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
外公走在我五歲那年初夏。
夜里露水還大得像下過雨,凌晨三點(diǎn)出殯,還得穿上兩用衫。送葬時人人腰里系一根粗粗的稻草繩。剛走出院子,有人的稻草繩就掉了。一路走,稻草繩掉了一路,到五十米開外的河埠頭時,只有我腰里還系得牢牢的。我媽就大驚小怪:“你個小人呀,系得這么牢做啥?這草繩要掉得越快越好?!蔽夷臅缘醚剑≈粸橄抵?。我媽忙解開我打的死結(jié),假裝一個不留神,草繩自個兒掉了。
外公上山,走的是水路。從他家背后的河埠頭啟程,要走三十多里水路。路況順暢,上午八點(diǎn)多才能搖到王步山前。月亮被天狗咬去一口,缺了一塊,但依舊亮堂。銀箔似的河水、高聳的蘆葦叢、停泊的水泥船和忙碌的親人,都清晰可見;由近及遠(yuǎn)的田野、樹和人家,也依稀可辨。但此刻的人世間,只有黑和白,總歸是和白天兩樣的。夜里有白天不可能有的東西出沒,是人都害怕,因?yàn)榛钊丝床灰娝鼌s能輕易傷害到人。
我媽是長女,在由她帶領(lǐng)的妹和弟媳婦們的齊聲哭號中,船離岸,向西而行,行不多久,她們的哭聲就戛然而止。之后,大舅向橋上拋撒“買路錢”時,她們才哭兩聲。船頭上,最累的是二舅,他肩頂住戳到河底的撐篙,一步步將船往前推;最忙的是我爸,從麻袋里一把把地抓米,撒向河兩邊的蘆葦叢,以及岸樹在河上的陰影。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末,家家都窮,那袋米,其實(shí)是只摻了三碗米的黃沙,當(dāng)真是騙騙鬼的。船艙中央擱著沉重漆黑的棺材,棺材兩邊的小凳上各坐一個大人,大人雙腿間夾個小孩兒。小孩兒喜歡站,手扶冰涼的棺材,一路東張西望。我就奇了怪了,我爸這是在干嗎?
船在月光普照的夜色中行進(jìn),就像行進(jìn)在另一個世界,感覺是全新的。頭上一輪孤月,四野白茫茫的,河面上水汽氤氳,看上去河道開闊了許多。二舅佇立船頭,左撐一篙,右撐一篙,就怕船行偏了,擱淺了。天地間唯有二舅的篙聲,和著我爸撒出的米落在植物葉上的沙沙聲,這兩樣聲音又孤寂又執(zhí)著。走了個把鐘頭,船到張神殿橫河,河道更開闊了。我看到前方遠(yuǎn)遠(yuǎn)地有一團(tuán)黑影過來。等行近了,才看清楚是和我們一樣的喪船,船艙中央擱口沉重漆黑的棺材,棺材兩邊擠滿了披麻戴孝的大人和小孩兒,船頭上有人撐篙,有人撒“買路錢”,也有人在撒米,像我爸那樣……但是奇了怪了,怎么沒有篙聲和撒米聲呢?
兩船交會時,我們并沒有慢下來。
他們也是。
我忙指給我媽看:“媽,你看,船……”
“哪里呀?”我媽問。
“喏!那個人朝我們?nèi)觥泵酌髅魅龅搅宋覀兇?,但我感覺不到有。
我媽就責(zé)怪道:“你在說啥呀?神神道道的?!?/p>
我張大嘴,盯著這條幾乎與我們的船一模一樣的船,它匆匆地與我們擦肩而過,小心翼翼地駛向我們來的方向,消失在陰森而又白亮的水霧中。媽媽竟然沒看到,但我哪里肯甘心呀?問這個,問那個,他們都說沒有看到。他們也奇了怪了,懷疑我是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了,說我的草繩一直系得牢牢的,大概是孽結(jié)解開得遲的緣故吧……
船停泊在王步山前的碼頭時,太陽都老高了。外公的墓造在半山腰上,葬禮必須在中午十二點(diǎn)前結(jié)束。走在最前面的是抬棺材的,其次是哭喪的,最后才是小孩兒,隊(duì)伍拉得很長。那天也不知怎的,我和二娘家的大兒子春林,跟著隊(duì)伍也能跟掉了。前后無人,我就慌了,上山的路分岔眾多,不知哪條小路才是正道……我們一路往上爬,不敢輕易拐到小路上。我們一直找到山頂上也沒找到大人,春林嚇哭了。我張望了半天,發(fā)現(xiàn)半山腰上的人,才急忙拉他往下走?;氐桨肷窖?,碰到出來找我們的小舅,我就哇地哭開了。小舅說我們要是翻過山,就是另一個地方了,我們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結(jié)果,我們還沒有到外公墓前,他們就都下山來了。
兩年后的秋天,三伯得了急病,送到杭州醫(yī)院不久就走了。兩個堂兄用鋼絲車從城里拉他回來,經(jīng)過我家,吃了飯急忙趕路。我參加了三伯的葬禮。一樣的出殯儀式,一樣的王步山,我都懂了:稻草繩要走出院子就掉,孽結(jié)解得快,來年就平安;夜間陰氣重,撒米驅(qū)鬼,可保一路順風(fēng)。這次我沒出任何差錯,但不知怎么的,他們又說起我兩年前的糗事,我覺得很冤。要么那是一條陰間的船,鬼也一樣怕人,所以他們才撒米?要么是我的幻覺,天亮后我留意過,棺材蓋上干干凈凈的。
多少年后,我成了唯物主義者,但那次經(jīng)歷始終是個不解的謎。大人都說,那時我小,在船上睡著了做夢,把夢境當(dāng)真了。
[責(zé)任編輯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