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俑
是20世紀90年代的事了吧。
那時候的鄭州,電是珍稀資源。一個家里,兩個房間共用一個燈泡,這沒啥奇怪的,大家都習以為常。家里攏共就兩個燈泡,這個開著,那個必然關著。有時“哧”一下,開著的燈也突然滅了,這也沒啥奇怪的。那個時候的電啊,說斷就斷了。斷電的不會提前發(fā)通知,被斷電的也不覺得有多不堪。家里有準備的點上一支蠟燭,繼續(xù)吃飯看書寫字。舍不得燃掉那半截蠟燭頭的,摸黑用冷水洗個腳,上床閉眼就能呼呼大睡。
很懷念那時候的生活,簡單,質樸,而又充滿熱情。
但是,也有煩惱。
最煩惱的是要上早班。我們是德化街北口那邊一家商場的餐食員,早晨六七點,就有商場的工作人員陸續(xù)來上班。我們得提前準備員工早餐——多半是自制的豆?jié){、現(xiàn)蒸的饅頭包子,還有炸油條,都是日常最普通的吃食,就是特別費時間。
凌晨四點多,哪怕是夏天,也要穿兩件衣服,要不然會打你一身濕濕的霧氣。要是冬天,就得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兩只眼睛和一對鼻孔在外頭。我們同事幾個從家里出發(fā),近一點兒的走路,遠一點兒的騎自行車,從鄭州的不同方向會集到二七廣場。到二七紀念塔的時候,偶爾能碰個面。都是年輕女孩兒,碰面了,笑嘻嘻打個招呼,用電筒閃對方的眼睛,或是互相回應著按響自行車的鈴鐺,有說有笑的,其實是為了給各自壯膽。
說起來,我們幾個算是單位里膽大的女孩兒。凌晨四五點,如果沒有月亮,鄭州城還籠罩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沒有路燈,只能靠一支手電筒。每次走到二七塔的時候,腦袋里會飛快地閃過一些奇奇怪怪的零星片斷,一些市井流傳的形形色色的傳奇物事,越想心里越發(fā)毛。
那時候,二七塔周圍的高樓還沒有這么多,塔身上的燈也不會長亮。每次從解放路那邊走過來,一抬頭,就看到二七塔冷冰冰地杵在那兒,我腳下的步子便忍不住地加快。繞是繞不過去的,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眼睛盯著腳下的路。越靠近塔邊,手電筒的燈光就好像變得越黯淡,似乎被什么沖淡了似的。
直到有一次,記不清是我從二七塔路過的第多少回了。那次我?guī)У氖蛛娡矝]電了,天還特別黑,空氣中彌漫著一層薄薄的霧氣。我使勁甩了甩手電筒,關了重新打開,燈光似乎喘了一喘,嘆了口氣,又馬上熄滅了。四周全是黑色,很厚很厚的那種黑,什么也看不到。路是熟悉的,但沒有了光的指引,路似乎變得跟平時不一樣了,變軟了,軟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手腳也一定是冰涼的,背上卻快要滲出汗來。為了壯膽,我故意大聲清嗓子,故意用力踹地面,心還是慌得很。平常經常偶遇的同事也沒見一個。我叫了一聲“王小妮”,沒人應。又叫了一聲“花大姐”,也沒人應?;艁y中,一句歌詞突然從我的嘴里蹦了出來:
“東方紅,太陽升……”
這是當時流行的紅歌,也是后來二七塔每日報時用的音樂。歌聲吼出來,我的膽子大了不少。而且,不知道是被我的歌聲吵到,還是湊巧,二七塔的某個樓層上亮起了一線微弱的燈光。我看了看,霧氣朦朧中,我分不清這是一盞油燈,還是一盞電燈。眼里有了光,心里便沒了怕。有了這一線微光,腳下的路便變得硬實起來,心跳緩和下來,眼前的世界也逐漸分明起來。樓是樓,樹是樹,一切都回歸了它們本該有的樣子。
就是從這次起,再經過二七塔,我都能看到這盞燈。它總是在差不多同一個時刻亮起。從解放路街口出來,遠遠地,我就看到了這盞燈。在霧中時它是微黃的,在雨中時它是閃爍的,在風中時它是飄搖的。很快,我的小伙伴們也發(fā)現(xiàn)了這盞燈。我們驚喜地分享著一盞燈的秘密,一起想象著這盞燈背后那個溫暖的人。
一盞燈,照亮了我們前行的路,也溫暖了我們一整個青春。
一晃過去好多年,那個在商場做餐食員的毛頭女孩兒考進電臺做了新聞主播,而那個久負盛名的大型商場也早已經成為歷史,被人們漸漸遺忘。有一次,我參加電臺組織的一個主題活動,要以二七紀念塔為主題做一期深度的訪談宣傳。采訪中,一位曾參與塔樓維修的工程師講到了這么一個故事:
為了完成維修任務,他有幾個月時間住在塔樓上。他的睡眠很輕,醒得也早。每天,他都能聽到樓下第一批來德化街上班的女工人的聲音。往往凌晨四五點的時候,天特別黑,路上伸手不見五指。那是一個閃耀著理想光芒的年代,每個人的心中都燃著一團火。為致敬那些早起為建設新鄭州做出貢獻的人,他每天都會在這個時候,短暫地拉亮維修部的燈光……
[責任編輯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