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強
白雁河的春天來得晚。山外已經(jīng)百花競放了,這里的柳樹才剛剛抽條吐綠。
“好男不當騾,好女不嫁白雁河?!卑籽愫硬皇莻€好地方。山高谷深,道路崎嶇,它是全縣最窮的鎮(zhèn)。此地回漢雜處,民風彪悍,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1990年秋天,得知父親要調(diào)往白雁河鎮(zhèn),母親痛哭了一場,辭掉了縣食品廠的工作,帶著我,跟隨父親一起來到白雁河。我轉(zhuǎn)到鎮(zhèn)上的中學念初二,姐姐留在縣城讀高中。
我們住在鎮(zhèn)政府第一排大瓦房東頭的一個小院子里。西邊是民政所搬走后留下的兩間空房。民政所再往西,緊挨著大門口的是派出所,他們?nèi)硕啵咽O碌膸组g全占了。這里的房子都帶前廊,隔幾步就有一根粗大的水泥方柱。派出所門前的柱子上釘著幾個鐵環(huán),那是用來銬犯人的。
這里的人都認識我,他們喊我的小名:“小五,上學去呀?”“小五,小鬼頭,是不是又拔我氣門芯兒了?”派出所的小蔡二十出頭,長著一張娃娃臉。我剛到白雁河的時候,只要小蔡值夜班我就去找他玩。
被抓來銬在柱子上的,大多數(shù)是小偷,也有打架斗毆的,偶爾還有倒霉的嫖客。他們的衣服通常已被撕破,沾泥帶水,身上、臉上掛著瘀傷和血痕。他們默不作聲,目光呆滯,表情麻木。母親囑咐我千萬別去招惹他們。
薔薇爬滿柵欄的時候,有一個女人被銬在了柱子上。
我的生活規(guī)律而枯燥。每天清晨,母親從早市上帶回來新鮮的蔬菜和剛出鍋的油條,我吃過早飯就去上學。這個大院里還有幾個女孩兒也在上中學,我不愿意搭理她們。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背著書包,蔫頭耷腦地往大門口走。經(jīng)過派出所的時候,我吃驚地看見柱子上銬著一個女人。自打來到白雁河,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女人被銬在柱子上。
不難看出,這是個很年輕的女人,她身材細長,頭發(fā)蓬亂,穿著粉紅襯衫和藕色褲子,光著腳,兩只白色高跟鞋扔在一旁。她的衣服沒有被撕扯的痕跡,手上也沒有傷。
她應該比我姐姐大不了幾歲。
她感覺到有人經(jīng)過,扭過頭來上下打量了我?guī)籽?,又很快地轉(zhuǎn)回頭去。她的目光很冷漠,也很鎮(zhèn)靜。
中午放學回來的時候,她還在那里,身體斜倚著柱子,閉著眼睛,緊皺著眉頭。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她也睜開了眼睛。
派出所的屋子里飄出來酒菜的香氣。小蔡從門口探出半個身子:“小五!”他斜睨了一眼廊下的女人,對我說:“小偷,早市上逮的。小鬼頭,沒見過漂亮女人嗎?”
我拔腿就逃。
艷陽高照,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春天姍姍來遲,畢竟也是來了。推開我家的柵欄門,院子里氤氳著清淡而香甜的薔薇花的氣息。
父親中午照例是不回來的。吃過午飯,母親給我灌好一瓶子水,就去睡覺了。我在床上胡亂躺了一會兒,躡手躡腳地走出家門。綠蔭匝地,到處靜悄悄的,人們都在午休。
那個女人還在那里。正午的陽光白花花地曬在她身上,周圍沒有陰涼兒。她面朝著柱子,弓著背,低垂的腦袋抵在柱子上,身體幾乎要伏上去。
她聽到了我的腳步聲,一下子轉(zhuǎn)過身來,死死地盯住我。
她看看我,又轉(zhuǎn)轉(zhuǎn)眼珠盯著我手里的瓶子。
“小哥,給我口水喝?!?/p>
她的聲音嘶啞,口音不太像本地人。
我壯著膽子走到她跟前,把水瓶擰開,喂她喝水。
她大口大口吞咽著,溢出的水順著嘴角流到下巴、脖子上,把胸前的衣服打濕了一大片。
她喝光了整整一瓶水,大口喘著氣,揚起臉來,閉上眼睛,發(fā)出一聲愜意的呻吟。
我把空瓶子擰緊,指了指她的手銬:“你都干什么了?”
她睜開眼睛看著我,眼睛里重新閃出光來。
“你說什么?”
“我說,他們?yōu)槭裁醋ツ???/p>
她臉上浮出一抹狡黠的笑:“那個小公安不是都告訴你了嗎?”她抬了抬被銬住的手,做了一個捻手指的動作。
“你為什么偷東西?”
她幾乎要笑出聲來,忍了一下,帶著戲謔的口氣問:“你多大了?”
我很生氣,掉頭準備走開,去上學。
“哎,哎,別走!”
“干什么?”
“你聽我說?!彼α怂y蓬蓬的頭發(fā),壓低了嗓音,“你瞧,他們把我的發(fā)夾都弄掉了,你家里有沒有?去給我拿一個?!?/p>
我笑了。我不傻。我見過小蔡他們拿鐵絲開手銬。
“你想逃跑?!?/p>
她臉上立刻堆滿了失望,眼皮也耷拉下來,重新變得無精打采。
“你走吧。滾蛋!”她不耐煩地說。
我沉默了一會兒,剛要轉(zhuǎn)身,她忽然又叫:“哎!”
她四下里看了看,又看看我,使勁抿抿嘴唇,臉上忽然升起一抹紅暈。
她用一種微微顫抖的奇異的聲調(diào)小聲說:“你給我發(fā)夾,我讓你摸我?!?/p>
說罷,她閉上眼睛,把身體往前挺了挺,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我凝固在那里了!我臉上像著了火,心跳得快要蹦出來。
羞憤使我難以自持。我踉蹌著倒退了幾步:“你……你怎么這么不要臉!”
她愣了,一下子哭起來。是真哭,眼淚嘩嘩地往外涌。
“我沒有辦法呀……我沒有辦法呀……好兄弟,你幫幫我吧!我以后不偷了……我不會忘了你的!”
天藍云白,四下無聲。午后的暖風中,薔薇花的香氣細若游絲。
我艱難地挪動了腳步。
母親還在熟睡。我從姐姐的房間拿了兩根發(fā)夾。
晚上放學回家時,柱子已經(jīng)空了。過了不久,又有一個人被銬在了那里。
那幾天我一直提心吊膽。但奇怪的是,沒有人談起這件事。我也再沒見過那個女人。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