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眾勝
白 哥
白哥七十多歲,瘦瘦的,總沒見他有吃胖的時候,可他一生沒得過什么病。
平時,我們常在一塊兒聊天,東拉西扯,沒有個邊際,有時也在一塊兒搓搓小麻將。白哥打牌很有精神,一出牌,必是一聲脆響。人們就說:“白呀,你把牌摔恁響干啥?”白哥說:“你們這就不懂了,打牌就是打的精神!”
今年夏初,白哥突然病了。一病,就很厲害,住了一個多月醫(yī)院,不見好轉(zhuǎn),白哥就說:“回去,別死外邊了!”
白哥回到小胡莊,老少爺們兒都去看他。他說:“妥了,我快交糧本了!”
村里人說:“白呀,你咋凈說些不吉利的話呀!”
白哥說:“病在我身上,我心里明白不過?!?/p>
白嫂說:“死死死,別人沒說,你自個兒就說好了!你就不怕嗎?”
白哥說:“死有啥可怕的?生老病死,自然現(xiàn)象。香瓜熟了蒂要落,莊稼熟了要收割,秋風一刮葉落去,大風一起水揚波。人死和這一樣,沒啥可怕!”
白嫂說:“咦,平時真是小看你了!”
白哥說:“咋樣?我這老牌高中畢業(yè)生,肚里有點兒貨吧,你跟我這一輩子不算屈吧?”
白嫂說:“不屈不屈,跟著你沒少享福,芝麻葉漤豆腐!活兒沒少干,汗沒少流,誰也沒有我享福!”
白哥的身體越來越差勁,后來不吃不喝,昏迷了整三天。
村里人都說:“白哥不中了?!?/p>
第四天下午,白哥突然醒來,臉上有了紅暈,眼里有了亮光,說話也顯得有氣力:“快點兒快點兒,快把靈箔給我鋪好!”
白嫂說:“十來年沒種過秫秫(高粱)了,上哪弄靈箔?”
白哥說:“活人能叫尿憋死?找?guī)讐K紙箱子一鋪不就中了!”
白嫂問:“你真要死嗎?”
白哥答:“騙你是小狗!”
紙箱子鋪好,白嫂就喊兒子:“快把你爹架靈箔上!”
白哥往靈箔上一躺就喊:“我的壽衣,壽衣……”他兩眼直直地看著白嫂,聲音微弱地說:“老家伙,我頭里走,到那兒我給你搶個位?!闭f著就慢慢閉上眼睛,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人們喊,白哥再無反應(yīng)。
白嫂拉著白哥的手痛哭失聲。
村里人都說:“白哥尋了好,死得得勁,沒受罪?!?/p>
橋 上
那天,我散步來到小胡莊北邊橋上。走了幾里路,有點兒累,我往橋頭上一坐,歇歇。
橋上停著一輛電動三輪車,車旁站一位六十歲模樣的女人。盡管歲月讓她頭發(fā)花白,面皮起皺,可仍能看出她身上潛藏著與其他同齡女人不同的氣質(zhì)。
我就和她搭訕:“你準備上哪兒去呀?”
她答:“上地里看莊稼。地里打了藥,看草死沒死?!?/p>
我說:“今年麥地里普遍草多?!?/p>
那女人說:“是哩是哩,這種草咱這里原來沒有,連藥都打不死!”
我說:“這種草是外來物種。外來物種繁殖能力強,它們往往能給一個地方帶來嚴重災(zāi)害?!?/p>
女人看著我,現(xiàn)出驚訝的神色,說:“咦,看不出你這個瘦老頭兒一說話還像個有文化的人哩!”
我得意地笑了:“文化嘛,可能有點兒,不多!”
“你是哪莊的?”
“王洼的?!?/p>
“王洼的?你咋跑這么遠?”
“轉(zhuǎn)著玩兒。”
“你不是轉(zhuǎn)著玩兒,是散步,鍛煉!不像個農(nóng)民!”
“你看我像啥?”
女人故作認真地看了我一陣,笑起來說:“我看你像個瘦老頭兒!”
我也笑了,開玩笑說:“你真不瓤,居然能看出我是個瘦老頭兒!”
女人止住笑,一本正經(jīng)地說:“現(xiàn)在的人沒文化不要緊,要緊的是你有沒有錢。你就是滿腹經(jīng)綸,沒錢也白搭。即便你肚里空空如也,螞蟻尿書上——濕(識)不倆字,可你要是有錢,你說話就有分量,很多人會朝著你的臉說話!”
我說:“聽你說話用詞也是個有點兒文化的人,不然,你也不會有這么切實的感受?!?/p>
她笑了,說:“文化嘛,可能有點兒,不多!”
我們正說得開心,急匆匆過來一個六十多歲的漢子。
那漢子來到橋上,看了看我,看了看女人,就咋咋呼呼叫起來:“好哇,幸虧我來得及時,要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不堪設(shè)想!看你們說得多投機,多融洽!我要是晚來一步,不定會出現(xiàn)什么狀況!”他轉(zhuǎn)向女人,很嚴肅地說:“我給你打過多少次預(yù)防針了,你就是記不住,不要和陌生男人說話。你長這么漂亮,濃眉大眼的,哪個男人不愛美?要是別人把你領(lǐng)跑了,我再上哪兒去找你這可心的小娘兒們?”
女人笑著推了那漢子一把說:“沒正形,沒正形,我看你啥時候能長老!”
那漢子指著我向女人說:“你看,他還戴著‘二餅,我知道你喜歡‘四眼的男人!快上咱的‘寶馬,走!”說著,把女人拉到車座上,開著三輪跑了。
老遠,女人向我喊:“大哥,你別在意,他在俺莊是有名的熊狗子貨!”
我笑了,對著他們大聲喊:“是個刁蛋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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