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萍
我的故鄉(xiāng)是浙東海塘邊的一個小村,在那里我僅僅生活了六年,但那是我不能泯滅的童年記憶。那里其實比較偏遠、貧困,但是,在孩童的眼里她是那么美麗,充滿勃勃生機。田野里出產(chǎn)稻谷、棉花、蠶豆。春天,新長的樹葉像淡綠的花萼。夏日,薔薇花的花枝伸入了小河。秋天,霜月下的蘆花有著無窮的詩意。而冬日,我們用石子砸水面上的冰塊,如此單調(diào)的事我們都做得不亦樂乎。村莊是敞開式的,村里人家彼此知根知底。人們交往、爭吵、和解,日復一日,簡單而熱力張揚地活著。村人有村人的智慧。他們會用最俚俗的語言鮮活地概括出事物的本質(zhì)。他們有自己的道德觀和倫理觀,自覺維護著這個村莊的秩序。
在城市里生活,我無數(shù)次回憶起我的村莊,大概因為童年生活的爛漫、自由和無羈。當然,我會想起村里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種地的、開店的、打魚的、草臺班子里唱戲的、經(jīng)營著作坊式的小企業(yè)的……我書寫故鄉(xiāng),那是有著色彩和聲音的萬物生長的樂土,那是有著形形色色的人物的一方宇宙。
我曾經(jīng)認為小小說是一種常有著歐·亨利式意外結(jié)局的富有機巧的文體,一直以散文創(chuàng)作為主的我很難涉足這個領(lǐng)域。但是,小小說作家謝志強老師鼓勵我,他說小小說是多姿多彩的。中國古代的筆記體小說中,就有很多經(jīng)典的小小說。他推薦我重點去讀汪曾祺,那是一個跨文體的作家。他的小說情節(jié)性都不強,但是,卻有對歷史的鉤沉和對當?shù)孛耧L民俗的展現(xiàn),恰如老友品茗,天南地北娓娓道來,看似不經(jīng)意,卻暗藏機趣。當然,讀汪曾祺的作品,感受最深的就是行云流水般的講述中那暗藏的人性、人情和人文關(guān)懷。
當我涉足小小說創(chuàng)作時,我的素材中,故鄉(xiāng)占了很大的比例。有人說,故鄉(xiāng)曾是我們最想逃離的地方,因為人們總向往著詩和遠方。也許是因為我很早離開故鄉(xiāng),她卻成了我心中的秘境。我的那些素材,或親歷,或耳聞,都是令我印象深刻的人生景象。我用寫作把自己帶回童年,帶到昔日的時光。當然,我在啟用這些素材時,進行了適度的夸張、剪裁,融入了自己對生命的體驗和人生的感慨,甚至融入了一種愿望。我企圖在描述一個個鄉(xiāng)村人物和鄉(xiāng)村事件時,能有所升華。
父母退休后回到家鄉(xiāng)居住,我經(jīng)常去看他們,對這個村莊重新進行了“審視”。我親眼看到,年輕人都已經(jīng)走出了故鄉(xiāng),到異地的企業(yè)里打工,而老一輩的農(nóng)民仍在辛勤地勞作,有時在細雨中,有時在烈日下,暮色深重時才帶著一天的勞累和充實回家。我也看到,幾十年間,人們的物質(zhì)生活和觀念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但是,一些積久的陋習和沉疴仍在。此前,那些人都還年輕,駐留在我的童年記憶中?,F(xiàn)在,他們老了。我走近他們,觀察他們,開始思索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這村里,有像“丑妻”一樣的勤勞良善的婦女,有蘭嬸嬸那種走東串西、喇叭般播報新聞的人,也有好多另類的人物,如“老茄”。這些人物很普通,甚至卑微,但是,他們是真實的。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這個村莊生長過很多樹木,一茬又一茬,而這個村莊的人,也像樹木一樣,經(jīng)歷了人生的四季輪回,最后返歸泥土。這村莊千百年就是這么過來的,浙東的小村,也大都類似。
德國著名作家西格弗里德·倫茨有一本書《我的小村如此多情》。倫茨被認為是一位嚴肅正義的作家,在寫小村時,筆調(diào)卻一反常態(tài),幽默,詼諧。他的小村,夸張,另類,卻不失真實。村里的人有時沒心沒肺,有時又認真過頭兒。他們對世俗的價值評判一概不理,對外來文明不屑一顧。我喜歡這樣的作品。其實那段時間我還讀了《芒果街上的小屋》《米格爾大街》《大眼睛的姨媽》等小說集,它們分別由幾十個短篇構(gòu)成,這些短篇分則獨立成篇,組合在一起又構(gòu)成一軸完整的描述風土人情的畫卷。于是,我想,我也可以用系列小小說,去描繪出一個村莊。讓這個村莊和這些人物留在文字中,也許是對故鄉(xiāng)最好的致敬方式。
我有一位攝影家朋友曾對我說:“你沒有拍好它,是因為你離它不夠近?!彼€說攝影就是做減法。而小小說塑造人物也應(yīng)該如此。對你書寫的人和事,你要離他們近,了解他們,然后集中筆墨,用飽滿而獨特的細節(jié)去呈現(xiàn),不必去寫他(她)綿長的一生,但必須寫出他(她)的獨特性。
只有陳舊的觀念,沒有過時的生活。滄海桑田,斗轉(zhuǎn)星移,人類普遍的情感是不變的,只是,我們不斷在尋求更好的新穎的敘述方式,去書寫那永恒的人性。故鄉(xiāng)是我的精神文化之根,是我永遠的秘境,我會一直去探索她的過去和當下,展望她的未來,用文字的方式。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