安寧?
父與子的故事,以客轎為媒介,一儉一奢,像是父親在水龍頭下接漏下的水滴,兒子跑去放水龍頭。一顯一隱,兒子隱在客轎里,同時隱下的是兒子的肆意享受,這是小小說整體性構建素材的方法。此為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鄉(xiāng)村人物故事。此類父子的關系,節(jié)儉與揮霍,當下我常聽說,??吹剑械倪€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就叫現實意義吧。小小說寫過去,某種程度上總得與現實有關聯(lián),構成共情。后來,《客轎》還被選入《中國兒童文學分級讀本》,可謂老少咸宜。
十多年前的一篇作品,憑什么能讓人記???不是故事,而是人物。寫活人物,是小小說的要務,也是硬道理。僅僅寫事,常常會陷入程式化、平面化。正如汪曾祺在《陳小手》中說陳小手 “活人多矣”,小小說作家也應當“活人多矣”。當我們記起過去的人,不也跟寫小小說的人物相似嗎?其中包含著小小說創(chuàng)作的內在秘密。
《老茄》《丑妻》和《蘭嬸嬸》,如題目所示,注重寫人物。而且是跟《客轎》同一個村——小周村的人物。這些人、這些事,已是當下的。事也無甚事,都是日常生活的雞毛蒜皮。沒事如何寫活人?這是對作家的考驗。
我寫浙江年度小小說評述有十余年,趙淑萍的《客轎》是她的高起點。每年讀、評其小小說,我發(fā)現,趙淑萍主要有兩個系列:城市與鄉(xiāng)村,這恰好與她的生活空間相吻合。作家總會寫熟悉的生活。她經?;卮认霞遥ㄐ≌f中虛構為小周村)。她的小周村系列在延伸、生長。她也像那個《客轎》中的主人公跟隨客轎那樣,關注當下“小周村”進進出出的人物。她的關于“小周村”的系列小說,展現了一個村莊的變遷史,用的是筆記小小說的方法,寫平常人、平常事。表面“無事”,人物的內心卻是暗流涌動。這符合江南人物處世的特征:肚子里做文章。何況同村的人,都是知根知底。
《老茄》里的老茄,想來這村莊的人私下對他都不以為意。而文中的“我”,心直口快,氣不過就“懟”了老茄,老茄的臉上就掛不住了?!拔摇钡母赣H和老茄是同代人,又因為他當年進了城,是勝出者,老茄心里難免不服,處處攀比?!拔摇边@一插嘴,就受父親的責備:“……何必那么尖銳?就不能讓他有些成就感?”一句話,點活了三個人物,又維護了傳統(tǒng)鄉(xiāng)村人與人的穩(wěn)定關系。
《老茄》使我想到了汪曾祺的《護秋》,同樣寫一對夫妻,女的潑辣男的蔫兒。而且,都有大段從戀愛到婚姻的回溯,但著力點各異。老婆阿花對老茄管得嚴,嚴禁煙、酒、賭。阿花走親戚,他就打牌、抽煙。沒想到阿花提前回來,不給他面子,掀翻了桌子。于是,他真成了打了秋霜的“老茄”。像這樣一個男人,連兒子也不待見他。結尾卻有人性的力度。老茄患了重病,兒子接他去同住,老婆日夜陪護。老茄說不出話,還向上指了指,意思是讓來客樓上樓下參觀他兒子的“豪宅”。汪曾祺《護秋》的結尾是地上有事卻指向天上的月亮;老茄自己病入膏肓卻仍不忘炫耀起豪宅,還是兒子的豪宅。兩句話,點到了人物的穴位,人物就“活”了?!蹲o秋》和《老茄》都寫得空靈,但“空”得不同。
《老茄》中的老茄身心皆有病?!冻笃蕖分械某笃?,身有病心卻沒病;雖又丑又呆,但從不拿別人家的東西。這是樸素的本能的鄉(xiāng)村道德觀。作者采用對比的方法寫丑妻,寫她與聰明的丈夫的關系、與老偷地里的東西的王五媳婦的關系,還有與活潑可愛的女兒的關系。那女兒的花蝴蝶結使得沉悶的生活有了輕逸的詩意。但小說也留下了懸念:這樣一對夫妻究竟恩不恩愛?是村里人也是讀者的疑問。文章進行至五分之三處,丑妻突然發(fā)病死去。主人公死了還怎么寫?第一層,老婆一死,李二沒精神種地了。第二層,也是結尾,女兒喜歡母親生前做的薺菜炒年糕,于是,李二又開始到地里去。他想起妻子,總覺得妻子還在地里,這是一種回歸:女人與土地融合為一種意象。寫丑妻外表之丑,卻寫出了內心之美、勞動之美、深情之美。反觀開頭,那一層就有意思了,夫妻每天都泡在地里,甚至是雨天。暮色中,李二踏著載物的三輪車,放慢車速,丑妻在后緊跟著。這是一個關于夫妻恩愛的故事。以活著的人反觀死去的人。只有丑妻活在李二心里,他才會“這么做”。小小說寫人物,不在于“做什么”,而在乎“怎么做”,“怎么做”才突出人物的唯一性。
趙淑萍頗知筆記小說的一種表達方式:營造氣氛。關于綽號的探源,我讀汪曾祺的《陳小手》時已經領略過了,作者從容地描寫風俗習慣、人情世故,營造出氣氛,人物就活在其中。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人有一方氛圍?!短m嬸嬸》彌漫著的氣氛,是有形的空間和無形的歷史浸潤。 “保長”這綽號使人想起《客轎》年代的歷史,但刻畫的人物卻在當下。蘭嬸嬸作為一個女人,有著男性“保長”的綽號,其實就是“包打聽”,聽了還要發(fā)布。她的家,位于三岔路口。她起初坐在屋里聽,聽外面人們講村莊的新聞,后來,等著聽還嫌不夠,還主動串門摸底。蘭嬸嬸抖別人的事,捂自家的事,分寸有度,以不傷害別人為尺度。這種女人,其實鄉(xiāng)下、城里都有。如此消息靈通的人士,丈夫卻有了婚外情。起初,她肯定是不知道的。我想到馬爾克斯的《一件事先張揚的兇殺案》,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將有兇殺案,被害者和其母親還蒙在鼓里,這是最大的孤獨。“保長”蘭嬸嬸也被蒙在鼓里。后來她知道了嗎?這正是小說的微妙之處,沒給出答案。蘭嬸嬸說杏梅家的橘子酸,而杏梅說霜降后就甜了。結尾是蘭嬸嬸自己醉了,說出寬容和諧的真言,無奈而又豁達,但是她還是“捂”住了自己的事。小說寫活了蘭嬸嬸的雙重人格,那酸橘子、那醉米酒的細節(jié)有著別樣的味道。
小周村系列,從《客轎》到《蘭嬸嬸》,從過去到當下,其中的物質生活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但是,人性有恒定性。寫人物,潛入幽微的人性深處,我讀到人性的光亮。這組小小說,基本上是“沒事”(沒什么故事),卻寫活了人。汪曾祺寫小說,師從沈從文的方法:貼著人物寫。而且“隨便”,是“苦心經營的隨便”。我見識了趙淑萍小小說的“隨便”,注意到兩個元素:人物、細節(jié)。她貼著人物運動中的細節(jié)寫,有動感,有節(jié)奏,有形象?!犊娃I》里跟著燈籠走的鄭店王、《丑妻》里緊跟著三輪車的那個農婦,作家似乎也一路尾隨著他們,擷取他們的神韻,訴諸筆端。
趙淑萍的這組小小說是散發(fā)著濃郁的江南氣息的鄉(xiāng)村敘事,有現實感,還有歷史感??坍嬕粋€個小人物,對個人身世、命運的追溯,很自然地牽扯出“歷史”。由系列小小說的點構成的線,有一種歷史的縱深感,勾勒出一組有時間印記的人物影像。
[責任編輯 王彥艷]
謝志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家學會副秘書長,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特約研究員。出版小說和文學評論集35部。在國內發(fā)表小小說近3000篇,多部作品被譯介至國外,部分作品入選大、中、小學語文教材和考題。獲兩屆小小說金麻雀獎和多屆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兩屆浙江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以及《小說選刊》雙年獎等獎項,并曾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小小說)。現居浙江省寧波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