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純
退休半年了,朱玲還是無法改掉早晨6點半準時起床的習慣,仿佛腦子里有一個鬧鐘,到點就響。她起來先解手、洗漱,然后化個淡妝、更衣、喝一碗蜂蜜水,7點25分出門。以前是上班,到單位先吃早餐,8點50分準時踏進辦公室?,F在呢,雖說無官一身輕,但沒事干也是閑得難受,早晨只能出去遛彎兒。她老公王慶差不多和她同時退休,男人原本就不是個要求上進的人,一輩子庸庸碌碌,可以說是爛泥巴扶不上墻,終其一生,只混了個副處,她女人一個,好歹還做到了副局。而他一旦退休,更成了凡俗夫子,糟糕得很,討厭得很,每天睡到太陽曬屁股還不想起床,早飯能糊弄就糊弄。有心拉他一塊兒出去散個步,然后到小區(qū)門口吃個早餐,他不是膝蓋疼就是腳后跟疼,要不就是夜里沒睡好,理由多的是,反正就不想起床。
以前她在職時,王慶雖說滿心里不太情愿,卻也能做到咬著牙爬出被窩,潦草地洗洗手,幫她沖一碗蜂蜜水——幾十年如一日,也真難為他了;她退了,早晨的那碗蜂蜜水也隨之不見了!每天早晨出門之前,掃一眼餐桌,看不到那碗蜂蜜水,她頓時就感到窩心——退了休,甭說外人,自家人都不待見你!
呵呵,有點兒欺人太甚啊。
自己沖一碗蜂蜜水喝下去,感覺它是苦的。還沒出門,心情就灰暗了;出了門,情緒會約略變好一點兒。她住東二環(huán)廣渠門外,出門三分鐘就是護城河。護城河里側新鋪了一米多寬的塑膠道路。以后沿著河邊散步,將會是她未來若干年早晨起床后的一項主要事情——她有時感覺,這塑膠道路像是專為她鋪設的。
下到河邊,先往北走,走到東便門橋下,路斷了,再往回返,一路走過廣渠門橋、光明橋、左安門橋、玉蜓橋,然后再折回廣渠門,一共7公里的樣子,用時一個半鐘頭,回家時間正好是她退休之前踏進辦公室的時間。
這天早晨,天氣還行。她穿過亂哄哄人車擁擠、互相搶道的廣渠門橋下,下到河邊。新冠病毒疫情暴發(fā)一年多來,外地人、外國人來得少,她卻發(fā)現北京更擁擠了,周一到周五早晚高峰時間,東二環(huán)堵得異常厲害;護城河邊散步的人,也比先前多,不知道這些人從哪兒冒出來的。明明出入口處有警示牌提示,不得將三輪車、摩托車、自行車等車輛駛入,總有那么一些人,尤其是一些中老年人,主要是老頭子,非要把各色車子騎進來,遇到行人就鳴喇叭催你讓路。這不,她正走著,迎面一個黑胖老頭兒騎一輛挺大的電動三輪車,轟隆隆過來,老遠就趾高氣揚地鳴喇叭,好像護城河是他家的!她故意不讓路,逼著那老家伙把車速降下來,這才閃到一旁。那騎車的老頭兒狠狠瞪她一眼,呼地開過去了。
樹蔭下的護欄邊,經常聚集著一些垂釣者——他們身邊就豎著“禁止釣魚、游泳”的警示牌。她不明白,河水這么臟,釣上來的魚能吃嗎?不能吃,你釣它們干嗎?垂釣者一般騎摩托車或者電動三輪車來,車子占著道,有的還猛抽劣質煙,嗆人的煙味順著河道大老遠飄過來,令人非常反感。朱玲邊走邊躲閃抽劣質煙的人,一不小心,腳下一滑,不用說,踩到了一坨狗屎。
護城河邊,騎車的也罷,釣魚的也罷,和這些狗屎比起來,就都不算啥了。不論清潔工怎么清理,總有清不走的狗屎——不少是剛剛拉出來的。你到護城河邊散步,擋不住養(yǎng)狗的人到護城河邊遛狗。朱玲一直對養(yǎng)寵物的人比較有意見,且不說不拴狗繩經常嚇你一跳,小區(qū)里、電梯里,經常遇見新鮮的狗屎狗尿,她很少見狗主人清理。明擺著,這些人對狗比對人好,甚至比對他們的父母好——他們天天給狗洗澡不嫌臭,父母老了,動彈不了,他們肯定嫌臭懶得給老人洗個澡;他們天天陪狗散步,沒見他們陪父母散過幾回步;父母過世,他都不怎么哭,或者裝裝樣子哭幾聲,一旦狗死了,他們哭得嗚嗚的!他們只愿把愛心獻給狗。樓里有個鄰居,有一回當著朱玲的面“抱怨”,她給小狗狗拔三顆牙花了九千!可是那天小區(qū)組織給西部的失學兒童捐款捐物,她一毛錢沒捐扭頭就溜了。
氣咻咻費了很大的勁,又是拖又是搓的,好不容易才把鞋底子上的狗屎清理掉,口腔里泛起一股腥臭味,后悔出來沒戴口罩。有人說,踩了狗屎,會走狗屎運——好運自然來!這個月她都踩三回了,也沒見走什么運,可見說這個話的人,純粹是放他娘的狗臭屁!前幾天她從網上看到,以色列對付狗屎有新招:給所有的狗做DNA采樣,然后再給街上的狗屎做DNA檢測,查出誰家的狗,誰付檢測費,每筆大約折合人民幣五千,然后再重罰一筆。如此一來,街上的狗屎大為減少。她覺得這個辦法相當不錯,以后得找機會給市政部門提提合理化建議……
就這么邊走邊想,邊想邊走,迎面遇上一個清潔工,那人深彎著腰,揮動大掃帚,呼呼啦啦地往這邊移動,風卷殘云一般,明明看見她過來了,居然還不收手,掃起的灰塵樹葉碎紙屑,紛紛撲攏到她褲腿上、鞋子上,嗆人鼻子。她生氣了,不干了,停住腳,指著那人道:“哎哎!你咋回事呀?”那人看上去六十多,也許還不到五十——眼珠子都不朝她轉一下,側過身子繼續(xù)掃。
這人太不像話,一點兒禮貌都沒有,她更加生氣——一個掃大街的,竟然也敢蔑視她!她叉起腰,上前兩步,橫在他面前,端起當領導時的架勢,眉毛豎起,氣沖沖道:“哎!沒你這么干的!你們領導怎么教你的?啊?你說話呀!”那人眼皮子都不抬,根本不搭理她,也許習慣了,遇到這種事,不吭聲最好。他身子一矬,從靠近欄桿的一側擠了過去,呼呼啦啦繼續(xù)往前掃。她簡直有點兒蒙,想追上去繼續(xù)斥責,這時幾個散步的陸續(xù)走過來,她以為他們會幫襯著說幾句,一塊兒聲討那個極不懂禮貌的清潔工,她也好順勢有個臺階下??墒?,那些人像沒看見似的,連個屁都不放,紛紛揚長而去。這世道,連個主持公道的都找不到了!她又羞又氣,走了不甘心,便愣在那里。幸好,一個年齡和她差不多大的中老年婦女走過來,指一下清潔工的背影,對她道:“那人是個聾人!您哪,跟個聾人置啥氣呀?!闭f罷,走過去了。
怎么是個聾人?一個聾人,偏偏來招惹她,不僅聾,而且瞎了眼!還好,她的氣順勢消掉了一半。
這個普普通通的早晨,因為踩了狗屎,還因為碰到一個不懂禮貌的清潔工,朱玲散步的心情生生給壞掉了!她感覺堵心,氣不順,腳底下無力,不想走路了,便找了個無人垂釣的地方停下來,手扶欄桿,歇口氣。護城河里的水還算干凈,秋天的微風刮過來,吹起一片小波紋,水中倒映著她的影子,一晃一蕩的,看上去,她一會兒像個老太婆,慈眉善目的;一會兒又年輕許多,像個少婦,眉眼還算清秀。就這么變來幻去的,恍惚中,仿佛看到當年的自己——從前的事又回來了!
那是將近40年前了。
她19歲那年參加高考,沒有考上理想中家門口的大學本科,只得就近到廊坊師范專科學校讀大專。其實20世紀80年代的大專生已頗為了得,想考上并不容易。寒窗苦讀三年,畢業(yè)后分配到北京七中當老師,她家就在不遠處的德勝門外,熟人都很羨慕她——在家門口上班,一輩子少跑多少冤枉路呀!她母親對此有個形象的比喻:“我做好飯端上桌,你再從學?;兀WC涼不了?!?/p>
可是,干什么都行,她就是不愿當老師——她母親站了一輩子講臺,吃了一輩子粉筆灰,她看夠了當老師的寒酸與苦楚,別人嘴上尊敬你,實則沒人把你當棵菜。她死活不去學校報到,沒辦法,家里托了關系,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她調整到黨報下屬的出版社當編輯。這家出版社是一家綜合性的出版社,涵蓋新聞、歷史、文化、哲學、經濟、社會等多個領域。她在第二編輯室。
那年頭兒在出版社工作,遠比現在感覺時髦。她雖然是個新手,初來乍到,業(yè)務生疏,工作上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是頭兩年還是過得挺開心,室里的老同志都很照顧她,提攜她,幫助她,使她很快融入新環(huán)境。那時候的她,無比單純,無比透明,甚至可以說是傻傻的,不設防的,沒有那么多的心眼兒,厚道得很。二編室統(tǒng)共有十幾個人,大多是“文革”前的老大學生,有兩個“文革”時期的工農兵大學生,在她之前,只有一個新分來的大學生,就數她年輕。
她是二編室的“室花”——這當然不是她自封的,而是副主任老黃公開封她的,室主任老鞏說,他舉雙手贊同。甭說在二編室,即使放在整個出版社,她都有點兒鶴立雞群,社里女同志雖然占比不低,但大多數都是昨日黃花,年輕一點兒的,本來不多,男人看上眼的,就更稀少。
實在說,朱玲談不上漂亮,但她蠻有味道——這也是老黃背地里親口說與她聽的,弄得她臉都紅了。她個頭兒不高,但是很苗條;她皮膚不白,但是很光潔;雖說是單眼皮,眼睛還有點兒小三角形狀,但是炯炯有神,目光如炬;薄嘴唇、尖下巴、鼻梁不塌、留短發(fā),唇下面有一顆綠豆粒大的黑痣——大約她的味道與這顆痣有關吧。對相術頗有研究的老編輯胡軍老師說,她這是富貴相,一生無虞。就憑著一身青春氣,當然還有單身的便利條件,頭兩年她是相當風光的,二編室?guī)缀跛心型径紝λP懷備至,她是一只在陽光下奔跑的小鹿,用現在的話說,幸福指數爆棚。
可是,兩年后,一個叫曹明的女孩來到二編室,打亂了先前的“平衡”,也打亂了她的內心世界。曹明只是個中專生,按說中專生進這么高級的出版社當編輯,是不太合適的,最起碼像她一樣,得是個大專生。據說曹明有背景,父親是大官——后來朱玲查清楚了,她父親只是一個處長??墒?,室里的男人們很快就把朱玲冷落,眾星捧月一般,把曹明當女神看。
其實呢,室里的女同志看得清楚,曹明受“寵”,不是因為她爸,而是因為她自己。曹明個頭兒比朱玲高,頭發(fā)比朱玲長,腰比朱玲細,胸脯比朱玲高,聲音比朱玲悅耳,性格比朱玲爽快——她仿佛是朱玲的命中克星,一來就把風頭搶走了。
尤為可氣的是老黃,以前老愛圍著朱玲的屁股轉,曹明一來,就不是他了。到黃山開會,應該帶朱玲去,結果把曹明帶去了。聯邦德國法蘭克福書展,老鞏、老黃兩位室領導肯定參加,然后再有兩位老編輯、一位年輕編輯——最早都認為非朱玲莫屬——眼看要成行了,老黃卻代表老鞏四處放話,說曹明外語好,準備帶她去,讓她兼任翻譯。還畫蛇添足地說,明年可能有到美國的機會,爭取安排朱玲。
那年月出趟國,尤其到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國家轉一圈,可是個了不得的大事,夠你炫耀半年的。朱玲早就在家人朋友面前放過口風,別人都羨慕得很??墒沁@趟美差,生生讓新來的曹明搶走,氣得她哭了好幾回鼻子,一個星期沒去上班,宣稱感冒發(fā)燒。就連老編輯姜鳳初大姐都看不下去,悄悄遞話給朱玲:“小朱啊,你也不能太好說話啊,該爭就得爭;你不像我們,奔退休的人了,你還早呢,老被人壓一頭,啥時候是個頭???”姜鳳初大姐一直跟老鞏他們搞不來,她認為室主任的位置原本是她的,被老鞏使了手段“偷”去了,平時從不正眼看老鞏。
是啊,他們欺人太甚了。朱玲忍無可忍,想反擊,可她一個弱女子,拿什么做武器?只能私下里發(fā)發(fā)牢騷罵幾句,可是有些話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傳到領導耳朵里。她的境況愈加不妙。她找機會向社領導要求調換個地方,離開二編室這個是非之地,眼不見心不煩。但是不久,老鞏就正式找她談話,嚴肅地說:“小朱,你來社里第二年,就讓你挑大梁;第三年推選你為全報社的優(yōu)秀編輯,整個出版社只有三個名額;今年底還準備發(fā)展你為預備黨員。你說,室里對你哪點不好呢?不就是少出一趟國嘛,那有啥呀!以后想出國,機會還不多的是?”老鞏明確告訴她,想調走,沒門兒!
想走又走不了,她無奈。最常用的手段就是不搭理曹明,或者不正眼看她。二人原本一個辦公室,偏偏那曹明不知是裝糊涂還是真的感覺不到,跟從前一樣,嘴巴甜得像抹了蜜,張口朱姐長閉口朱姐短,隔三岔五為她帶早餐,不時地送點兒小禮品。朱玲想當然地認為,這女人想必是做了虧心事,心虛,想來彌補,這才越發(fā)地偽裝乖巧。自從曹明來了后,朱玲感覺百事不順,心緒不寧,連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要小心,生怕被人告密,整天感覺堵心堵肺。終于有一天,她爆發(fā)了,把曹明遞給她的一份早餐順手摜到廢紙簍里,說自己胃口不好,有點兒惡心,惡心死了!
那曹明當下就紫了臉,眼睫毛上掛起淚珠。當天下午,老黃提出為她們中的一人調換一下辦公室。可是,朱玲這之前多次找過老黃,要求換辦公室,他根本不搭理。這一回顯然是曹明提出來的,他馬上就落實,真是欺人太甚!
朱玲深深感到,在二編室,有她無我,有我無她。既然自己走不了,那么,最好是曹明走人??墒?,憑朱玲的能力,想攆走人家是不可能的,曹明身后有老黃,也許還有更大的后臺。提起老黃,朱玲氣不打一處來,以前沒曹明時,他對她可以說是關懷備至——他那點兒小心思朱玲心里面明鏡似的,這男人比較好色——男人大都好色,好色不是毛病,但你得掌握火候,不能亂來。有一回送稿子,他竟然捏著她的手不放,而且還揉來揉去的。如果她是曹明,沒準兒就順勢撲進他懷里。可她畢竟不是曹明,她是個正經人,正派人,她絕對不做下三爛的事,不想被人戳脊梁骨。
姜鳳初大姐心里也是明鏡似的,有一回悄悄對她道:“小朱啊,你是傳統(tǒng)型的新女性,難得!不像有的人,什么都放得開。”她道:“大姐,我相信報應,您說對嗎?”姜鳳初道:“對!瞧他們做的那些惡心事,早晚會有報應!”
出版社碗底大的地方,什么能瞞得住人?男女之事像沒長腿的風,跑得比誰都快。目標都對準了老黃,可他像沒事人似的,整天嘻嘻哈哈。這人臉皮可真厚。有一天下班,朱玲和姜鳳初一塊兒出辦公樓,遠遠望見曹明在前面走,穿著緊身的牛仔褲、白皮鞋,腦后扎一枚絳紅色的蝴蝶結,腰肢屁股一扭一扭的,像風擺楊柳。姜鳳初嘻嘻一笑道:“小朱啊,我有預感,快出事了?!敝炝岬溃骸笆菃?,能出什么事?難不成老黃要離婚?”姜鳳初若有所思道:“耐心等著吧?!?/p>
果然沒多久就出事了!據傳有人給派出所打電話,說有人在某個招待所的地下室某房間賣淫嫖娼,派出所出警,竟然真的抓住了兩個人,不過,他們并不是賣淫嫖娼,而是亂搞男女關系。出版社領導半夜里去派出所領人,都以為是老黃,萬萬沒想到,和曹明在一起的,是老鞏!
第二天這事就傳開了。社辦公樓表面上平靜,實際上內部洶涌澎湃,熱鬧得很。曹明來出版社,正是老鞏推薦的。老鞏“因病”宣布提前退休,曹明倒是可以換個編輯室,畢竟對年輕人不能一棍子打死,況且她未婚,頂多算是第三者插足;老鞏不一樣,他是領導干部,有家室還胡來,得嚴肅處理。事情一出,人們更關心的是誰背后下的手,不少人將矛頭指向朱玲,有說好的,也有說不好的。
朱玲是冤枉的,她不是那種背后下刀子的人。但她又總不能四處找人解釋,說不是自己干的。不過呢,又一想,既然你們這樣認為,那么也好,以后知道姑奶奶不是好欺負的,都給我老實點兒,也算是個意外的收獲吧!
老鞏離開,老黃搬進了他那間向陽的辦公室。從此以后,他對朱玲又像從前那樣好。實踐證明,老黃不是色鬼,他只不過想占點兒小便宜,但決不冒險干大的。有一天,他把朱玲叫到辦公室,宣布年底帶她到美國參加紐約書展。老黃眼鏡片后面的小眼珠子亮閃閃的,灼人的眼,他拉朱玲坐下說話,語氣懇切,道:“小朱啊,我能有今天,得好好謝謝你?!彼读算叮溃骸包S主任,您謝我?我沒做啥呀!”老黃嘿嘿一笑:“我知道,我知道?!遍]口不再說。
老鞏落馬的賬,八成記到了朱玲頭上,她就是想否認也沒人聽了。幾年后姜鳳初大姐退休,朱玲請她吃了一頓飯,席間說起這事。朱玲懷疑是姜大姐所為,因為她跟老鞏有嫌隙。姜鳳初哈哈一笑道:“小朱啊,你可不要亂猜測?!?/p>
老黃后來官運亨通,歷任出版社副社長、社長,報社新聞部主任、副總編,最后干到西北某省的宣傳部部長。自從他離開后,朱玲再也沒和他聯系過。她不愿意攀附權貴,就想守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至于那個曹明,她當年就辭職下了海,據說到深圳創(chuàng)業(yè),發(fā)了財。事過大約20年后,有一次朱玲到朝陽公園散步,遇到一個跑步的女人,那人打量她好一陣,跑過去了,卻又折返回來,盯著她說:“朱姐,您還認識我嗎?”朱玲愣了愣,很快認出來,她是曹明,這人沒怎么變——正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怎么就和她碰上了呢?朱玲沉穩(wěn)地笑笑,說道:“呀!沒想到這輩子還能碰面?!彼凉M以為曹明會甩幾句難聽話,暗暗做好了回擊的準備,曹明卻道:“朱姐,早想跟您說一聲——當年做同事時,我真的沒說過您一句不是?!彼恢撛趺唇釉?。曹明淡淡一笑,又道:“朱姐,我知道當年誰干的。說起來,真還得感謝那個人,沒有那檔子事,也沒有我今天嘛!噢,我住富成花園,有空您找我玩啊……”
沒等朱玲反應過來,曹明飄然遠去了。北京人都知道,富成花園是北四環(huán)邊上的頂級別墅區(qū),里面的人非富即貴,一棟房子沒一個億拿不下來。她一個作風不好的女人,一個……破鞋,竟然在富成花園有房子!這世道真讓人沒法說。
朱玲本來還對她有點兒小愧疚,這么一來,那點兒小愧疚也就隨風飄走了。
曹明走了,朱玲在出版社少了個強勁對手,著實輕松快樂了一陣子。就在那一年,她戀愛了,對象是五編室的徐輝。那年頭兒雖沒有“小鮮肉”這個詞語,徐輝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小鮮肉,一個陽光而帥氣的大男孩,和她同歲。他是廊坊人,人民大學新聞系畢業(yè)的,文憑也過硬,家庭也還不錯,父親是中學校長,母親是學校的會計。這樣的家庭,孩子一般錯不了。
徐輝剛來出版社沒多久,從別處跳槽過來的。有一天他在辦公樓后面的籃球場上打球,接近一米八的他跟身邊幾個歪瓜裂棗般的年輕人比起來,真的算得上鶴立雞群。朱玲一下子被他給迷住了。是的,她從不諱言,自己喜歡帥男人。她總認為,自己努力,自己奮斗,圖個啥?也許就是為了找一個看著舒心的帥男人,再生一個同樣帥的兒子!
那天在籃球場邊,一身汗水的徐輝羞澀地接過朱玲剛從小賣部買來的雪糕。她對他說,自己畢業(yè)于廊坊師專,并且把廊坊當作了第二故鄉(xiāng)。北京和廊坊雖然近在咫尺,但是廊坊人在北京人面前自覺矮三分,皇城根下長大的她對廊坊和廊坊人表示誠摯的友愛,讓他感覺格外親。有趣的是,他父親也是廊坊師專出來的。朱玲便一臉笑意調侃道:“這么說,你爸爸算是我大師哥啦!哎,你得叫我阿姨?!毙燧x竟然臉紅了。這個大男孩,簡直太可愛了。朱玲向他回憶起自己上學時吃過的哪幾家飯館,軋過的哪幾條馬路,去過的哪兩個公園,逛過的哪幾個商店……對于那些地方,他全都不陌生。
兩個年輕人,不經意間,一下子拉近了距離。朱玲恍惚有了戀愛的感覺。在廊坊上學時,曾經有個同學追求過她,小伙是唐山人,大地震的幸存者,不消說,他也很帥,還是學生會的主席,眾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但他偏偏對朱玲有意,有人認為這與她是北京女孩有關。在外地,北京人總是更引人注目些。朱玲和他,僅限于拉拉手,軋軋馬路,看場電影,逛逛公園,下頓館子,好像都沒親過嘴。不知道這算不算正式的戀愛。因為家里提醒過她,不能找外地人,所以畢業(yè)前她主動與他拜拜了。后來他走仕途走得蠻順,四十幾歲時擔任了河北某地級市一把手,前途一片大好。朱玲得知他升職的消息,為自己錯失一匹黑馬黯然神傷過;十八大之后,他因腐敗而落馬,朱玲又暗自感到慶幸——當然,這些都是題外話了。
她把自己欣賞徐輝的想法透露給室里另一位女編輯蘇群大姐。蘇群是有名的大嘴巴,沒幾天,全社都知道兩人“熱乎”上了。還是姜鳳初大姐熱心腸,問明白朱玲的想法后,親自找五編室主任印厚聰,請老印出面拉纖做媒,他們是老同學。領導一出面,事情就不好推托,徐輝答應和朱玲“處一處再說”。那時他剛剛遭遇失戀,正是感情空窗期,朱玲的出現恰逢其時。
朱玲迅速進入戀愛狀態(tài),讓徐輝騎自行車帶她逛北海、故宮、景山公園,還大老遠騎車去了一趟頤和園,拍了不少照片,辦公桌玻璃板下面都壓滿了,就差貼到走廊的墻報欄里了。聽說徐輝愛吃羊肉餡餃子,她讓母親專門包了餃子,借吃餃子的名義,拉他來與父母見了面。她父母對這個小伙兒也是相當滿意。
徐輝前女友陸小慧是他的大學同學,山西人,畢業(yè)后分到銀行工作。徐輝父母嫌她是鄉(xiāng)下人不說,還催著徐輝買房,大力施壓拆散了二人。朱玲家在市區(qū),唯一的哥哥出國了,婚后可以住她父母家,跟她談對象,男方壓力小多了。而且對外地人來說,能夠找一個北京本地人做配偶,是他們的理想追求,徐輝父母因而很支持他跟朱玲來往。愛情本就是自私的,戀愛中的女人更沒有不自私的,朱玲擔心徐輝跟那女孩藕斷絲連,死灰復燃,找個借口,拿出紙筆,逼他寫下保證書——保證跟陸小慧斷絕關系,以后只跟朱玲來往,不得再有二心。
他們二人是出版社的“金童玉女”,無人不羨慕。半年多來,二人可以說是如膠似漆,身上該碰的地方都碰到了,就差臨門一腳。她對他總體滿意,稍有點兒不滿意的地方,就是他不怎么追求上進,工作得過且過,不像有些年輕人,削尖腦袋往上鉆,從個人前途上來說,她對他是不太看好的——或許正是由于這個顧慮,她暫時沒和他談婚論嫁,她還想觀察一下。
唉,這世間美好的事物總是有人惦記,也包括美男子,朱玲并非不擔心別人盯上他,好在他每天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煮半熟的鴨子想飛,也不是那么容易。
然而,最擔心的事情終于還是發(fā)生了。
一天下午,她打電話約他看夜場電影。他說晚上要加班編稿,出不去(他以前很少加班,這一點就相當可疑)。那天夜里,她感覺沒怎么睡好,起床后眼皮子老是跳。上午剛到辦公室,就得到確切消息——昨晚他沒加班,而是到報社小禮堂跳舞,挨到散場才走;他的舞伴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報社女記者葉楓!出來時兩人還手牽著手,成雙成對,旁若無人。
朱玲腦袋嗡嗡直響,差點兒氣暈過去。那葉楓在報社鼎鼎有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是北師大中文系出來的才女,文筆好,膽子大,寫過不少有影響的報道,年紀輕輕即獲得過國家級新聞獎;她連報社的總編輯都敢頂,特立獨行,一般人不放在眼里,有人戲稱她為“葉瘋”“葉瘋子”;她出身名門,父親是位有赫赫戰(zhàn)功的老將軍。至于她的相貌嘛,不能說漂亮,但也絕對不丑,一米七以上的個頭兒十分顯眼,給人感覺非常有味道,非常令人難以忽視。她對男人的殺傷力,應該說很強,絕對不是省油的燈。
朱玲很生氣,立馬把徐輝約到報社對面的街心小公園,單刀直入,逼問他昨天跳舞的事。他描述,昨晚加班累了,8點半下到院里散會兒步,不期然碰上葉楓。出版社本是報社下屬單位,前后樓,一個食堂就餐,不少人是互相認識的。小禮堂每周三、周六開放辦舞會,這天是周三,正趕上開放,葉楓喊他去跳一曲,他就去了,一直跳到10點半散場,葉楓回家,他回辦公室繼續(xù)加班,凌晨1點左右回單身宿舍休息。她道:“你們以前跳過嗎?”徐輝支吾一陣,先說沒有,在她的逼問下,又改口說以前好像跳過一兩回,具體記不太清了。
她冷冷地盯著他道:“散場時,是不是牽著手出來的?”徐輝愣了愣,目光轉向一邊,道:“真不記得了?!薄笆菃??記性這么不好?別以為密不透風,院里到處是眼睛呀!”徐輝尷尬地笑一笑,往一側一甩頭,把耷拉下來的一縷長發(fā)送到它原來的位置:“噢,是這樣的,當時人多,她可能怕被別人撞著、踩著啥的,拉上我一塊兒往外走的?!彼龤夂吆叩溃骸澳蔷褪恰鲃拥模俊毙燧x苦笑笑,沒再吭聲。
不用再說啥了。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而且都是同事,竟然不遮不掩,出雙入對,對朱玲而言,簡直就是挑釁了。這當口兒,徐輝腦門兒上冒出細汗來了——自然是心虛使然。她的臉色漸漸暗下來,像徐徐罩上一塊灰布。出來散個步,就碰上;以前就曾摟摟抱抱跳過,說是一回,誰知道多少回——看來絕不是偶然的,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她不怪徐輝,這男孩沒心機,要怪只能怪那個女人。原以為曹明走掉后,能省省心,這個斜刺里突然殺出來的葉楓,是一個更強大的對手!曹明無非搶了她出國的機會,在二編室搶了她風頭,僅此而已;現在,全院子的人都知道,徐輝是她男朋友,可是這個叫葉楓的女人,仗著有背景無人敢動她,竟然明火執(zhí)仗來搶別人的男朋友……
真是欺人太甚!
這次對話之后,她發(fā)現,徐輝明顯對她冷淡了些——他的魂,被那葉瘋子給勾走了嗎?他以前不是這樣的,讓他往東他不會往西,乖得很,怎么突然就變臉了呢?顯然不是偶然的,這事情不簡單,里面必有陰謀,她被人給算計了。她當然要采取措施,不能任由別人欺凌。你是“名記”不假,姑奶奶在出版社也不是吃素的,這些年經她手編輯的圖書,各種獎拿到手軟,怎么著也算個“名編”了吧?況且她還占著道義上的制高點。
一天中午,她緊盯著葉楓從食堂出來,悄悄跟上。面前的女人燙著波浪式極其蓬松的頭發(fā),著無袖緊身黃底碎花上衣、鋼藍色的牛仔褲、絳紫色耐克單鞋、白線襪,一副時髦裝扮,在院子里非常醒目。走至無人處,朱玲瞅準時機,在她身后輕聲喚道:“葉記者?!比~楓停下來,轉身,傲慢地掃她一眼,道:“你是誰?有事嗎?”按說葉楓應該認識她的,竟裝作不認識,顯然是對她極大的蔑視——這使她愈加憤怒,提高嗓門兒道:“我告訴你,徐輝是我男朋友,請你遠離他,好不好?”
大概想不到她會來這個,葉楓愣了愣,頓了頓,很快反應過來,冷冷一笑,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臉微微一揚,搶白道:“徐輝是誰?”
輪到她發(fā)窘了。這女人氣場太過強大,怔忡之間就把她壓制住,趁她無語的當口兒,又上前一步,逼視著她,厲聲道:“想男人想瘋了吧?少來這一套!是你的不用爭,不是你的爭也沒用!”
明明不占理,葉楓竟然擺出理直氣壯的樣子,丟下這話,嗒嗒嗒揚長而去。
她臉都氣白了。無疑,這是有生以來頭一回遭受如此大的侮辱,卻又無力反制對方。有人從身邊走過,一定目睹了這不堪的一幕,她仿佛聽到了輕微的嬉笑聲,像有人拿小刀剜她的肉。這個院子里是沒啥秘密可保的,用不了幾天,她和葉楓共同爭奪一個男人的風言風語就會灌得到處都是。
午飯也沒吃,她回到辦公室,裝作沒事一般,心里反復算計怎么反制。她想,在這個艱難時刻,過程可以忽略不計,她只要結果——只需把徐輝抓在手,自己便是勝利的一方。
關鍵是要穩(wěn)住徐輝,十字路口,就怕男人立場有問題,她承認,葉楓的個人條件比自己綽綽有余,如果全力來爭奪,徐輝恐怕是難以抵擋的,他一動搖,她自會一敗涂地。
給他打電話,約他到外面的茶館談談,他卻以上班時間走不開為由回絕;另約晚上,又推說晚上加班,無法脫身。天哪!從來不加班的他,突然變得積極上進,令她疑心這是故意躲她,不免心里發(fā)毛。當晚,她也借故加班,留了下來,天黑之后,跑出去仔細觀察一下,發(fā)現三樓徐輝辦公室的確亮著燈,心里稍微感覺踏實了些。
她想去他辦公室轉一圈,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加班。以前有人為了營造加班跡象,經常是人走而不關燈。他會不會也這樣?她輕手輕腳上樓,到了他辦公室門口,剛要敲門,聽到他在里面打電話,具體說啥,聽不清。她凝神站立了一會兒,不便進去,反身回到一樓自己辦公室,摸起電話撥號——他辦公室的電話還在占線。等了10分鐘再撥,還是占線!她忍無可忍,起身飛快地上樓,推開門的一瞬,他剛好把電話扣上。
對于她的突然出現,他并不特別驚訝,仿佛知道她在盯他似的?!半娫挘蚪o誰的?”她一出口,忍不住直奔主題。
他微微愣了愣,頭一偏,說:“葉楓。她也在加班?!?/p>
“你們怎么認識的?”
“早就認識。那年北師大、人大兩校搞演講比賽,我和她都參加了。”
“是嗎……怎么沒聽你說起過?”
“演講一完沒再聯系過,真的。我來這兒上班,才又遇上?!?/p>
這幾句話信息量蠻大。她來不及琢磨,又道:“剛才都聊啥了?”
“沒啥……噢,葉楓說你中午找她了?!?/p>
“……她說我什么了?”
“說你……嗐!不說了,不說了……”
“說我神經病——是不是?”
他苦笑一下,目光游移,就是不正眼看她。以往他在她面前總是比較恭順,現在冒出個葉楓,似乎有了援兵,有了后手,馬上不是先前那個他,仿佛身價陡然抬高,尾巴說翹就翹起來了。
屋子里氣氛壓抑。她實在待不下去,砰的一聲摔上門,噔噔噔走開了。
人在屋中坐,鍋從天上來,原以為和他結合水到渠成,憑空又冒出一個葉楓來——要命的是,他們以前就認識。轉瞬之間,她有了就此放手的念頭,不妨順其自然吧,他想和誰好,隨他的便!自己不再參與爭奪……然而又一想,她可以撤退,但是唯獨現在不行。退一步講,即使自己得不到他,也決不能讓葉楓把人奪走,這是個原則問題,含糊不得,那樣的話,她會永遠成為這個院子里的笑柄,一輩子貼上失敗者的標簽,兩輩子抬不起頭!
此刻,她真的不想輸,不能輸,輸不起。
從這天起,誰都能看出來,她和徐輝的關系迅速降溫。她不想再主動去見他,那樣也太抬舉這個小男人了,好像求他恩賜似的。她索性去找媒人——五編室主任老印,把葉楓插足破壞兩人關系的事情挑破,希望印主任嚴加管束徐輝,防止他立場不穩(wěn),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做出影響出版社形象的糗事兒。那老印只顧低頭吧嗒吧嗒抽煙——想必他已經聽說了,這種事兒跑得比風快!愣了好一陣,抽了三支煙,老印才勉強答應,抽空找小徐問問情況。顯然他怕得罪葉楓,不愿多摻和事兒,冷淡得很,老滑頭一個。過了兩天還沒動靜,她不得不硬著頭皮給老印打電話問情況。老印打哈哈道:“那個那個小朱啊,小徐說了,他和葉楓真的沒啥呀,不就是跳過幾次舞嘛,請你不要多心啊?!闭f罷便掛了。
聽他這意思,自是怪她神經過敏,無事生非。作為女人,當遇到強大對手時,她當然得敏感、警惕,否則你們今天跳舞,明天就會上床,跳舞與上床之間,只隔了窗簾那么厚的距離。一個巴掌拍不響,兩人都有問題,既然老印不想管徐輝,那么,她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找葉楓的直接領導、報社記者部主任顏士同。聽她簡短敘述完情況,顏主任扶一扶瓶底一般厚的眼鏡,皺起眉頭道:“不會吧?小葉她傲得很,一般人瞧不上?!彼湫Φ溃骸澳切燧x可不是一般人呀,都說他是美男子。” 顏主任捏弄著手中的紅藍鉛筆,愣了足有三分鐘才又道:“小葉隨一個赴歐洲采訪團出去了,得半個多月才能回。這樣吧,等她回來,我先了解了解情況,好吧?”
大約一個禮拜之后是朱玲的生日。按照原定計劃,要借這個生日聚會,徐輝的父母從廊坊趕過來,兩邊的家長見面,商量訂婚的事?,F在遇到這種情況,他不提父母過來的事,她也沒法給父母交代,都裝糊涂。時光一天天朝著她生日靠近。她母親打電話問她生日聚會的有關安排,她以工作忙為由,推托說不過了,今年不過了,明年再過吧。
朱玲生日那天,徐輝還算不錯,在農展館附近新開的一家西餐廳訂了個座,為她過了個不咸不淡的生日,沒喊任何人,說還是二人世界好,這樣肅靜。蠟燭吹過了,蛋糕吃過了,兩瓶紅酒也喝光了,她故伎重施,像當初逼迫他寫永不再和前女友來往、永遠愛她一人的保證書一樣,想讓他再寫一份——以后永遠不再和葉楓來往,永遠只愛朱玲一人。
可是,這一回他不再柔順,就是不寫,說這是表面文章,形式主義?!皩懥瞬蛔袷?,又有何用?不寫,一樣可以做到——這樣不是更好嗎?干嗎逼我呢?”他振振有詞。若放在以前,他是不會這樣對她說話的。
聽說葉楓回來了,朱玲往顏主任辦公室撥電話問情況。顏主任打著哈哈道:“問過小葉了,她說你們還沒領證嘛,這樣她和小徐來往就不叫插足,更不是犯法。小朱啊,我認為這都是個人私事,我們當領導的也不好干涉,是不是?還是你們自己協(xié)商解決吧?!?/p>
顏主任把球踢回來了。
徐輝手里突然多了一個嶄新的電動剃須刀,荷蘭飛利浦原裝貨,小巧精致,光可鑒人。問他哪兒來的,他支吾兩下,承認了:葉楓送的。又畫蛇添足道:“帶回來好幾個呢,送給不同的朋友……”
她的臉瞬間變青,終于火了,當著眾人面,一把奪過那個可惡的電動剃須刀,猛地摜在水泥地上,還不解恨,又狠狠對準一個大零件跺了兩腳,差點兒崴了腳脖子。既已撕破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決定“豁出去”,打上門找葉楓直接“算總賬”。印主任好說歹說,拉不住,最后把柴總編都驚動了,好不容易攔下她。
就這么一來二去,原本沒幾個人知道的事,全院子的人都知道了,大伙兒背地里津津樂道兩個女人爭奪一個帥哥的花邊新聞,這種事好玩,平淡的生活因而有了滋味。她鉚足勁兒打算跟葉楓大鬧一場,徹底把這個對手壓服,卻總是見不到對方的蹤影。過了幾個月,突然聽說,葉楓辭職去美國了。
警報解除。無論對手出于什么原因離開,這個院子里她總是少了一個對手,或者說,她打敗了一個對手。她是最后的勝利者?!皧L翅”四個多月的徐輝,重又變得老實可愛,對她言聽計從。周末,他們手拉手到小禮堂跳舞,不到散場不走,有她在,沒人敢邀徐輝。
她和徐輝的關系又維持了半年左右,沒有了葉楓這樣的對手,她越發(fā)覺得身邊這個男人乏味,有時乏味得很!他喜歡運動,無非打打球,跑跑步;工作一般般,來出版社一年多,沒編成兩本書,全社年底核算獎金,數他最少。五編室主任老印嘴上夸他,實際上總想把他調換到別的室。這期間,朱玲多次“審問”他,讓他徹底交代當初和葉楓到底是怎么回事,誰先主動的,兩人到什么程度了,是不是看上了人家的家庭和背景,盡管他嘴上一概不承認,推得一干二凈,朱玲總是固執(zhí)地認為,是他主動上桿子的,他無非是看上了葉家的地位。從這個意義上說,葉楓是一塊試金石,試出了這個男人的庸俗和勢利相。
他不安心在社里干,朱玲鼓勵他不妨跳出去。樹挪死,人挪活,一個大男人,既然不愿意當編輯,一輩子為人作嫁衣,何不再選擇一次人生?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她一直認為,女人嘛,坐辦公室編編書寫寫稿,還湊合;大男人一個,做這個事,像繡花一樣,就不一定合適,你瞅瞅出版社的那些大老爺們兒,干了一輩子編輯,有幾個混出來的?大都是越混越沒出息!
徐輝不久投身了一家文化娛樂公司,他走了之后,朱玲就不怎么和他聯系了。兩人也沒說過“咱們結束戀愛關系、分手吧”之類的鬧心話。這樣也好,免得尷尬,大家都算是文化人,彼此留個面子還是有必要的。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朱玲偶爾想起白居易的這兩句詩,感覺把它放在她和徐輝身上,還是蠻合適的。
許多年后,朱玲有一次去逛國貿大廈的奢侈品店,遇到過徐輝一回。在同齡人中,他還是帥氣一些,一眼能認出來。他把身邊的妻子介紹給朱玲——嚇了她一跳——他妻子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初戀對象陸小慧!
那天,他特意把朱玲喚到一邊,透露說,當年葉楓根本無意于他,不過是她有一次出于誤會而激怒了葉楓,葉楓帶著點兒惡作劇心理,和他有過幾次來往,無非想氣氣她,出口氣而已。葉楓出國的原因不是別人想象中的由于“失戀”,而是早就擬訂好的計劃,那年月家里有點兒背景的人,高干子女啥的,都愛往國外跑。說罷,他神秘地一笑,揮揮手,抬腳走開了。
朱玲不相信他的鬼話。她想,那姓葉的如果出于惡作劇,你總應該清楚吧?你作為我正式的男友,為什么要配合她?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呢?到現在還死不認賬,說明自己當初一腳蹬掉他,是正確的。
時光如梭,歲月是把殺豬刀,有些事如煙散去,她早忘記葉楓長什么模樣了。在她工作的單位,曾經風光一時的名記者葉楓永遠作為她的背景,留在了出版社同人的記憶中。雖說她人生正式的第一場戀愛亦以失敗而告終,但是在單位,在那個院子里,她曾經戰(zhàn)勝過一個強大的對手,這是誰都無法否認的。為此她贏得了尊嚴,并被歸入“不好惹、不能惹”的那一類人。
窗戶外面的那一排銀杏樹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當年杯口粗細的小樹,轉瞬長成碗口那么粗?!拔母铩鼻皡⒓庸ぷ鞯哪且慌先硕家呀浲诵?,朱玲這一茬逐漸成為出版社的中堅力量。職場就是個江湖,人在江湖上混,對手是不斷殺出來的,就像窗戶外面的小草,歲月抹不盡,春風吹又生。
那一年,二編室來了個小伙子,部隊上轉業(yè)來的,三十出頭,是個副營職干部,宣傳干事出身,個頭兒不高,留小平頭,身形細瘦,圓而白的臉,嘴巴特別甜,手腳特別勤快,性格特別乖順。來了沒幾天,編輯室的同人就都喜歡上他了,對轉業(yè)干部的印象隨之改變不少——以前分來過幾個,業(yè)務跟不上不說,待人接物辦事做人什么的,還是部隊上那一套,生硬得很,呆板得很,不大討人喜歡。而這個小伙子卻不是那一類,他很快和大家伙兒打成了一片。
他喜歡自我介紹,每每總是笑嘻嘻道:“×老師好!我叫董存,比董存瑞少一個字,好記吧?”又道,“我把董存瑞當成人生榜樣,保證好好干,如果需要,我也可以舍身炸碉堡?!倍幨抑魅螠爻刹虐阉才诺街炝徇@個辦公室,要朱玲業(yè)務上好好幫帶一下他。如此一來,朱玲算是“師父”,他是“徒弟”。
他對朱玲好得一塌糊涂。他比她還年長一歲,卻一口一個“朱老師”,朱老師長朱老師短的,就像撓癢癢一樣,弄得你心里癢癢的、爽爽的。每天他都早早趕來,把辦公室打掃得一干二凈,為她泡好茶,她一到,一杯茶水不冷不熱,正好下口。每天下班,都要把廢紙簍里的垃圾帶走倒掉。對于工作,更是認真而虛心,凡事都向朱玲請示匯報。他的表現比來這兒實習的那兩個大學生強太多了。溫主任有一次在小會上表揚他,說軍轉干部素質就是高,咱出版社的同志每人能做到董存同志的一半,咱就是全國最好的出版社,云云。
但是僅僅兩個月之后,事情就起了變化——他對朱玲變得“冷淡”起來,因為他摸清了,朱玲跟溫主任不對付。
以前朱玲跟老溫是“一條線”上的,他們聯手把二編室前主任老陶拱走,老陶挪窩去五編室接替退休的老印,老溫由副轉正。其實老陶也沒啥大毛病,就是有點兒小自私,每次室里分獎金,他總是比別人多出一大塊——你當領導的,多吃點兒多占點兒,本來挺正常的,群眾也是認可的,可是你不能太過分,不能總是克扣別人肥自己,這便惹得其他同志老不高興,結果就給“攆”走了,其中朱玲出了不少力。
老溫轉正之前拍胸脯向朱玲保證,一旦他當上,第一個為朱玲解決中級職稱。本來按業(yè)績和資歷,也該輪到她了。結果呢,第一個解決中級職稱的,卻是年輕編輯尚可方。室里給出的理由是,小尚雖然資歷淺一點兒,但他是北大中文系畢業(yè),名校加身,而朱玲只是個大專生,雖然后來她補了個函授本科,但那畢竟不是第一學歷。
那姓尚的是北大出來的不假,但是論能力呢?誰都承認,比朱玲差了不是一點兒半點兒。老溫真是欺人太甚!朱玲一下子寒了心。老溫情知理虧,幾次要請朱玲吃飯,朱玲堅辭不就。當然了,他有他的難處,小尚是報社一位主要領導的侄子,據說給老溫打過招呼,他不得不辦??墒菗煽肯?,人家領導根本沒給老溫正面打招呼,是他自己上桿子,借機拍領導馬屁。
老溫瞅準一個機會,幾乎是眼含熱淚向朱玲解釋道:“小朱啊,真對不起啊,我也是沒辦法。你在我這個位置上,估計也得這么辦。唉,誰讓咱沒在更高的位置上呢?這樣吧,明年,百分之百為你解決……”朱玲咯咯一笑:“溫主任,沒關系呀!早一年晚一年還不是一樣,我不急,真的。謝謝您啦。”
結果第二年沒指標,又等一年才好不容易解決——老溫竟然還四處擺功,說要不是他到社里去力爭,都跟陳社長拍了桌了,小朱還不知等到猴年馬月呢——你他媽見鬼吧!朱玲當然不會承他這個情,雖然表面上跟他客客氣氣,其實心里有數呢!她清楚,二人由此結下的梁子,這輩子恐怕都難以解開了。
以前別人把朱玲當成老溫的人,現在呢,則把朱玲當作老溫的“對手”。朱玲性子急,喜怒形于色,嘴上缺個把門的,喜歡誰不喜歡誰,都會自覺不自覺流露出來——她以前做姑娘時,好像不這樣的,她還是比較含蓄的,后來隨著年齡增大,向老娘兒們看齊,嘴巴就越來越關不上門了。那董存初來乍到,不了解內情,一旦讓他摸準情況,他何等聰明,立馬就知道該怎么做了。
董存開始轉向,他要向溫主任靠攏,要向溫主任表忠心。這一點表面上你看不出來,他還像以前那樣對朱玲“熱情”,但是朱玲感覺出來了,他是在裝樣子,他臉皮是熱的,心是涼的。朱玲一不在,他就往溫主任辦公室鉆,朱玲在,他也會沒事找事過去匯報工作,心思都在怎么向溫主任靠攏,在姓溫的面前畢恭畢敬,端茶倒水,噓寒問暖;經常從家里帶來水果,削皮,切塊,放上牙簽給溫主任端過去,細心得像個女人。
朱玲一一看在眼里,心里越來越感到別扭。這人和老溫一個類型,都是那種馬屁型的辦公室人物,眼睛只盯著上面,典型的勢利眼。她有點兒后悔當初在他面前講過不少老溫的“故事”,有些肯定會傳回老溫耳朵里。當然她不怕。她已經把老溫當成了“對手”,既然是對手,那還客氣啥!能不說他好話就不說好話,有機會就得給他下點兒眼藥水。況且她講的那些故事都是真實的,并沒有瞎杜撰,不過就是添點兒油加點兒醋而已。
朱玲一直想找機會給這個新來的“菜鳥”上上課。這不,機會來了。出版社同人一直有個不成文的習慣,誰家搬新家,同事們要上門“溫鍋”,就是湊堆去家里吃頓飯。他買了新房,搬了新家,請了社里、室里不少同事去家溫鍋,獨獨沒請“師父”朱玲!
這事過了好久朱玲才發(fā)現。當然,他請,朱玲也不一定會去,因為老溫肯定到場,并且坐主座,肯定還要搖頭晃腦發(fā)表致辭,她實在看不慣——但是,她不去是她的事,你不請卻是你的事,這是個頂重要的態(tài)度問題!請,至少說明表面上還想著你,尊重你;不請,就是徹底沒把你放眼里,合該決裂了!看看吧,狐貍的尾巴終于露出來了!欺人不能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最危險的敵人往往是靠你最近的人。朱玲徹底心涼了,發(fā)怒了,正式決定把這個叫董存的人視作對手,向他發(fā)起應有的挑戰(zhàn)!
突然間迎來一個對手,朱玲忽然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感。人一懶就胖,老虎也一樣。經常斗一斗,生活有嚼頭。長期不斗,憋得難受。自從戰(zhàn)勝葉楓之后,這幾年她其實也挺寂寞的,骨子里也希望有個對手,沒有個對手,生活太平淡了,就像菜里缺辣椒,湯里缺鹽,少了味道。本來想跟老溫斗一斗的,但是人家老溫畢竟是個領導,不是有句老話嗎,男不跟女斗,民不跟官斗,貧不與富爭,她和老溫有點兒不對稱,斗不起來,非要斗,吃虧的一定是她,所以忍了幾忍,擱下了。
她瞅準了一個機會,要給董存重重一擊,讓此人長點兒記性。這時候他已經放單,獨立編稿了。他責編了一部報告文學,是位三流作家寫的。按規(guī)定,老溫負責二審,陳社長終審。三審下來,便可發(fā)廠付印。她晚上加了個班,特意把那部即將下廠的書稿翻了一番,立馬發(fā)現一個問題——這方面她有著火眼金睛,所以都說她天生是個當編輯的料。
第二天室里開民主生活會,陳社長要來參加,老溫很重視,精心做了布置。輪到她發(fā)言時,她突然拿出那部書稿,做自我批評,說自己雖然已經不再負責帶董存同志,本來不關她的事,但畢竟當過他幾天所謂的“師父”,不能眼看著他犯錯誤。
人們都愣了??瓷先ニ褚恢皇荏@的鳥,嚇得夠嗆,大喘了兩口氣,雙手捂住胸口說:“我無意中翻了幾下,剛發(fā)現書稿里面有三個錯別字,另兩個無關緊要,但是有一個,問題不小——一位重要領導人的名字,出現了錯別字。”
她把書稿的那一頁打開,拿給溫主任、陳社長和在場所有人過目。仿佛一記悶棍,又仿佛一記驚雷,把人們都震蒙了。這相當可怕,陳社長腦門上沁出了汗,溫主任的黑臉,扭曲得變了形,董存則在一旁瑟瑟發(fā)抖……
她避免了一次重大的差錯,陳社長很感激她,當年大會小會沒少表揚,獎金拿了雙份。當然她認為自己曾經作為董存的“師父”,也是有一定責任的,所以堅決不要多發(fā)的獎金,社里不同意,她只好悄悄捐給了希望工程。老溫和董存當年的獎金扣了一半不說,灰頭土臉、狼狽不堪了大半年,直到社里冒出新事端,才得以解脫。
開弓沒有回頭箭,這以后長達五六年的時間里,朱玲和董存作為對手,你來我往,互不相讓,二人的明爭暗斗一直沒有消停,董存背后有老溫撐著,所以他與朱玲基本上勢均力敵,誰也沒占多少便宜。老溫退休后,副主任尚可方上位,二人為了副主任的位置爭斗得不亦樂乎,社里怕出問題,這邊提了朱玲,同時把董存調整到四編室當副主任,才算告一段落。表面上看,二人都升職了,但在同事們眼里,董存是被朱玲“擠”走的,朱玲當然是勝利者。她本人也是這么認為的,很揚眉吐氣了一番。
后來,董存先是到貴州一個縣代職一年,回來后順勢調走,到某部委下屬的行業(yè)報社任職,二人再無交集。又過了若干年,在中宣部組織的一個培訓班上,二人不期而遇,此時的董存擔任那家行業(yè)報的副總,副局級,朱玲一直老虎不挪窩,是二編室的主任,正處級。一天晚上聚餐,董存喝了點兒酒,趁亂端著酒杯越過好幾張桌子來到朱玲身邊,給她敬酒。他還是那么消瘦,目光炯炯有神。他連干三杯,說了一段掏心窩子的話,大意是他能走到今天,應該感謝朱老師,尤其忘不了剛到出版社時出的那個重大差錯,正是由于朱老師的嚴肅指正,使他痛下心來接受教訓,從此以后工作上再未出任何差錯。他還說:“別人把我和朱老師視為對手。我認為這是我的幸運。正因為有個強大對手,我一直有壓力和動力,才不斷努力,更好地成長進步?!?/p>
一席話令朱玲頗有點兒感動,多年不碰酒的她,果斷喝下半杯紅酒。二人握了下手,身體一接觸,仿佛突然都意識到還是少說為好,于是倉促地道別。望著他的背影,看到他回到廳局級領導干部所在的那一桌,朱玲心中頓生不快——爭來爭去,還是沒他級別高!
當年他倆競爭二編室副主任的時候,新主任尚可方嘴巴上態(tài)度明確:一切都聽社里安排,誰當副主任他都舉雙手歡迎,自己沒任何意見。其實朱玲心中有數,他當然希望董存上位。董存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聽話,領導說啥他都照辦,領導還沒說啥,他就猜到個七八分,當領導的哪有不喜歡這種人的?而朱玲最大的特點就是按原則辦事,不管你是多大領導,只要你不對,或者只要讓她看著不順眼,她就暗暗視為對手,表面上雖不敢過于反對,但內心是強烈反對的,不滿的情緒忍不住就流露出一二來。領導都是人精,哪能看不透她?所以尚可方不喜歡她,那是明擺著的。
董存剛離開那陣兒,她和尚可方都是初任新職,心情比較好,所以相處得還算可以,彼此客客氣氣的,工作上也能互相配合,用一句通俗的比喻,可算作他們的“蜜月期”。時間一久,他們之間的裂痕就顯露出來。這尚可方當初掛著北大畢業(yè)生的閃亮頭銜,一來二編室就把她壓了不止一頭!問題是他能力并不出眾,水平實在不敢恭維,可能是北大中文系出來的最的人,砸北大牌子的人——盡管如此,相當長一段時間,歷任社領導、室領導都以他是“北大才子”的名義,變著法兒照顧他,說白了,還不是因為他背后站著個親叔尚百喜!
那時候不像現在,現在反腐搞得厲害,他們不敢太亂來,那時候不是這樣的,那時候他們差不多是明火執(zhí)仗搞事的,尚可方業(yè)務能力一般般,沒編過幾本像樣的書,似乎也沒得過有點兒分量的圖書獎,群眾基礎亦不太好,可就是這樣,他樣樣走在朱玲前頭,評中級職稱,原本朱玲占優(yōu),結果在老溫(背后可能還有社領導)的操弄之下,他搶了先機,害得朱玲多等兩年。一步慢,步步慢,她就是從這里給他耽誤的,后來分房子,評副高、正高,當副主任等好事,他總是壓她一頭。他當主任之前,他叔已經退了,可這時候他翅膀硬了,別人已經擋不住。
憑什么你樣樣占先?一看見20年來這個總是壓她一頭的男人,朱玲就心生不快。20年啊,他就是她頭上的一座大山!說實在的,當初如果不是董存一頭插進來,她早就把他視作對手了。沒有對手難受,對手太多也吃不消,所以多年來她對他還是蠻客氣的,蠻照顧的,至少是井水不犯河水;他成為上司之后,凡他安排下來的工作,她總是想辦法做好,替他擦屁股的事情也有過幾回,群眾都看在眼里,沖她豎大拇指的人肯定比他多。
現在他是主任,她是副主任,每天都要向他匯報工作,而這個人水平確實又不如自己,偏偏他還愛擺個譜兒,你去他辦公室,他屁股都不抬,在你面前蹺二郎腿、叼煙卷、摳鼻孔、搓腳底、眼皮上翻、踢踏著鞋,哼哼哈哈的,沒幾句實話;玻璃板下面壓著國務院某某部長、副部長的電話號碼,拉虎皮扯大旗,沒點兒定力的人很容易被他唬住。
這真讓她不堪忍受!
她從心里希望他干好。他上去,自然就騰出了位置??墒沁@個以前靠叔的男人,自從叔退休,他當上室主任后,可能也意識到以后沒戲了,開始意志衰退,不求上進,工作得過且過,經常辦公室里不見人,早晨上班身上還帶著隔夜的酒氣。拼了命給關系戶出書,不問質量,不管效益,肥了自己,坑了單位。二編室原本一直是出版社的主力,由于他這個主任不爭氣,各方面連續(xù)兩年被其他幾個編輯室超越。朱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變著法兒推動他,刺激他,激勵他,他就是不為所動,真應了那句老話——爛泥巴扶不上墻。
他比朱玲還要小一歲半,他上不去,又死賴著現位置,那么最受傷害的無疑就是她這個副主任!離退休還有十年,難道就這么被他一壓到底嗎?每每想到這里,朱玲心都涼了,情緒立馬變壞。她把壞情緒帶到家里,對老公王慶橫挑鼻子豎挑眼,百般譏諷。王慶知道她心里有個結,說氣話,道:“不行我找個機會殺了那姓尚的,給你騰位置,好不好?”
那一年社里搞民主測評,尚可方得票數居然比她高出不少,二編室的同事也一改前言,夸贊他的多了。她當然清楚,他當主任后,不想干工作,只想搞關系,社里能喝酒的,個個和他成了酒友,還時不常地拉人去打昂貴的高爾夫球。經濟基礎決定一個人的能量,他敢這么做,就是因為二編室有個小金庫。十八大之后,有了八項規(guī)定,經濟上查得嚴了,他還是不收斂,依然悄悄在室里分發(fā)獎金,群眾得了實惠,自然都說他的好。朱玲覺得這樣做不對,氣候變了,得改改了,貼心貼肺地勸過他幾次,希望他把精力用在工作上。他呢,照做不誤,群眾威信空前地高,居然有同事當面夸他,說他是二編室有史以來最好的室主任之一。他一點兒都不謙虛,鼻孔一揚說:“去掉‘之一不好嗎?”
狗不要臉一棍打死,人不要臉無藥可救。王慶聽朱玲這么一說,肺都要氣炸了,很男人氣地一拍桌子:“還有王法沒有?告他!”她道:“怎么告?”王慶聲音弱下來:“還能怎么告?寫匿名信唄?!币娝豢月暎譁惿蟻淼溃骸澳悴粚懳覍?。”
這事她不是沒想過。但是,明人不做暗事,說到底她是個不善于搞陰謀詭計的人,她這輩子有一些對手不假,但她從沒干過背后整人的事,她都是做在明處。寫匿名信舉報違法者,組織上也沒說不允許,只要你不亂咬,不誣告;有時為了保護自己,匿名信還是很好的手段呢。
可是,她一輩子沒這么干過,她不想晚節(jié)不保。于是她咬咬牙,把這個念頭掐滅了。
風聲日緊,社里做了嚴格要求,那尚主任還是我行我素,可見他政治頭腦果真有問題,豬腦子??蓺獾氖?,他仍然平安無事。朱玲著急,王慶似乎更急,天天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馬到上級紀委實名舉報。年底,來了中央巡視組,她認為機會來了。王慶不信,說他們單位也來過巡視組,雷聲大雨點小,把人嚇得不輕,最后卻只提了點泛泛的意見,拍屁股走人了。
她相信組織,或者說她相信天意,不會放過那些頂風作案的人。果然,果然,偉大的巡視組啊,終于發(fā)現了尚可方私設小金庫的事實。八項規(guī)定之后,上級三令五申上交小金庫,不得再亂發(fā)獎金、實物,他都當成耳旁風。事情一出,嗚呼哀哉,全室人人按規(guī)定退款,個個灰頭土臉,矮了三分,成為出版社的笑柄。
別人忙退款,朱玲卻無動于衷。有人找她談話,勒令她退款,她搖頭拒絕了。巡視組和報社紀檢委聯合找她談話,問題嚴重了,有人等著看她笑話。她一副迫不得已的樣子,扭扭捏捏拿出一些票據,一一擺在談話人面前。經過核實,組織上這才搞清楚,她把八項規(guī)定頒布之后領到的獎金,悉數交到了一個政府公布的廉政賬戶。她還拿出勸說尚主任改正的微信記錄,證明她作為副主任,是盡了心,盡了力的。
就這樣,她成了二編室唯一的亮點,巡視組對她推崇備至。報社和出版社,也因為她的優(yōu)異表現挽回了些許顏面,而對她加以褒獎。最后的結果人們都猜到了,尚可方被免職,并受黨紀處分,調整到別的室擔任普通的高級編輯。免職沒多久,他自覺沒臉,要求提前辦了退休手續(xù),再也不露面。其實他的問題遠不止這些,能夠平安落地,他賺了。
順利接替主任一職的朱玲隨后卻并不開心,因為總有那么一些人背地里嚼舌頭,估計也包括個別社領導,懷疑是她舉報了人家尚可方。不然,怎么全室都受牽連,唯獨她毫發(fā)無損?一切還不都是她精心設計的,這女人心機太深,太可怕了!
那段時間她成了眾矢之的。
天地良心,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她決不干這種事!
也許是王慶?一開始她也有點兒懷疑,“審問”了兩次,王慶堅決否認。其實一看王慶的眼神她就確信,他沒干,他沒這個膽,還有誰比她更了解這個男人?他也就是圖個嘴皮子痛快,真讓他做這種事,他是斷斷不會的。
她沒法向別人解釋這些,只有默默地工作,苦惱至極的時段,一度想辭掉室主任的職務,報告都寫好了,這個燙手的山芋還是讓別人去接吧!她不留戀那點兒權力,一個編輯室主任,那點兒小權還不夠塞牙縫的,她只想要個公平,你們不能欺人太甚!
但是,社領導怎么可能批準?最后都驚動了分管出版社的報社副總趙建國,趙副總專門找她談話,請她相信組織,相信大多數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希望她用優(yōu)異的工作成績回擊個別人的閑言碎語。
這場風波持續(xù)了一年多才告結束。作為正義的一方,她卻是尚可方之外的第二個受害者,可見正義之路充滿荊棘。好在幾年后她晉升副總編時,無人敢和她爭,最后順利出任,成為出版社30多年來頭一個女副總編、班子成員。她一個普通的小編輯,一路打拼,成長為副局級領導干部,這輩子,總還算說得過去吧?
當上副總編后,自知仕途到頭,她沒了以往的心勁,不再熱心在外面尋對手,專心處理家里那些搞不完的破事,感覺一樣焦頭爛額。
和外面的對手相比,她發(fā)現家里的對手更難纏。
她在家里的第一個對手不是丈夫王慶,而是王慶的母親、她婆婆沙仁花。她和王慶是偶然認識的,那年北京一所二流半大學的賈校長要出一本書,派黨辦的秘書王慶來出版社聯系,朱玲出面接待的他。王慶一出場,就把她“鎮(zhèn)”住了——這小伙兒真叫帥,身高一米八,比她上一任男友徐輝還要高兩厘米。自從和徐輝分手后,她找對象沒別的條件,只有一個——你得帥,最好不比徐輝差,或者差也不能差太多。為此這幾年見了不少,卻都因為不夠帥而被她打發(fā)了。
英國人王爾德說:“人生就是一件蠢事追著另一件蠢事而來,而愛情則是兩個蠢東西追來追去?!碑斈?,賈校長的書順利出版,她和王慶也混成了甜蜜的一對。原以為他當秘書的,會有個不錯的前程,婚后才發(fā)現,王慶徒有其表,本事了了,他簡直就是螢火蟲的屁股——能量不大。沒別的,他就是帥。他只有帥。他愛好廣泛,卻又沒有常性,今天喜歡圍棋,明天喜歡《周易》,后天喜歡橋牌,大后天喜歡打乒乓球,最終一事無成,終其一生,只混了個副處級的老科員,如果北京市評選不如老婆混得好的典型,他有資格報名參選。
1990年元旦,朱玲跟王慶回到他的故鄉(xiāng)、革命老區(qū)阜平縣大王莊結婚,年輕時擔任過村婦女主任的婆婆沙仁花跑上跑下,迎來送往,非常利落,給朱玲留下深刻印象。第二年再回去,來了客人,婆婆卻禁止她上桌,只讓她吃殘羹剩飯,說是客人面前女人不能上桌,說這是老規(guī)矩了。而婆婆卻可以陪客人猜拳行令,吆五喝六。朱玲不高興。她從小到大,沒受過這樣的虐待!王慶解釋道:“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等你當上婆婆,像我媽這樣,就不是問題了?!敝炝岙斚潞诹四?,能忍的都忍了,發(fā)誓說,水土不服,以后還是少回來為好。
這以后她就盡量不跟王慶回大王莊,據說婆婆很生氣,說城里人瞧不起農村人,得治治這個毛病。她懷孕了,婆婆捎話過來,家里養(yǎng)了五只老母雞,趕空兒全宰了讓公公專門進一趟北京城,給媳婦送過來補養(yǎng)身子。四個月的時候,王慶鼓動她想辦法做個B超,看看是男是女。她托了協(xié)和醫(yī)院的關系,做出來是個女孩。消息傳到大王莊,原本要送來的五只老母雞不見了蹤影。農村人重男輕女,王家就王慶一個男孩(上有三個姐姐),公婆都希望媳婦生個男娃,不然他家在村里太沒面子。為了王慶,同時也拿不準懷孕那天王慶是不是飲了酒,心里老犯嘀咕,心一橫牙一咬她到協(xié)和醫(yī)院做了引產。
蒼天有眼,她的罪沒有白受,第二胎是個男孩。兒子王冰出生之后,婆婆自告奮勇過來帶孩子。她母親身體不好,帶孩子確有困難,婆婆此舉令她一度很感激。自此一口鍋里攪勺子,很快她發(fā)現,放婆婆沙仁花過來是個巨大錯誤!婆婆確實能干不假,但也愛挑事,毛病多多。她一臉的橫肉,鼓突著金魚眼,嘴巴噘起,吸煙卷,兩顆大門牙一顆朝里一顆朝外齜著,王冰一開始見了她就哭鬧。朱玲懷疑這么丑陋的女人怎么生下王慶這么帥的兒子——王慶長相像他爹,這真是他一生最大的幸運!
婆婆欺壓了公公一輩子,耍橫耍慣了,根本收不住,來城里后處處想替兒子壓朱玲一頭。朱玲不會做飯,以前都是王慶做,婆婆不干,說哪有男人站鍋臺的?要女人做什么?朱玲學著做,她又嫌不好吃;王慶替朱玲洗褲衩、襪子,她劈手奪過來丟到水池里;朱玲白天走路多了腳疼,王慶晚上給她捏腳,沙仁花在外屋捏得王冰哇哇哭。這還不算,帶孩子到外面玩,她和一幫老太太拉呱,三說兩說就引到媳婦身上,搞得滿小區(qū)都知道朱玲“不孝順”“對男人不好”“又懶又饞”“瞧不起鄉(xiāng)下人”等,讓她出了名。
真是欺人太甚!她和王慶商量讓他母親回去,理由是奶奶抽煙影響孩子,她寧肯花錢雇保姆。王慶開脫說,母親早就不在室內抽煙了,都是到外面抽兩口,比以前好多了。
為了讓婆婆放心走人,她動員自己的母親提前一年退休,過來幫忙帶孩子。有道是請神容易送神難,那沙仁花就是賴著不走,說親孫子讓外人帶不放心。孩子的外婆難道是外人?這話氣得朱玲差點兒吐血。她和王慶不在家的時候,兩個老太太更是明爭暗斗,糗事不斷。婆婆嫌她母親笨手笨腳,連個面條都煮不熟,碗都洗不干凈,做的米飯里面老有沙子,孩子尿了褲子不及時更換,小屁股都捂紅了;母親則嫌婆婆不講衛(wèi)生,牙都不刷就去抱孩子,多惡心!兩人越來越不對付,婆婆說,這是我兒子家,你走吧!母親說,咦?這是我女兒家呀!婆婆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你閨女嫁給我兒子,就是我王家人,我孫子姓王不姓朱,對吧?你想帶孫子,快到你兒子家去吧!母親都快給氣哭了。母親當了一輩子教師,嘴皮子平時蠻好使的,竟然說不過沙仁花。她對朱玲說:“你這個婆婆厲害,咱娘兒倆都不是她對手。她非要留,就讓她留吧,誰讓你攤上這么個不省油的婆婆呢!當初提醒過你多少次,從城里找對象,城里人素質總是高一點兒?,F在后悔也晚了?!?/p>
母親撂下話就走了,再不登門。朱玲只有強忍著,實在憋不住就跟王慶吵上兩句。想到外面的對手她從來不怕,家里的這個對手卻令人無計可施,她都要抑郁了。她逼王慶出面趕他母親走,王慶不理解:“怎么啦?我母親對孩子不好嗎?”王慶以前在她面前低眉順眼,現在有母親撐腰,娘兒倆合力對付她,他越來越囂張。
當然她也承認,婆婆對孩子那是真好,比她上心多了,有一回王冰感冒發(fā)燒,婆婆兩天兩夜沒合眼照顧他。婆婆當然知道朱玲不待見她,放出話來:“小冰冰一上幼兒園我就走人,一天不多留?!币幌氲竭€有兩年,朱玲就感到崩潰。
如果不是稍后出了一件事情,朱玲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過那兩年。有一天,婆婆帶王冰到院子里玩,趕上內急,怕孩子哭鬧,把隨身帶的一瓶速效救心丸放在小推車里給他當玩具。等她從廁所跑回來,發(fā)現小家伙兒不知道怎么打開了那個小瓶瓶,并且吞下了一點兒藥物,卡在嗓子眼兒里,呼吸困難,直翻白眼。這可嚇壞了婆婆,哭天搶地央求路人打120,救護車第一時間趕來,醫(yī)生好一番緊張的救治,小冰冰才轉危為安。
這事對婆婆打擊極大,她臉色蒼白,眼珠子鼓得嚇人,像傻了一樣,嗚嗚地一直哭,誰勸也不聽,一天沒吃飯,兩天沒睡覺,第三天就灰溜溜回大王莊了。從此以后再也沒登兒子家的門——想必是沒臉來了。
婆婆沙仁花——這個原本是朱玲后半輩子的家中強勁對手,就這么消失了,代價是差一點兒搭上兒子的命。因為極少見面,朱玲和婆婆的關系后來處理得還算不錯。婆媳之間,沒有不鬧矛盾的,可見少見面是一劑良藥。
婆婆離開之后,朱玲把母親重又請回來。唉,自己的親媽,真的沒法說她,她果真像婆婆說的那樣,笨手笨腳,丟三落四,干啥啥不是。你說她,她還不高興,動不動就想撂挑子,板起臉道:“我是人民教師,不是你家保姆!”
你聽聽,這像個當姥姥的人說的話嗎?朱玲氣得臉發(fā)青,心想你如果不是我親媽,非得把你列為對手,而予以打壓不可!
母親勉為其難當了三個月保姆,終于甩手不干了——她就是想干,朱玲也不會同意,實在受夠她了!接下來就是找保姆,這個不行再換一個。都是她張羅,王慶當甩手掌柜,說:“如果我母親在,哪里還用費這個勁!”她嘴硬,說:“得了吧!打第一次見她,我就看她不順眼。她差點兒害死我兒子,還不夠?見了她,我心里哆嗦。”她一共找過四任保姆,才熬到王冰上幼兒園。
一旦孩子上了學,日子就覺得過得快!轉瞬之間,母親走了。再一轉眼,父親老了,行動已不便。朱玲的哥哥朱文在20世紀80年代的出國大潮中定居加拿大溫哥華,找了個祖籍臺灣的華裔女人做老婆,那女人是中國人種卻不會說中國話。30年間他們只回來過三次(包括母親去世那次),每次回來不超過15天,只在北京待三天,然后就到外省旅游——即使在北京待三天,他們也不住在家里,跑去住賓館,說是不方便,不忍心打攪父母,反正理由冠冕堂皇。朱玲從哥嫂身上發(fā)現,這兩位外國籍人士真的好虛偽,他們對父母可以說一點兒孝道都不想盡,但是見了面,一上來就擁抱你,眼里含著摯愛的淚水;電話里,態(tài)度也是非常熱忱,反反復復說:“爸,我愛你;媽,我永遠愛你……”父親行動不太方便之后,朱玲給朱文打電話,問他怎么辦。那個磁性的聲音說:“妹妹,父母未來的遺產都歸你,我分文不取。這可以了吧?”
一聽此言,朱玲心里還是頗有些驚喜的。放下電話之后才悟到,他是不要遺產,但也不負責贍養(yǎng)照顧老人,一撇兩清!就這樣,照顧老爺子的責任一股腦兒推到她身上。問題是父親不愿意跟她住,而且住在一塊兒確實也不方便,唯一的辦法就是給他找保姆。
可是一想起找居家保姆,朱玲頭就大。太年輕的,不好找,現在誰愿意伺候一個80歲的孤老頭子?自己的父母自己都不愿伺候!找個太老的,也不行,她干不動活兒,你還得養(yǎng)著她;年齡最好在55歲到60歲之間。這個年齡段的婦女胖子偏多,太胖的,行動不便,會犯懶,性價比低;太瘦的,或許有病,更要當心!不胖不瘦的,不好碰啊!
頭兩年,換了六七個,牽扯朱玲不少精力,父親總是不滿意——別說父親,朱玲也不滿意,沒一個看上的。那些廉價的保姆剛來的時候還湊合,一旦讓她摸清情況,馬上就不是她了,個個變得又懶又饞,還偷東西。朱玲在家歷數這些保姆的劣行,王慶說:“這很正常嘛,人家跟咱又不是親戚朋友,就是來賺錢的,家里就一個糊涂老爺子,無人監(jiān)督,她肯定是能少干點兒,就少干點兒;能偷一點兒,就偷一點兒?!庇值溃皳Q了你,也一樣?!?/p>
找保姆和找對象有點兒類似,不滿意就換,不要一棵樹上吊死,不要怕麻煩。合該老爺子有福氣,終于碰到一個合適的——家政公司一個稍稍有點兒熟悉的人給朱玲打電話,介紹過來一個。這女人名叫李愛芬,老北京,退休前是國棉廠的紡織女工,老公生病提前走了,唯一的兒子結婚另過,她一個人實在閑得慌,便想出來找點兒事做,這樣感覺日子充實一點兒。朱玲以前找的保姆十有八九是從農村來的,綜合素質偏低。這個李愛芬,讓人眼前一亮。她不胖不瘦,眉眼低垂,一臉和氣,說話不快不慢,衣裝干凈素雅,一看就是個有素質的城里人。而且她剛滿六十,帶來了戶口本、身份證、醫(yī)院的體檢證明,血液指標都是陰性。她說自己家中無牽掛,家務活兒沒問題,伺候人也拿手,母親癱瘓七年才走,都是她端屎端尿一路伺候過來的,哥嫂全都撒手不管——這讓朱玲不由得一陣唏噓:自己和她的命運多么相似?。?/p>
李愛芬只有一個要求——她的報酬略高一點兒。居家保姆一般六千,她七千。朱玲二話沒說,當場拍板成交。
事實證明,李愛芬果真是個難得的好保姆,她來沒幾天,原先亂糟糟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條、窗明幾凈,老爺子身上也干凈多了,基本聞不到老年人味道了。得空兒她就架著老人胳膊到樓下散步遛彎兒,加上她做的飯老爺子愛吃,沒多久,老頭兒臉色變得健康紅潤,精神頭兒大超以往。這下讓朱玲省了太多的心。那陣兒她正跟尚可方斗,老爺子這邊一安生,她得以騰出精力在外面戰(zhàn)斗。
每次朱玲過去,老頭兒就兩個話題:一個是夸國家的政策好,二個是夸愛芬好。他一口一個愛芬,叫著熱烈,聽著暖心。到后來,連“愛”字都省掉了,直接叫“芬”,像戀人似的。每到李愛芬回自己家休息(每月四天,節(jié)假日另算),朱玲過去陪他,頓時發(fā)現老頭兒變了一個人,像丟了魂似的。他算計著李愛芬該回來了,就挪動到窗臺那兒等人,眼巴巴盯著窗外的小路,望穿秋水的樣子。
當然也不是沒發(fā)現問題。朱玲碰到好幾回,李愛芬把她兒子、兒媳和孫子帶到老爺子那里,做滿滿一桌子的菜。她兒子在某小區(qū)當保安,兒媳在超市收銀,胖墩墩的孫子上小學??吹剿麄兇蟪源蠛葻o所顧忌的樣子,朱玲心里當然不快。但是轉念一想,老頭子的退休金除了付保姆費,余下的也沒多少,她每月貼補個三兩千,就這點兒錢,你隨便花吧!只要老頭子高興。
大約一年半之后,一天早晨,李愛芬給朱玲打電話,說要用一下老爺子的身份證,到社區(qū)醫(yī)院給他拿點兒常用的安眠藥。父親的身份證、戶口本、銀行卡之類的重要物品,平時都是朱玲嚴加保管,老人基本不出門,拿藥取錢之類的事情,她必得親自出馬。父親睡眠一般,每晚服一粒艾司唑侖片,朱玲也經常服用這個藥,挺管用。她一算計,說:“愛芬姐,不對呀,不到拿藥的時候?。 睈鄯艺f:“妹妹,我最近也睡不好,吃了十好幾片。再不拿,今晚可就斷藥了?!敝炝崛於加斜容^重要的會議,走不開,她只好早一點兒從廣渠門的家出發(fā),坐車繞到德勝門外父親家小區(qū)門口,把身份證遞給愛芬,說好下午下班以后過來取,順便陪老人吃個晚飯。愛芬笑嘻嘻道:“上午拿藥,中午就去買菜,晚上做你愛吃的清蒸鱸魚!”
10點鐘,朱玲還在會場,一個電話打過來,讓她趕緊來一趟西城區(qū)民政局婚姻登記站。她有點兒發(fā)蒙,倉皇打車過去,原來是李愛芬?guī)е蠣斪觼沓督Y婚證!
朱玲簡直要氣瘋了,如果不是別人攔著,她一巴掌就要扇到李愛芬臉上。
管登記的同志經驗豐富,特別負責任——女的比男的小二十多歲,且老人行動不便,有點兒犯迷糊,也沒有家人陪同;問他對方是誰,怎么認識的,他一會兒說是自家保姆,一會兒說是新認識的女友,顯得十分可疑,便找借口穩(wěn)住他們,然后從老爺子嘴里套出子女的工作單位。還好,上網一查就找到了出版社的發(fā)行部電話,很順利地聯系上朱玲。
朱玲氣得直哆嗦。那李愛芬露出尖嘴猴腮的本來面目,振振有詞,叫嚷道:“婚姻自由,子女不得干涉!”邊說邊捅了老爺子一指頭。老爺子含混不清道:“我愿意……娶愛芬……我愿意……娶芬……芬……”
這個一塌糊涂的老爺子,好歹你當過街道辦的副書記,好賴你算是個副處級領導干部,精明了一輩子,現在怎么如此、如此、如此令人不省心!
朱玲真想甩手給他一巴掌!
把李愛芬呵斥走,把老爺子弄回家,老家伙不吃不喝,一副作死相。給朱文打電話“求援”,沒想到那個假洋鬼子竟然用磁性的聲音說:“親愛的妹妹啊,父親想結就讓他結吧,有個人照顧難道不好嗎?再說啦,法治國家,婚姻自由,你不能干涉人家的自由……”氣得朱玲不等他講完就把電話撂了。
這是一個非常狡詐的對手!顯然一開始就沒安好心,全奔著老爺子的財產來的。別的不說,家里這套100平方米、二環(huán)邊上的房子,雖然是舊房,怎么著也值八百萬,它是父母一輩子最大的財產!而她這之前竟然沒發(fā)現一點兒蛛絲馬跡,真是瞎了眼!
想了想,又氣急敗壞地給家政公司打電話,責怪對方怎么介紹來一個居心不良的陰謀家、壞女人。對方說,他們只管派出人員的服務情況,如果服務不滿意,可以投訴,公司一定嚴肅處理;至于私人感情方面的問題,不在公司框框之內,沒法處理。氣得她又撂了一回電話。
李愛芬的兒子帶幾個人上門滋事,說老東西多次“猥褻”他母親,經常耍流氓,動手動腳,他有證據,手機里面有照片;結婚不成,就得賠償,開價五十萬。朱玲打電話把王慶叫來,王慶報警,她又托關系找區(qū)公安局的人打過招呼。誰都清楚女方的動機,這種事當下不稀奇,警察把雙方人員帶到派出所,對李愛芬的兒子連唬帶訓,迫使他接受五萬元賠償了事。朱玲認為對方百分之百是設套誣陷,說不定有前科,一分錢不想出,建議立案調查。警察和王慶苦口婆心勸她,就當破點兒小財免災,如果張揚出去,老爺子面子好看?你當子女的面子好看?畢竟這事你沒法向人解釋清楚。
事情處理完才發(fā)現,老爺子手里還藏掖著一張銀行卡。朱玲感覺不妙,立馬到銀行打出流水賬單,發(fā)現一年多來無數次到家門口的自動柜員機取現,合計竟有二十多萬!現在卡里還剩幾千塊。她把銀行卡和一大摞賬單摔在桌子上,問老爺子:“這錢怎么花的?這還不算每月上萬退休金,還有我貼補的錢。你每天吃金子喝銀子也花不了那么多!”老爺子不搭理她。問急了,回答說:“我吃了,喝了,穿了,用了,丟了……我的錢,愛咋花咋花,我樂意,用你管?”
朱玲無語。母親活著時,省吃儉用,連個好手機都沒用上,到頭來讓一個保姆騙去不少,還差一點兒登堂入室。母親地下有知,該做何想?她一氣之下,又想報案。王慶勸道:“人家今天取五百,明天取三百,誰能說清楚花到啥地方了?還是算了吧!”
這個叫李愛芬的保姆讓朱玲有一種深深的挫敗感,萬幸的是她及時制止了一場可怕的婚姻,避免了一場難堪的官司,否則家中將永無寧日。自此以后,不敢再找居家保姆,只找鐘點工,白天過來干活兒,晚上她和王慶輪流來陪伴老父親。“失戀”后的父親精神頭兒大受影響,像被抽了筋骨,很快衰老下去,到年底就過世了。她的假洋鬼子哥哥說是得了肺炎,發(fā)低燒,醫(yī)生不建議遠行,就沒回來奔喪。電話里他用磁性的聲音,嗚咽著囑托朱玲,替他買一束鮮花,放在親愛的父親靈前。他的心很痛,很痛。他和愛妻永遠懷念父親,懷念母親。他為所有的親人祈禱……
父親的后事主要是王慶出面張羅的,他干別的不行,忙活這類事還是蠻得心應手的,也算是人盡其才吧。
把老人送走,一轉眼,兒子長大了。王冰從小到大一直是個品學兼優(yōu)的好孩子,沒怎么讓父母操心。他像他爸年輕時那樣高大帥氣,當然更洋氣,真不比那些娛樂圈走紅的所謂小鮮肉差。朱玲老說,誰要是找我兒子做老公,她還不得天天美死!一邊說一邊心里酸酸的。
王冰北航畢業(yè)后到航天部門工作,衛(wèi)星呀,火箭呀,嫦娥呀,北斗呀,探月呀什么的,整天不離口。高大上的職業(yè),高大帥的長相,追他的女孩或者想追他的女孩,那是不計其數的。這方面朱玲特別開通,從來不給兒子畫線,想找什么樣的你自己定,父母絕不干預。但她只有一個硬條件:對你好、你喜歡就行。
王冰第一次把楊瑩帶到家里來,朱玲就喜歡上了這個女孩子。她留學英國,回國后到英資銀行工作,開一輛高檔跑車,身高一米七三,酷得很;父親是個生意人,開什么電子公司,京郊有別墅。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楊瑩陽光漂亮,落落大方,高雅時尚。更重要的是,她喜歡王冰,王冰也喜歡她。
父親過世后,朱玲把德勝門外的老房子處理掉,又添上七百多萬(這是她全部的積蓄),到北四環(huán)邊上的中達富麗小區(qū)全款買了一套九成新的二手房,137平方米,打算將來做兒子的婚房。那天她到這附近開一個作品研討會,會后簡單吃了幾口晚餐,吩咐司機把車開到中達富麗,順道看一下新房布置得咋樣了。車停在院子里,七樓的窗戶亮著燈,王冰肯定在,她不打招呼上了樓。兒子打開門一看是她,有點兒吃驚。楊瑩也在,坐沙發(fā)上玩手機呢。從臥室里的擺設看,他們肯定同居過了。這一點朱玲并不封建,戀人同居,她是不反對的,反正早晚要睡,早睡早磨合;再說男孩子也吃不了什么虧。
這一趟真沒白來,朱玲一瞬間發(fā)現了兩個頂頂重要的問題:一是楊瑩沒禮貌,準婆婆進了門,她竟然屁股都沒抬,臉色也不那么好看,點點頭就算打過招呼了。二是王冰扎著圍裙,腦門兒滴汗,正在廚房刷鍋洗碗;客廳大理石地板剛拖過,拖布還是濕的,顯然也是他干的;陽臺上的一件女式內褲還在滴水,顯然也是他洗的——小王八蛋,這還得了!長這么大,家務活兒你做過幾回?怎么現在突然勤快了?這還沒結婚呢,難不成你要低三下四侍候她一輩子?是她拿捏住了你,給你洗了腦,還是你自個兒骨頭賤沒志氣?你哪點不如她?怎么跟你爹一個德性……
朱玲心中不忿,臉上掛著霜,在新房里站了三分鐘,轉身走掉了。說起來,楊瑩這姑娘給朱玲的第一印象還是蠻不錯的,怎么突然就變了呢?看來了解一個人,需要時間,需要舞臺,她今晚的表現太沒教養(yǎng)了。找這樣的兒媳婦,合適嗎?
朱玲一宿沒睡著。第二天給王冰打電話,先說了點兒別的,最后繞到這件事上來。王冰開脫說:“媽,楊瑩當時可能在忙工作,給領導網上匯報呢!”朱玲道:“會不會因為我不打招呼闖進去,惹她不高興?”王冰說:“不會吧?……媽,以后你來,提前吱一聲嘛,我們也好有個準備。”朱玲道:“我買的房子,我愿去就去!難道非要看她的臉色不成!”
周末的中午,楊家在建國路一家飯店請吃飯,王冰從新房直接趕過去了,朱玲和王慶11點20分從廣渠門的家出發(fā),11點40分就到了飯店停車場,按約定時間,11點45分到,此時上去正好。但是朱玲有想法,心里憋著氣,她要“拿一把”,故意在車里磨蹭了15分鐘,上去時晚了10分鐘。
下一個周末,王家回請楊家。仿佛兩國搞外交對等報復一樣,楊家三口人,竟然也晚到了10分鐘!朱玲心又涼了半截——你楊家不過就是個做生意的,有兩個錢而已,擺什么譜兒???難不成有錢就任性?
朱玲分明感覺到,又遇到一個難纏的對手,還沒登堂入室就敢叫板,這么斗起來,何時是個頭?自己逐漸老去,不用斗,就能把自己熬死。
想想太可怕了!
王慶號準了她的脈,知道她想什么,有一次借著酒勁,說了兩句硬氣的話:“你不要想三想四的,非要給自己找個對手,自尋煩惱?!彼鹆耍骸拔页燥柫藫蔚??你以為我愿意在家找對手,給自己添堵?我是被逼無奈,不得不反擊!當年和你媽干,不也是這樣嗎?還不都是她挑事!”
一提到婆婆,她氣不打一處來,王慶更是窩火,低聲吼道:“你看這個不順眼,看那個不順眼,總覺得我們欠你的,中國欠你的,世界欠你的,人類欠你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不想再搭理此人——這個男人,在大是大非問題上,向來都是和稀泥,開倒車,犯糊涂,所以沒混出來。
將近有一年時間,朱玲和楊瑩明不爭暗里斗,她發(fā)現這姑娘毛病越來越多,似乎沒有一處讓她看上眼的。她耐心做王冰的思想工作,說:“兒子啊,咱們是詩書之家,和生意人風馬牛不相及,完全是兩股道上跑的車。俗話說雞鴨不同籠,豬羊不同圈,三觀不合,一輩子別扭。咱寧可找個農村的、沒錢的、打工的、下崗的,只要不鬧別扭和和睦睦就行。話又說回來,咱比誰差呢,對吧兒子?別老讓人感覺你非要高攀他們楊家似的,何苦來哉!”
王冰比他爸強,拿得起放得下,這一點像她。王冰受夠了夾板氣,把工作放第一位,把感情放身后,潛心搞科研,據說參與研制的一個什么部件裝上了月球車,先進事跡上了內部網站。這樣就冷落了人家姑娘。年底,兩人拜拜。
這時候朱玲接近退休,單位的事基本不再操心,把主要心思放在給兒子找對象上。她去中日友好醫(yī)院查體,偶然認識了在藥房工作的湖南姑娘呂慧。這小姑娘小巧玲瓏,皮膚白嫩,眉眼周正,一副古典美人相,不像那個楊瑩那么人高馬大,看上去讓人有壓迫感。一了解,小姑娘更是不簡單,從小沒父親,靠母親一個人撫養(yǎng)大,大學考上的是當地的一所醫(yī)學院,第一學歷不怎么樣,但是人家姑娘有志氣,竟然發(fā)憤考上了首都醫(yī)科大學的研究生,畢業(yè)后入職著名的中日友好醫(yī)院。這真是一個青春勵志的典型?;氐郊抑炝岚褏位鄣那闆r一說,王冰眼眶都濕了。唉,這孩子跟自己一樣,心腸軟。
朱玲找個理由請呂慧來家里玩,王慶負責做菜,姑娘自告奮勇下廚做了兩個菜,贏得滿堂彩——她蒸的毛式紅燒肉,吃得王冰滿臉放光,滿嘴流油,嗚嚕嚕嘀咕道:“老爸做一輩子紅燒肉,怎么就趕不上人家一個小姑娘呢?”
讀書看主題,察人看細節(jié),姑娘的一招一式都被朱玲看在眼里,她編了一輩子書,什么樣的人生沒在書中經歷過?像呂慧這樣的姑娘,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型,眼下不多了,難找了。當下的姑娘,一是有事沒事天天看手機,二是有用沒用天天搞網購。人家呂慧,來家待了四個多小時,沒看一次手機。這就是差別呀!
她決定大力支持王冰和呂慧處朋友。征求王慶的意見,他趕緊擺擺手道:“你來定你來定,我沒意見,真的,真的!”這個當爹的向來如此,像單位的某些領導,怕擔責,沒血性,連個主意都不拿,凡事讓她操心。
這一輩子,為了這個家,她可真是操碎了心。
王冰和呂慧處了半年,進展異常順利。王冰一心撲在事業(yè)上,呂慧事業(yè)、生活兩頭兼顧,樣樣不落下。王冰脫下來的臭襪子來不及洗,呂慧帶回租住的小屋給他洗凈、晾干、噴上香水、疊好,再騎小黃車給他送回來——她跟了老王一輩子,他什么時候給她的襪子噴過香水?這人不懂浪漫,沒治。
這么一比,這小姑娘優(yōu)點太多了。那還愣著干啥,她租房子還要花錢,王冰一人住那么大房子也是浪費,干脆搬一塊兒,互相有個照應。元旦,緊鑼密鼓就把喜事辦了。朱玲屬于司局級領導干部,不能大擺宴席,偷偷摸摸擺了六桌,單位一個人沒敢請——請這個不請那個,得罪人,干脆誰也別來,來的都是親戚以及小兩口兒的同學、好友。婚禮簡樸而溫馨。原本想回湖南再辦一場,不料趕上疫情,小兩口兒就沒回去。呂慧她媽宋明霞痛心不已,說以前別人家辦喜事她隨出去的份子錢,這下都回不來了,白白便宜了他們。
朱玲退休之前,下決心要把困擾她多年的腎結石解決掉,出版社新來的孫書記說:“老朱你把工作和身體上的擔子統(tǒng)統(tǒng)都卸掉,就等著愉快地享受退休生活吧。”又說,“我很羨慕你。”
處理嚴重的腎結石需要住院開刀,呂慧聯系了中日友好醫(yī)院。有個內線好辦事,朱玲立馬辦妥了住院手續(xù),沒有排隊。偏偏不巧,公公在老家生?。ㄆ牌徘澳暌讶ナ溃?,王慶必須回去照料,王冰擼袖子說他請假陪床。呂慧說:“你能干啥呀,好好上你的班,一切由我安排?!眳位坜k事蠻利索,把她媽媽宋明霞從湖南老家搬了來,住進病房照顧婆婆。真是有什么樣的媽就有什么樣的女兒,宋明霞特別能干,特別體貼人,特別細心,把朱玲照顧得無微不至,變著法兒讓朱玲高興,一點兒毛病挑不出來。同病房的病友羨慕得不得了,說:“朱總,您有這么一個好親家,有這么一個好兒媳,這是前世修來的福吧?太贊啦!”
確實是好。但是——但是朱玲似乎又隱約預感到這里面有名堂,不是那么簡單。王慶從老家回來,她已經出院,親家宋明霞能去哪兒?跟女兒女婿住一塊兒順理成章。
朱玲嘆了口氣,又嘆了口氣。王慶感覺不對,問她:“又怎么了? ”她道:“請神容易送神難。當年你媽來咱家是這樣,眼下這個宋明霞,恐怕也是這樣。”
果真讓朱玲說對了。宋明霞一旦過來,就不打算走了。她原是小城常德一個小廠的出納,今天下崗明天上崗的,一輩子沒安生過;養(yǎng)了個好女兒,又攤上個好女婿,住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對面就是鳥巢、水立方,總算熬出來了,感覺像進了天堂,還回常德干什么!小地方兩間破房子值不了幾個錢,扔那兒讓風雨侵蝕吧。
唉,有些人你看著面善樸實,其實他蠻有心機,你一不留神,就著了他的道。她怪王慶父親,啥時候生病不行,非要趕她住院的時候生病,王慶如果不走,宋明霞也沒有理由過來。王慶說:“人家想過來,理由有的是,與我回去關系不大嘛,別瞎聯系?!彼溃骸艾F在好,有了疫情,她更有理由長住下去了?!蓖鯌c說:“反正房子那么大,空著也是浪費,想住就住唄?!彼龤夂吆叩溃骸拔一ㄒ磺Ф嗳f元買的房子,一天沒住過;她一毛錢沒出,天天享受,可真便宜她了!”王慶說:“下一步就該抱孫子了,正好讓她帶孩子,省得咱倆操心。你看我的腰不好,你呢一身病……”朱玲打斷他:“得了吧!你以為王冰愿意讓她帶?她一個小地方的人,滿嘴跑湖南話,帶出來的孩子連普通話都說不好?!?/p>
逮著機會,她嚴肅地問王冰:“你岳母這人怎么樣?”王冰說:“很好呀?!彼溃骸霸趺磦€好法?”王冰列舉了不少事例,比如賢惠、節(jié)儉、能干、家務全包,基本不讓他們小兩口兒插手,尤其不讓王冰干任何家務。說著說著,王冰臉一紅:“媽你想不到,她連我的剩飯都吃,這點比你強啊。”
說得朱玲心里酸楚楚的。
自打宋明霞來了后,王冰很少回父母這邊來,經常一個禮拜連個電話都不打。小王八蛋,娶了媳婦忘了娘,岳母來了把爹忘,她不過就是吃過你兩口剩飯,你就不知道姓什么了。唉,都說兒子是為別人養(yǎng)的,看來這話不假。當初懷的那個女孩如果不打掉,或許就不會有現在的煩惱……越想心里越不舒服。
有一次朱玲和王慶到兒子家去,看到宋明霞幫王冰洗內褲,她感覺很別扭。你一個當岳母的,說年輕不年輕,說老不老,男女有別的規(guī)矩總得遵守吧?哪能這么隨便??!王冰小時候朱玲幫他洗過內褲(主要是他爸干),上初中以后再也沒幫他洗過。我當媽的都這么注意分寸,你當岳母的就不要個臉面嗎?
真是咄咄怪事,豈有此理!
就在昨天,朱玲和王慶過去看兒子,正碰上宋明霞給王冰捏腳,說是在單位打籃球,腳有點兒腫。一個新買的電洗腳盆,水還是熱的,估計腳也是她給洗的。朱玲一看這架勢,臉色很不好,王慶一個勁兒地給她使眼色。她調整了好一陣,臉皮才松弛下來。
看到他們三口人其樂融融的樣子,真讓朱玲懷疑誰是王冰親媽。他們倒像一家人,她和王慶仿佛是來串門的鄰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很局促,待不到半小時,就借故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朱玲心情沉重。她讓司機把車停在廣渠門橋下,下車往河邊走,王慶怕有意外,亦步亦趨陪著她。下到河邊,她扶著欄桿,呆愣了許久,喃喃道:“我養(yǎng)的兒子,我買的房子,卻讓人家來享受這天倫之樂……老公,你說咱到哪兒去評理???”
王慶沒吭聲。
一陣風吹來,腳下的護城河水生出層層疊疊的波紋,帶走了朱玲的回憶。她回過神來。沒挪地方站立了足有一個多小時,腿腳都麻木了。護城河邊晨練的人陸續(xù)走開,人少了些。那邊似乎有人釣起一條較大的魚,引發(fā)一陣喧嘩。
她想,40年風馳電掣般過去了,她的一生,應該算作戰(zhàn)斗的一生——每個階段總能遇上一個對手,不是她惹他們,而是他們欺人太甚,總想與她過不去。毛主席說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她覺得毛主席這話就是說給她聽的。
還好,她沒有落敗。她基本上把他們制伏了。當然她也老了。昨晚從兒子家回來,她感到很疲憊,睡了一覺,還是沒緩過勁來。而此刻她突然又來了精神。
是的,對手就在身邊,斗爭沒有結束,未來的任務不輕。她埋怨自己,你一大早的跟一坨狗屎、一個掃大街的置什么氣呀!你得養(yǎng)好身體,做好長期斗爭的準備……
于是,她渾身是勁,朝家走去。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