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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罌粟

        2023-06-08 19:56:23張銳強
        廣州文藝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陳瑜

        張銳強

        微信給大家提供了無數(shù)的便利,也是西藏干部遙控內(nèi)地子女學習的工具。耐心地提醒,委婉地督促,焦躁地批評,直到失態(tài)地大吼。標準的四部曲。

        一般而言,陳瑜只跳三步。他最喜歡的、印象最為深刻的,也是三步。當年在春風沉醉的夜晚,摟著簡萍潔的小蠻腰,伴隨著《藍色的多瑙河》的旋律嘣嚓嚓,那是多么美妙的記憶。人不可能同時擁有青春與青春的感受。年近不惑,他越發(fā)體會到這是無上真理。當初的感覺固然美好,像酒意微醺乃至吸毒后的幻覺,但都不似而今的回味綿長,可以品味終生。

        陳瑜之所以不愿跟兒子跳四步,很大程度上是吸取了自己的教訓。但那天還是吼了起來。約定周日玩游戲一節(jié)課的時間,小家伙已經(jīng)追加到兩節(jié)課,還不肯罷休。吼叫的結(jié)果當然是不歡而散。老婆嘆道:“你打個兩千公里的電話,就是為了跟兒子吵架?咱們當初不是說好了的嗎?”陳瑜道:“我不是要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他……”老婆搶過話頭笑道:“怎么不是?少玩游戲就是你的想法,多玩游戲就是人家的想法嘛。你別著急。我慢慢拾掇他?!?/p>

        悶悶不樂地結(jié)束通話,心情無法排遣;順手點開顯示有一百多條新消息的高中同學群,結(jié)果看到了當年的畢業(yè)照。

        陳瑜很少在群里冒泡。王學東倒是挺熱鬧,時不時還發(fā)個紅包。當然,陳瑜從未搶過。不搶他的,不是記仇而是誰的紅包都不搶。所以若論人氣,還是王學東最高,就像當年那樣。盡管他只是股級。

        高三(2)班的這個同學群缺額超過兩成。但對陳瑜而言,卻是遍插茱萸,只少了一個簡萍潔。簡萍潔,簡皮鞋。這是當年他取的外號。一來諧音,二來她的皮鞋確實很亮。總是那么亮,油黑發(fā)亮。多年過去,他依舊不能放下這個疑問:當年她為何突然不告而別,人間蒸發(fā),在那樣的親密之后?過得太得意與太失意都會主動失聯(lián),她究竟屬于哪一種?

        這張照片對陳瑜而言是初見。因當年他沒有去領(lǐng)。不是心疼10元錢,主要是急于跟故鄉(xiāng)徹底切割。他趕緊點開照片,同時右腳本能地抖了幾下,是三步舞曲的節(jié)奏。照片翻拍得很清晰,簡萍潔的形象雖是意料之中的青澀清純,卻還是給了他初見一般的打擊。是的,是打擊。打擊落在心底深處,他突然有了流淚的沖動。里面有懷戀、痛惜,還有懊悔。他突然感覺這十多年是白白浪費的十多年。或者說,他好像突然記不起這十多年自己都干了些啥。作為自治區(qū)基層干部的典型,他多次接受媒體采訪,面對領(lǐng)導、記者和鏡頭,從來都是侃侃而談,但是而今,那份自信冰釋雪消。

        悔教夫婿覓封侯。盡管并不貼切甚至自作多情,卻還是在第一時間閃現(xiàn)。至少,他感覺對于此詩有了更深的理解,約略可以感同身受。若不能讓她看到今天的一切,不能知道她當初毅然決然而去的真正原因,那么這十多年的奮斗,又有何意義。

        淚水沒有外溢,完全消化于心。一根頭發(fā)飄落于屏幕,后半段已經(jīng)白透。對還不到四十歲的人而言,這不免太早,應(yīng)當也有氧氣饑餓的結(jié)果。陳瑜將頭發(fā)拈起來,對著光線看了看。白色部分近乎透明,甚至是中空的,仿佛可以從這頭走到那頭,就像傳說中的時空隧道。愣怔片刻,他將頭發(fā)丟進煙灰缸,然后用手指輕輕、輕輕地拂過簡萍潔的臉龐。

        他的動作很是溫柔,就像不忍驚醒睡夢中的孩子。

        接到西藏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時,陳瑜立即去找簡萍潔。當然不敢上她的門。誰都不敢。她父親把她看得很緊。他只能把自己支在車子上,在她家那個巷子交叉口拐角的理發(fā)店門前,守株待兔。

        漫長的等待。理發(fā)店的旋轉(zhuǎn)燈轉(zhuǎn)得他簡直要進入幻境。還好,目標終于出現(xiàn),簡萍潔飄然而至??油蓊嵙艘幌拢拈L發(fā)一甩,胸脯也劇烈地聳動。十八九歲的年紀,青春正豐滿。得知緣由,她先是開心一笑,然后又收斂神色:“去那么艱苦的地方,何必呢?你爸是你爸,你是你嘛。”

        “跟我爸沒關(guān)系。”

        “好吧。不管怎么說,你算是心想事成,得好好慶賀一下。”

        “那我請你吃頓飯,然后看電影?”陳瑜有種蓄謀已久即將得逞的興奮。

        簡萍潔本能地翻了翻白眼。這真是個要人性命的動作。陳瑜向來認為,她翻白眼時最可愛。那舉止真正是令人銷魂。

        “那你說怎么辦?”陳瑜理了理耳邊的長發(fā)。高考之前留了很久,考不進西藏堅決不剪。

        “我們?nèi)P州吧?!焙喥紳嵉难劬ν蝗槐牬?,眼神像夜晚的光束,將陳瑜兔子一般牢牢罩住。童年時在鄉(xiāng)下,晚上抓野兔就是這么抓的。一旦被燈光罩住,野兔便一動不動,自欺欺人地推定這樣便可隱身。

        揚州……流星一樣閃過的地名,卻有著恒星的光芒。暗夜再久,那光芒也永遠閃爍于心。不是十年一覺的揚州、二分無賴的揚州、煙花三月的揚州,是全然不同的感受。簡直就是兩個地方。若非因為這個其實八竿子打不著的地名,他跟王學東何至于打了那么一架。

        出發(fā)之前的感覺一直很不好。陳瑜自覺心懷鬼胎,做賊一般。畢竟他們從未明確過戀愛關(guān)系。彼此可能有過無數(shù)次的沖動,或者暗示,但從未敲定。陳瑜內(nèi)心對此有過一萬次的認定,同時也就會有一萬次的懷疑,外加一萬次的推翻。她好像一條蜿蜒的溪流,兩岸各有一棵樹守護,左邊這棵叫陳瑜,右邊那棵叫王學東。她呢,好像也是不偏不倚。陳瑜沒向王學東求證過,但堅信他跟簡萍潔就像自己跟簡萍潔那樣。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哪怕是獨自陪她到了揚州,依舊不敢確定,到底是YES還是NO。

        第一站當然是瘦西湖,要看五亭橋。橫橋點綴,小船出沒。穿過闔閭建筑、楊廣整修過的古運河,從城東抵達城西。身處水鄉(xiāng),河流縱橫,多年之后翻檢記憶,查找資料,陳瑜才確定那條河叫玉帶河。天氣很熱,人突然多了起來,因為到了瘦西湖公園的南門。那個瞬間,陳瑜忽然一陣放松,覺得心安了許多。仿佛一直跟在身邊的不是簡萍潔,而是老虎。而今來到人群之中,老虎的威脅也隨之消失。

        門票30元錢。這個數(shù)目陳瑜記得清清楚楚。并不是因為當年30元錢還可以叫作錢,而是因為整個過程都牢牢地刻在腦海中,比光盤刻錄還要牢靠,還要清晰。雖非春日,但柳枝依舊青翠。在柳蔭下沿著600米長堤走到北門,然后依次經(jīng)過徐園、聽鸝館、枯木逢春、小金山和五亭橋。潔白的二十四橋,24米長,2.4米寬,怎么解釋都顯得笨拙,無論如何也不如五亭橋妥帖,但這真實的感覺陳瑜卻沒敢表露。自從打架事件過后,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著與揚州有關(guān)的一切。盡管他很想知道,簡萍潔到底為什么如此喜歡揚州。這地方于她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而多年之后再想,即便那么笨拙附會的二十四橋,其實也很可愛,不,是可親。

        他們在揚州一共玩了三天。前兩天是分開住的。那時尚未全面普及房間的概念,床位概念還是主流。一般都會跟別的旅客拼房,逮到誰是誰。陳瑜碰到的那個中年人很厚道,說自己打呼嚕,請陳瑜先睡。陳瑜隨即躺下,關(guān)掉自己的床頭燈,扭頭對著墻角,中年人則在那里看報。估計他也很困,所謂看報,其實只是干熬。陳瑜腦子里有無數(shù)的問號,根本睡不著,但又不能拂了別人的美意,只能裝死。等對方躺好,經(jīng)過他像開拖拉機那樣的呼嚕的伴奏,反倒在無限心事中入眠。

        回去的前一天晚上,也就是他們在揚州最后的晚餐,簡萍潔忽然道:“你兩天沒睡好,馬上要去西藏,那里氧氣都吃不飽。今天我們一個房間吧。我可不打呼嚕?!彼恼Z氣冷靜而且平和,說到最后甚至還笑了笑,而陳瑜簡直如聽綸音,完全呆住,一個字都蹦不出來,徹底失語。機械地辦好手續(xù),然后入住。陳瑜感覺即便自己死了也會記住那一夜的經(jīng)歷。那畢竟是他的第一次。簡萍潔起初投入而且瘋狂,事后卻又伏在陳瑜肩上,身體縮成一團,放聲痛哭。她哭得那么傷心,簡直嚇壞了陳瑜。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試探下面,以為她疼,卻發(fā)現(xiàn)床單潔白如初。

        王學東的名字子彈一般將陳瑜擊中。這是個突如其來的巨大傷害。簡萍潔哭得更加悲切。陳瑜愣怔片刻,語氣又堅定起來:“你別擔心。我會對你負責一輩子的。等畢了業(yè),我們就結(jié)婚。我不會像……那樣不負責任?!?/p>

        簡萍潔不斷搖頭。頭發(fā)蹭在陳瑜的乳頭上,癢酥酥的。陳瑜道:“你別哭嘛。有話就說嘛。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

        簡萍潔抽噎道:“你不懂。你永遠都不會懂……”

        如此難忘的一夜,陳瑜卻依舊沒敢提及那個關(guān)鍵字眼:愛。盡管他時刻牢記在心、噴薄欲出。就像修煉已久的暗器,始終沒敢亮出,因為知道對手必然會有更厲害的反制。那反制就是白眼。簡萍潔的白眼可不只銷魂,有時也真要命。她就是那么個人,從開始認識,便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而這反過來又強化了她的魅力。一句話,你拿她沒辦法。當時也是。頭天夜晚抱頭痛哭,次日天亮又若無其事,仿佛一切都未曾發(fā)生。

        誰也想不到,就是借一萬顆腦袋也想不到,此后她居然人間蒸發(fā)。陳瑜放假回來時曾經(jīng)瘋狂地尋找過,但一無所獲。她家人說她參軍去了廣州,現(xiàn)在單位擔任保密工作,對外聯(lián)絡(luò)受限。她會定期給家人打電話,但家人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

        沒別的辦法,只好放下臉面身段,去找王學東。這是打架過后,第一次跟他聯(lián)系。對于陳瑜的出現(xiàn),王學東似乎早有預料,就連答案都像是打了半年的腹稿。說是只知道她新兵下連時進了軍區(qū)通信總站。通信總站是個師級單位,下轄很多團營級單位。她具體在哪里、干什么,只有天知道。

        陳瑜呆呆地看著王學東,傻子一般不說話。他絕不相信,但又實在拉不下臉哀求。主動來找王學東,已經(jīng)費了他畢生的勇氣和尊嚴,但收獲只不過是一串由數(shù)字組成的部隊代碼,變成了通信總站。王學東聳聳肩道:“我就知道這些。要是有一絲隱瞞,明天出門就叫車撞死!”

        一個剛?cè)胛榈男卤?,又不是軍官,怎么可能從事需要極端保密的工作?即便是,她如果愿意,也總有辦法聯(lián)系到他。這些肯定都是托詞。她就是要從他跟前消失。這個結(jié)果當然令陳瑜懊惱,但多多少少也有一絲懷疑得到確認的輕松。他從未有過充分的自信,簡萍潔真愛他。就外表、身材和家世而言,王學東都比他強。自己唯一勝出的就是文化與文憑,但文化與文憑又有何用,她連參加高考的興趣都沒有。唯一可資安慰的是,他在她心目中多少還值兩個錢。所以會有揚州一夜,會有那天晚上的痛哭。那就是告別的淚水吧。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揮淚斬倉?

        陳瑜是抱著洗刷恥辱的心態(tài)入藏的。而且最初的愿望還是從軍。可惜視力不行,考不成軍校,這才報了西藏大學。單論分數(shù),他原本可以有更好的選擇。即便西藏大學畢業(yè),也還是有回內(nèi)地的機會。但他想都沒想,便進了《西藏日報》。干了沒多久,選調(diào)年輕干部下基層,他又報了名。道理很簡單,拉薩離邊境尤其是他父親曾經(jīng)流過血的邊境太遠。那時下基層是真下,可不是簡單的鍍金。他帶著介紹信下到山南地委組織部,最終到鄉(xiāng)里當了一名干事。條件是真艱苦,土坯房里剛開始連電都沒拉上,更不要提暖氣。晚上凍得睡不著。因為腦袋始終露在外面。他最擔心的還不是上頭,而是下頭。他曾經(jīng)有過真實而強烈的擔憂,那就是生殖器和睪丸被完全凍掉,至少是嚴重縮小。它們可憐巴巴地懸在那里,像條瀕死的秋蟲。至于飲食,更是不習慣。剛開始無論在大學還是報社,伙食都還不錯,至少頓頓都可以吃到炒菜。雖以川菜為主,但湖北人吃得來。

        下到鄉(xiāng)鎮(zhèn),完全兩樣。鄉(xiāng)里倒是有食堂,但他的工作主要在村里。一個干部包一個村,實打?qū)嵉伛v村。周末匯總情況時,才能回到鄉(xiāng)上。說心里話,選派駐村干部時他心里是有抵觸的。他此前的預期只是下鄉(xiāng),從未想過直接進村。對于農(nóng)村生活,他有強烈的抵觸。童年的經(jīng)歷簡直就是噩夢。更何況對藏民的生活也不適應(yīng)。說來這也是自愿報名,但當你是鄉(xiāng)上少有的年輕干部,又是剛來的大學生,上上下下的眼睛都看著你時,你除了自愿報名,還能怎樣?

        進村時的心理說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也算不得夸張。村里讓他住在扎西次仁家。掀開門簾,便有濃烈的氣息撲面而來,差點兒把他熏倒。這說的還不僅是酥油。此之蜜糖,彼之砒霜。在西藏生活六年后,酥油雖早已不是洪水猛獸,但若有可能,他還是會選擇茶,尤其是綠茶。藏地嚴寒,燃料簡直可以說是戰(zhàn)略物資,燒水也不方便,因而藏民沒有經(jīng)常洗澡的習慣,更兼底層還關(guān)著牲畜,墻壁也都積存著長時間煙熏火燎的骯臟。種種氣味混雜,空氣自然不可能如家鄉(xiāng)般清新。是的,故鄉(xiāng)千不好萬不好,空氣很好。門前的池塘里滿是蓮藕,夏天有花,冬天有實,清香飄溢。其中的一點點苦尾兒,恰恰可以醒神。

        鄉(xiāng)、村兩級干部將他送進扎西次仁家里,簡單介紹一二,隨即離開。陳瑜坐在那里,簡直動都不敢動。在他的潛意識里,屁股下面的污漬已被他的褲子擦凈,如果換個地方,還得重新再擦。言語不通,彼此對坐,自然尷尬。而當陳瑜比比畫畫地說出自己的籍貫,“湖北”二字居然被扎西次仁聽懂。他口中連稱“湖北”,同時笑逐顏開地豎起大拇指。他笑得很燦爛,少了一顆牙齒的口腔完全張開。晚上等他孫女從學?;貋?,有了這個蹩腳的翻譯,陳瑜才明白先前這里發(fā)生過瘟疫,也就是流行病。全國各地來了很多醫(yī)生支援,包這個鄉(xiāng)的恰恰是湖北醫(yī)生,活人無數(shù),包括扎西次仁的老伴兒。

        還有什么話好說呢?言語不通又有強烈的感情需要表達,只能喝酒。是村里人自釀的青稞酒,你一杯我一杯喝了半夜。陳瑜本來是想喝醉的。所有需要堅持的事情,肯定都是艱苦的。唯有飲者留其名。高人以飲為忙事。在內(nèi)地跟同學喝酒,他可能會想到這些。而在西藏,在當時,他想到的只是簡單地把自己灌醉。只有醉酒才能調(diào)和艱苦。他的如意算盤是乘醉入睡,但那天卻怎么也睡不著。

        推己及人即便不是最高禮節(jié),也是最大的善意。藏民最喜歡他們手織的羊毛藏被。論及源頭,還得提到文成公主入藏時帶來的紡織工藝。藏被格外保暖,因而他們拿給陳瑜蓋。問題是它既厚且重,還有一股獨特的氣味兒,陳瑜有點兒過敏。

        次日的早飯是饅頭,既干又硬。雖然配著酥油茶,陳瑜還是覺得啃不動,無法下咽。其實這也是特意為他準備的。藏民更喜歡糌粑??墒亲尯比顺赃@樣的饅頭,即便是特意準備的,也跟殺了他沒多大區(qū)別。扎西次仁看出了他的勉強,也打聽到了頭一天夜晚的過敏。于是當天中午,陳瑜就吃上了米飯。是用高壓鍋壓的。盡管他們操作不熟練,有點兒夾生,但比干硬的饅頭還是要好很多。

        意外驚喜在夜里。陳瑜蓋上了嶄新的鴨絨被。后來才知道,米和高壓鍋都是現(xiàn)借的,鴨絨被則是扎西次仁即將出嫁的小女兒的嫁妝。在此之前,陳瑜對藏民固然懷有深沉真切的同情,但那同情中卻有著他自己都未能察覺的居高臨下。此時此刻,他才意識到那種姿態(tài)的可笑。

        初次看到那張畢業(yè)照時,陳瑜本想順口向王學東打聽幾句,但到底還是沒有。直到數(shù)年之后,同學群幾乎成了死群,陳瑜已升任常務(wù)副縣長,王學東忽然給陳瑜留言,說是已入選下一批援藏干部名單。湖北、安徽兩省對口支援山南市,他肯定也要到山南。

        “不勝歡迎。不過請你告訴我具體時間,我好為鼻梁買一份保險?!标愯ま揶淼?。

        當年這對曾經(jīng)通著褲子還連著襠的哥們兒突然間猛烈地干了一仗。陳瑜成績好,可謂書呆子;王學東體育優(yōu),像個圣斗士。王學東很擅長打架,總結(jié)了很多經(jīng)驗。比方對于一般的干仗,不是要命的那種,第一拳首先要封眼:對準他的眼睛來一拳,讓他睜不開眼。陳瑜不諳此道,卻也有自己的講究:打人不打臉。因為臉上的傷痕最為明顯,無法狡辯,事后難免挨揍。

        那一架的結(jié)果是王學東沒能準確地封陳瑜的眼,卻打斷了他的鼻梁。畢業(yè)十年時,同學們組織聚會,陳瑜本不想?yún)⒓?,但組織者說如果他不來,那就說明他還活在被擊敗的陰影中,未免小氣。這話將陳瑜激進了聚會。場面挺熱鬧,甚至算得上溫馨,充滿荷爾蒙的氣息。王學東挺爽快,端起滿滿一杯酒朝陳瑜的杯腰上一碰:“喝掉這杯,咱們和了啊。”說完仰脖便咕嘟咕嘟地灌了進去。

        大家齊聲喝彩幫腔。陳瑜也一飲而盡。他喝得很猛,好像這還是同一場比賽的下半場,如果喝得慢就會最終落敗。酒液溢到唇邊臉頰,他先抿抿嘴唇,再用餐巾紙擦擦,然后道:“你小子現(xiàn)在才和?我根本就沒記在心上?!?/p>

        面對王學東,陳瑜還真有揮之不去的挫敗感。盡管——卑劣一點兒說是因為——簡萍潔也沒有嫁給他。

        簡萍潔是高一下學期快結(jié)束時轉(zhuǎn)學來的,一來便成為焦點。那時大家都忙著學習,校服束縛下的女生也顧不上打扮,但簡萍潔不。她不只衣著時髦,還燙了頭發(fā),有時甚至還抹唇膏——這也是個令陳瑜自嘆不如的字眼。此前他只知道口紅——皮鞋永遠亮光閃閃,無論什么顏色。班主任點過她的名,但她只肯擦掉唇膏,堅稱頭發(fā)是自來卷。她從不諱言目標只是高中畢業(yè)證,拿到這紙文憑就去當兵。所以成績不成績對她來說連數(shù)字都算不上。

        不敢說下輩子,至少此生,陳瑜是不可能忘記跟簡萍潔的初見的。從他家到學校要經(jīng)過一座橋。他家在橋北,橋南有幾個單位,水庫管理局、林校和縣委黨校。過了橋,往東是學校方向,往西有一條長長的林蔭道,跟瘦西湖里的那條路很相似,但樹木不那么柔媚,茂密而且粗壯。道路盡頭是高高的灰色大壩,旁邊樹林里偶露崢嶸的紅色屋頂,是那幾個單位的家屬院。那天剛要下橋,他便看見側(cè)向騎行來一個女生,在綠樹中時隱時現(xiàn)的紅裙白臉格外誘人,引誘你看清目標。他下意識地捏捏車閘,將速度暗暗降下,幾乎跟她同時拐彎。這時他終于看清,而看清之后簡直有走不動的感覺:她不只是皮膚白,臉蛋也漂亮。至于身材,像《紅樓夢》中的探春,合中身材、肌膚微豐,是那種富于生活氣息的漂亮,充滿煙火氣息的漂亮,有種沒來由的親切。幸虧那時她還沒領(lǐng)到校服,否則她給陳瑜留下的第一印象必然要降低幾分。

        陳瑜調(diào)整車速,不遠不近地跟著。不是在正后方,而是斜后方。這樣更便于觀察。真是要命,她左臉上居然還有個酒窩。這酒窩生在她臉上,真正當?shù)闷稹颁N魂”二字。

        這個時間段朝這個方向騎車,十有八九是縣一高的學生。陳瑜在這條路上走了將近一年,認識不認識的學生都會臉熟,這一位居然從未見過。正猜想她的班級呢,她忽然側(cè)過身來,大大方方地問道:“一高的?”陳瑜連連點頭:“對對對!”女生笑道:“說話也不點個標點?”陳瑜聞聽面色一紅,沒上來話。女生簡單地上下打量打量他:“剛洗過頭?頭發(fā)又黑又亮嘛。”

        陳瑜的頭發(fā)向來很長。最終長度要看班主任的底線。提到頭發(fā),他終于上來了話:“比喻不當。又黑又亮的應(yīng)該是皮鞋?!迸劼牴恍?,從腳蹬上抬起腳,沖陳瑜揚了揚。

        還真是又黑又亮。而陳瑜此前居然絲毫沒有察覺。

        男人看頭,女人看腳。這番話好像對上了暗號。簡皮鞋這個外號,也由此確立。

        起初簡萍潔在三班,陳瑜和王學東在二班。高二文理分科,三班被拆散,大家這才同學。在未曾同學的那一個月里,陳瑜總是揣摩著她的時間,以便制造偶遇。有時隨便聊兩句,有時什么話都不說。這個皮鞋光亮的女生,深深地吸引著他。

        陳瑜跟王學東不只是發(fā)小兒,甚至可以說是通家之好。他們的父輩是老戰(zhàn)友,一同上過戰(zhàn)場的。簡萍潔進入二班后,不知從哪天起,二人轉(zhuǎn)忽然變成了三人行。這樣倒是挺好,可以杜絕流言。即便班主任都沒有話說。但這并不能緩解陳瑜的緊張。那是種臥榻之側(cè)的不安。盡管他堅信自己跟簡萍潔更水到渠成,不僅先入為主,還多少都有點兒文藝范兒,跟王學東是兩個路子。

        友誼的裂縫,跟其實八竿子打不著的揚州有關(guān)。具體話題,則始于家長。陳瑜跟父親的關(guān)系向來緊張,王學東的情況略好,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對他們倆而言,父親都像暴君。故而他們無法想象簡萍潔怎么可以打扮得這么時髦,簡直像個社會青年。她的父母,主要是父親,就那么好說話?

        那是高二的夏天,暑假補課。三人從學?;丶遥?jīng)過這條初遇的小河。這條河是漢江支流,上游沒有工業(yè),水質(zhì)極好,因而能建水庫。勞累一天,大家的興致就像正在徐徐關(guān)閉花瓣的荷花。夕陽照在花與葉上,反射出片片金光,而這一切都被帶著苦尾兒的清香氣息隱約環(huán)繞,如夢似幻。面對強勢父輩的話題,簡萍潔嘴角一撇,白眼一翻:“他敢!”陳瑜和王學東本能地反問道:“怎么會呢?他管你那還不是一管一個準?”

        簡萍潔沒有立即開口。她的臉色沉靜下來,像在夕陽中入定的塑像。片刻之后,她的眼窩一紅,聲音顫抖得如同風中的荷葉:“權(quán)利都是爭取來的,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不說這個。你們最想去哪兒玩兒?我說的是外地?!闭f到最后,她扭動自行車,還搖了搖鈴鐺。

        王學東的答案是上海。因為繁華富庶新潮時尚。陳瑜的答案是南京,因為歷史悠久文脈深遠。簡萍潔聞聽都是翻白眼,不過白眼過后,又對陳瑜道:“你的答案更接近我的目標。”二人同聲問道:“哪里?”簡萍潔的眼神又暗淡下來:“揚州?!?/p>

        清代以前,選擇揚州還好理解。因為運河的帶動,當時揚州的地位就像今天的上海。但是而今,時過境遷,誰還能想得起它來?陳瑜道:“為什么是揚州?那兒有啥好玩的嗎?”在他心目中,揚州只是朱自清的故鄉(xiāng)。簡萍潔神情落寞:“算了吧。說了你們也不明白?!?/p>

        回過頭來,陳瑜查了很多資料,試圖從詩詞與風景中尋找原因。他最先想到的其實是杜牧的詩句,二十四橋明月夜。但杜牧在揚州整天跟青樓女子廝混,不免褻瀆。煙花三月下?lián)P州?似乎也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白費很多心思,還是未能確認。試圖再問,簡萍潔的回應(yīng)很簡單:白眼。

        轉(zhuǎn)眼之間就要高考,課業(yè)越來越緊張,三人行的機會大大減少。忽一日的晚自習,王學東轉(zhuǎn)身遞給陳瑜一張字條,要他傳給背后的簡萍潔。陳瑜心里一動,同時又隱隱一痛。猶豫再三,還是展開了字條。此舉有違江湖道義,他原本不該的,可是,實在忍不住。

        沒有作者,題目是《贈別》: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王學東的學科成績雖然不行,但鋼筆字寫得蠻好,多少有點兒童子功,遠比陳瑜的強。陳瑜越讀心里越亂,不斷暗罵自己笨蛋。簡萍潔未必會參加高考。畢業(yè)會考過后頂多再參加一個預選考試,很可能就不會再來學校,的確是離別在即。自己怎么就沒有想到呢?這兩首詩,從內(nèi)容到題目,多么應(yīng)景。

        馬上就是21世紀,明里暗里談戀愛的同學很多。王學東完全可以直接給簡萍潔寫封情書,為何非要采用這種方式,陳瑜感覺奇怪。但這奇怪只是一瞬,更強烈的還是嫉妒與不安。思來想去,他扣留了這張字條。王學東既然沒有勇氣直接給她,大概也沒有勇氣問吧。管他呢,瞞住一天是一天。

        紙里當然包不住火。王學東的逼問氣勢洶洶,陳瑜的辯解蒼白無力:“我覺得不合適嘛。杜牧在揚州喜歡的都是青樓女子,怎么能送給簡萍潔?”王學東劈胸搗了他一拳:“你還有臉狡辯!我他媽的真看錯了你!知道我為什么沒直接給她寫信嗎?我是想咱們兄弟要公平競爭!我那是提醒你!”

        青年節(jié)時,學校照例組織活動,要辦個演講比賽。如果簡萍潔不在旁邊,如果要參加訓練的王學東在旁邊,陳瑜演講時都不會提到自己的父親,至少不會美化父親的經(jīng)歷。他父親的確參加過發(fā)生在西藏的那場自衛(wèi)反擊戰(zhàn),那次戰(zhàn)役我們也的確大獲全勝。但問題在于,他父親并沒有享受到榮光。戰(zhàn)事劇烈,他父親因強烈的高原反應(yīng)失去行動能力,負傷后被俘。這些事情無人知道,但王學東門兒清。他們倆的父親當年在一個班,一個是班長,一個是副班長。

        撒謊或者虛構(gòu)會有一種虛擬的快感。陳瑜起初還有些擔心,后來見簡萍潔滿臉崇敬,不覺越說越順。正在此時,王學東竟一瘸一拐地推門而入。陳瑜后背汗出,但木已成舟,無從轉(zhuǎn)圜,只能硬著頭皮推進。還好,王學東始終表情平靜,或者說面無表情,并未現(xiàn)場揭穿。

        放學時簡萍潔特意約了陳瑜。她的問題熱烈,如同兩旁淡淡的花香,陳瑜則態(tài)度敷衍。他擔心王學東會追上來,心里不斷草擬托詞。所幸直到超越他回家的那條路,敵情一直沒有出現(xiàn)。既然已無后顧之憂,他便沿著簡萍潔的情緒慣性,繼續(xù)虛夸。他完全沉浸在那種被美人崇敬的情緒中,許久才發(fā)現(xiàn)王學東竟尾隨在后。

        有自行車急速地駛過,丁零零的聲音就像陳瑜的心跳。他盯著王學東的方向,卻不敢看王學東的眼睛。王學東半天沒有開口,似乎是在竭力遣詞造句。最終王學東對簡萍潔道:“他是個騙子。他父親不是勇士,而是個懦夫。當年被敵軍俘虜,勝利后交換回來的。要不是我父親幫他父親說話,他父親現(xiàn)在還在農(nóng)村放牛呢?!?/p>

        世界在那個瞬間靜止。陳瑜覺得自己無法呼吸。他二話不說,下了自行車,隨手將車子扔在一邊,便揪住王學東廝打起來。

        文藝范兒對運動員,書呆子對圣斗士,結(jié)果可想而知。陳瑜的鼻軟骨斷裂。通俗而言,可以理解為被打斷了鼻梁。

        雅魯藏布江河谷兩岸的山,像剛剛遭遇過隕石撞擊,光禿禿的。顏色也不是土黃,而是偏黑。山體表面多是黑色的石塊石子,有些地段已經(jīng)沙漠化,簡直可以開個滑沙場。河谷中間的河道旁邊,可以見到零零星星的樹木。當然,這是人工造林的結(jié)果。盡管還稱不上林,但那一抹綠色,還是如同菜里的鹽,無法割舍。

        車窗外的景致逐漸改換,汽車轉(zhuǎn)身向右,進入雅礱河谷。這個雅礱河跟四川的雅礱江同名,但完全兩碼事。黃頂白墻的雍布拉康傲立于雅礱河東岸的山巔,與藍天白云合成一幅色彩濃烈的油畫。據(jù)說當年文成公主與松贊干布曾在其中居住生活多年,但陳瑜還沒有機會登臨,也沒心情登臨。因已廢棄多年,修復尚未竣工,只可遠觀而不能近賞。他剛到地區(qū)行署辦完事,奔波過后昏昏欲睡,手機忽然振動起來。鄉(xiāng)上要他趕緊回去,說是他包的村里有人丟了牦牛。

        那時陳瑜已在鄉(xiāng)里摸爬滾打了四個年頭兒。具體而言,是錯那縣的麻曲鄉(xiāng)。地區(qū)與縣都是他主動選擇的結(jié)果。因是父親當年的戰(zhàn)地。他本打算繼續(xù)下到勒布溝鄉(xiāng),就是當年的前線指揮部所在地,但縣里不同意,說那里太遠。好不容易分來個大學生,既要鍛煉,也得愛護。那時條件的確艱苦,縣以下的行政建制也是因地制宜地奇怪,甚至還有一個陳瑜聞所未聞的單位,叫區(qū)公所。在陳瑜的印象中,這應(yīng)該是1950年之前的歷史遺存。既然如此,只好折中一下,落在縣城和勒布溝中間的麻曲。

        丟失牦牛的是扎西次仁的大閨女曲宗,村里的困難戶。一人帶著三個孩子。這三個孩子分別屬于兩個父親,漢藏各一,但他們?nèi)疾恢K。獨自拉扯三個孩子,日子自然過得艱難,可曲宗還整天笑呵呵的。好像如果不先笑,她就不會說話。那種笑容真的很動人。

        即便眼下,曲宗臉上依舊帶著笑。只不過像高山上的陽光,隨時會轉(zhuǎn)變成烏云乃至冰雪。這三頭牦牛于她家而言再金貴不過,實在丟不起。當然,這不僅是價值或者價格的問題。所有的牲畜也都是家庭成員,不能輕易舍棄。

        在西藏找走失的牦牛可不比內(nèi)地。十有八九會是長征。村書記看著陳瑜,面有難色。但陳瑜問清是在勒布溝方向,二話不說便帶著一個幫手,連同曲宗的大兒子江才,上馬揚鞭。

        江才在讀小學四年級,照理不能耽誤學業(yè),但此時此刻,只能當仁不讓。誰家的牦牛誰認得清。曲宗不可能去,那就只好派長子。還好,今天是周五,他只須耽誤一天功課,最多再賠上下周一。

        馬背上馱著水、干糧和厚衣服,立即出發(fā)。一匹馬、一桿槍、一把刀,本是藏民的傳統(tǒng)。從松贊干布時代開始,騎兵便是西藏強大的打擊力量。

        那時不比現(xiàn)在,藏民多騎馬放牧,騎摩托車的都很少。因而陳瑜駐村之后,很快便學會了騎馬。這被他視為入藏后的第一個收獲。在老家的童年,他是那么向往馬,可惜從沒近距離接觸過,更不要說騎。西藏的馬個頭兒比較小,大概也是吃不飽氧氣的原因吧。騎在馬上,陳瑜總有無盡的感慨,總會在最初的瞬間回到童年和故鄉(xiāng),還沒有屈辱感覺時的童年與故鄉(xiāng)。

        縱馬南行,山坡間慢慢出現(xiàn)了綠色。是委陵菜、天南星和毛瓣棘豆點綴下的三刺草、白芒草和固沙草。灌木稀疏,狼牙刺、薄皮木、錦雞兒、忍冬,間以狼毒和絹毛薔薇,生氣漸起。絹毛薔薇就是山刺梨,它和狼毒花期已過,已結(jié)出紅色或者淡紅的果實,而委陵菜與薄皮木還開著淡淡的黃花紅花。錦雞兒花期果期均已過去,只能甘于陪襯的角色。

        所有這些都是星星點點的,豐富但不夠過癮。最過癮的是油菜。內(nèi)地已經(jīng)榨出油甚至上了市,它們居然還在這里肆無忌憚地迎風怒放,像一群逃課的學生。偏于黑色的野蜜蜂在其中飛來飛去,體形雖小,卻還是比蝴蝶顯眼,因色差更強。風中聽不清它們的嗡嗡嚶嚶,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那種旺盛的生命力,陳瑜完全可以想象。

        山頂永遠會有瑪尼堆。鮮艷的五色風馬旗環(huán)繞其上,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當初松贊干布將治下劃分為五個軍政合一的管理單位,叫作“茹”,這五茹的戰(zhàn)馬和旗幟的顏色各不相同,最終演變成今天的風馬旗。

        在西藏,爬上山頂?shù)母杏X永遠不是一覽眾山小,而是反過來,一覽眾山高,一覽眾山遠。你能更清楚地看見一座山的山體,它站在那里,前面倚著誰,后面靠著誰,體形修長還是肥胖。盡管太陽不明顯,但紫外線依舊強烈。遠處的雪山看著有些刺眼,山腳下的油菜花像畫布邊緣一塊沒有刮掉的調(diào)色斑。登高望遠自傷情。四望之后,陳瑜趕緊戴上墨鏡,匆匆下山。

        這座山的海拔5400多米。第二座山還要高200多米。很多地方?jīng)]有路,無法騎行,得牽馬行進。傍晚下到山谷,植被更加茂盛,更適于放牧。碰到一家游牧的藏民,卻未能找到丟失的牦牛。同行者有點兒猶豫,但江才堅信牦牛就在前邊。因他們此前曾經(jīng)到那里游牧過。他聲稱能認出自家牦牛的腳印,甚至糞便與氣味。這是個羞澀的孩子,神情簡直有點兒像女孩。他聲音不高,字句也短,即便是在堅持的時候。仔細看看,臉型算得上清秀,但表面那層陽光的累年厚賜,像是污垢,讓他減分不少。

        陳瑜把手掌從空中虛弱地往下一劈:“現(xiàn)在……回去,豈不是……白白跑了一天?找!”

        次日翻了三座山。海拔都差不多。陳瑜在山頂上感覺還好,但下到山谷,卻覺得后腦勺左側(cè)仿佛有根針在不斷戳他。不是特別疼,討厭的是令人不安。因為不知道下一針何時從哪個方向戳來。高原反應(yīng)有各種各樣的表現(xiàn)形式,頭疼、頭暈、嘔吐人人都知道,腹瀉甚至話多卻罕為人知。有時還會有一定的滯后效應(yīng)。而今陳瑜算是有了切身體會。對父親的怨恨責怪進一步消解。其實當初他也查過資料,霍去病攻取祁連山,李靖滅吐谷渾,軍中都曾被高原反應(yīng)困擾。只是霍去病與李靖本人并非俘虜,大功告成而彪炳史冊。

        父親當年被俘的地點已遙遙在望。那里依舊不被我們控制,只能無限接近,而不能完全抵達。想當年父親帶著槍支彈藥,跟隨部隊一路追擊,連續(xù)多天高強度作戰(zhàn),比空手騎馬而來的他負擔要重很多。他不是被敵軍俘虜?shù)?。俘虜他的是高原反?yīng)。高原反應(yīng)下的人會局部或者全面失能,苛責他們毫無道理。

        山谷也是河谷。清冽的泉流匯集成河,汩汩滔滔而下,看樣子是條外流河。一戶人家住在那里,其實也是游牧,入冬前要回去的。他們收留了那三頭牦牛。可不是想占便宜。再不收留,它們也許會出界。當然這并非合法國界。南邊的大片領(lǐng)土原本屬于我們,也是倉央嘉措的出生地,可惜被對方非法控制至今。

        只有一戶人家的地方自然荒涼。但景致格外好,海拔也低。霧氣不斷從你頭頂乃至腳底飄過,四周巨大的山體簡直就像傳說中的蓬萊三山。穿透霧氣的陽光將它們照得亮閃閃的,一片金黃。陳瑜很想繼續(xù)向前,直抵勒布溝深處。但同行者都表示反對,他一比二不敵。

        登上山峰時陳瑜停頓片刻,向南瞭望。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佛塔,只為途中與你相見,可是你在哪里?你見或者不見,我都在這里,不是不喜不悲,而是滿懷悲喜。直到那時,他依舊本能地排斥《十誡》。相戀痛苦,但他并不后悔當初的相見。如果沒有深刻強烈的體驗,人生一世,又有何意義?樹有年輪竹有節(jié),傷痕便是人類的年輪與節(jié)。若不受傷,何來成長?

        費時四天,幫老鄉(xiāng)找回走失的牦牛,這個消息被《西藏日報》披露后,自治區(qū)黨委書記做了個批示,陳瑜立刻成為標桿人物,馬上就升任副鄉(xiāng)長。對陳瑜而言,這當然是個巨大的鼓勵。畢竟中學同學連個副股都還沒有混上。但他依舊不能心甘。不是對官位或者成績的貪婪,主要是這些沒有人看見。確切地說,是他想展示給有些人,但那些人偏偏看不見。話說回來,他這個副鄉(xiāng)長手下也沒幾個人。全鄉(xiāng)人口滿打滿算,還不到三千。

        氧氣吃不飽,總得想方設(shè)法補貼一下。比較長的假期,可以理解為其中的一種。那么遠的路,當然要乘飛機。他們家在小縣城,并不在武漢,故而也不能直飛,還得在重慶轉(zhuǎn)機。還真得感謝轉(zhuǎn)機這個周折。否則他還得為找老婆操心。至少,老婆不會來自揚州。

        在航班延誤十有八九的背景下,那次延誤依舊有突如其來的效果。

        原本就有六小時的間隔,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為填補空白,陳瑜試探著聯(lián)系了重慶的同學。他們班上有三個重慶人,另外還有兩個畢業(yè)后到了重慶。到底是親同學。他們決定趕來機場,在周邊找地方吃個飯聊聊天。南航的班機,2點降落。出了機場,找到合適的飯館安頓好,已近3點。只有一個同學沒能來。叫不成六君子,好歹也是五虎將。都是能吹能噴能鬧的家伙。由此去機場撐死20分鐘,留半小時安檢,7點離開正好。也就是說,這頓飯必須吃滿四小時,中餐晚餐一勺燴。人少很難拖這么長,但五虎將齊上陣,也就不覺得。

        5點半過后,店里慢慢開始上人,他們旁邊來了兩個姑娘。此時他們的桌面已經(jīng)杯盤狼藉。添酒回燈重開宴,時間和興致都不允許,但就此散場,主人亦即飯局組織者又覺得不過意,于是又要了一盤典型的重慶菜,蓮白。然而下單很久,還沒上來。主人不禁有點兒著急,起身詢問緣由。服務(wù)員看看傳菜單道:“不可能吧?早就給你們上了的呀?!彪S即跟來查看。她手持單子看看他們的桌面,回過頭來再看看旁邊那桌,趕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菜上錯了。上給她們了?!?/p>

        那盤蓮白她們已經(jīng)動過。即便沒有動過,也沒有端過來的道理。老板娘聞聽也立即過來道歉。主人吩咐立刻補上,但已無可能。生意太好,存貨沒了。折中一下,她另外送了一道菜,那盤蓮白當然也不會跟他們計價。陳瑜看了看旁邊那桌客人,是兩個時尚漂亮的姑娘。明明沒點,怎么能貿(mào)然動筷子,而不提醒店家呢?這樣占小便宜,跟姣好的容貌未免反差太大吧。他心里想。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7點鐘準時起身。此時鄰桌的兩個姑娘已經(jīng)離開。要是按照陳瑜的意思,還是早點兒走,沒必要拿捏得分秒不差,但主人極有把握,一再堅持。而等到過了安檢,來到預訂的登機口,他便后悔沒再多磨蹭一會兒。

        12分鐘抵達機場,17分鐘過了安檢,居然尚未開始登機。隨即耳邊傳來熟悉的廣播:我們抱歉地通知您,因流量管控,您的航班不能按時起飛。起飛時間待定。給您造成的不便,我們深表歉意。

        延誤后的登機口自然坐得滿滿當當。陳瑜落座之后才發(fā)現(xiàn),身邊居然就是吃了他們蓮白的那兩個姑娘。這還不算巧,更巧的是,他們在飛機上又是鄰座。陳瑜隨口詢問原因,身邊的姑娘笑著沖旁邊扭扭頭:“你問她!”那個姑娘掐了同伴一把:“誰讓你點茭白的?我不就是聊天沒看清,下了一筷子嘛?!?/p>

        五個半小時的漫長行程,讓陳瑜知道這兩位姑娘都來自揚州,是從雅安開始,徒步加搭車抵達拉薩的,比陳瑜早一天抵達重慶,而且他鄰座的姑娘名字意蘊深長:焦竹音。不僅好聽,還別有格調(diào)。讓陳瑜本能地聯(lián)想起焦尾琴。中國古代有四大名琴之說,齊桓公的號鐘、楚莊王的繞梁、司馬相如的綠綺、蔡邕的焦尾。傳說蔡邕“亡命江海、遠跡吳會”時,聽到一段已經(jīng)燃燒的桐木發(fā)出的聲音,斷定是制琴的好材料,立即搶救出來,最終制琴一張。因尾端已經(jīng)燒焦,故稱焦尾琴。盡管此為竹彼為桐,但焦姓用在此處,正好畫龍點睛。

        這段話讓姑娘肅然起敬:“從小到大,人們都說我的名字奇怪,就連我爸媽都不喜歡,只是拗不過我爺爺而已。說有格調(diào),還知道來歷的,你是第一個?!标愯さ靡獾貑柕溃骸爸袷禽叿?,不能改的。對吧?”姑娘又連連點頭。

        回到湖北,至少有半個月昏昏沉沉,處于醉氧狀態(tài)。這也是高原反應(yīng)之一種。如果不是媽媽在,陳瑜真不愿回來。那時的他其實沒有心理上的家。不是都說嘛,少年時父母在哪兒,家就在哪兒;中年時配偶在哪兒,家就在哪兒;老年時兒女在哪兒,家就在哪兒。既然還沒結(jié)婚,那他也就沒有家。

        這話雖不能說給父母聽,但卻是真實感受。家,確切地說是父親,小時候給了他太多的屈辱。那時不比現(xiàn)在,孩子們沒有手機可玩,沒有那么多動畫片可看,只能聚在一起嬉戲打鬧。男孩子常玩騎馬打仗,但每次陳瑜都得扮演戰(zhàn)敗被俘的一方。這當然不是令人愉快的角色,他本能地試圖反抗,結(jié)果遭到奚落:“你爸爸就當過俘虜兵。你們家向來出俘虜。你不來,誰來?”

        周圍一陣沒心沒肺的哈哈大笑。這笑讓陳瑜在夏天里渾身冰涼,回到家里就向父親告狀。父親得知情由,勃然大怒,但怒氣的方向不是對外,竟然對內(nèi)。他一把揪住兒子,喝道:“屁股撅起來!”

        陳瑜本能地撅起屁股,隨即巴掌如雨點落下:“叫你胡鬧!叫你胡鬧!不是跟你說過,放學趕緊寫作業(yè),不準瞎玩的嗎?”

        陳瑜殺豬一般放聲大哭。他是如此委屈。在外面吃了虧回到家里,本想讓父親長長士氣,誰知竟是如此。然而比起屈辱,被孤立的感覺更加可怕。畢竟你不是父母身上的零件。你必須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年齡越大越是如此。所以陳瑜對那種欺辱忍受了很長時間。還好,最終他還是跟隨父母回到了城郊,脫離掉先前的環(huán)境,跟王學東同學。那已是初中。他瘋狂地背誦古詩,主要是邊塞詩。不知道這究竟是藝術(shù)力量的體現(xiàn),還是對父親禁令的反叛,反正他就是要背。別的男孩可能藏著香艷畫報影星頭像,他私藏的是《兵器知識》《艦船知識》《航空知識》。初中時期,他熟悉世界上主要國家?guī)缀跛械闹鲬?zhàn)武器。那么多的技術(shù)參數(shù),天知道他是怎么記住的。他早已想好,到時候就報考軍校。志愿由他自己填,軍校又是提前錄取。只要通知書一到,父親就是蹦上天也沒辦法??上У氖牵褓\一般悄悄讀《兵器知識》《艦船知識》《航空知識》的時間太長,眼睛終于近視。

        孟嘗高潔,空懷報國之情;陳瑜近視,豈效窮途之哭。軍校夢醒來,他只能選擇西藏大學,作為精神代償。

        十一

        陳瑜跟焦竹音幾乎可以說完全是網(wǎng)戀。對于這個揚州姑娘,他起初的興趣或者好奇肯定始于簡萍潔,但最終與之攜手則跟簡萍潔全然無關(guān)。那已是他們分別的11年后。要是按照中國人的習慣,是12個年頭兒。結(jié)婚之前,他跟焦竹音仔細交代過“歷史問題”。主要內(nèi)容就是簡萍潔。焦竹音問道:“你是不是還想著她?”陳瑜隨口道:“沒有沒有!早已忘記!”焦竹音輕輕打了他一巴掌:“那我不能要你!這般無情無義!這么美好的初戀,怎么能忘記!”陳瑜道:“這不是被你繞的嘛。我當然沒有忘記她。這事兒也沒法忘記。我說的是,我已經(jīng)完完全全不再愛她。我現(xiàn)在愛的只有一個人,就是你。焦——竹——音!”焦竹音刮了他鼻子一下:“諒你也不敢!其實你懷念的未必是她,而是當年的你?!标愯ぢ劼犙劬σ涣粒骸袄掀牛床怀鰜?,你很有深度嘛?!?/p>

        焦竹音白了陳瑜一眼。這個白眼簡直讓陳瑜魂飛魄散。這個不經(jīng)意的神情居然像是簡萍潔的再版。只是再未有過,完全是妙手偶得的靈光一現(xiàn)。焦竹音道:“切!我好歹也是正經(jīng)的大學生,當然會有深度!”

        婚后焦竹音依然留在揚州。兩地分居當然有諸多不便,比方孩子的教育。吸取自己的教訓,陳瑜很想陪伴兒子成長,為他樹立父親的榜樣,卻做不到。兒子跟他很生分。往往是父子倆剛剛熟絡(luò)起來,他便再度離開。兒子三歲那年,他剛回家時,小家伙兒怯怯地不敢上前。焦竹音竭力鼓勵,小家伙兒也只是說:“這個叔叔有點兒像爸爸?!苯怪褚糇兟暤溃骸吧岛⒆樱皇窍癜职?,就是爸爸!”陳瑜聞聽頓時淚下。他轉(zhuǎn)身擦干眼淚,然后迅速換上笑臉,蹲下掏出玩具,將接過玩具的兒子緊緊摟住,恨不得把那塊溫熱的軀體直接變成一塊肉,塞回自己的心房。

        但從兒子小學三年級開始,陳瑜便悲哀地發(fā)覺彼此的距離越來越遠。他感覺兒子就像一條紙船,逐漸漂出他的心理安全距離,而他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長期不在一起生活是個原因,他必須經(jīng)常在視頻中管理引導——兒子稱之為訓斥——兒子,也是個原因。這是諸多西藏干部都必須面臨的困境。他也想過不要視頻。視頻的好處是直接便捷,壞處也是直接便捷。雙方一上來就真刀真槍,毫無轉(zhuǎn)圜余地。如果打字或者語音留言,就要好得多。

        但問題在于,那樣的話,中考在即的兒子經(jīng)常愛搭不理。

        十二

        王學東他們抵達后,每人收到一枚運動手環(huán),隨時監(jiān)控心率。工作組安排他們在山南賓館安居15天,這15天啥都不干,就是適應(yīng)。其間如果反應(yīng)強烈,只能原路返回;沒有強烈反應(yīng)的,還得通過一次高強度的體能測試:爬山。

        山南市級機關(guān)設(shè)在乃東區(qū)的澤當鎮(zhèn)上。他們要爬的,是鎮(zhèn)東部那座海拔4000多米的貢布日山。相對高度雖只600米,但對很多人而言都是登月登天。王學東運動員出身,此前一直沒有反應(yīng),自然一馬當先。剛開始沒事,上了山頂,好幾個干部嘔吐頭疼,他依舊沒事,還幫著照顧別人。等下了山、抵達賓館門前,被他扶著的干部滿血復活,他自己卻突然腳步一軟、兩眼一黑,好在沒有摔倒,吐得七葷八素。

        工作組征求意見時,王學東堅決要求留下。他堅信自己能夠適應(yīng)。那天的困窘,主要因為走得太急太快,沒有掌握好步速。至于留下后的工作去向,他要求去錯那,最終獲準。

        王學東掛職錯那縣副縣長。常務(wù)副縣長陳瑜已經(jīng)明確為正處級,正常情況下一兩年內(nèi)將升任書記。援藏干部抵達,領(lǐng)導班子當然要歡迎??上Р耸诫m然按照當?shù)貤l件盡可能地豐盛,卻沒有酒喝。這是鐵律。陳瑜跟王學東當然是要喝兩杯的。很多事沒有酒精的催化無法出口。反正他自費請同學消夜,誰都沒話說。

        彼此落座,陳瑜問王學東感覺如何。王學東遲疑片刻道:“要說實話,就一個感受,條件太差!”陳瑜還沒來得及接話,王學東已經(jīng)圓了回來:“當然這很正常。如果條件很好,何必要我們來?”陳瑜道:“你小子知足吧?,F(xiàn)在還喊條件差?你房間里的床鋪被褥,一切生活用品齊備,是拎包入住的吧?我們那時候啥條件?啥都沒有!我們房間里別說暖氣空調(diào),最開始連電都沒通!跟你說實話,我那時真擔心凍掉了雞雞!這不是開玩笑!你現(xiàn)在車接車送吧?我剛來的時候,去地委行署辦事,一天都不一定能趕到??h里書記老大,縣長老二,老三是誰知道嗎?司機!那時候哪有什么車呀,路也爛得很!”

        王學東哈哈大笑。酒過三巡,同學的感覺緩慢回升。陳瑜問道:“好端端的環(huán)保局副局長當著,崗位又不是不重要,為啥跑到這里來,氧氣都喝不飽!”王學東道:“你當年來西藏確實需要一個理由,還得是很強烈的理由;現(xiàn)在西藏這么熱絡(luò),哪里還需要理由?!?/p>

        陳瑜心里一陣酸楚。他的本能反應(yīng),這依舊是示威挑釁。當然,常務(wù)副縣長的涵養(yǎng)沒有問題。他微笑不語。王學東接著笑道:“你也可以理解為羨慕嫉妒恨。同學群里你話最少,但人氣最高。你以為是個人的魅力?那是因為西藏!”湖北方言中沒有鼻音。那拉不分。陳瑜哈哈一笑:“錯啦錯啦。群里不是經(jīng)常說嘛,那個發(fā)紅包的最帥!”王學東笑著擺手搖頭:“現(xiàn)在我是你手下,你可要好好領(lǐng)導我?!痹馗刹吭诳h里掛職不占編制,提拔也是另外的渠道,主要來配合工作,嚴格說談不上領(lǐng)導,至少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領(lǐng)導。陳瑜道:“少來!什么接受領(lǐng)導?要叫我說,你小子是來監(jiān)督援助資金使用狀況的!就像宋代的通判!”王學東聞聽哈哈大笑。

        剛剛?cè)氩?,飲酒要控制。所以陳瑜就帶了一瓶五糧液。但那天兩人心理上還在交鋒,因而喝得互不服氣,干完之后又點了啤酒。最后大家舌頭都開始打卷。王學東道:“簡萍潔的情況,你也不關(guān)心?”陳瑜倒酒的手略微一歪,啤酒立即流到桌上。他趕緊糾正姿勢,徐徐道:“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還關(guān)心個啥?!蓖鯇W東道:“老陳,你他媽的能不能別老是端著?說點兒實話你會死?。俊标愯さ溃骸瓣P(guān)心又如何?然并卵?!蓖鯇W東道:“要是她也在西藏呢?”陳瑜聞聽立即坐直身子,兩眼放光,好像剛才喝的一肚子酒精都是興奮劑。但片刻之后,他又把身子朝椅背上一摔:“我就知道,你小子一直有事兒瞞著我!”

        王學東啪地一拍桌子,筷子立即彈起:“我他媽的要是跟你說過半句瞎話,明天出門就叫車撞死!孫子才知道她當年去了哪里!”

        現(xiàn)在想想,當年的簡萍潔簡直可以用“放肆”一詞來形容。比張揚的青春還要張揚千百倍。這放肆不僅體現(xiàn)在時尚的打扮,更主要的是,她從不跟女生扎堆。那時的學生分為兩種:有希望考學的拼命熬油,恨不得把自己給熬成蠟燭——這是絕大多數(shù)湖北考生的宿命;沒希望考學或者早已留好后路的渾渾噩噩,恨不得一周并成一天。前者沒啥好說的,后者說起來沒啥好的。女生八卦,男生打架。

        簡萍潔從不。她幾乎不跟女生來往,對男生差不多也一樣。跟陳瑜和王學東三人行,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跟陳瑜有一大段同路,而王學東又是陳瑜的死黨。畢業(yè)之后,她神龍見首不見尾,簡直就像個江湖傳說。

        但王學東言之鑿鑿,她確實到了西藏。很可能是在林芝辦實業(yè)。什么實業(yè)?從鮮花中提取香精和藏藥藥材。

        信息時代,有這兩條線索,真要找個人,應(yīng)當不費勁。陳瑜問道:“那你為什么不順藤摸瓜?”王學東壞笑道:“還是你來摸吧。你們不是揚州都去過了嘛?!标愯ぢ劼犛质且徽?。或者說,是巨震之后的余震,把已經(jīng)愈合的傷口再度撕裂。這事兒他連父母都未曾說過。他父母知道他跟同學去了揚州,但不知道是女同學,更不知道是單獨跟簡萍潔一起。

        陳瑜盯著王學東不說話。畢竟人家剛剛發(fā)過毒誓。王學東也盯著陳瑜不說話。良久,陳瑜慢慢端起一杯啤酒,咕嘟咕嘟地喝完,徐徐道:“她來與不來,我都在這里,不悲不喜?!蓖鯇W東嘟囔道:“官大表準,算你狠。真是官場害人啊。當了縣長,就這個鳥樣子。很多事情,你不知道……”陳瑜道:“你不是說沒向我隱瞞半句嗎?”王學東道:“你問的是她的去向。我回答的也是她的去向?,F(xiàn)在說的,是她的……身世?!标愯?nèi)心又一陣懷疑得到證實的刺痛。他驕傲地坐直被酒精灌歪的身子:“狡辯!這也是隱瞞!”王學東道:“這事兒我真不能說。要說也只能她親口跟你說,否則我就是嚼舌根子!”

        十三

        王學東協(xié)助陳瑜分管扶貧和移民搬遷工作。入藏之前,他在縣里也干過這個活兒,也包過村。所有的說法和政策他都很熟悉。但西藏還有一個新鮮的,那就是把扶貧移民和鞏固邊疆結(jié)合起來,移民實邊。

        整個西藏以海拔劃分為二、三、四類地區(qū)。平均工資分別是內(nèi)地的2.2到2.4倍。四類地區(qū)海拔在4500米以上,完全不適合人類生存。自治區(qū)決定,四類地區(qū)的居民全部動員下山,挪到低海拔地區(qū)尤其是鄰近邊界的低海拔地區(qū)。移民點的房屋以及配套設(shè)施由政府統(tǒng)一規(guī)劃建設(shè)。貧困戶基本不用掏錢,非貧困戶出錢也不多。至于資金,國家和上級出大頭,對口支援地區(qū)出小頭,當?shù)卣涮琢泐^??蓷l件雖好,還是有人故土難移。四五千米以上的高海拔,盡管事實上、無形中不斷損害著他和家人的健康,他還是舍不得。

        陳瑜當初包的那個村海拔4400多米,比錯那縣城高150多米,離四類地區(qū)差不多50米,只能算作三類地區(qū)。但盡管如此,經(jīng)過統(tǒng)籌考慮,他還是力主整體搬遷。一路向南,安置到勒布溝。扎西次仁老人已經(jīng)去世,曲宗雖然不到50歲,但看起來已經(jīng)蒼老無比。這都是高寒缺氧與紫外線強烈的厚賜。曲宗是好不容易才被劃定為貧困戶的。不是上邊拿條條杠杠卡她,而是她不肯接受。江才讀書時反對最為堅決,說這樣他在學校抬不起頭。曲宗自己也不愿意。她堅信靠雙手的勞動不會餓死,沒必要接受救濟。陳瑜與鄉(xiāng)村干部不知費了多少口舌,才告終結(jié)。

        藏民家多數(shù)都有羊群或者牦牛。折合成貨幣,財產(chǎn)的中位數(shù)不低。貧困戶總體不多,因病致貧更為常見。曲宗就是如此。讓她接受貧困戶已經(jīng)費了不少工夫,要讓她接受搬遷,肯定還得再費一番工夫。因此對于這個安排,王學東傾向于反對。道理很簡單,他們并不在一定要搬遷的范圍內(nèi),而且曲宗他們都辦理過低保,已經(jīng)脫貧。非要安排他們搬遷,說不好聽的就是自找麻煩。成功未必算是成績,失敗多半會被問責。

        上級要求,西藏干部與援藏干部要相互學習。前者向后者學習理念,后者向前者學習精神。王學東建議那個村不動遷,不僅是避免額外擔責,還希望用那部分資金把移民點建得漂亮些。比方說,建一個廣場。把美化和亮化搞精搞細。實際工作做得越多越要講究面子。這不僅是能干加巧干的問題,還有個國際觀瞻問題。不是鄰近實控線嗎?我們搞得越好,就越有利于提高士氣、維護形象。

        王學東并不孤立,有好幾個干部附議。但陳瑜不能贊同。那個村子若不搬遷,脫貧者很可能返貧。因為植被已經(jīng)超過承載極限。考慮到自己是常委,王學東初來乍到,且是掛職身份,他沒有直接反對。沉吟良久,悄悄跟王學東道:“這個事兒先放下吧。咱們先去勒布溝看看,回頭再議?!?/p>

        勒布溝的規(guī)劃早已做好,建設(shè)緊鑼密鼓,倒排工期至每日,西藏和平解放七十周年大慶之前完成搬遷。公路不寬,但路況很好,沿著河谷不斷向上盤旋,滔滔河水如在耳邊。隱約看見一塊石碑,紅色的字跡頗為顯眼。陳瑜讓司機在碑前停下,領(lǐng)著王學東下了車。

        是塊紀念碑。西藏軍區(qū)1984年5月立起來的,為了紀念原司令員張貴榮。當年1月15日,他抓著馬尾巴爬山下部隊檢查工作,走到這里時突發(fā)心臟病。高反當是誘因。那時的交通條件很差,來不及施救,老將軍就地殉職。

        陳瑜和王學東細讀碑文,良久不語。陳瑜點根煙放到碑前,王學東則不斷拍照。最后悄悄示意司機,給他們拍個背面。他們倆立正站好,舉手敬禮。此時后面來了一溜軍車,嶄新的綠色解放牌,頂棚內(nèi)閃過一排排年輕的臉,但沒帶武器。路窄不宜久停,他們趕緊上車出發(fā)。

        爬上5200多米的山頂。王學東再度下車拍照片和視頻,打算發(fā)朋友圈跟抖音。藍天白云,高山湖泊,雪山草甸,所有這些景致,陳瑜早已審美疲勞,便早早回到車上。王學東拍著嘆著,出發(fā)時的天朗氣清突然變成冰雹四下。他趕緊躥進車內(nèi)。陳瑜笑道;“頭上起包沒?”王學東道:“靠,真是突然啊。”陳瑜道:“很快你就會習慣的?!?/p>

        拐過一道彎,司機突然罵一句,本能地踩了下剎車。二人探頭一看,一堆黑色的亂石將道路擋得嚴嚴實實。不知道算是滑坡還是泥石流,反正道路已經(jīng)中斷。王學東頗為緊張,陳瑜則胸有成竹。下車走到跟前看看,發(fā)現(xiàn)塌方面積并不大,不過五六米,決定安心等待。

        不多久,那一溜軍車也跟了上來,緊挨著他們停下。年輕人紛紛下車,領(lǐng)頭的那個中尉走到二人跟前,沖他們敬個禮,然后遞上煙來。二人謝過接下煙,但內(nèi)心多少有些詫異。中尉笑道:“您是陳縣長吧?八一前去我們部隊慰問過吧?”陳瑜連連點頭。中尉接著道:“我看你們給我們老司令員敬了個禮?!?/p>

        原來這是代烈士還禮。陳瑜突然感覺眼睛一陣濕潤。他想,這個張司令弄不好當年就是父親的戰(zhàn)友,或者說上級。也許彼此還認識呢。他使勁抽口煙,然后徐徐吐出:“走不成了,路斷了?!敝形拘Φ溃骸耙不夭蝗チ?。后面也發(fā)生了泥石流。我們剛剛過去兩分鐘!真是老司令員的在天之靈保佑!”王學東聞聽本能地啊了一聲。陳瑜看看中尉又看看王學東,笑道:“有解放軍在,你啊啥???少安毋躁,他們保你平安無事?!?/p>

        十四

        等了兩個多小時,道路順利搶通,他們沿著公路盤旋而下。植被慢慢有了變化,大片大片的綠色充盈于目,成片的森林出現(xiàn)。路邊不時有小動物閃過。野雞、野兔、小松鼠之類。野雞、野兔看似更賊,小松鼠則格外可愛,并不特別怕人。直立起來看看,然后彈簧一般快速收縮。你還沒看明白,人家已經(jīng)消失,仿佛從未來過。再往前走,路邊出現(xiàn)了三三兩兩的猴子。陳瑜問王學東道:“你身邊有沒有零食?”王學東笑道:“陳縣長消化能力很強嘛。身板不錯。這么快就覺得餓。”陳瑜指著窗外道:“不是我餓,是它們饞!既然沒帶就別停車吧,免得它們生氣把你撓破相,回去跟老婆沒法交代?!蓖鯇W東道:“真這么兇,那得管管啊。要不將來怎么發(fā)展旅游?”陳瑜笑道:“不是誰都撓。是母猴子看你帥,專門撓你!發(fā)紅包的不是最帥嘛?!?/p>

        移民點分批建設(shè)。第三批剛剛下基,而前面兩批已基本完工,正在做最后的現(xiàn)場清理。房屋沿著水泥路面排列整齊,白墻藍頂,亮堂堂的,看著的確很饞人。周圍都是盈盈綠色,樹枝上掛滿棕黃色的胡須,所謂樹胡子,也叫樹花,是一種真菌,有藥用價值,對空氣質(zhì)量格外敏感。再往上看,山腰間白云飄蕩,隱約露出雪山,以及雪山之上的藍天白云,的確有仙境之感。

        從這里再翻一座山,便是當年的戰(zhàn)地,所謂藏南。當初的指揮部已修葺一新,以資紀念。二人同去瞻仰參觀。一般人難免嘰嘰喳喳,但他們面對地形圖上那些紅色藍色的箭頭,卻始終無話。他們很清楚,每一道箭頭都意味著無數(shù)的生命。從里面出來,王學東道:“你父親被俘的真正原因,你了解多少?”陳瑜道:“不就是高反嗎,除此之外還能有啥?”王學東微笑搖頭道:“我就知道你不明白?!?/p>

        導致陳瑜父親被俘的真正原因或曰主要原因并非高反,至少不僅是高反。

        山高林密,部隊緊追不舍。陳瑜的父親他們班奉命呈三角隊形追擊,身為下士副班長,他率領(lǐng)那組作為右后腿。但追著追著,慢慢跟戰(zhàn)友們失去聯(lián)系:沒有道路,目標又太多。就在那時,他獨自遭遇四個敵人。敵人早已丟盔卸甲,斗志大去,他只要愿意,完全可以一梭子子彈解決。但這一路的尸體倒伏血肉橫飛,已極大地摧殘他的精神、意志與反應(yīng)能力。當然,疲勞與高反因素也不能完全排除。雖然確定無疑地知道他們都是敵人,但這個字眼之前的重點是敵,此刻則變成了人。他仿佛突然才明白他們也是人,活生生的人,跟自己一樣有愿望也有煩惱,更有家庭壓力和升遷焦慮。

        一晝夜有三十須臾、六百羅預、一千二百彈指、兩萬四千瞬間、四十八萬剎那。按照這個說法,瞬間是0.36秒,剎那是0.018秒。就在瞬間和彈指之間,他扣在扳機上的指頭略微一慢,立即被敵軍搶先。他中槍倒地,最終被俘。

        在當年,這些細節(jié)肯定會加重罪責。這秘密只有一個人清楚,就是王學東的爸爸。交換戰(zhàn)俘時他跟隨指導員前去接收,得知此事立即悄悄提醒自己的副手:沒有開槍不開槍這個茬兒。他就是連續(xù)奔跑導致高反,結(jié)果被敵人擊中。現(xiàn)在看來這都無關(guān)緊要,但在當時的交代材料中如果和盤托出,處理與落實政策的過程肯定會有更多的波折。

        陳瑜大驚,片刻之后才道:“你怎么知道的?”王學東笑著揪揪自己的耳朵:“我是無意間偷聽到的。耳朵差點兒被我爸爸揪掉?!标愯さ溃骸澳悄惝斈暝趺礇]提?”王學東道:“我總不能指控我爸爸做偽證吧。再說你雖然不夠哥們兒,但叔叔卻是個好人?!?/p>

        海拔低的地方,打火機都更加靈敏。離開前線指揮部紀念館,二人進入工程指揮部,沉默著抽了根煙。陳瑜道:“現(xiàn)在你明白我為什么力主搬遷了吧?”王學東道:“可是這要增加多少說服工作?他們還有不少牲畜。”陳瑜道:“牲畜多正是必須搬遷的理由。你看看這里的植被,再想想那里的植被!”

        十五

        回去的路上,陳瑜很想給父親打個電話,但總是沒摁全號碼便中途作罷。有人在側(cè)是理由,信號不好也是理由。那時他母親已經(jīng)過世,電話打回去便得直面父親,硬碰硬,難免還偶有火花。所以他更習慣于語音留言。

        但是今天,他特別想打個電話。晚上回到宿舍——沒有老婆孩子,裝修再整齊也只能是宿舍,而且也就是宿舍——猶豫半天,還是往家里打了電話。但不是父親的手機,而是家里的座機。

        電話接通,老頭兒顯然也很意外,估計顯示的號碼他沒戴花鏡沒看清:“是你!不年不月的,打什么電話?有事兒?”

        “瞧您說的,沒事兒就不能打個電話?”

        老頭兒哼了一聲。陳瑜趕緊道:“我今天去了勒布溝的戰(zhàn)役指揮部,跟學東一起去的?!?/p>

        老頭兒沒有說話。陳瑜道:“爸,你們當年真不容易,那么高的山?!?/p>

        “移民安置點建好沒有?啥時候動遷?”

        “前兩批馬上交工。七十周年大慶之日完成搬遷?!闭f到這些,陳瑜頓時輕松了許多。

        “學東剛?cè)ィ愣嚓P(guān)照關(guān)照人家,多記人家的好!”

        “我是副縣長,人家不也是副縣長?你放心吧。好好保重身體。想吃點兒啥就買,別舍不得!或者跟我說,我從網(wǎng)上買?!?/p>

        十六

        搬遷肯定要先聽村民的意見。陳瑜便帶著王學東又跑了一趟村里,核心目標還是曲宗。

        彼此都是老熟人,也就不必客套。病痛纏身也未能消解曲宗臉上的笑容。十多年過去,她學會了不少漢語,陳瑜也懂一些藏語,直接溝通問題不大。陳瑜問她為什么不愿搬遷,是不是怕那里生活不習慣,曲宗搖了搖頭。居民點雖未交工,但已經(jīng)拍了詳細的視頻資料,從規(guī)劃圖、施工圖、現(xiàn)場圖到現(xiàn)狀圖,一應(yīng)俱全。情況村民都很了解。曲宗本身又去那里游牧過。陳瑜繼續(xù)追問原因,她說怕男人回來找不著。這個回答完全出乎意料,簡直就像腦筋急轉(zhuǎn)彎。只是陳瑜沒能立即轉(zhuǎn)過來:“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會回來?”曲宗笑道:“你看看狗,白天四處游逛,晚上不都得回家?”

        曲宗說的是第二任丈夫。一個前來務(wù)工的四川漢子。匆匆出現(xiàn)又匆匆消失已有十多年,還能指望他回來?陳瑜本欲脫口而出,但于心不忍。連續(xù)兩個腦筋急轉(zhuǎn)彎,就像綿延不斷的盤山公路。他要是還接不上,就等于被甩下了車,再也爬不上去,因而趕緊順桿兒爬:“他只要回來,就肯定能找到。這么多年,他為啥不回來?我想他很可能不能適應(yīng)高海拔。勒布溝海拔3000米左右,最低的地方只有2800多米。你如果搬過去,我們在那里給你錄制一條視頻,發(fā)到抖音、快手上去,他興許能看到。萬一看到,肯定會回來!”

        不能說打動曲宗的就是這番話,但這番話的確是臨門一腳?;厝サ穆飞贤鯇W東對陳瑜道:“你小子可真是能忽悠!”陳瑜正色道:“用詞不當!這叫對癥下藥?!?/p>

        對村民這邊有了譜兒,回過頭來再爭取上級支持。準確說來,是縣領(lǐng)導班子內(nèi)部統(tǒng)一意見。只要他們形成正式意見上報,肯定不會被駁回。所以縣長跟書記的態(tài)度格外關(guān)鍵。

        這主要涉及搬遷細節(jié)。單純移民,再遠也不怕。三峽移民從湖北到上海、青島,有啥問題?現(xiàn)代交通工具沿途接力而已。但西藏不同。藏民都有大牲畜。人可以坐車,車前掛著紅花,兩側(cè)涂著標語,吹吹打打,熱鬧喜慶,拍出來的新聞場面也好看,但是牦牛呢,羊呢?漢族群眾的家畜都可以折價處理,藏族群眾的不行。這是他們的生活習慣,必須尊重。所以此前曾有個不成文的慣例:牲畜太多的村莊,盡量不搬遷。而曲宗他們那個村的牲畜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

        王學東力主全部用車。牲畜再多,也能爭取到足夠的車輛。這樣做的好處并不只是場面好看,時間也好掌握。很多人同意此舉,但陳瑜不。調(diào)用車輛運輸牲畜,成本不是問題,但不符合藏民的習慣,還有個安全問題。畢竟沿途都是盤山公路,爬高下低,并不輕松。他建議由藏民自己選擇。領(lǐng)導小組內(nèi)部就此達成共識后、上常委會之前,陳瑜先找縣長和書記通氣??h長是藏族干部,格外支持,但書記的態(tài)度多少有點兒猶豫。

        馬書記是山東人,比陳瑜大六歲。入藏后沒碰上優(yōu)惠政策,因而比起陳瑜進步就顯得慢些。不過他早已是市里的后備干部,考察過的,隨時可能高升。他向來謙遜,無論對藏族群眾還是各級干部,但今天的反應(yīng)卻有點兒異常。陳瑜向他匯報時,他不停地擺弄手機書報,好像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一般。平常他可從來不是這樣的。漫說班子成員,就是局長副局長來匯報工作,他也會認真聽著。碰上資歷老點兒的,還會起身給對方倒杯茶喝。

        陳瑜知道馬書記心里有事兒,因而表達清楚后便靜等下文。馬書記沉吟半晌,終于開了金口,卻又像是文不對題:“陳縣長,我聽說最近可能要考察你……”

        陳瑜一愣。讓他發(fā)愣的倒不是考察,他升遷的呼聲很高,這并不意外。意外的是,馬書記會在此刻涉嫌跑題。這怎么可能?

        陳瑜很快便反應(yīng)過來,并沒有順著朝下說,而是微笑著延續(xù)先前的話題:“我估計多數(shù)村民會選擇游牧。我覺得這樣更安全可靠,其實也更有新聞效應(yīng)……”

        正在這時,陳瑜的手機開始振動。見上級之前,他都會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他飛快地摸索到按鍵,摁了拒接,但沒過多久,手機又開始振動。這下他輕車熟路,又摁了一下拒接。

        馬書記意味深長地笑笑:“既然你有把握,那就上會吧?!?/p>

        起身離開的同時,陳瑜掏出手機。見是哥哥的號碼,立即有不祥的預感。若非情況緊急,哥哥是不會連續(xù)給他打電話的。果不其然,父親出了問題,已經(jīng)住院。

        陳瑜驚道:“不嚴重吧?你多辛苦辛苦,我馬上給你打點兒錢?!?/p>

        “錢錢錢,你就知道錢!我不要錢,我要人!”

        陳瑜一陣語塞。父親的身板挺好,雖已八十出頭,有多種老毛病,但就像一輛嘎嘎響的破自行車,只要上上油還是能跑。先前每當父母有病,他都會打回一筆錢。他雖不是大款,但既不能捧人場,那就必須捧錢場。

        陳瑜還沒開口,哥哥的連發(fā)子彈又掃射過來:“你忙,你離不開!我告訴你,弄不好這是最后一面。回不回,你自己看著辦!”

        “不會吧?怎么會突然這么嚴重?”讓陳瑜吃驚的不只內(nèi)容,還有哥哥的語氣。盡管他是老兄,但在陳瑜跟前向來客客氣氣。

        “你小時候是不是挨過咱爸一回揍?昨天他跟我嘮叨,說是當時就很后悔。當時他一聲怒喝,讓你把屁股撅起來,沒想到你真把屁股撅了起來。那時他心里格外難受,突然想到你是孩子,真正弱小……那時他真不想動手,可是……他跟我說,他為此后悔了一輩子……所以特別不愿你去西藏……”

        這話真如晴天霹靂。陳瑜仿佛剛剛發(fā)覺,此生他真正挨父親的揍,其實就是那一次。大概因為印象過于強烈,故而此后的所有呵斥都被記憶混淆為毆打。他使勁咬住嘴唇,左手不斷游移于眼嘴之間,老半天沒說話。

        十七

        任何時代,擅離汛地都是大罪。常委回家可不能說走就走,得通過縣委向市委請假。安排下手頭的工作,等待批假的陳瑜正在查票計算行程,市委組織部周副部長突然打來電話。周副部長是陳瑜剛下鄉(xiāng)時的副鄉(xiāng)長,陳瑜跟他干過好幾年。

        “陳縣長,我正準備通知你,這兩天準備接受組織考察,因時間沒定下是明天還是后天,所以沒給你打電話。你怎么這時候突然請假?老人的病重嗎?能不能等兩天?你要知道,考察組行程一旦確定就不會更改。你應(yīng)該清楚這意味著什么?!?/p>

        陳瑜忽然意識到上午在馬書記跟前可能有點兒自作聰明。他沒有猶豫,堅決地說:“謝謝周部長關(guān)心。我父親的病很重。當年就沒能見母親最后一面,留下終生遺憾。我必須回去?!?/p>

        “那我跟領(lǐng)導匯報一下,看看能不能調(diào)整。你這態(tài)度,不管組織這一關(guān)過沒過,我這一關(guān)你是過了的。當然,你還是要做好耽誤考察的心理準備。因為是一批人,不止你自己。”

        考察組以組織部的干部為主,紀委派員參加。最終決定,陳瑜連夜趕往市里,次日上午,在考察組離開之前接受考察談話,然后立即趕往機場??疾斓钠溆喹h(huán)節(jié)還是來到縣里,按照慣例走程序。

        再回內(nèi)地,陳瑜感覺有諸多不適。不僅是醉氧,過馬路都成問題。車實在是太多又太快,遠遠超出他的適應(yīng)能力。真沒想到,西藏的縣長到了內(nèi)地簡直不會過馬路。路上他設(shè)想了父子再見的無數(shù)場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想,父親一定虛弱不堪,一定會低眉順眼,結(jié)果正好相反。當年的下士副班長朗聲道:“你這時候跑回來干啥?怕我熄火?你放心,暫時不會!就是真熄火,我也不愿拖你的后腿!”陳瑜使勁咽下一大口唾沫,深呼吸一下:“我是順便回來看看??h里在武漢有個招商項目推介會,我得過來看看?!薄澳悄阙s緊去吧。你哥在這兒看著就行。別耽誤工作。”

        陳瑜很想擁抱一下父親,但到底還是沒有。只是伸出手,在父親的手背上摁了一摁,又摁了一摁。20年來,這是父子間最親密的一次接觸。他仿佛突然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手已如枯枝,冰冰涼涼,好像已經(jīng)失溫?;仡^問問醫(yī)生,醫(yī)生說狀況肯定不算好,但看不出有生命危險。陳瑜聞聽本能地瞪了哥哥一眼。哥哥道:“我感覺咱爸有話跟你說。也可以說就是他讓我把你喊回來的?!标愯さ溃骸澳蔷筒荒芫弮商欤糠且戎M織考察?”哥哥嘟囔道:“我們哪知道正要考察你啊。你也不早說!”

        兄弟倆簡單一商量,決定不驚動焦竹音。當天晚上還是哥哥陪床,陳瑜稍事調(diào)整,次日盡孝。以他的人脈,專家會診、徹底檢查沒問題,要個干部病房當然更沒問題。所謂干部病房,也就是單間,清靜一些。晚上吃過飯,閑聊片刻,父親突然從枕頭下面抽出一本舊的《兵器知識》遞了過來。這一期的重點文章與封面都是九五式自動步槍。陳瑜之所以熱衷于走訪慰問部隊,很大程度上也是想過過槍癮。只是近年來部隊管理越發(fā)嚴格,機會不斷衰減。九五式自動步槍他可謂輕車熟路,但最新式的單兵武器卻只是看過擺弄過,沒有真正上過手。

        翻開雜志,里面夾著一封信。是寄給陳瑜的,但他從未看到過,地址也不是西藏,而是家里,信封上還蓋著“義務(wù)兵免費郵件”的戳記。繼續(xù)打開,里面還有一個信封,同樣也已被打開。上面的收信人姓名地址毫無二致,但字跡卻有如雷轟頂?shù)男Ч?/p>

        是簡萍潔的手筆。

        陳瑜一目十行地讀完信,然后又讀了一遍。內(nèi)容并不新鮮,無非緣分已盡,請他不要再試圖聯(lián)系。從郵戳看,正是他畢業(yè)那年的夏天。簡萍潔不能確定他的地址,因而把信寄到了家里。

        陳瑜瞪著父親,半天沒說話。父親嘟囔道:“人家不是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嘛?!标愯さ溃骸澳悄阋矝]有權(quán)利拆我的信!這犯法!”父親道:“我就是不喜歡她!你媽也不喜歡!”陳瑜道:“人家怎么惹了你?你知道她是誰?你又不認識!”父親道:“不就是簡……簡皮鞋嘛?!标愯ご篌@:“你怎么知道的?”父親得意地笑笑:“你老子當年可是偵察班的下士副班長!你打聽打聽,幾個兵第二年能提副班長!”

        陳瑜深深地嘆口氣,看著父親,無可奈何地連連搖頭。

        十八

        陳瑜在家住了一周。雖然要陪床,但終究脫離了會議、迎檢以及具體工作,無邊的時間隨即從四面溢出。起初他很享受,但很快便感覺不適。那是一種被淹沒的感覺,有沉甸甸的壓力,幾乎窒息。在被驚醒的剎那,他總有個錯覺:導致窒息的是病房內(nèi)部混合著藥味兒的流通不暢的空氣,而不是時間。

        手機成了救命稻草。父子倆實在沒啥好嘮的。陳瑜通過微信指揮手下到村里完成民意調(diào)查,最終確定多數(shù)人家愿意游牧過去。既然如此,那就兵分兩路:老人、孩子、行動不便者統(tǒng)一乘車,剩下的游牧。

        通過微信指揮工作終究處于游離狀態(tài),不能全方位捆綁,依然有無邊的空閑。他百無聊賴,便按照王學東提供的藥企名字,搜索簡萍潔的信息。林芝那家公司沒有專門的網(wǎng)站。在總公司的門戶網(wǎng)站上直接搜索簡萍潔一無所獲,但最終在一條配圖新聞上找到了線索。消息顯示她是林芝公司的副總,但名字叫胡潔。

        陳瑜感覺內(nèi)心怦怦狂跳。鎮(zhèn)定片刻,他將圖片打開,湊到屏幕跟前再三確認,副總胡潔就是簡萍潔。從照片上看,她還是那么漂亮。不,確切地說,是真的更加漂亮。氣質(zhì)必然有提升,更兼美顏??磥砜慈ィ愯ず芟胄薷淖约旱奈⑿蓬^像。他的頭像是多年前記者給偷拍的。他頭頂軍用棉帽,還戴著口罩,眉毛上掛著細密的白色冰凌。那時他還是鄉(xiāng)黨委書記,突然遭遇暴雪,幾十戶牧民被困,他帶著人在一線救援。零下30攝氏度左右的低溫,哈出來的熱氣瞬間結(jié)冰。這張照片上過《人民日報》,他覺得格外有意義,因而選為頭像,多年未改。

        可翻翻手機相冊,卻覺得哪張都不合適。他不覺照了照鏡子。當然不是真的鏡子,只是手機的鏡子功能。當年在學校,這是王學東的愛好與特點。他兜里總有一枚鏡子,時不時拿出來照照,理理頭發(fā)。

        陳瑜真心感覺兩人的相貌已有十年的落差。他感覺自己黢黑的臉膛都是被當年扎西次仁家里的煙火熏的,心里多少有點兒委屈,因而特別想立刻見面。然而近鄉(xiāng)情怯,他并沒有立刻發(fā)起聯(lián)系。上午打撈到線索,直到下午下班前夕,才打通那家公司的電話。

        普通人當然問不出副總的手機號碼??h長應(yīng)當可以。然而在遭到最初的拒絕之后,陳瑜并未堅持,只要了胡潔辦公室的電話。

        如果打不通,也許是天意?撥通之后,他不斷深呼吸,比給兒子打電話還要緊張百倍。

        “您好,哪位?”

        “簡萍潔!”陳瑜用鄉(xiāng)音喊道。

        “陳瑜?”電話那頭先是一愣,然后也用鄉(xiāng)音反問。的的確確,是簡萍潔的聲音。

        原來簡萍潔是繼父養(yǎng)大的。簡是繼父的姓,胡則是本姓。簡萍潔在林芝從花中提取香精,同時加工藥材。她說陳瑜這電話來得真是特別巧。他們公司正準備到山南附近尋找一個地方,開展花卉的人工培育,以藍罌粟為主。林芝海拔低,適合簡萍潔,但不適合藍罌粟。

        陳瑜趕緊道:“你哪里也別去,就來錯那!這里海拔正合適。而且如果不出意外,我應(yīng)該很快能當書記。那時接待合作,都很方便!”

        十九

        藍罌粟,還真是頭一次聽說。放下電話,陳瑜便不斷搜索資料。雙子葉植物綱、原始花被亞綱、罌粟目、罌粟科、綠絨蒿屬。就是說,長得像罌粟,其實是綠絨蒿。

        這花可真是漂亮。像罌粟一樣從殼里鉆出來,展開藍色的花瓣,四瓣圍成圓錐形花序居多,也有的品種多達十瓣,是重瓣花序。葉上多帶柔長的茸毛,故稱綠絨蒿。藍罌粟這個名字是西方植物學家取的。更誠實一點兒的,則稱之為喜馬拉雅藍罌粟。它們在海拔4000米的高山可以盛開半年,號稱高山牡丹。

        花多紅白兩色,因而藍罌粟被人珍視。再一想,當年的簡萍潔,可不就是一朵藍罌粟嘛,看起來有害,魅力卻又無法抵御。想到這里,陳瑜心里居然又是一陣隱痛。奇怪的是,讓他痛心的并非簡萍潔,而是記恨了半輩子的父親。他似乎突然才意識到,其實自己也是一朵藍罌粟,而父親就是那個殼。他一輩子都在努力破殼,現(xiàn)在看來年近半百,才剛剛有點兒眉目。

        回去之后立即展開移民工作。王學東道:“游牧過去,出發(fā)勉強還能搞個儀式,抵達掌握不了時間,就不大好搞哦。剛剛考察過你!”陳瑜搖搖頭:“搞不成就不搞。游牧慢,也安全!”王學東道:“那怎么能行!不說你,就是我也得對湖北有個交代嘛。畢竟扶貧資金不是小數(shù)目,咱們湖北并不富裕。得讓大家知道,錢都花在了哪里?!标愯さ溃骸奥犇愕目跉?,已有主意?”王學東笑道:“還真得讓你見識見識我的理念。交給我吧。不必多問。我保證給你搞得亮亮堂堂!”

        游牧而去也可以說是藏民的傳統(tǒng)。當年藏軍跟唐軍作戰(zhàn),軍中總會有大量的牛羊。它們既是糧食,又是運輸者。雖然牦牛行動緩慢,每天不過15公里,但由干部帶領(lǐng)組織,不出10天,即可順利抵達。反正人雖沒到齊,但房已抓鬮分好,先期乘車抵達的并不耽誤入住。

        陳瑜的預感沒錯,沒有統(tǒng)一整齊畫面的搬遷最終真的成了新聞熱點。王學東在抖音和快手上發(fā)布消息,招募網(wǎng)紅,條件是負責期間的食宿以及安全,每人每天給500元的報酬。本以為這報酬很難吸引人,結(jié)果還真不是。十個名額很快被占滿。有人甚至表示可以不要報酬。因為流量本身就是報酬。而自媒體一炒熱,立即吸引住主流媒體的眼球。

        二十

        搬遷剛剛完成,馬書記便升任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遺缺由陳瑜填補。交接完成,班子分工確定,陳瑜便請簡萍潔趕緊過來。不僅是老同學重聚,更是招商引資。林芝到拉薩的高鐵眼看就要通車,但那個節(jié)骨眼兒上還不行,還是得坐飛機。陳瑜和王學東去機場迎接。這的確是最高禮節(jié)。因為錯那到山南就有200多公里,要走3個多小時;從山南到機場,還得一個小時。

        從山南趕到機場,有一大段路沿著雅魯藏布江。兩岸的山雖然依舊像是雷擊尚未痊愈,但河谷中間已有一片又一片的森林,或大或小。盡管還不能連成完整的一條線。20年的努力,就算每天只潑一瓢水,也終究會有效果。

        多年沒見,簡萍潔的變化明顯。打扮更有格調(diào),完全是成功女人的樣子。最難得的是,體態(tài)并非跟隨固定資產(chǎn)同步增長。臉雖然略顯發(fā)福,但完全沒有下垂松弛之感,只有恰到好處的豐腴。剛一見面,陳瑜便看看她的右臉又看看左臉,莊重地說:“我沒記錯,你的酒窩就在左臉!”簡萍潔白眼一翻:“陳大書記還記得我的酒窩?”

        三劍客哈哈大笑。

        一頓大酒在所難免。喝出漸入佳境的感覺時,陳瑜終于問起那個天問。簡萍潔看看王學東:“你沒跟他說過?”王學東夸張地聳肩攤手。簡萍潔道:“沒看錯你,還真是能信得過的哥們兒。你們倆一個德行,一樣犟,也一樣夠義氣?!?/p>

        陳瑜和王學東都沒接腔。陳瑜盯著簡萍潔,王學東則擺弄著手里的酒杯,仿佛那就是一朵藍罌粟。空氣安靜下來,帶著壓力。仿佛這里不是高原,空氣不是稀薄,而是濃厚,因而氣壓沉重。片刻之后,簡萍潔輕聲道:“學東那些詩當年就是給我,也不可能打動我。打動我的只有這一句詩:禪智山光好墓田。”

        這句詩就連陳瑜都沒有聽說過。但他沒有開口。簡萍潔隨即紅了眼圈:“真羨慕你們,都有個好父親?!标愯ば睦镆粍?,趕緊遞過紙巾。簡萍潔接過紙巾擦擦眼,清清嗓子:“我生父也是軍人,十二軍的排長。暴雨中救人淹死在揚州,尸首都沒找著。那些年干啥都不順,甚至虧得連個郵票錢都付不起,便在廣州找了個先生問前程。我一報名字,他便斷定我是繼父養(yǎng)大的。我當時就驚了,反問原因,他說簡,不就是撿來的嗎?撿來的能好嗎?你不但要改姓,還得改名。浮萍漂來漂去,不穩(wěn)定,沒法做生意。這名字其實是我生父取的。他們營區(qū)外面有許多浮萍,有些還能開花。他覺得諧音挺好。我也有點兒舍不得?!?/p>

        浮萍?是睡蓮吧。陳瑜想。對于“簡”,他倒是心懷莫名的親切,還特意查找過這個姓氏的來歷。這當然不是因為最有名的簡雍,疊加效應(yīng)是那本常被引用但他從未讀過的《簡氏防務(wù)周刊》。他隨口道:“你繼父對你不是挺好的嗎?你那時候打扮得多時尚啊?!彼€要說下去,王學東卻在桌子下面踩了踩他。簡萍潔慘然一笑:“好?有些事情我連我媽都沒敢說。我媽曾經(jīng)說過,如果他再……虐待我,一定要殺了他。這話真正嚇壞了我。如果我媽把他殺掉,她肯定也活不成,至少也得坐牢。我已經(jīng)沒了爸爸,可不能再沒有媽媽。還好,上高中后我就有了自衛(wèi)能力,再說也懂了點兒法律?!?/p>

        陳瑜不覺如雷轟頂。他感覺徹底失去了語言能力,內(nèi)心既疼痛又酸楚,莫可名狀。那其實并不算長的沉默,仿佛又是一個失聯(lián)的20年,壓得他無法呼吸。最終將他們解救出來的,還是簡萍潔——不,是胡潔——從此以后,他們再沒有用過這個稱呼。

        胡潔端起酒杯,挨個兒在他們的杯壁上碰碰:“來,咱們哥兒三個再走一個。從明天開始,我們要談生意。地價和稅收優(yōu)惠得當面鑼對面鼓,一切都說清楚?!?/p>

        陳瑜清兩下嗓子,方才開口:“好啊胡總,生意就按照生意的規(guī)則。政策范圍內(nèi),給你最大的優(yōu)惠便利。有一絲保留,學東這小子也不能同意!”

        二十一

        經(jīng)過實地考察,胡潔決定以曲宗他們那個村為中心,建立藍罌粟生產(chǎn)基地。那些廢棄房屋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這里的公司有專人負責。胡潔出了題,文章具體由別人來做。嬌貴美麗的東西總是不會輕易形成。藍罌粟的生長就很緩慢,王學東結(jié)束援藏任務(wù)返回之前,第一批剛剛開花。送他回去時,陳瑜特意拐個彎,到那里看了看。搭眼一瞧,藍色點點如星;細看過去,暗黃色的殼從中間裂開,吐出朵朵花瓣,或大或小。他彎腰湊近花前,打算拍張照片發(fā)給胡潔。鏡頭拉近,藍色花瓣上的細小露珠越發(fā)清晰。就在定格的瞬間,露珠緩慢滾落,就像一滴淚水。

        責任編輯:梁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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