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碎
周六下午,照例是保潔工崔姐來林玫家做保潔的時間。
對崔姐來說,在林玫家干活兒是比較愉快的事。林玫家的活兒很單純。崔姐在各個房間干活兒的時候,林玫從不跟著當(dāng)監(jiān)工指手畫腳。都是崔姐把活兒干完了,她才各個房間看一下,說:“可以了,挺好的?!比绻傻臅r間有整有零,比如說三個半小時,她會給崔姐四個小時的券。厚道。
林玫不多說話。崔姐有次忍不住主動和她聊了起來,說:“還是在你家干活兒舒服。我去有的人家,到哪個房間他們家老人都跟著看著,生怕我干得慢了。其實這就是個良心活兒。你相信我了,我也不會存心給你慢。你不相信我,我想辦法拖延你也沒轍?!?/p>
林玫笑了,說:“就是?!币桓焙芾斫獯藿愕臉幼?。
崔姐又說:“你家真好打掃。我上午去的那一家,屋里味道可難聞了,到處都是狗毛,可難清理。哎呀我最煩去家里養(yǎng)狗的人家了?!?/p>
林玫給崔姐倒了一杯檸檬水,讓她坐下來歇歇再走。這一次,崔姐破例沒有拒絕。她坐下來,上上下下瞅了瞅林玫家寬敞明亮的復(fù)式大房子說:“在城市,能有你們這樣的房子住著,一輩子啥也不用想了。”崔姐眼里,是仰望天際般的羨慕。
林玫便問崔姐住在哪里,崔姐說了一個都市村莊的名字。
“租的,一室一廳。夏天熱,冬天冷,沒暖氣也沒天然氣。你們這多舒服!”崔姐說。
林玫想,她真是浪費了崔姐的想象力。她在這棟房子里住了好幾年了,好像并沒有過幸福感,倒是經(jīng)常感覺荒涼。每個夜晚都是蕭索的,丈夫好像再也不會碰她了。她都想不起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讓他們的關(guān)系變成了這樣子。對一個女人來說,你的男人不碰你,就是最大最深的冷暴力。住在再華美的房子里,也不過是住在廣寒宮。
林玫的男人是知名學(xué)者,30歲出頭就登上了他那個領(lǐng)域的巔峰,在外人眼里他幾乎是完美男人??墒且换氐剿麄冞@個裝修豪華的家里,他就幾乎一句話都不愿說。不要說和她親熱,連給她一個擁抱的熱乎氣兒都沒有。一盒安全套買了三四年了還有大半盒沒有用。林玫對他說什么都不可能提起他的興趣,甚至只能換來一聲冷笑。對他來說,家里冰凍凝滯的空氣似乎更可以不打擾他,讓他安心地想他的學(xué)術(shù)問題。
崔姐只看見了這套房子的面積和裝修,卻看不見屬于她的夜晚。所以當(dāng)崔姐說起自己租住的一居室時,林玫想的卻是,住在只能放一張床的房子里,崔姐和她男人可以夜夜依偎,伸手就可以擁抱撫摸對方,那樣的夜晚才叫夜晚。不是嗎?
林玫的男人經(jīng)常去世界各地出差,做講座,開研討會,被請去觀光采風(fēng),一年大半時間都在外地。而他發(fā)給林玫的短信微信,永遠(yuǎn)只有這樣一些字:
已到。
今天回不去了,明天回。
飛機晚點三小時。
在單位趕論文,晚些回。
博大精深的漢語言文字,能讓他對林玫用上的永遠(yuǎn)只有那么幾個,可他卻是國內(nèi)拔尖的人文學(xué)者。真諷刺。也許與成功男人在一起的情感生活,注定要比常人粗糙一百倍吧,林玫常常這樣想。
有天半夜起床,看到男人書房里還亮著燈,林玫便想去讓他早點兒睡。推開虛掩的門一看,他正對著電腦上的畫面……深度撫慰自己。那真是世界上最具殺傷力的情景——他的老婆就在隔壁,觸手可及,可是他卻寧愿選擇自己單干。
那一刻,林玫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失敗的女人。而崔姐,是絕不會遇到這種事的吧。
這樣的日子本來應(yīng)該四平八穩(wěn)地過到終老。然而,林玫38歲生日那天,她希望他能在家,但他還是執(zhí)意去鄰市趕一場講座,路上遭遇車禍,他失去了半條腿。他在外人看來一百分的人生,現(xiàn)在成了負(fù)數(shù)。命運瞬間讓一切變了樣。
他在醫(yī)院住了很久,很多天難以下床,連大小便這樣基本的動作完成都需要有她的輔助。上帝讓兩個疏離已久的人以這樣一種形式重復(fù)夫妻間應(yīng)有的親密無間。從最開始的難堪尷尬,到必須心平氣和地承受接納,頗耗費了他一段時間。她一遍又一遍地想過,他干嗎非要去趕那場講座呢?沒聽成講座的那些人都還活得好好的,世界運轉(zhuǎn)如常,可是他卻失去了半條腿。他覺得自己成了低人一等的殘疾人。
出院之后,他再也不喜歡出門見人,從早到晚都和林玫待在一起。林玫也沒想到,命運會以這樣一種方式讓他們朝夕相處。她很快在照顧他的生活中找到了新的平衡。女人遠(yuǎn)比男人堅韌。
他從著名學(xué)者變成了居家男人。以前,她做什么他都看不見,也沒有感應(yīng),她幾乎毫無存在感與價值感,現(xiàn)在他終于有暇從學(xué)術(shù)中抽出身來,她做的一切都晃動在他眼皮底下。他看到她每天清晨把地板擦得油光水亮,每周換兩次鮮花,屋里始終保持有花香和色彩。他坐在輪椅上由她推著一起去菜市場,他甚至注意到她洗菜時水管里流出的水流的線條、水珠迸濺的樣子,都那么動人。他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身上,以及生活本來的光亮。
他們沒有再分屋睡?,F(xiàn)在的每個夜晚,林玫都能感受他的肌膚與體溫。以前,那個身上有著諸多光環(huán)的男人并不屬于她,而是屬于世界。反倒是現(xiàn)在,少了半條腿的他,才開始真正屬于她。
車禍造成的那個命運的分野,是上帝送給他們的禮物嗎?林玫覺得這樣想是一種罪過,但是控制不住。對了,下次崔姐再來做保潔,她想和她分享一下自己的幸福。她快要做媽媽了,到時想請崔姐來家里長干,希望崔姐會同意。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