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當今的小說作品缺乏風景描寫,部分因為世風使然,急功近利的作者期望在短時間內獲得市場回報,而放棄費事多、見效慢的風景描寫努力,部分因為有的作者功夫不夠,有心無力。另一方面,作為外語初學者的小說讀者,在接觸外語整本書閱讀的早期階段,對于目的語小說作品中的風景描寫往往無暇顧及,甚至采取戰(zhàn)術性的臨時放棄策略。無論如何,優(yōu)美的風景描寫應是小說作品的有機部分,它既是讀者更高品味的閱讀追求,也是小說作品獲得長久生命力的重要保證。
關鍵詞:小說 風景描寫 外語 整本書閱讀
近日,《光明日報》開設“找回有力量有格調的風景描寫”專欄,探討當下小說創(chuàng)作中缺少精彩的風景描寫之緣由。首文王干( 2022)高度評價風景描寫在文學作品中的重要性,稱風景描寫就好比“小說里的濕地”,同時指出小說作品中“委婉細膩的敘述已被粗淺的情節(jié)和離奇的故事霸占”的無奈現(xiàn)實。張學昕(2002)同樣高度贊揚風景書寫的價值,稱其不僅是審美需求,更是“靈魂出發(fā)與回歸的必經之路”,并嘗試從寫作發(fā)生學角度探尋被淡化、冷落的風景描寫背后之原因。我本人在近年的外語教學實踐中,一直倡導通過英語小說閱讀培養(yǎng)學習者英語整本書閱讀的興趣和能力,進而形成其厚實的英語閱讀基礎,構成未來多向發(fā)展的外語能力條件。因此,對于小說中的風景描寫這一話題,我也希望借助本文表達一點自己的觀察和粗淺的認識。
一.小說讀者對風景描寫的基本期待
王干(2022)講到自己做編輯時的一段經歷,眼見著自己責編的一本圖書在市場上很暢銷卻心里始終覺得“它的質地是有缺陷的”,因為他曾讓書的作者添加一些風景描寫,而作者卻最終無法實現(xiàn),在他這個責編心里永遠留下了“總覺得缺了點什么的”遺憾。我看小說作品不多,之前并沒想過這個問題,也不知道現(xiàn)在的小說里居然普遍性地缺乏風景描寫。但是,王干的文章讓我想起自己的一段類似的經歷。我有一位好友,在大學里做著優(yōu)秀的教師,到后來才知道,好友竟然也是一位非常成功的影視編劇,其作品已成功登陸央視黃金檔。我自己不學無術,也曾不喜讀書,但內心里卻是一個崇拜作家、喜好追星的粉絲。我曾買回該好友的小說作品,準備憑著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優(yōu)勢,請其為我簽名留念。但是,書購買回來之后,翻了幾頁便不想再讀下去。書里的文字,全為兩三行一個段落,幾乎全是對話和場景轉換,根本沒有小說作品中那種常見的大段大段地連續(xù)敘事模式,更沒有優(yōu)美的風景描寫。很顯然,這種文體不是劇本,卻近似劇本?;蛟S,這就是傳說中的“從影視到小說的當代影視文學”產物(劉玥 2016:49)。
我也曾想起與該好友的一段討論。因為我對作家的生活體驗向來抱有好奇的態(tài)度和崇拜的心情,而好友的作品又多為商海打拼的新時代故事,我就很好奇:好友作為大學老師,是否也有相應的商海生活體驗,或怎樣獲得這些體驗?其回答是,其實都是制作方提供故事,由其編為劇本。了解內情之后,對于好友的作品能夠登陸央視,我的敬佩之情絲毫不減。對于作家的光環(huán),則不再是那么的膜拜和神秘。這種感受,與王干(2022)所述何其相似。
二.風景描寫在小說作品中的重要意義
在王干(2022)看來,風景描寫與人的思想同等重要,前者是“小說里的濕地”,恰如后者是“文學的光”,優(yōu)秀作家筆下優(yōu)美的風景描寫往往在讀者心中形成“一個地區(qū)的文化符號和精神寫照”。張學昕(2022)則以現(xiàn)代喧囂社會中人們對于“能夠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之向往為喻,直言“風景書寫就是靈魂出發(fā)與回歸的必經之路”,而風景書寫的過程不僅是“作家與自然相擁和交融的過程”,也是讓讀者“感受到人與大地、陽光、空氣相融合”的過程。
對于小說作品的構成,我也沒有什么研究。但憑直覺,我個人的意見是,一篇好的小說,反映人間真善美的故事當然應該是其第一要素。無論悲劇還是喜劇,歸根結底,都還是要傳達人類陽光向善的心理追求,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標,作為載體的故事就必不可少。其次,作者若能在娓娓道來的故事中或明或暗地傳達一些哲理思考,則能將書的品質上升到一個更高的檔次,也能讓讀者在讀完之后耳目一新,甚至醍醐灌頂。深邃的哲理思考在小說作品中應是基于故事的,是處于第二位的,其在小說作品中或許并不多見,但也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然后,在故事和哲理思考之外,往往還有更顯性的美學追求:有的作者善于描摹風景,有的作者善于在小說作品中傳達各種專業(yè)知識,還有的作者則顯露出深厚的詩歌涵養(yǎng),方式各異,不一而足。
擅長風景描寫者,會為其故事設置合理而自然的發(fā)生背景,讓讀者感覺到,書中的人物都是生活在真實的環(huán)境之中。如果沒有風景畫面,故事中的人物就會讓人感覺是漂浮在幕布上的木偶人。如果沒有風景畫面,一個故事就形同一臺僅有簡單道具的古裝戲曲。舞臺上,一副桌椅就是一座廳堂,一枝鞭桿就是一套鞍馬,簡約是很簡約,但實在缺少生氣。善于傳達各種專業(yè)知識者,則能通過其小說作品將讀者帶進一個讓人大開眼界的新領域。《穆斯林的葬禮》中,讀者便讀到了大量的玉器行當?shù)闹R(霍達 2005)。讀貝多芬的傳記,讀者也一定須要腦補不少非常專業(yè)的音樂知識。有著深厚詩歌涵養(yǎng)的小說作者,則會讓其小說作品不時地閃現(xiàn)出詩歌的優(yōu)美身影。比如說,旅美作家裘小龍兼具詩人和翻譯家的身份,其近年創(chuàng)作的“陳探長探案”系列英語小說暢銷英語世界,其小說作品中便也滿含著書生氣濃濃的詩歌作品(上海書評 2019)。風景描寫也罷,專業(yè)知識也罷,亦或是濃厚的詩歌意氣,總能在小說讀者的基本需求之余給人帶來一份額外的美好。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任何敘事作品都應得益于風景描寫,也會得益于風景描寫。比如說,最近讀到毛澤東同志的詩篇“浪淘沙·北戴河”,便深刻感受到,一首好的詩詞既是一篇濃縮的敘事,也能讓人欣賞到美麗壯闊的風景描寫。該詞原文如下(依據(jù)吳正裕 2017):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 秦皇島外打魚船/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從敘事角度來說,上述詞作中的故事并不復雜。大雨滂沱之中,主席游覽碣石景區(qū),一邊掛念著海上漁民的作業(yè)安全,一邊思考著歷史的發(fā)展和變遷。正如本文前句所示,抽離了風景描寫,一個事件基本可以在一兩行文字之間完成敘述。而該詞作卻顯示,作為偉大的詩人,毛主席頭腦里有著豐富的視覺形象:幽燕大地上正下著滂沱大雨,海面上則風急浪高,一片汪洋大海中,尋常能見的打漁船都不見了蹤影。詩人的筆下,大雨滂沱、風急浪高的情形躍然紙上,為后文的情感抒發(fā)鋪陳了宏大的氛圍。該詞作上片后半段,你或許將其解讀為主席對于漁民安危的掛念,或許將其解讀為偉人對于漁民不畏艱險勇于與大自然搏斗的精神的贊頌,但無論哪種理解,都離不開前文對情景的烘托。可以說,如果沒有詩詞前節(jié)中對于風景描寫的借重,詩詞后節(jié)中毛主席偉大的胸懷也就很難更好地呈現(xiàn)。
三.風景描寫缺失的緣由
對于風景描寫缺失的緣由,《光明日報》系列文章也都做出了各自的判斷。王干(2022)指出了三種可能:作家對經典文學的生疏和缺課、作家對現(xiàn)代小說和后現(xiàn)代小說理念的的片面理解,以及作家內心的荒蕪和浮躁所導致的專項訓練的缺乏。張學昕(2022)的寫作發(fā)生學解釋則是,諸多作家遠離故土,定居城市多年之后,因其“文學敘事根基的遷移和松動”而導致“風景修辭逐漸淡出其觀照視野。”該文亦從接受的角度指出,當代傳媒改變了讀者的閱讀習慣,使其失去耐心,追逐快餐化,進而影響到作家的寫作選擇。在王春林(2022)看來,由于當代社會的工業(yè)化和城市化轉型,原本與農業(yè)社會聯(lián)系更為緊密的風景描寫逐漸被放逐似乎也是“合乎邏輯”的,而在日漸強盛的敘事學理論影響下,文學理論批評界對于風景描寫的淡化亦加劇了風景描寫在作家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弱化。
總的來說,小說的構成中,故事是基底,思想是上層建筑,風景描寫、專業(yè)知識、詩歌穿插等則是浸潤其間、點綴全文的美好追求,它們分別代表著小說作品的三個層次。雖然說,小說作品在這三個層次內部其實也都體現(xiàn)著作者對美的追求,也都能體現(xiàn)作者和作品的高低優(yōu)劣之分,但在傳達美的功能上,這三個層次之間到底還是有著非常明顯的區(qū)別。它們依次進化,難度依次遞增?,F(xiàn)實狀況中,有的作家從故事層上升到哲理層,有的作家從故事層和哲理層一直上升到重視風景描寫的第三層次,而有的作家卻只能停留在第一層次。正如《光明日報》系列文章所示,個中的緣由比較復雜。在我看來,或許有的作者的確因迫于生活壓力,希望馬上見到市場收益,急于求成之下,便暫時委身于商人而放棄了風景描寫這一高雅的追求,而有的作者則是能力沒有達到,或許有心無力。這樣說來,所謂現(xiàn)在的小說難見風景描寫,可能不只是作者“愿不愿”的問題,還有作者“能不能”的問題,前者固然可氣,后者則實屬無奈。對于一個未能進行風景描寫的作者,或者未能將風景描寫融入故事推進的作者來說,你若問他“為何難見風景描寫”,可能不僅讓其面臨無能為力的尷尬,還會引起被問“何不食肉糜”的憤怒。但不管怎么說,我們還是贊同王干(2022)的主張,當代作家應該重視風景描寫這一基本功,應該下專門的苦工夫去練就真本事。
四.特定讀者對于風景描寫的階段性需求
另外,從小說閱讀者角度來說,很多時候,很多讀者,一旦遇到景物描寫,會很自然地匆匆跳過。對風景描寫的鐘情,并不是每一位讀者都天然具備的,至少在某一階段。面對這樣的讀者,作者的風景描寫幾乎等于白寫。但是,讀者雖然不看,或許只是本次不看,眼下不看,或當前不看,但不等于永遠不看。他可以等到讀完全書回頭再看,也可以留待更遠的以后再看,你不能剝奪其以后要看的機會和權利。更何況,讀者或許懶惰,但其實并不愚笨,他還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慢慢品味書中優(yōu)美的景物描寫,他也有著自己的審美需求和鑒別能力,他也希望能夠看到更為優(yōu)美的文學著作。
在外語教學領域,我非常贊同Krashen(2004)、Nation(2014)和Krashen et al.(2018)等關于閱讀輸入的主張,教學實踐中我也一直注重引導我們的英語學習者通過閱讀英語小說來學習英語語言(何武 2013;2015;2019;何武、嚴琴 2021)。在帶領英語學習者初步接觸英語整本書閱讀的時候,我會特別跟學生交流,經典作品中往往有著許多大段大段的景物描寫,因為其靜態(tài)性,這些片段很難像故事中的動作行為那樣有力地俘獲讀者的“芳心”。因此,作為外語學習者入門的讀物,我會給學生們推送景物描寫相對較少的簡寫本讀物。在帶領學生閱讀大部頭作品時,書中的景物描寫常常讓初學者感到沉悶困難,我就會鼓勵他們,這些部分完全可以快速跳過,略而不讀。這樣的引導,對于熱心奉獻于景物描寫的作家來說,看起來似乎有些不敬,或至少顯得讀者很不識寶。但是,在外語學習的初級階段,主要任務就是了解和學習基本的敘述。等外語學習者形成了較好的基本敘述素養(yǎng)之后,我也會鼓勵他們去慢慢欣賞美麗的風景描寫。也只有在積累了大量的基礎閱讀之后,學習者才具備了閱讀風景描寫的能力條件和意愿。
風景描寫更多肩負著美的追求任務,它既是優(yōu)秀小說作品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同時對于語言初學者來說,也是較難的一部分。小說作品中有機融入的風景描寫往往可以較好地烘托故事發(fā)生的氛圍,對于語言初學者相對較難,對于語言程度較高的閱讀者來說,則是一種美好的享受。在語言教育特別是外語教育中,對于閱讀材料的推送應該具有一定的階段性和遞進性。拿小說作品和詩歌作品來說,前者有充分展開的故事敘述,而后者則高度濃縮,對于語言初學者來說,前者的閱讀難度顯然低于后者。同時,小說中的人生故事容易引起閱讀者的情感共鳴,故事的動感性也更易引起閱讀者特別是作為語言初學者的閱讀者的關注和興趣。不難理解,合理的閱讀推薦自然是把小說閱讀放在稍前階段,詩歌閱讀放在稍后階段。同樣的道理,在閱讀富含風景描寫的大部頭小說作品時,語言初學者往往忽略風景描寫而優(yōu)先閱讀其中的故事敘述也就情有可原。反過來,大量的小說閱讀積累可以為詩歌閱讀奠定良好的語言理解基礎,而詩歌閱讀則是大量的小說閱讀之后自然而然的發(fā)展方向,它可以為閱讀者帶來欣賞另一種美的機會。還是同樣的道理,閱讀羽翼逐漸豐滿之后,最初略而不讀的風景描寫,逐漸也會成為高水平讀者的自然追求。
總而言之,正如王干(2022)所說,“思想是文學的光,風景描寫是小說里的濕地”。我們完全認同風景描寫作為小說閱讀中較高層次追求的地位,它幾乎是小說中的點睛之筆。我們不能因為早期識文斷字階段對風景描寫的回避而否認風景描寫的極端重要性。畢竟,在小說作品中,風景描寫確實代表著人們對美好生活更高、更好的向往?;蛟S正是受到小說作品中風景描寫的影響,在我的想象中,阿爾卑斯山區(qū)似乎是地球上最美麗的地區(qū)。不妨設想,悠悠白云之下,萋萋芳草之中,呢喃軟語之間,健碩的亞當和柔美的夏娃深情相擁,做著他們最愛的事情,那是怎樣的甜蜜和幸福。相反,如果一不小心來了一個誤操作,所有的環(huán)境因素突然被全部濾除,只剩下赤裸的亞當和夏娃,那,又會是何等的無聊與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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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西南大學中央高校基本業(yè)務費專項資金〔SWU1709628〕階段性成果)