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薇
老張還不到四十歲,頭發(fā)僅有稀薄的一層,不敵他眼鏡片的厚度。老張是個煙鬼,一天兩包,越抽越瘦,腰的寬度趕不上他老婆的厚度。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越發(fā)寡言,好在單位里的差事不大用得著他多說話,把工作材料寫好了,比說什么都頂用。單位里十幾年的老同事,早就摸清了彼此的脾氣秉性。誰老實、誰事兒多、誰愛占公家便宜、誰最能耍心眼兒……時間久了,什么也藏不住。
老張喜歡加班。辦公室外面喧鬧一天的政務(wù)大廳安靜下來,只有電腦發(fā)出亮光,指尖煙霧微藍,他敲下的每一個字都飽含深情,哪怕是制式的,字與字之間也流淌著細微的情思。
老張正常下班的時間,是小區(qū)平臺上最熱鬧的時段。因為平臺上禁止車輛出入,孩子們都聚集至此,叫鬧著,瘋跑著,有的騎兒童單車;媽媽們?nèi)齼蓛删鄱蚜奶欤骖櫧腥轮⒆硬灰獊y跑;遛狗的人牽著繩子在平臺上走;靠近平臺盡頭的圍欄處,幾只溫馴的大狗趴在遠離孩子們聚集的區(qū)域,享受主人梳毛;平臺入口超市的側(cè)面,一根電線拉出音箱,播放廣場舞曲,二三十人跟著領(lǐng)舞的跳。夏天的平臺上少不了架上燒烤爐子,喝啤酒,一大家子人圍成一堆。也有幾個朋友燒烤的,光著膀子,腳邊碼上幾箱啤酒,空瓶依次排開……
入夜時分,平臺上的亮度降下幾檔。把平臺夾在中間的兩棟樓,廚房燈熄了,客廳的窗透出電視機屏幕變幻的光亮,臥室拉上了窗簾。月悄然而升,人已散去的平臺如一片海,越發(fā)顯得遼闊、深遠。
小夏家客廳的窗戶正對著平臺的中部,她從不去平臺上運動,嫌吵。小夏每天早上六點半準時起床,占用洗手間半小時。母親會先她一步起床,這個時間段正在廚房做早餐。七點鐘,母女倆準時吃早餐。小夏會在七點二十分出門,走向小區(qū)外面的地鐵站。她感覺很好,依然踏著工作時的生活節(jié)奏,就像還在原來的單位上班一樣。
小夏大學畢業(yè)那年,母親最大的心愿就是她能考上公務(wù)員。小夏考了兩年,都是筆試第一,面試第二。第三年,她不考了,找了一家公司上班。她母親最大的愿望是她能嫁個公務(wù)員,工作穩(wěn)定,有社會地位。從小到大,小夏始終活在母親的心愿里,只是這兩件事,都不是她努力了就能做到的。
兩年前,小夏的父親去世了,母親已經(jīng)到了下樓遛彎穿哪件衣服、買哪個牌子的衛(wèi)生紙都要跟她商定的地步。她稍微晚一點兒回家,母親就要發(fā)短信催問。她不敢告訴母親任何不太好的事情,比如她體檢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個子宮肌瘤。喉嚨腫痛的時候,她偷偷地吃消炎藥。
小夏擠了兩站之后才下地鐵,她怕上班時間在家附近晃悠會碰到母親。早高峰的車輛和等車的人匯聚成一個陌生的維度,把她屏蔽在外。這個維度相當冷漠,呼吸冷漠,目光冷漠。他們根本就是看透了她的偽裝——小夏已經(jīng)不屬于這個維度半個多月了。
半個月來的每一天,她都在同一時間走進肯德基,點一杯咖啡,坐在不顯眼的位置,打開筆記本電腦,在各大招聘網(wǎng)站上投簡歷,打電話過去主動求職。也到過幾家公司面試,至今沒有下文。
她坐直了身體,伸個懶腰,隨意地把手插在風衣口袋里,掏出一張購物小票,是昨天交到母親手里的“公司發(fā)的月餅”和“公司發(fā)的五百塊錢超市購物卡”的回執(zhí),趕忙撕掉。
晚上十點,平臺上的人走凈了。夜里的“?!?,殘留著白天日照過的溫度,又從深處冒出沁涼。老張徜徉其中,隱約嗅得到一股氣流中夾雜的體味,某種香水與汗液混雜的氣味,于風中飄散。想必,就像他吐出去的煙。
老張走到平臺的中部,看到一個客廳的窗,與他視線平齊??蛷d沒有開燈,電視忽明忽暗的光照著沙發(fā)上坐著的一個女人,她對著電視一動不動。老張覺得,她其實并沒有把心思放在電視上,她在對著電視想別的,想什么呢?反正她沒在看電視。
借著電視上亮起的光,老張能看到女人家里的布局,沙發(fā)、茶幾、餐桌,很平常的家居擺設(shè)??礃幼铀且粋€人住,要么就是丈夫出差或是先睡了。能擁有自己的空間,真讓人羨慕??!
小夏關(guān)掉電視,走到窗前,借著對面那棟樓上的燈光,看到一個單薄的男人來來回回地走著。每到晚上十點,他就出現(xiàn)在平臺上,繞著圈,迎著風,偶爾站在某處仰望天空。他的工作應該很清閑,也不用自己帶孩子,小夏猜想。累了一整天的人早就洗洗睡了,哪還有力氣下樓散步?說不定,他是從事文化行業(yè)的工作,需要想象力,所以才在無人的夜晚出來走走。有一份好工作,真讓人羨慕啊!
老張走著走著,看到前面有一個人。那人背有點兒駝,低著頭,走到單元門口把手里的煙熄滅在垃圾筒里。那人進了電梯,上樓,掏出鑰匙輕手輕腳地扭開房門,換鞋進了屋。摸黑走到客廳的沙發(fā)跟前坐下,南臥室里傳出鼾聲,帶著長年服藥的老人味,另一個人偶爾發(fā)出神經(jīng)衰弱無法入眠的嘆息。小臥室里下鋪睡著兩個孩子,上鋪睡著操勞一天沾枕頭就著的女人。那人把腿收到沙發(fā)上,拉上被子,躺下。
老張揉一揉眼睛,借著清亮的月光認出來了,那不是別人。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