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鴻
男人到水田的時候,女人已經(jīng)薅了好一陣兒草了。
女人遠(yuǎn)遠(yuǎn)瞥見男人,并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
男人在水渠邊的柳樹下點了支煙,看了看遠(yuǎn)處的山近處的玉米地和眼前綠蔥蔥的水田,眼睛便落在女人身上。
男人的稻田在北,女人的稻田在南,中間隔了一條細(xì)長的田埂。
女人的腰彎得很低。她戴著草帽,穿著一雙黑色的靴子,兩手不停地在水里抓弄。
不長時間,女人薅到了田頭,折回身時,見男人正直愣愣地望著自己,忙又低頭薅起草來。
男人摁滅煙頭,脫了鞋襪下到田里。田里的雜草并不多,三棱草剛剛鉆出水,水葫蘆則零零散散漂浮在水面上。這些草用手一劃拉,就能扯斷根葉。最可恨的是根子扎得很深的稻稗,不僅長得像水稻,又往往和水稻長在一起,不仔細(xì)分辨,很容易就會漏掉。
男人眼光毒,稻稗偽裝得再好,他一搭眼也能看出來。遇到稻稗,男人總是很小心地把它和水稻分開,用力薅出來,然后“咔咔”擰成幾截,摁進(jìn)泥里,再狠狠踩上一腳。
男人薅草的速度很快,兩只手三劃拉兩劃拉就到了田頭。女人仍在不緊不慢地薅著草,一頂草帽遮住了大半個身子。
男人在田頭站了站,見女人始終不抬頭,便又轉(zhuǎn)身往回薅。薅到一叢大稻稗,踩到泥里后,他不由回了下頭。沒想到,女人竟然也回了頭,兩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霎時,女人的臉變得通紅,男人也顯得有些尷尬,兩人幾乎同時又把頭轉(zhuǎn)了過去。
再到田頭時,男人決定從西邊的那塊田開始薅,這樣,就不能直接看到女人的后背了。還沒等邁步,發(fā)現(xiàn)女人正往自家西邊的田里走去。
快中午時,男人“吧嗒吧嗒”走到水渠邊涮了涮腳,倚在柳樹上抽起了煙,邊抽邊沖女人喊:“快晌午了,上來歇歇吧!”
女人仿佛沒聽到似的,仍舊在田里彎著腰慢慢挪動。男人覺得無趣,鉆到不遠(yuǎn)處的玉米地里撒了泡尿,往回走時,見女人已從田里出來,“呱唧呱唧”正向回村的小路上走。
男人問:“咋,沒帶飯回家吃?”
女人說:“帶了呀!”
男人問:“那這是——?”
女人白了男人一眼:“啥都問!”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
女人回來時,男人已在樹下鋪好了一大塊塑料布。女人摘下草帽,想把自己帶的塑料布拿出來,被男人攔住了:“樹下就這么大點兒陰涼兒,你想鋪到日頭底下??!”
男人和女人分別坐在塑料布的東側(cè)和西側(cè),中間隔了一尺多的距離。
男人和女人各自拿出帶的午飯,卻都是從小賣店中買的麻花:女人買了一根,男人買了兩根。
男人說:“我還尋思你能帶點兒好吃的讓我沾點兒光呢?!?/p>
女人說:“這大熱天懶得做飯?!?/p>
“其實,我知道你買麻花了,我還帶了汽水和咸菜?!蹦腥苏f完,用鐮刀頭磕開一瓶汽水,遞給女人。
女人不接:“我?guī)е组_水呢。在水田里干活兒,感覺不到渴。”
男人把汽水放到女人身邊,又用牙咬開一瓶汽水,“咕嘟嘟”喝了一大口說:“雖說有些溫乎,也能敗敗心火?!?/p>
女人抓過汽水,喝了一小口,淚光卻從眼里溢了出來。
男人問:“你……沒盤算盤算往后的日子?”
“走一步看一步吧?!?女人說完,眼睛盯住了不遠(yuǎn)處的一棵蒿子,上面落著一對交尾的蜻蜓。
女人的丈夫做生意發(fā)了財,硬生生甩掉女人,娶了新歡。
男人兀自喝光瓶中的汽水,嚼了幾塊咸菜,然后把咸菜瓶推給女人:“嘗嘗我娘腌的咸菜?!?/p>
女人從瓶中抓出一小塊洋姜,放進(jìn)嘴里嚼了嚼,說:“脆生,好吃?!鳖D了頓,問:“你娘的病好了?”
“這陣子倒好些,不定啥時再犯?!蹦腥苏f,“要不是我娘得意這不打藥的大米,身邊不能離人,我哪還有閑種水田?早上外面打工去了。你看看這四周,都把水田改成旱田了?!?/p>
“我種啥田無所謂,就是想干活兒解解心煩?!迸苏f,“這幾年多虧你用心,水壓得好,草長不起來。不過,咱這田里的大米確實好吃?!?/p>
“你放心,只要我娘活著,這水田我就一直種下去。”男人說完,眼睛也落在了那對交尾的蜻蜓上。
女人說:“你種我就種,我也愛吃這田里的大米,咋都吃不夠。”
太陽快落山時,女人薅完了田里的草,磨蹭了一陣兒,見男人也薅完了草,便“噼里撲通”跑上田埂,驚叫道:“水里有長蟲?。 ?/p>
男人奔過來,待水清了一些, “呵呵”笑了:“那不是長蟲,是七星魚,你以前還抓過呢!”
女人說:“那是以前,現(xiàn)在我可害怕。不捉到它們,我以后都不敢到這兒來了。”
男人說:“我先把上面的水口堵上,待這里的水放差不多了,就好抓了?!?/p>
女人說:“我想想都害怕,不敢在這里待了,我先回家了。我家插銷壞了,你今晚說啥也得幫我修一下,要不我不敢睡覺?!闭f完,“呱唧呱唧”顧自走了,連頭都沒回。
男人愣在原地,直到田里的水快放干了,才想起應(yīng)該抓那些蛇一樣的七星魚。
女人一夜沒睡,淚水洇濕了大半個枕頭。做好的飯菜早已涼透,她沒動一口。那扇卸掉插銷的房門始終沒人推開。
男人一夜沒睡。他在院里轉(zhuǎn)了不知多少圈,腦子里總是浮現(xiàn)出自己已故妻子的影子,想著她對自己的好、對娘的好。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